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健林先生:
在中国的商业世界里,如果说外星人马云是“天上的王”,您就是“地上的王”。你们这两个“王”经常有些无伤大雅的口水战,你俩的首富之争则是媒体经常拿来娱乐的话题,顺带着还普及了“以市值论财富”的财经知识。你们也是好朋友,所以当一个叫作“顶尖企业家思维”的微信公众号冒用您的名义,发布题为“王健林:淘宝不死,中国不富,活了电商,死了实体,日本孙正义坐收渔翁之利”的文章后,万达集团不仅向国家网信办举报侵权行为,而且向法院正式提起诉讼,索赔1000万元。有朋友说这是一个威慑性数字。是的,对一个小小的自媒体来说确实如此,但按照“2015胡润百富榜”,1000万元只相当于您和马云身家近十万分之三,就是再加个零也不抵您的名誉于万一,如果名誉可以等于财富的话。
万达不愧是一面旗帜
在和您讨论问题之前,我先向您表示两重敬意。
第一重是因为您的成就和企业家精神。从1989年主掌万达起,您夙兴夜寐,将万达发展成“世界最大的不动产企业,世界最大的五星级酒店业主”,“中国最大的文化企业、世界最大的电影院线运营商、世界最大的体育公司”,“中国最大的网络金融企业”。万达喜用“最大”,我未核实。但相信从规模上讲,相去不远,因为在很多领域,“中国第一就是世界第一”,比如钢铁、水泥、煤炭、氧化铝和很多制造业。虽然如此,但如您曾接受媒体采访时所说,您能成为亚洲首富,“首先是自己的勤奋和战略,内因是起主要因素的。如果不说自己是主要因素,那就是胡说八道!中国十三亿人怎么你就冒出来了呢?”对您62岁了还像个小伙子一样“每天准时6点起床,7点10分到公司,基本上雷打不动,前后时间差不超过5分钟”这样的拼搏精神,我表示敬佩。
万达的成就还表现为管理上的不懈努力和突破。我看了2012年9月您在哈佛大学教授俱乐部的演讲视频,您提到万达发展这么快,主要原因是商业模式领先、信息化水平高、执行力强、赏罚分明。万达最著名的管理模式叫作模块化管理,把一个商业地产项目的开发按时间分成300多个节点,每一步每一个相关业务部门做什么,都有严格规定。这些节点分为三级:总裁、副总裁关注一级节点;系统关注二级节点;项目公司关注三级节点。每年11月把第二年每个单位、每个人、每天的计划事项都录到系统中,这个信息系统会自动考核,如果到时间没有完成进度会亮黄灯警示;如果规定时间内没有把功课补上,就会亮红灯。一旦亮红灯,相关责任人就要被扣分,分数会与收入挂钩。2015年你们又开始推动BIM工程管理,把建筑信息模型移植到工程管理中,试图实现工程项目全周期的智能化管理。我去过哈佛大学商学院,知道某些中国企业所谓的哈佛演讲和哈佛案例有些猫腻,但万达的管理经验得到哈佛关注是真的,否则您2015年10月在哈佛大学公开课就不会开讲,而哈佛校长德鲁·福斯特也不会邀请您担任哈佛国际顾问委员会副主席。
万达员工高压力、高绩效,待遇很不错。根据万达商业地产2015年的半年报,万达商业有61989名全职员工,上半年薪酬总开支为46.45亿元,计算下来人均月入差不多1.25万元(假设兼职员工可以忽略不计)。你们提前“全面小康”了。
我对您的第二重敬意,是您不断否定自我、勇于促进企业转型与创新的精神。最典型的案例就是万达集团2015年工作报告提出,2016年万达集团收入2543亿元,同比2015年将下调12%,万达商业2016年计划收入约1300亿元,其中房地产合同收入约1000亿元,相比2014年万达合同销售金额1601.5亿元和2015年的1640.8亿元,降幅约为40%。显然,您希望万达“成为世界首家大型房地产企业成功转型为服务业企业的样板,希望到2016年年底万达不再被人们视为房地产企业,而成为综合性服务集团”。
虽然我们没有交流过,但当我看了关于万达的诸多资料后,我承认,万达不愧是中国房地产业的一面旗帜。
我如何理解财富和GDP
我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呢...
