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3年,被削官罢职已三年的洪钧在奄奄一息之际,戚戚然对着守在病榻前的妾室赛金花道:
“我年纪已大,病魔缠身,恐难与你偕老,万一我有不幸,我一定拨一笔款子,作为德官的抚养费和你的养老费。”
洪钧口中的“德官”是他们的女儿,他之所以如此放不下她们娘俩,是因为他担心青楼出身的她,会在他死后,被族人欺负。
为了保险起见,洪钧又叫来了王夫人,并拉着她的手用恳切的语气道:“我若有个不幸,你凡事要多照顾赛金花她们母女啊!”
叮嘱完了之后,他特意将族弟洪銮叫来,嘱咐他“务必将存在汇丰银行的5万两银子交给赛金花”。
洪钧在做这些安排时,赛金花一直在床榻边啜泣着,丈夫越是安顿仔细,她越觉得难受。这些年,从良后的她一直在他的庇护下生活,若没了他,她真不敢想象往后的日子会是怎样光景。
赛金花与洪钧
洪钧丧礼刚毕,洪钧之子洪洛便差人将赛金花叫来了,见到这个跟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小妈”,他冷冷地道:“不是洪家不容你,只是你太年轻了,怎能守节?”赛金花正要开口辩驳时,他话锋一转道:“况且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也没资格为老爷守节。”
洪洛的话击醒了赛金花:洪家容不下她了。没有了洪钧,洪家对她而言就是冰窖。她决心找洪銮要来那五万元,可洪銮却连人影都不见了。无奈的赛金花又转身去抱女儿,可女儿被何氏抢走了。
嫁给洪钧6年,到头来,她却落了个凄凄惨惨被赶出洪家的下场。除了悲凉,赛金花还感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
无路可走的赛金花想到了轻生,可一想到腹中还有一个遗腹子,她求生的本能又将她拽了回来:没错,自杀是自私的,孩子是洪钧的后代,为了他,必须把孩子生下来。
一个23岁守寡且已怀孕的女人,能去哪儿呢?赛金花决定先回上海,将孩子生下后,再从长计议。
回到上海后的赛金花再遭厄运,孩子不满周岁就夭折。重创之下的赛金花心如死灰,人在极度绝望时,往往会做出一些平常想都不敢想的决定,她在万念俱灰之际,竟想到了再入欢场。
重操旧业的赛金花完全“豁出去”了,她在上海彦丰里高张旗帜,开了“梦兰书寓”,还索性将名字也改成了“曹书寓”。她还在自己的云屏绣箔间,悬挂了一幅洪钧的照片,以彰显她“状元夫人”的身份。
赛金花的操作,让她的“梦兰书寓”车马盈门,十里洋场的欢客,无不以一亲“状元夫人”的芳泽为荣。她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了沪上名妓“四大金刚”之首。
赛金花
一切来得太容易的东西,总容易让人觉得不真实,倚门卖笑间,她也会错觉这一切都像一场梦。是啊,昨日,她还是穿着状元服,与状元公一同出使俄、德、奥、荷的状元夫人,可转眼,她就又成了欢场卖身的烟花女子了。
1898年夏天,赛金花到了天津,并开设了一个叫“金花班”的书寓,此时,她依旧用着状元夫人的招牌。掌握了“流量密码”的赛金花,很快名动津沽一带。因喜欢女扮男装,她还赢得了一个“赛二爷”的雅号。
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后,刚刚在天津站稳脚跟的赛金花并不惊慌,长期的动荡已经让她练就了处变不惊的好心态。
慈禧和光绪西逃后,八国联军在北京城为所欲为,洋人大肆劫掠、烧杀、奸淫下,京华之地变成了人间地狱。
一日,一个德国兵偶然间闯入了赛金花的家中,赛金花不仅不害怕,还用德语和德国兵交流了起来。她甚至还将自己随洪钧出使德国时,与德国皇后的合影,展示给德国兵。德国兵在惊愕之余,将她引见给了联军统帅瓦德西。
赛金花做梦也没想到:这个瓦德西,竟是自己曾和丈夫在德国出使时见过的“小迷弟”。瓦德西早就对赛金花心仪不已,如今再度重逢,他自然分外热情。就这样,赛金花成了联军统帅瓦德西的情人。
颇为值得一提的是,赛金花竟利用自己和瓦德西的感情,恳请他为自己做到两件事:第一件,停止杀戮人民;第二件,不能破坏文化古城。
沉浸在赛金花温柔乡的瓦德西答应了她的请求,如此一来,北京城百姓的生命财产,因此保全了不少。据说,她还在此间,靠着和瓦德西的关系,救了慈禧一命。
