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绳武
图∶杨一九
1960年下学期至1963年上学期,是我13岁至16岁的三年,这三年,我在离饶村家里约15里路的渭洞附中读初中。
渭洞附中是1958年开始,专为渭洞、饶村、芭蕉三个公社(注:现在合并为张谷英镇)开办的初级中学,规模不大,设施简陋,校址在渭洞山区的延寿庄。延寿庄座落在渭洞旭木尖和大峰尖两座大山之中的平地上,是张谷英后代的庄园庭院,三进三重,两层楼房,数十间厅堂房间连在一起。木板楼上可住寄宿生。抗日战争期间,岳郡联中曾迁到延寿庄办学。五十年代初,延寿庄办有完全小学。从1958年开始兼办初中,名叫渭洞附中。主要解决三个公社子弟就近读初中的问题。1958年和1959年,各招一个初中班,名为中一班和中二班。
我们1960年入学这届扩大招生,共招收初中一年级两个班,取名为中三班和中四班,两班共招收108人(每班54人)。但是到1963年上学期毕业时,两个班总共只剩下18人,流失了90人,这是后话。
渭洞附中的校舍和教学设施非常简陋。校门前是泥沙操坪,教室里是泥土地板。照明用的是煤油灯。没有图书室和实验室。上物理、化学、生物课,老师只能在黑板上画图,在讲台上做几个简单的演示实验,或展示图片。不过,学校主要课程的师资力量还是相当不错的。我们的语文老师黄鹄先生是解放前后湖南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中文专业功底深厚,写得一手十分漂亮的颜体毛笔字,教学经验丰富。据说,他和他夫人高梯云老师的婚礼上的证婚人还是湖南省省长程潜呢!他任教了我们完小和初中各一年的语文课,我们受益匪浅。
为了激励同学们学习努力向上,黄鹄老师在教室后面墙壁上,设置了一个宝塔形的专栏,共分三层。最高层名为“塔顶层"(85分一100分)。接着是宝塔中层,名为“沉浮层”(85分一60分)。最下面是宝塔底层,名为“黑分数层”(60分以下)。最上层用红墨水写有“真英雄永居塔顶,假好汉一浮一沉"。中层用蓝墨水写有“居中层不算好汉,登塔顶才是英雄”。最下层用黑墨水写有“黑分数真是难看,快努力步步高升”等等。专栏上头横楣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每次考试后,黄老师将学生的姓名和分数分別贴进专栏相应的各层。“真英雄永居塔顶”一层,多数时候是陈亚先和我、陈振兴、陈新四等人占据,其他同学也时有进入宝塔层的。这个办法对我们的学习促进很大。前不久,陈亚先还对我说:“有一年期考,你每门平均96分,我每门平均94分。”这是真的。
后來黄鹄老师调到高小部当教导主任去了,由曹光先老师当我们的班主任并教语文课。曹老师(后调岳阳县一中),也是大学中文专科毕业生,同样文化功底深厚,教课声情并茂,解词释句精到。陈亚先曾多次绘声绘色地回忆起曹光先老师给我们讲课的情景。如,在讲周立波《斗争韩老六》一课,解释渲染写作手法时的情景。亚先说:“曹老师当时在讲台上说:文章开头是写景:‘家里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红姑娘,一嘟鲁一嘟鲁的山丁子。荞麦开花了,象一层白霜落在深红的秆子上。’曹老师说,这就是渲染,渲染胜利喜悦的气氛。为了解释渲染二字,曹老师把花鼓戏巜雪梅吊孝》中,秦雪梅出场前的唢呐曲子学吹了一遍。他说人物没有出场,先来一通唢呐,这就是渲染。”亚夫子不但牢记了曹老师讲解的渲染手法的内容,而且学以致用。他日后在创作京剧《曹操与杨修》时,主要人物上场前,就熟练地运用了渲染手法。
