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家里的长辈都是高官,所以张岱从小就过着富二代的生活,买豪宅、弄展览、办演出,癖好多到数不过来,身上的臭毛病也不少,比如他就说过自己“好娈童”。所以,或许你听过张岱的那句名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也就是说,一个人如果没点癖好和瑕疵,也就没有真情和血性,根本不值得一交。但就是这样一个超级大玩家,在明清换代后却选择了隐居乡村。
接下来,让我们一起来看看张岱这个富二代、超级大玩家的人格裂变过程,并由此来感受明清换代这个时代变革,对整个精英阶层的冲击和影响,通过张岱这个代表人物,来了解明末清初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变迁。
青年张岱过着精英子弟的生活,但精致与奢华却并没有给他带来愉悦,反倒让他感到迷茫,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张岱是绍兴人,生于万历二十五年,也就是公元1597年。要知道,万历皇帝是出了名的怠政,在位的大部分时间都不上朝,但就算这样,国家机器也依然运转,这很大程度上是有赖于士绅阶层对社会的领导与维护。士绅阶层的这种权力,来自于科举对文化形成的垄断。因为文化具有的规范性,可以指导整个社会的集体行为,所以文化本身就是一种权力。张岱就出生在这个拥有文化权力的阶层。他的家族是标准的官宦世家,从高祖张天复开始,家中每一代都有人入朝做官。这除了给整个家族带来政治和名誉上的好处外,对经济也大有益处。虽然《明律》规定四品以上官员不许经商,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早就成了一纸空文,而隆庆年间朝廷解除海禁,促进了经济的繁荣,这更是让拥有特权的士绅阶层,通过各种渠道获得了大量财富。我们知道,长江下游因为地理优势在古代一直是经济最发达的地区,所以身在绍兴的张氏家族更是富得流油。
与家族中的同辈兄弟们一样,年轻时的张岱不缺钱。3岁时,他去长辈家玩,看见了华美的花灯,从此,这个童年记忆就一直萦绕在张岱的心头。绍兴地区本有赏灯的习俗,而且因为富庶,更是每逢节日就流光溢彩。每当节日时地方大型灯会结束后,张岱都会去收购其中的精品。
《陶庵梦忆》中记载,张岱曾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了十架花灯收藏。按照当时的购买力,五十两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四万块左右。而这,仅仅是一次而已。有时心情好,张岱还会自己举办灯会,可想而知他有多能花钱。
等年纪再大了一些,也就是25岁时,张岱的爱好中又多了一项:斗鸡。这事看起来好像花不了太多钱,但你要知道,斗鸡是要为自己的参赛鸡下注的。张岱的赌注有古董、书画、文锦、川扇等,随便哪一样都不是寻常人家能拥有的玩意儿。同时,大概也就是在这个年纪,张岱还爱上了看戏。古人没有电影看,戏曲就是主要的视听享受。可能你会觉着看电影最贵也不过一两百块而已,看戏听曲的费用应该也差不多,换作普通人,这么说还真没错,但张岱娱乐的方式跟大众不太一样,他有自己的戏班子,而且还不止一个。也就是说,如果换到现在,相当于他控制着几家影视公司,但拍的电影大部分是给自己看的。
张岱除了生活的奢华,也很精致。首先就说他喝茶这事,现在很多人觉着喝茶最关键的是茶要好,但其实在传统的中国茶道中,最重要的却是水。
有本书叫《嘉佑杂志》,书中就曾记载,苏东坡与蔡襄斗茶,用劣茶赢了精茶,关键的差别就在于用的水不同。
张岱为了沏出极品的好茶,曾到处寻找名泉,再与各地的名茶百般调配,希望能找出最匹配的茶和水。比如他就曾发现,斑竹庵的泉水在放置三个晚上后,才最能带出上等茶叶的香气。要得出这个结论,得经历多少次的试验与验证,真是叫人难以想象。
除口舌之欲外,张岱在其他事上也时刻追求品位。张岱少年时在绍兴城内的庞公池附近读书,所以他在庞公池里弄了条小船,不论是学习累了还是心情好了,都会泛舟水上,念诗唱歌陶冶情操。在张岱的生活中,类似以上这些精致到有些矫情的事,真是多到数不过来。
但你千万别认为这是富二代的胡闹,因为就算是玩,张岱也玩出了境界。说茶道,张岱曾与徽州茶艺大师闵汶水较量过。闵汶水隐瞒了一壶香茶的所有资料信息,但张岱不仅能辨识出茶叶的产地,还能辨识出茶叶的制法,甚至连水的出处都猜得出来。再说戏曲,张岱亲自创作的《乔作衙》在公开演出时,曾经万人空巷、观者癫狂。
但张岱这个超级大玩家却并不是完全快乐的。听我这么说,你是不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如果把张岱的生活与当时晚明的社会背景联系起来,你就不会感到困惑了,因为当现实与信仰发生错位,人的精神世界就难免出现无所适从的茫然。
张岱是个极为聪明的人,所以与时代中其他年轻人一样,他也参加过科举,也曾想金榜题名,只不过,张岱连举人都没考上过。这点可能会让人觉得很奇怪,一个既聪明、文章又写得好的人,怎么可能不是学霸?