瓦德西(1904年辞世)
原来,和议到一半时,德国驻华公使克林德被义和团所杀,其夫人在伤心之余,扬言非要慈禧偿命不可。李鸿章在一筹莫展之际,被旁人指点说“可以去求助仪鸾殿红人赛金花”。李鸿章亲自出马的结果是,赛金花义不容辞说服瓦德西和克林德夫人,最终以在克林德于海的东单牌楼附近竖一座纪念碑为条件,摆平了这桩风波。
如此说来,赛金花还间接救了慈禧一命。
可惜,功劳苦劳都有的赛金花,却并未得到善待。满清官员不可能将和议这么大的功劳,分享给青楼女子。赛金花还被扣了一个“虐待妓女罪”,坐了牢。出狱后,她被赶出了京城,遣送回了原籍苏州。
赛金花被当做肮脏东西被遣时,她的昔日好友竟无一人前来相送。凄风冷雨中的赛金花感慨万千,纵使看遍了人间冷暖,此刻的她也终觉凄凉无限。那日,她流着两行泪,凄然在清朝皇宫的庆功声中,坐马车离去了。
这次的遭遇让赛金花明白了一个道理:女人,不管混得多好,都得有个归宿。重返上海重操旧业后不久,她与沪宁铁路总稽查曹瑞忠结了婚。
曹瑞忠的身份比不上洪钧和瓦德西,可他对赛金花却是一顶一的好,以为找到依靠的赛金花脱下华服,安安稳稳地做起了家庭主妇。
好景不长,仅仅几年后,曹瑞忠因病辞世了。而这期间,她的爱女德官也因病去世。双重重击让她陷入绝望。如头一次一样,丈夫一死,她便再次被赶出了夫家。失去两位亲人、被再度赶出家门的这年,赛金花年已42岁。
为了生活,赛金花第三次重返青楼,不久,她嫁给了一个叫魏斯炅的恩客。
赛金花
魏斯炅是个革命者,曾中过举人,追随过孙中山的他,还做过江西财政厅长。革命期间,他毅然举起过反袁的义旗,革命失败后,他跑到上海避难。
当时的革命者,经常借助青楼做掩护。魏斯炅也不例外,第一次见赛金花时,他出了一百大洋。可赛金花却以“有堂会要出”为由,不肯见他。魏斯炅见状,硬是等到了半夜。当晚,赛金花一夜未归。
花了一百大洋未见到赛金花的魏斯炅并不气恼,他反而对这个小女子更加钦佩了。
人说,有缘的人,即使错过一百次,也依旧会再见。不久后,魏斯炅和赛金花以一种离奇的方式见面了——
一日,被北洋兵通缉的魏斯炅脚上负伤,他在慌乱中爬到了一户人家里。忍痛爬到后院后,他才知道:此地正是赛金花的家。赛金花是个见过世面的女子,她当即就判定他是革命者。她几乎想都未想就将他藏了起来,之后,她更是为他养好了伤。
那段时日的相处后,赛金花才知道:他竟清楚她所有的历史。原来,早在十几年前,他就听说过她的故事,之后,只要是与她有关的消息,他都会专门收集起来。她在感动之余,也难免疑惑:“我乃风尘女子,何以能让你如此眷顾?”
魏斯炅听了这话后,心疼地看着她,良久后,他缓缓道:“我永远喊你彩云,不叫你别的名字。”赛金花疑惑地看向他问道:“有什么区别?”
魏斯炅轻声道:“彩云是你的乳名。其他的名字对你来说,是屈辱,是痛苦,是伤心,你就永远把它忘却吧?”
听到这话后,轻易不流泪的赛金花竟忍不住哭了出来,魏斯炅拥着她道:“我给你取个大名,赵灵飞,灵魂就此飞跃,进入天堂。”
魏斯炅将赛金花心里一直想着的事情,用这种出其不意的方式做到了。她在感动之余,亦做好了与他长相厮守的准备。
魏斯炅
与魏斯炅相处的日子里,赛金花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他清楚她的所有历史,却从不轻薄她,这已属难得。在生活里,他还处处为她着想,这样的他,怎能不让她心动。
赛金花料定:魏斯炅是她此生最后的良人。从来对爱情不管不顾的她,为了支持他的革命,亲自护送他上了前往日本的邮船。分别时,他承诺“会回来娶她”。为这句承诺,赛金花等了他整整五年。
五年后的1918年6月20日,赛金花和魏斯炅在上海新旅社举办婚礼。
这场婚礼几乎和赛金花梦中的婚礼一模一样,那日,她身穿洁白的婚纱,画着精致的妆容。而他则穿着笔挺的西装,满眼含情地看着她。当日的婚礼主持不是别人,正是当时的江西都督李烈钧。
这年,赛金花年已48岁,而魏斯炅,则已49岁。
婚后,她洗尽铅华,只安心与他做平凡夫妻。婚后的日子平淡如水,可赛金花爱极了这种平淡。
婚后的某日,他们夫妻一同前往“新民剧场”观看《孽海花》,这是一部讲述赛金花的剧。走进剧场,两人便听到卖票员扯着嗓子大喊:
“伊是花船上的红倌人,伊是出使四国的状元夫人,伊是联军司令的心上人,伊颠倒众生。伊威震京城!一台文明大戏,出演‘孽海花’,再现‘庚子国耻’,会会‘赛二爷’,好看好看!快来看快来看!”