曹老师尤其擅长作文教学。他除了每周指导我们写一篇课堂作文并精批细改和讲评外,还规定我们每周自己命题,写一篇作文。他也要认真审阅讲评。曹老师在我们的作文上写得好的地方用毛笔画上红线线,红圈圈,写点赞评语,记上分数。最好的作文写上“优秀",进行讲评,朗读给全班同学听。比较好的作文写上“传观”,让同学们课后观看,互相学习。我的作文虽然也时有被曹老师讲评和在同学中传观的,但最受老师喜爱和同学推崇、被曹老师讲评最多的是陈亚先的作文。他的形象思维能力和语言运用能力使我钦佩。他同时具有惊人的记忆力。后来,尽管只是六六届高中毕业学历,但他博览群书,文史哲功底深厚,八九十年代他创作出中国京剧里程碑式的杰作《曹操与杨修》,同时还写了一大批优秀文学作品,从而成为全国著名的剧作家,曾任湖南省文联副主席,市文联主席。
学校教我们其他各科的老师也相当不错。数学老师李德宗(后调岳阳县三中),大学毕业,不但数学专业功底扎实,而且熟谙中国古典诗词。他讲数学课时经常插入一些古典诗词,而且讲得眉飞色舞,比他讲数学课时兴奋多了。有一次课堂上他发现下面有人讲小话,于是停止讲课,轻言细语提出批评道:“不要在下面窃窃私语。”说完,他在黑板上板书“窃窃私语”四个字。李先生触类旁通,由此及彼,突然诗兴大发,于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窃窃如私语,竟把《琵琶行》讲了一通。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忘了数学课的内容。记得还有一次,他登上讲台,在黑板上刚写上:“二元一次方程",准备开始讲数学课内容时,不知是哪个调皮鬼提出:“李老师,给我们讲一首诗词吧!"同学们也一齐拍手附和。李老师竟也诗兴大发,兴致勃勃地在黑板上板书出白居易的《蓠蓠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全诗,从作者生平到写诗背景,从诗句含义到艺术特色,讲了个淋漓痛快。李老师过足了古诗词瘾,可是下课铃也响了,这节数学课泡汤了。当然这是个案,李老师的教学是认真负责的,我们的数学成绩也很好。李老师身体壮健,又艰苦朴素。他家住公田小梅大塅。每个周末,李老师总要草鞋赤脚,在必经倒溪洞的山上检一担干柴,经过兮兮岭,回到近二十多里的家里,给一周未见的师母一个惊喜。
教我们俄语的是年轻漂亮个子高挑的女老师钟恺悌(后调洞氮中学),教我们政治的是矮敦结实的校长余喜安,教我们理化的是李远芳(后调岳阳建设中学),教我们生物的是矮个子易理甲老师(岳阳一中图书馆馆长易鹤年的侄儿)。
记得易理甲老师和彭佩芬老师结婚的情景。那天晚上,我们没有自习,安排自由活动。教室腾出来给他们作为闹新房的场地。老师不准我们看热闹。晚上,在夜幕笼罩下,我们偷偷摸摸地躲到教室窗户下观看,只见新郎新娘面对面地被用皮带和绳子捆起来,并被大家强行按住接吻,教室里一片喝采欢腾。曹光先老师发现我们在窗户外面偷看,跑出来驱赶,我们旋急一个喔啊,朝付家冲方向逃跑,消失在夜色里。
选我当全校少先队大队长,并指导我们开展少先队活动的是漂亮热情的年轻女老师李秋嫒女士。后来,她和范思注老师结婚了。记得总务主任是陈复旦老师。我录取岳阳一中的通知书,就是陈老师送到我家的。他们都是令我怀念的德艺双馨的可敬可亲的好老师。
例如,李远芳老师,湖南师范学院化学系毕业,教我们物理和化学两门功课。他是一个待我们很好的老师。幽默风趣,会教书。记得他上第一堂课,走上讲台,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上箩筐大三个字:“李远芳",接着自我介绍说:“我叫李远芳,远芳经古道的远芳。我没有读多少书,只在大学里混了四年。不过教你们是用牛刀杀小鸡。哈哈…"弄得哄堂大笑。多么幽默、自负、自信!实践证明他是一个会教书的好老师。我,陈亚先等几个,年纪小,成绩却次次冒尖,所以独得他的厚爱,他课后爱跟同学们说笑逗乐。