张岱的文化观念受他祖父的影响很大,读经典时,不去看已有的注疏,而是凭借自己的悟性去理解,所以在答题时,经常会与标准答案大相径庭。那么就算张岱的文章写得再漂亮,也很难得到阅卷老师肯定。
很明显有问题的不是张岱,而是僵化的考试制度。张岱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但他也很清楚自己这个阶层的所有特权都来自科举制度,所以看不顺眼,社会精英们也无力反抗,只能在自身的人格矛盾中纠结。这样一来,他们也只能把灵魂寄托于物质生活,但物质能给人的乐趣是有限的,到了极致,甚至会开始扭曲。
张岱在给自己写的墓志铭中就承认自己好娈童,而在《陶庵梦忆》中,张岱也提及他的堂兄弟经常对奴婢施虐。
所以,精英阶层生活得再好,也依然会感到困惑与不安。因为他们寄生在国家的现行体制上,但这种体制处处显露着危机。国与家,还有自己将何去何从,都让他们特别焦虑,物质生活和信仰的错位撕裂了他们的人格。就像青年时代的张岱一样,在矛盾迷惘中不知所措。
目睹明朝的末世乱象,人到中年的张岱,为了留住熟悉的生活做了怎样的努力?他又是如何完成人格成长,从矛盾走向执着的呢?
每个时代都不会突然终结,一定会有先兆,明朝也一样,在走向终点的过程中充满了乱象。30岁出头的张岱,开始了他人生的第一次长途旅行,我们现在就跟随他,一起去看看大明王朝的末世景象。私人旅行在晚明很流行,很多服务行业,比如客栈、轮渡、脚夫、车马租赁,都非常发达,而且很便宜。比如船费,每20里才2个铜板;雇佣脚夫搬运行李,也只要15个铜板就够了。著名的旅游达人徐霞客就生活在这个时代。显然,如果没有这么好的时代背景,他也写不出那本著名的《徐霞客游记》。时代发生巨变前,反倒看起来更美好。
张岱这次出行的目的是去北方探望父亲。张岱的父亲张耀芳,在山东地区的鲁王府任职。从浙江到山东免不了走水路,张岱在船上遇见了让他看不顺眼的事。船上有一个书生,从上船开始,就跟旁边的僧人高谈阔论大放厥词,丝毫不顾忌僧人正在睡觉。没礼貌也就算了,更可笑的是,书生的学识水平实在让人不忍直视,一通胡吹乱讲,把僧人逼得离开船舱逃之夭夭。在张岱看来,像书生这种学问不深却浮夸的人,也是一种无知。但这种无知的人,在那个时代却到处都是。
士人,也就是那些有着政治抱负的知识分子,一直是古代中国连接朝堂与民众的纽带,所以,当纽带残破不堪时,社会也就离分崩离析不远了。因此,张岱写了一本书,叫《夜航船》。这是本百科全书式的著作,张岱希望能用这种方式帮到那些浮夸的伪知识分子,让他们别再到处丢人。当然,这只是张岱一厢情愿的想法,相信他自己也知道,寄情于文字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就像他还写过《古今义烈传》,光听这书名,相信你也能猜到内容是什么。在宦官当政、腐败横生的年代,“忠义节烈”早已经成了既遥远又模糊的概念,很明显,张岱是想唤起人们对天下该有的担当,但就连他自己的努力也显得那么无力。