柳蕾在硅谷有个别墅,90年代买的。园子里的小路是混凝土的,她不太满意,找了个机会请墨西哥裔的工人铲掉,花了一两千美元。这时问题出来了:不知道把建筑垃圾倒到哪里去。工人出去打探了半天,附近竟然没有允许倾倒建筑垃圾的地方。最后问了一个地方,但是需要两三千美元才肯接受和进行处理。柳蕾说:“真是想不到啊!早知道这样就不拆了。”
那天我和柳蕾聊了很久。她是当年我们班的班长,非常优秀的上海姑娘。她说:“不让你随便倾倒,是要你建的时候就建好,少给环境添麻烦。这是这里的建筑哲学。我们这代人,越来越多的华人都在回中国,中国的机会实在多。但我这样的,可能回不去了,觉得中国太吵太闹了。这里虽然变化不大,但给自然留出的空间足够多,心里安逸。你看那些建筑,没有哪个是夸张的,好像都安安静静掩藏在自然之中。”
2003年12月,我在《南风窗》发表的《GDP先生的讲述》中,以第一人称的方式,有过这样的描述:
一位德国学者和两位美国学者在合著的《四倍跃进》一书中,有过这样的描写:
“乡间小路上,两辆汽车静静驶过,一切平安无事。它们对GDP的贡献几乎为零。但是,其中一个司机由于疏忽,突然将车开向路的另一侧,连同到达的第三辆汽车,造成了一起恶性交通事故。‘好极了!’GDP说。因为,随之而来的是救护车、医生、护士,意外事故服务中心、汽车修理或买新车、法律诉讼、亲属探视伤者、损失赔偿、保险代理、新闻报道、整理行道树等等,所有这些都被看作正式的职业行为,都是有偿服务。即使任何参与方都没有因此而提高生活水平,甚至有些还蒙受了巨大损失,但我们的‘财富’——所谓的GDP依然在增加。”他们最后指出:“平心而论,GDP并没有定义成度量财富或福利的指标,而只是用来衡量那些易于度量的经济活动的营业额。”
……
没有质量的生产活动,不可能带来社会财富的累积。固定资本的质量不好,没到使用期限就不得不报废,那么固定资本形成的总额再多也不能提高国民财富。当你要拆毁“豆腐渣工程”重建时,请记住这样的教训:它不仅要从国民财富统计中剔除,而且为了重建你又消耗了一次自然资源。从国民财富的角度看,国民财富不仅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正像被砍伐的森林,“算做了当年的GDP,但对于国民财富却是负积累”。
再听听中国国家统计局国民经济核算司司长许宪春的感慨吧:
“在注重财富的积累方面,西方国家很值得我们借鉴。它们的GDP增长率不高,但是财富积累很快。我到欧洲去,看到那里的百年老屋保存完好,使用自如,并且越老越值钱。反观我们,历史文化遗产很多都得不到好的保护。新盖的楼也是,盖之前缺少科学的规划设计,不注重质量,过上10年、20年,看着不顺眼了、过时了,推掉了事。我们的情况与西方国家正相反,GDP增长率很高,但是财富损失得也快,缺乏积累财富的观念。”
……
十多年前我就是这样理解财富和GDP的关系的。我不喜欢外延的增长快于内涵的发展,不喜欢不计量环境成本与社会成本而夸耀财富的增长,不喜欢千篇一律排浪式、模仿式的建筑作品。我喜欢对资本与资源的节约,喜欢站在消费者立场创造惊喜,喜欢好胜于大、美胜于强。在财经媒体界,我大概是对企业家精神做过最多研究和最多呼吁的人之一。但我更深信,那些能够真正存留在历史上的伟大企业家,他们留给我们最重要的财富,是那些能够被社会高度认同、具有巨大外部性的价值,而不是商业规模。在20世纪,规模可能是衡量商业巨子价值的第一元素,但21世纪,完全不是这样。苹果、谷歌、Facebook、微信、支付宝,这些今天为我们赋能的伟大产品,是多么“轻”啊!