我们在他面前也肆无忌惮。他住在我们的教室后面房子里。记得有一天午睡时,等他睡熟了,我们偷偷地将他的棉背心后面用白粉笔画了一个大圆圈,在圈内写上粗粗的“兵"字。李老师高度近视,没有发现,穿着背心走进教室,背着同学在黑板上板书时,引起下面哄堂大笑。李老师莫名其妙地浑身上下检查,却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一个女生指着他的背心说:“李老师,看您的背心后面哟!”李老师脱下背心一看,自己变成了古戏台上摇旗呐喊的一个卒子“兵”了。他一边拍打背心上的粉笔灰,一边严肃地追问:“是谁干的好事?快点给我站起来!”我,陈亚先,李大丰,只得乖乖地站起来,准备挨一顿批评。但他一看是我们几个调皮鬼干的,脸色马上由阴转晴,瞪着镜框后的眼睛,板着脸故作严肃地说:“下次别这么搞啊!坐下!"不过在学习上,他对我们要求是很严的。我们的理化成绩很好。
在延寿庄渭洞附中三年初中生话,有苦亦有乐。当然,也有不少调皮捣蛋的糗事,不好意思写出来。延寿庄三年,在我人生成长的过程中,是十分重要的,虽然生活艰苦,但它给了我扎实的初中基础知识而使我考入了岳阳一中(今市一中)。至今我能背诵的好多古文段落,都是在渭洞附中熟读记住的。《天时不如地利》、《捕蛇者说》、《小石潭记》、《邹忌讽齐王纳谏》、《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等。
我能在最难熬的艰苦的岁月,完成三年初中学业,与父母的艰苦送读分不开。与我同村的几个伙伴(新州,庆阳,桂方,周保)都辍学了,成为流失90人之中者。他们都成为了家里的辅助劳力,大大减轻了他们父母的压力。只有我的父母背负着人多劳少的重担,咬紧牙关送我读书。由于父亲土改划的是工商业兼小土地出租,属于剥削阶级(略好于地主富农),受过批斗,为了我们兄妹,他忍辱负重,在艰难岁月中煎熬!不少好心的亲友劝我父亲说:“你成份不好,孩子再多读书,有什么用?不会安排工作的。你负担又重,不如让他回来,在生产队出工做事挣工分合算。"父母没有动摇,苦苦撑持,坚持送我读书。父亲小时读过几年私塾,但十二岁祖父病逝就辍学了,他略知诗书。假期早晚,父亲经常带我锄地种菜,一边劳动,一边鼓励我认真读书。好多教诲犹在耳际,如“读得书多当大丘,不须耕种自然收”,“世上万般皆下品,思量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等等,这些增广上的名言,就是他经常在带我劳动的地里教我的口头禅。他老人家经常语重心长地说:“你看徐家大屋徐姜生读大学出来在长沙工作多好!你读书是你将来好。”是的,父母苦送我读书完全是为我将来好,不是为自己。可是,现在我好了,他们却早早地走了(1994年父亲病逝寿年71岁)。子欲养而亲不待呀!每当我忆及老父亲的手泽之教,便忍不住鼻子发酸而泪眼模糊。
父母苦送,我也苦读,没有使父母的心血白费。1963年上学期初中毕业全县统考,渭洞附中18人参加考试。记得我们翻山越岭步行二十多里,赶到步仙桥凤凰台考点考试两天。结果,我一人考上岳阳县一中,陈亚先,陈新四两人考上岳阳县三中(新墙)。据说,陈亚先也应录取岳阳一中,不知什么原因,把他的通知改成了三中,大概因为他家是地主成分吧。黄瑞畴被保送在岳阳师范读书。陈亚先,家庭地主成分,我家庭小土地出租,陈新四家庭中农,不是1963年“阶级路线”稍微淡化一些,我们几个非贫下中农子弟的文化成绩再优秀,要想录取高中,那是万万不能的!谢谢你,一九六三年!
往事如烟,延寿庄初中岁月,苦乐萦怀,略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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