旅途中每次下船的时候,张岱几乎都要去当地的寺庙逛逛,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母亲的影响。他的母亲去世后,张岱的耳边也经常会萦绕着母亲诵经的声音。虽然明代僧人的地位一直不高,但在晚明,佛教却很受欢迎。佛教在当时的主要受众群是女性,说到原因,很可能是因为明代的女性不能自由外出旅行,但可以到寺庙上香。而男性对于佛教的态度大多暧昧,不信奉也不否定。就像之前提到张岱在祖父的教导下,靠悟性,或者说是所谓的灵光一闪,去理解经典的含义,就应该是受到了佛教禅宗的影响。
史景迁在《利玛窦的记忆宫殿》中有提到,晚明“信仰融合主义”盛行,佛、道、儒三派大有融合的势态,精英阶层对此并不反感,甚至是支持的,理由是这种开放的文化观念对国家的发展更有益处。
但事实上,什么都信的结果,很可能是什么都不信。
张岱在游览各地古刹时,发现人们很乐意给寺庙捐献大把的银子,可是却对与寺庙一墙之隔的乞丐、饥民熟视无睹。等张岱后来又到了孔庙,发现这个本该是文化圣地的地方,已经沦为了景点,而且为了引导游客,满眼都是不适当的标语。可见,信仰的缺失,在当时已不仅仅是精英阶层的问题,而是社会的普遍情况。
南明政权的弘光皇帝被杀后,各地藩王纷纷自立,这些小势力在被清兵追着屁股打的同时,互相之间也并不和谐。福建据守的唐王宣布继承大统,登基称帝,但被清兵从山东撵到浙江的鲁王就表示不服,完全无视唐王的任何命令。现在这个鲁王,是张岱父亲曾效力过的那个鲁王的儿子,他一路逃到绍兴,张岱热情接待。这时的张岱对明朝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在他看来,南明政权的陷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首辅马士英是个千古未有的大奸臣,所以当马士英也逃到绍兴附近时,已经年近五十的张岱向鲁王提出,要亲自带人干掉马士英。
但想必张岱这么聪明的人,心里也一定清楚,明朝灭亡的关键,绝不会是因为某个奸臣。长久以来,因皇帝怠政、宦官专权、政治腐败等因素,大明王朝本身就已经腐朽得摇摇欲坠,而1641年开始的大瘟疫,从帝国西北部传入,两次横扫江南地区,更是让粮食供应和税收全面崩溃,时代走向终结,早已经是注定的事了。
在时代变革中的张岱,没有了原本的矛盾迷惘,反而变得坚定执着。他之所以会这样,只是因为太想留住熟悉的一切罢了。这种执念就像溺水者拼命去抓浮萍,以为能救命,却终究是一场空。精英阶层被迫走出了迷茫,但所有的努力都已经太晚,没有了意义。
明朝的消逝,给那一代的中国知识分子造成了什么样的打击?很多人选择求死,但已经步入晚年的张岱,却重回故地继续生活,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又是什么?
