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三年前备受瞩目的《山河故人》之后，我们终于又等到了贾樟柯导演的新片《江湖儿女》。在等待《江湖儿女》的这三年间，贾导拍了《营生》和《逢春》两个短片，出版了新书《贾想2》，还举办了平遥电影节，做起了柯首映。
直到今年这部唯一入围第71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华语片《江湖儿女》出炉，我们才终于更加笃信，贾樟柯从不曾放下过创作这件事。当大部分中国导演都拼命投身商业浪潮的当下，唯有贾樟柯始终坚守着拍出更好的作者电影的艺术野心。
锋利，柔情，江湖气，或许这就是贾樟柯电影最好的模样。在《江湖儿女》中，贾樟柯切实地造了一个活生生的“江湖”，而为了更好地向外国影迷科普这个不太容易理解的概念，他甚至直接用“Jianghu”的拼音来翻译这个词。而影片中的诸多致敬，又无法不让我们想到香港电影的“江湖”。
用贾樟柯的话说，“香港电影文化里的江湖是有延续性的，忠义的文化，江湖的礼仪。通过录像厅时代去了解被割断的文化，去了解礼仪道义。香港流行文化对衔接传统和流行文化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和贡献。”而《江湖儿女》的价值正在于，让我们在世事难料的聚散离合中重新寻找到“江湖”。事到如今，贾樟柯依然相信，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这一次，贾樟柯的艺术野心从《江湖儿女》的剧情中便可见一斑。在一场暴力事件中，廖凡饰演的黑帮老大斌哥受到了生命威胁，赵涛饰演的女友巧巧在慌乱中朝天鸣枪，后果是被监禁五年。出狱后重回江湖的巧巧，发现一切早已物是人非。然而，即便感情分崩离析，荡涤内心的江湖义气却终究不曾消散。
假如足够熟悉贾樟柯的创作脉络，我们不难发现，《江湖儿女》中廖凡和赵涛饰演的男女主角，正是对当年相识相知于《任逍遥》中的斌斌和巧巧的故事延续。不同的是，叙事时空不再仅仅是2001年的山西大同。而是从大同开始，兜转到三峡奉节，行经新疆大漠，剧情横跨17年之久，最终又重返故乡山西。而这长达7700公里的旅程，便是“江湖”的轨迹。
贾樟柯说，“写这部电影的时候我会想到我自己，这几年经历了什么。十几年中国社会变革的剧烈，个人的情感世界里也有很多被摧毁的，但也有许多值得保留的。社会和人都蛮辛苦的，所以就拍了这样一个电影。”而《江湖儿女》中所呈现的时代变迁，也正好巧妙地呼应了贾樟柯的创作脉络。
尽管延续了《山河故人》的三段式结构，但《江湖儿女》的时间跨度并没有那么大，也不会牵涉到类似2025年那样的科幻元素，而只是在巧巧流落“江湖”的过程中，再次让赵涛看到了曾在《三峡好人》中出现过的飞碟。从2001年的《任逍遥》，到2006年的《三峡好人》，再到始于2017年的《江湖儿女》。这十七年，不仅仅是斌斌与巧巧的爱恨情仇，也是作为导演的贾樟柯沉沉浮浮的心路历程。
在戛纳看完首映后，有人跟我说，《江湖儿女》的厉害之处正在于，贾樟柯真的是下了一盘很大的棋，也难怪会赢得那么多的好评。你或许很难想象，贾樟柯能够在国外被称之为“大师”，并不是一种偶然。无论是当年被法国《电影手册》力捧的“故乡三部曲”，还是后来力擒金狮的《三峡好人》，以及囊获戛纳最佳编剧的《天注定》，贾樟柯的“变与不变”都被大家看在眼里，无疑也潜移默化地影响过不少电影人。
左为《三峡好人》擒金狮大奖，右为《天注定》拿戛纳最佳编剧
细看《江湖儿女》，我们不难发现，除了明显的对《任逍遥》和《三峡好人》两部电影的重溯之外，还能够看到《小武》《天注定》《二十四城记》等前作的各种影子。值得肯定的是，贾樟柯在剧作处理上并未让我觉得这是“旧瓶装新酒”的情怀套路，他从来不缺情怀。
纵观《江湖儿女》，它反而让我觉得，这更像是贾樟柯在这个阶段的集大成之作。夸张一点说，以前所有的作品都是在为这部电影拍预告片；就像漫威宇宙那样，贾樟柯也开创了属于自己的电影宇宙。也难怪会有外媒称赞《江湖儿女》为“Once Upon a Time in China”，即贾樟柯的“中国往事”。
