上海东方明珠塔鬼故事(上海故事那拉塔老爷)(1)

(图文无关)奇怪的是,“老爷”什么行李都没有,就托一鸟笼。(视觉中国/图)

1989年我租房潘家湾那会,隔壁老谭家来了个北京客人。八十开外,矮个,红脸膛,短脖。一身略显油腻的中山装。神情倨傲。老谭神秘地说,还是个“贝勒爷”。他远房大舅。刚把胡同卖了,来上海住一阵子。

“什么,把胡同卖了?!”我们都惊得说不出话来。看老谭可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不像胡扯啊。老谭说,别细问了。就叫他“那拉塔老爷”吧。

奇怪的是,“老爷”什么行李都没有,就托一鸟笼。黄雀笼。精致的漆竹圆笼,封闭底,内铺薄布垫。

招呼他,他只是淡淡地颔个首。偶尔开口说话,我静候着那股蒜味,不料,倒没有。有机会他纠正说,京城人不是每个都吃蒜的……而且哪里有什么贝勒爷,公啊侯啊,都是祖上的事,实话说,我就一旗人,镶黄旗的,到上海来,叫我“北京大爷”就行了。

“老爷”的起居习惯还是很“旗”的,早晨起床漱口后,先沏上小叶茶或高碎高末(香片),空腹喝完茶,才准备早餐。

都说旗人的早餐讲究,京城时,不是油茶、面茶、包子、丸子汤,就是炒肝、豆腐脑、炸豆腐、吊炉烧饼、马蹄烧饼、墩饽饽,可到了上海什么都没了。但那拉塔老爷不肯将就,老谭给他买馄饨、汤包他都嫌甜,生煎或锅贴,也嫌甜,但还勉强接受,因此而老数落上海,从气候到点心到菜肴甚至米饭,一无是处。

只有每天侍弄黄雀的时候,他心情最好。那是他性命。

说起玩鸟,上海人最推崇画眉,但那拉塔老爷对此不屑一顾,说,太糙。

黄雀又名黄鸟,那黄雀的雀字,他说,得叫“翘”,那是真正的老北京叫法——黄翘(雀),不这么叫的,一定是个歪货,他说。

“是不是成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黄雀?”我问。他说正是。但黄雀可从来不吃螳螂的,它只吃苏子、稗子、黄小米和其他植物种子,每天给一两条小皮虫或面包虫以及适量蔬果。

黄雀从此进入了我们的生活。它相貌平平,黄胸黄背,翅间黑纹,大概怕生,刚来时沉默了几天,但一开口我们就明白为什么那拉塔老爷那么宠它了。那是一种滚动的金属声与竹笛类颤音相混杂的爆破式旋律,同时缀以喘息状华彩音调。或缓慢鼓翼,像蝙蝠样炫耀飞翔时进行鸣唱,在笼里上下翻飞,喉间漱玉,大珠小珠般地跌落在五彩琉璃盘里,叮叮当当,铮铮琮琮。一只黄雀,就是一支皇家乐队,小小的身体简直由簧片与琴弦包了。每当这时,那拉塔老爷就陶醉地眯起眼睛,用余光斜乜着路人,不无显摆地展示着优越感。

“这还不是最拽的”,见有人听得出神,那拉塔老爷得意地说,我这黄翘(雀)的“京三口”可是你们上海人一辈子听不到的。

这么说着,黄雀还真叫了。那“京三口”一下子把百鸟比了下去。

注意了,每天早上的第一口叫,是仿喜鹊,嘎嘎嘎,嘎嘎嘎,北方人的大喜庆,象征一天的吉祥,开开心心。

接着就是仿“红子”叫。红子又名沼泽山雀,是一种体形比大山雀稍小的鸟类。前额、头顶至后颈辉黑色,脸颊至颈侧月白色,颏部黑色,叫声高旷飘逸,极具云雀的风采,身居闹市,直接把你带进心旷神怡、清新无比的湿地早晨。

最后是学“油葫芦”叫。说来绝了,百鸟之中,只有黄翘(雀)具备这个本事,它学得惟妙惟肖,“稀溜溜溜……”——如此则你一天的菜单就都在黄翘(雀)的口中了:早晨你载着喜鹊的喜庆节奏出门去,然后听着“红子”高逸的鸣唱,硬是盘桓在“言师采药去,云深不知处”的幽谷意境;有顷,“油葫芦”的“稀溜溜溜……”一串叫又让你重回了碗筷叮当的市井烟火。

李贺有诗赞箜篌,“昆山玉碎凤凰叫”“二十三丝动紫皇”“石破天惊逗秋雨”。我觉得尚不够用来形容黄雀鸣叫的美妙,因为它最妙的是接地气,续人间烟火,讲市井闲话。

有一天,我呆呆地望着那拉塔老爷出神,想着,把一条胡同给卖了,大气都不喘一口,没事人一样,这得有多大的底气和眼界啊。我去过北京,一条胡同相当于上海一条弄堂,甚至比上海的弄堂还大,还深,那得有多少房子呢?他祖先的财产得多海呢?据说,“文革”后清退资产,只还了他一条胡同,没还的胡同,那拉塔老爷就算了,说,事实证明,财多祸多,够用,够活,就行了。没几年,他就把胡同卖了。