对万达可以提N个问题
基于这样的价值立场,我愿意坦率提出如下问题,和您商榷:
第一,如果要对您的财富成就进行归因,是管理的作用更大,还是“资产膨胀驱动财富增长”的作用更大?2015年万达商业的财报在提示“投资性房地产公允价值变动的风险”时指出:“公司投资性房地产主要为公司自身开发并运营的持有型商业物业,公司对投资性房地产采用公允价值计量。最近三年及一期末,公司投资性房地产账面价值分别为1590.74亿元、1985.40亿元、2481.01亿元和2713.50亿元,占公司总资产的比例分别为47.47%、46.06%、43.97%和46.90%,公司投资性房地产规模及占总资产的比例均相对较高;投资性房地产公允价值变动收益分别为218.98亿元、154.44亿元、134.55亿元和39.10亿元,分别占当期利润总额的58.37%、45.03%、38.98%和53.02%,对当期净利润贡献较大。”这里很清楚地表明万达商业的利润和持有型物业的升值是分不开的。
第二,如果要对万达广场的建设效率进行归因,完全是靠您和团队的管理能力优异,还是也有政府支持的原因?您经常赞扬万达的执行力,这确实是事实。比如您在演讲中说:“我们每年开业几十个万达广场和一二十家酒店,所有项目开工时就宣布开业时间。十多年下来,我们开业了一百多个广场,近百家酒店,一个项目建设时间都在两年内,全部按时完成,无一延误。这种执行能力我敢说世界上没有第二家企业能做到。”不过,如果您有时间百度一下的话,应该能看到不少类似《郑州万达广场未兑现整改违法施工承诺市政管理局失声》(2011年10月11日中国之声《新闻纵横》报道)这样的新闻。建议您委托“神秘顾客”到各地做些实实在在的调查:万达“全部按时完成,无一延误”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只有万达能做到?根据公告,万达商业2015年上半年的“其他收入和收益”项目中,“政府补助人民币6.38亿元”。我希望您不要真的以为,万达广场“排除万难”达到您的开业时间要求,就是万达自身的本事。
第三,万达官网有一支广告,叫作“万达广场就是城市中心”。您是否真的觉得万达广场是每一座城市值得骄傲的地标?我认可万达产品的“均好性”,这是您2003~2004年在沈阳项目因为“胎里带的毛病”导致严重问题,引发222场官司之后,痛定思痛改正的结果。但这些年来,万达广场的质量问题依然时有发生。您在2014年工作报告中提到“2014年存在的主要问题”就有“工程质量出现问题”:“武汉积玉桥项目住宅装修质量出现问题。出现问题不怕,但武汉项目公司、商管公司,对业主反映的质量问题不够重视,没有立即返修,最后导致业主上街闹事,给万达集团造成严重负面影响”。这可能是万达定位的选择问题:要快,要“以售养租”快速回笼再狂飙突进。但我想很坦率地说一句:如果中国的城市中心都是万达广场这样的项目,到哪里都这样,那将真的很恐怖!
第四,万达的成功,是一个超级领袖的魅力所至,还是因应规律、顺势而行所至?我发现您在哈佛的演讲很朴实,比如在讲到万达的文化旅游时您说:“2003年就开始做电影院,因为万达购物中心需要配建电影院。最初万达跟美国华纳院线合作,但由于两方面原因,双方没能合作下去。一是中美WTO谈判规定外资不能控股中国影院,华纳不愿做小股东;二是华纳对中国电影市场发生了误判,当时全中国票房只有一亿多美元,他们觉得投资赚不到钱。万达只好在中国找合作伙伴,当时各地做影院的都是国有的广电集团,万达先后和上海、江苏、广东、北京等地的广电集团谈过合作,我们做业主,他们经营。但因为这些广电集团都是官办、没有赚钱的动力,结果都没谈成。其中还有一个小故事,当时上海广电集团总裁很有创新思想,他觉得这是一笔好生意,和我们签了协议,也交了保证金。但协议签订半年后,上海广电集团换了新的总裁,反对这个协议,坚决不履行。但这时我们有10个新店马上要开业,逼得我们只好自己做。”您讲得非常生动!这是活生生的案例!它说明,形势比人强,规律比人强,人必须顺天而克己。