台上演着时,坐在台下的赛金花有些紧张,魏斯炅拍拍她的手,宽慰道:“放轻松,前尘旧梦,都当一笑而过。”听了这话后,赛金花瞬间淡定了。
魏斯炅总能迅速感知到她的情绪,并安抚好她,他的这个特点,是她之前遇到的任何男子都不能比拟的。她常想:世间所说的“知冷知热”,大抵如此吧。
有了魏斯炅的呵护,赛金花的眼里总闪着一种特殊的光辉。那种光辉,非得浸润在爱情里的女子,才能有。
可惜,好景不长。1921年,魏斯炅因满身大汗后冲淋浴,发高烧去世。亲眼看着心爱之人死去,是怎样锥心的痛啊!他去世那日,她哭得撕心裂肺。
赛金花
魏斯炅葬礼上,赛金花全身披麻,慈服哀杖,跪拜哭泣。
“天啦,我无路可走了!”魏斯炅死后,赛金花经常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她好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可这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同前两任丈夫去世后的结果一样,魏斯炅被下葬不久,魏家人就开始欺负她。他们甚至还大骂她“克死了自己丈夫”、是“红颜祸水”。
自尊心极强的赛金花不得不搬出魏家,移居到了北京天桥的居仁里。再度离开夫家的赛金花与保姆顾妈住到了一个平房里,她已然不想再入红尘,只每日吃斋念佛。为了纪念丈夫,她在住所门口订了个牌子,上面写:江西魏寓。
晚年赛金花
魏斯炅死后,风韵犹存的赛金花曾遇到过不少追求者,可她却看也不肯多看他们一眼。她后来公开说:
“魏家的财产我什么也不要,我只取出我和魏先生的结婚照和他给我的定情物…我明知生活苦,也要独守孤灯,为他守节。”
也是因为要给魏斯炅守节,赛金花一直不肯重走老路。她说:
“我原可以像曾经的过往那样,重操旧业,我虽人老珠黄,但开窑子,树艳帜,买几个小姑娘,钱就哗哗地来了……可我不能再走回头路啊,钱一滚,人也滚,滚来滚去就下地狱了,我怎么见魏先生?”
晚年吃斋念佛的赛金花除了常与人絮叨丈夫,也偶尔和人念叨起自己的少年旧事,也是因为这份“絮叨”,后世才知道了她的身世之谜。
赛金花出生在苏州一家开当铺的人家,她的父亲叫郑八哥,她最初被父亲取名为了“郑彩云”。每每讲到出身时,她都会忍不住感叹:“彩云好看,可也易散,终究是福薄命薄啊!”
赛金花人生的转折是在七岁时,那年,她的母亲因病辞世了。母病亡后,父亲抛下她,去苏州成了家。从那时起,她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儿了。祖母念她可怜,就派人将她接到身边抚养。
15岁那年,赛金花被祖母的使女出卖,做了阊门外河中花船上的卖笑女子。后来,她在财大势大的客人的软硬兼施下,开始了接客生涯。
“我的人生,是在稀里糊涂中转了弯了!”说起她沦落为妓女的过往时,她总忍不住这样感叹。
可若没有上花船,没有后来的兜兜转转,她就不可能遇到后来的真爱魏斯炅。这样想了以后,她又觉得往事也变得有意义起来。随着时日的不断推移,她越来越觉得一切似乎都是被注定好的。
赛金花
“你最想念谁?”每次,有人这样问时,赛金花总会微微一笑,吐出“魏斯炅”三字。赛金花对魏斯炅的感情越深,她晚年的孤独便也越甚。
晚年时,她常想起魏斯炅对她说过的那句“前尘旧梦,当一笑而过”,她知道:他希望自己忘记他,可她又如何忘得掉呢。
直到赛金花生命中的最后时刻,她的房中,依旧挂着他的相片。他的相片旁的对联写的是:狚曲寻知己,人间重晚晴。
1936年,即魏斯炅去世15年后,赛金花在凄凉中辞别了人世。她离世的那夜,寒风凛冽,她一直死死攥着破棉被的被角。世人以为她是怕冷怕风,实际上,她之所以仅仅攥着那棉被,仅仅因为:那床棉被单,是她和他曾经盖过的那床。
如果女人一生的终极目的是“找爱”,那赛金花的一生当是全无遗憾的一生了。因为,她终在这千疮百孔的人间,觅得了真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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