这又是何等的识见与气度啊。我痴痴地想着,被那拉塔老爷发觉了,问,想什么呢?我说,想你卖胡同。他笑笑,还是给你说说“黄翘”(雀)的故事吧。

这黄雀吧,我从小就养,宫里带出的窍门,我还学了点。但是,养个好黄雀还得有缘分,就像蛐蛐,有的人一辈子挖空心思养蛐蛐也没养着一条“虫王”。黄雀也这样,卖胡同前,几十年没养着一只称心的,一般能学会“一叫”,最多“两叫”,那就不错了,有的黄雀一辈子就会学喜鹊叫,我们叫“笨翘”(雀)。

就说卖胡同前,我正养着一只“笨翘”,你知道驯养一只黄雀学“三口”有多不容易!

首先,必须将幼鸟严格隔离,隔离的意思是不让它听到任何鸟叫声,那你就得住大院,大四合院,小户人家大杂院的环境是断断不可的!

然后,你得天天提着鸟笼到有灰喜鹊栖息的树林中去遛,途中要将鸟藏好,听到灰喜鹊叫时再打开笼套,使黄雀静听。这样经过二十天左右的听、学,可逐渐学会喜鹊叫。学沼泽山雀的鸣叫,以前得去郊外,跑很远的路,现在可将沼泽山雀的录音,放在黄雀的一旁让其听,一学即会。

学油葫芦的叫口最难,得是自己养油葫芦,先把油葫芦养好了,才能训鸟。养好油葫芦的最高境界是:把葫芦放桌上,油葫芦自己爬出,爬到葫芦的背上,叫三声绕一圈,再自己爬进葫芦……

晚上油葫芦爱叫,过了子夜叫得更欢也更好听,你得放弃睡眠,将黄雀放在葫芦边听学。

可我那时养的一只又是“笨雀”,连喜鹊叫都学不像!那天我正在院子里拾掇,忽然听得一阵吵架似的乱喳喳鸟叫,一看,一只野黄雀停在笼顶,对着那只笨雀大声聒噪,像是训话似的,我矮着身子悄悄过去,从下面托起笼子,蹑手蹑脚往屋里移动,非常慢,非常慢,终于移进了屋子,用脚一踢,关上门,把那野黄雀逮住了。

先饿上它一天一夜,再渴上它一天,然后先给水,让它看着我感激。然后喂食。黄雀最爱吃的是苏子,在它饿极后,我第一次喂食就是苏子,它又把我记住了。然后让它又渴上、饿上一天,又是我供水喂食。这样重复三次,鸟儿不怕我了。然后教它“三叫”,没想到是只七窍玲珑心,一学就会,没半年,就把整个崇文区的黄雀都比下去啦!

这不,咱们来闯大上海啦!那拉塔老爷自豪地说。

那天邻居里听那拉塔老爷聊小黄雀的人越聚越多,结果它的故事迅速传遍了潘家湾。

鸟挂着,那拉塔老爷把鸟笼里里外外打理得比自己的卧房还干净,每天特地来看黄雀的人络绎不绝。那拉塔老爷不许人逗它。看,可以,逗,不行。

他笑眯眯地坐个小凳,瞅着,为小黄雀替他在大上海挣脸而高兴,有一次我问他,到底有一条胡同开心,还是有一只小黄雀开心?他回答,当然小黄雀啦,胡同只是个数字!

老谭常因此背地埋汰他,旗人就这个脾气。痴得不行。

大门旁的一个旮旯,向阳而背风,那拉塔老爷常坐那儿,抽着水烟,小黄雀呢,他用一根长长的晾衣杆叉住笼钩,倚在身后的墙角。他对一旁的老谭说,听说群力烟纸店来了“贡字牌水烟”,我去看看,你给看好了!他指指小黄雀。

一共只在店里盘桓了十分钟,回来就只看到老谭那张哭丧的脸,叉在墙角的小黄雀不见了!

“我只不过去撒泡尿,回来就……”知道闯下了大祸,老谭的声音比乌鸦还沙哑。

可怜的那拉塔老爷把眼睛瞪得老大老大,挣扎了一会儿,就一头栽在了地上。

开头几天躺床上还有意识,每想起小黄雀就老泪纵横,还一个劲地催我去公安局报案,后来不行了,深度昏迷,一种慢性的脑溢血。毕竟八十多岁了,医生一开始就不打算开颅的。

那拉塔老爷,一个镶黄旗的后人,没倒在京城而倒在了上海,他倒下的那个地方后来很有名,就叫“中远两湾城”。

胡展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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