第五,您觉得梦想和现实之间,是不是您只要一声令下、万达只要一发力就能达成?您在2016年主要工作安排中提出了一系列精确到千万元的数字(我对照了万达前几年的情况,商业地产基本上都能超过计划,比国家GDP的增长容易多了,但和互联网、金融等相关的新业务则未必),特别是提出“上海迪士尼终于宣布今年要开业,一个项目前后花了20年时间,成本不知增加多少。无锡和广州两个万达城一定要做好,在旅游人次、收入两项核心指标上超过迪士尼,广州万达城要超过香港迪士尼,无锡万达城要超过上海迪士尼”。您说万达文化旅游城2016年要落户一到两个发达国家,这是中国首次向发达国家出口重大文化产品;全世界除了美国的迪士尼,还没有其他国家的重大文化产品能向全球出口;而且迪士尼做了半个多世纪,全部项目加起来数量没到两位数。您认为万达城品牌一定要超越迪士尼,走遍全世界。也许在您看来,日本的动漫、韩国的电视剧、英国的音乐剧、荷兰的电视模式、德国的出版,都不算重大文化产品出口,只有与地和房相关的主题乐园才算。我去过上海迪士尼,我认为一个文化项目孕育既久一定有其理由,而且不是所谓“效率低”那一类。文化大概不是造房子,而像是森林里的树木,其成长是有一个慢慢涵养的过程的。像万达这样的“急就章”,多个项目同时开展,虽然也是国际招标豪华阵容,在前期营销攻势和地方支持下能做到开场就有掌声和喝彩声,但有没有可持续性,是不是这么快就能超过迪士尼,有待考证。
我还有不少问题,比如,万达这种模式对于竞争对手的挤出效应问题,万达从“以售养租”到“以融养租”再到“轻资产运行”、但本质上仍是在继续扩张传统项目模式的问题(不过是代投资方建万达广场,然后收取比同业高很多的利润分成),万达创造的商户价值和消费者价值如何提升的问题,等等,留待以后继续探讨。
通过采访一些其他商业地产商和海通证券的房地产分析师,对于坊间所谓万达陷入债务危机、“首富变首负”等说法,我想借此替您澄清一下。虽然2016年1月22日标准普尔评级服务宣布,将万达商业地产股份有限公司的“BBB”的长期企业信用评级和“cnA”的大中华区信用体系长期评级列入负面信用观察名单,但我对专业人士的采访表明,尽管万达集团负债总额很高(截至2015年6月30日,集团总资产7976.82亿元,净资产2430.50亿元,负债5546.32亿元),但负债率在同业不算高,风险控制有较多方式(如已经在变现部分项目)。在无风险利率下行的大背景下,万达的负债成本会进一步降低,商业地产价值的重估更为有利。因此,看不到万达商业有什么财务危机,除非经济进一步恶化,商户大面积亏损撤店。
从财富到价值
您的财富已经傲视天下。如果PE(市盈率)只有5倍多的万达商业能够在A股上市,当然不可能达到万达院线的100多倍的PE,但是您的财富还会强劲增长。您心中的“世界首富梦”也许真的不是梦。《新京报》专访您时您说:“正在朝这个目标努力。我倒不是为了证明个人财富,我是想给中国企业和企业家证明一点什么。”如您所说,如果万达今后“以净利为核心。万达不以收入论英雄,要以净利、市值论英雄,谁创造的净利高、谁的市值大,就提拔谁,就给谁位置”,显然会走上追求高市盈率之道,这对于中小投资者真的好吗?
其实我觉得不需要证明这一点。在创造个人财富方面,从古到今,华人的能力世界公认。中国必将成为全球最大经济体,而中国又如此重商主义。
一个企业会使我们联想起什么价值、什么产品、什么样的用户体验才是最重要的。生命是十月怀胎的过程,好公司、好产品是千锤百炼最后被消费者证明的。
我建议您停停步伐,去学学那些“追求最佳”的产品哲学,学学慢工出细活之道,学学对复杂性的谦卑。
不要自己干完子孙要干的事!而且您不可能都干成丰碑式的作品,硬干下去一定会导致对资源的透支型消耗。迪士尼我想比万达还是有号召力的吧!如果它想每个国家来一个,我看大部分国家都欢迎,但它这么多年才建了不足十个。至于像万达这样的商业项目,少搞一点不是坏事,像大力发展非物质需求的文化和体育项目,您有做不完的事!
敬佩您的企业家精神,但希望您的心态回到2012年9月8日的哈佛大学。您演讲的开场白是:“今天站在这里,我心里诚惶诚恐。哈佛大学在全世界人的心目中都是一个神圣殿堂。万达相对于世界顶级企业来说,还有很大差距,我们丝毫不敢懈怠。”
自然界和每座城市也都是神圣的殿堂。让万达式扩张狂飙歇一歇吧!也让诚惶诚恐的心意代替您曾经提到过的世界首富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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