常有人问，为何贾樟柯一如既往地用赵涛作女主角？而丝毫不给任何其他女演员一点机会。在我看来，这18年的雷打不动，并不仅仅因为赵涛是长在贾樟柯生活中的人。回溯当年赵涛在《站台》中的惊艳表演，我们便不得不承认，从那一刻起，她便成为了贾樟柯电影中注定挥之不去的重要符号。到如今这部《江湖儿女》中再次追溯起《任逍遥》和《三峡好人》，我们对赵涛的所有影像记忆便被重新串联，近二十年的雷打不动也终于有了更为夯实的意义。
戛纳首映后，很多人说，如果这次赵涛凭借《江湖儿女》拿下戛纳影后，我绝对不会感到任何意外。回想三年前《山河故人》结尾处的那场雪中独舞，便已然令不少人叹服于赵涛的演技。那一刻，她不再是贾樟柯镜头下的符号，而是有了活生生的情绪饱满的内部力量。有人说，那是2015年华语影坛最值得铭记的表演时刻。当贾樟柯试图将摄影机更靠近人物的时候，赵涛出奇地展现了直面特写的表演魔力。
电影《山河故人》结尾
时隔三年，或许是代入了十七年前巧巧这个角色的难忘记忆，赵涛在《江湖儿女》中的动人表演再次令我刮目相看。无疑，巧巧这个角色最大的难度，是时间的跨度。作为贯穿十七年的灵魂人物，赵涛注定无法从生理年龄上重返2001年，便唯有从妆扮及表演上依赖“神似”。庆幸的是，当赵涛朝天鸣枪那一刻，仿佛当年的巧巧回来了。
而五年后巧巧漂泊三峡寻找旧爱的场景，又让我无比怀恋当年看《三峡好人》时的心潮翻涌。当年那个徘徊于“烟酒茶糖”中的一直在喝水的赵涛，似乎犹在眼前。唯一令人感慨的是，曾经还如此人声鼎沸的奉节城镇，早已淹没在茫茫水底。而作为对潜在社会危机的隐喻，还有那座不知何时会喷发的火山，同样是《江湖儿女》中的重要意像。影片的英文名Ash is Purest White（灰烬是最纯净的白色）便源自于巧巧对火山灰的疑问与遐想。
与此同时，曾凭借《白日焰火》拿下柏林影帝后的廖凡，同样贡献了不俗的演技。相比赵涛，廖凡饰演的斌哥，无疑是人物内心最为矛盾的角色。作为老大的他过去是坚守江湖义气的风云人物；而天意弄人的世事，又迫使他成为时代的背叛者。面对与巧巧之间的爱情，他的内心更无疑有着深深的隐痛。所幸，江湖再“变”，人心深处总会有“不变”的存在。
正如贾樟柯所言，“男女主人公在变革的时代中成长，在他们的世界里有各自的精神价值，有一些是从传统的江湖文化来的，有些是从香港电影里来的，包括他们的礼仪和价值观，赵涛一直在坚守这个价值，廖凡在这个价值的转换过程中备受煎熬，这可能是他们主要的矛盾和冲击。在变革过程中很多东西像烟灰一样飘散了，但总有什么是我们要保护的。赵涛的坚守，廖凡的出走，他们的独立和自由，是最后人性的正名。”
而为了制造出更强烈的“江湖感”，贾樟柯这次还邀请了不少职业演员甚至导演来闯江湖。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冯小刚、徐峥、刁亦男、张一白这四位导演的客串，看片过程中，莫名有种找彩蛋的快感。此外还有张译、董子健、丁嘉丽、冯家妹等等，他们就像是这片“江湖”中必不可少的熟客，构建出贾樟柯心目中的你来我往的时代面貌。“江湖就是人，所谓‘闯江湖’不是空间意义上的，而是人的意义上的。这些面孔都是同行好朋友，他们的形象都在我脑子里，很自然就想到他们来演。”
回想去年平遥电影节的时候，贾樟柯就曾透露，《江湖儿女》中会用到多达六种摄影器材，比如DV、胶片、数码等，用来呈现不同年代的电影质感。这无疑是继《山河故人》以三种画幅分隔时代的“形式主义”实验后，贾樟柯的又一次成功的全新尝试。当然，法国摄影师埃里克·戈蒂埃自然功不可没，这也是贾樟柯与埃里克·戈蒂埃的第一次合作。
但不同于《山河故人》中非常规整的三段式，《江湖儿女》中对不同器材拍摄画面的呈现，则更显得自由而释放；由此缔造出的关于“整个时代的影像记忆”，也让我们更加相信，《江湖儿女》不仅仅是贾樟柯的集大成之作，也融入了我们所有人对时代变迁的感慨。
最后要提的，还是贾樟柯挚爱的叶倩文。继《山河故人》中用了叶倩文的《珍重》之后，这一次的《江湖儿女》则用了两首叶倩文，分别是《潇洒走一回》和《浅醉一生》。“叶倩文的歌声就是江湖的歌声。再听那些老歌，会发现过去歌声里的那些情义如今已越来越少，今天我们依然能在流行音乐中找到好听的节奏和曲调，但情义已经很少听到。”祝福贾导能在戛纳斩获大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