当所有的幻想都被戳破,晚明的精英们依然很难接受明朝一去不复返的事实,很多人因此而死。有自杀的,比如文震亨,还有张岱的好友祁彪佳等;也有因亡国而气死的,比如写“三言”“二拍”的冯梦龙和凌濛初等;还有一些是明明可以逃掉、却非要选择被清兵杀死的,就像张岱的堂弟张萼等。
并不是说所有的精英阶层都会殉国,毕竟死也需要勇气。比如钱谦益,就是娶了名妓柳如是的那个。钱谦益跟柳如是说好一起跳湖自杀,结果一碰水,他觉着水太凉,就怂了,倒是柳如是说跳就跳。还有更多的人连试都没试过,直接就选择了向满清投降。
但不论是求死还是投降,也是很正常的,死是因为无法面对家国的败亡,投降是因为贪生怕死,动机都一目了然。
当时代进入清朝,张岱先跑到山里隐居了三年。对于这三年,他在《陶庵梦忆》中有过很幽默的自嘲。在这之前,张岱一直不相信书上说的,古人会因为在深山老林里避世而饿死,但在亲身经历后,他终于明白这是真的了。
清兵来临时,张岱仓皇而逃。别说古董等不好携带运输的物品了,就连他所珍爱的三万册藏书也没有带走多少,四十年的收藏就这么都没了。不过,就算逃得再匆忙,张岱也没落下他没写完的《石匮书》的书稿,可见这本著作对他而言有多么重要。
任何作品中,往往都蕴藏着作者的情感和思想。《石匮书》最初的创作时间是在崇祯元年,一直专权的太监魏忠贤遭到新皇帝的打击而自杀,时政风气为之一振,张岱认为积弱已久的大明王朝将因此重振雄风,所以才决定为明帝国写史。
在《石匮书》的自序中,我们看到:“有明一代,国史失诬,家史失谀,野史失臆。”
很明显,作为知识分子的张岱对明代的史书都很不满意,但除了自傲,我们也能由此看到他对国家深厚的情感。只是,直到明王朝覆灭,《石匮书》也没有完成,这更是让《石匮书》成为张岱的执念。
1649年,已经52岁的张岱决定返回绍兴居住。当年十月,张岱在绍兴龙山后麓租下一块地,开始重新生活。这曾是张岱少年时玩乐的地方,读书、赏灯、观雪。但曾经优美雅致的园林,如今已经破败荒芜,所以也难怪张岱后来在写给自己的墓志铭中说“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当然,除了家园的崩坏,整个新朝的一切都让张岱感到陌生与不适。比如说,晚明的图书出版业是极为发达的,但到了清朝,为了控制汉人知识分子的言论,出版业受到政府严管,活力衰减江河日下。这种事对张岱这种爱书人士来说,肯定非常不爽。再说张岱这种玩家很在意审美的问题,就拿瓷器来举例,崇祯朝对比顺治朝,简直就是艺术品与实用品的区别。但每当社会遭遇王朝更替,文化艺术都难免会进入暂时的低谷,张岱也肯定清楚这点。所以,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事情外,优越感的遗失才是让晚明精英们最难以忍受的事情。晚明的繁华与满人的入侵对他们来说,就像一个正在自己家里抱着精致玩具玩得开心无比的孩子,被一个突然冲进来的野蛮人把玩具打落在地,摔了个七零八落。他们在乎的,没人再去在乎,他们熟悉的,都已经成了隔世幻梦。
这让太多的人无法面对,所以才选择了求死解脱,而张岱之所以选择活下去,我们或许能从他的作品中找到答案。
在《陶庵梦忆》的序中,张岱写道: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
也就是说,是未完稿的《石匮书》让他有了活下去的念想。但很明显,张岱在《石匮书》、甚至《石匮书后集》完成后,也没有像别人那样选择求死,而是活到了92岁。
不过,当我们再去看张岱在50岁之后创作的作品就会发现,他很少谈及在清朝时的生活,绝大多数的文字都是在写那个一去不复返的明朝。从青年时的迷茫,走向中年时的执念,最终在晚年,张岱找到了自己的心灵归宿。
痞喵说:在晚明极致的繁华下,隐藏着众多让人不安的因素,比如信仰缺失、科举僵化等,寄生在体制上的精英阶层虽然对一切都看得清楚,却无力改变,只能寄情于玩物,来疏解自己在一片繁华中的困惑。
但明朝的覆灭不是因为某一人或某一事,而是众多不良因素经年累月地堆积所致,所以,当时代走向终结,精英阶层们不管再做什么,也已经无力回天。很多人因为无法面对时代的嬗变而求死,而像张岱这种选择在清朝继续活下去的人,是因为抱着对前朝无法忘怀的思念。
这种执念支撑他们继续生活,并不停地追忆、书写过去的一切,以期那个逝去的时代能不被人们遗忘,而他们,也在回忆中找到了心灵归宿。
参考资料:
《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
《陶庵梦忆》
《嘉佑杂志》
《石匮书》
《利玛窦的记忆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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