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大概就是“好汉”了。

比如,在大家的心目中,武松就是条典型的“好汉”,以及“好汉”的代表。

按《水浒传》的标准,“好汉”大致应该具有这些特质:有武艺,讲义气,仗义疏财,不近女色。另外对大多数人来说还得身材高大,是个“大汉”。

例如第三回鲁达看见史进“长大魁梧,像条好汉,便来与他施礼”,就很说明问题。

水浒传鲁智深与各人物关系图 水浒传中最被后人喜爱和认可的好汉(1)

(注:本文配图源自连环画《武松打虎》)

我的朋友老姚曾是铁道工,铁岭旁红旗岭人,会唠“东北俏皮壳”,有时简直不输赵本山。

老姚曾经一表堂堂,简直就是没有大肚腩的萨达姆。有段时间他喜欢唠“好汉”这个壳——

在山东我留意寻找传说中的“山东大汉”,由于《水浒传》它已成为山东的一个品牌。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大汉”,但几率的确还是比较高,不时会遇见一个两个。这些大汉不仅异常的高大魁梧,而且浑身敏捷警觉,浑身蓄满了无法隐藏的力量。他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就像大片麦田里突然冒出了一株两株高大茁壮的高梁。

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关于哥萨克的描述可以用来说明这些山东大汉。

在格里高力与娜塔莉亚的婚礼上,新郎的外公对新娘的爷爷说:“……我们团都是百里挑一的哥萨克……都是大个头儿,不过腰都是弯着的……胳膊都是老长的,肩膀也宽得很,如今的哥萨克横着身子才有那样宽……”

横着身子才有那样宽!

有了这样的基础,就会有武松这样的好汉。看来武松的确不是施大爷凭空杜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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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绝不是一味的高。梁山好汉中有身高的,如云里金刚宋万,摸着天杜迁,以及险道神郁保四,这个郁保四“身长一丈,腰阔数围”,专门掌捧帅字旗。鲁智深也不过“身长八尺,腰阔十围”。武松身高在梁山上只能是中上,如果武松靠身高成为梁山第一好汉,那施先生就不是施大爷了!

在山东我发现,武松在山东人心目中,绝不是小说中的人物,而是真的人!也绝不仅仅是真的人,而且还是神!也不仅仅是普通的神,而是一个特殊的神!山东人讲起武松,一会儿眼睛就变得湿湿的,就像四川人讲起诸葛武侯一样。

在山东其实也在全国,颂扬武松的文艺作品再多也不嫌多,只有更好,没有最好。“当哩个当,当哩个当,今天别的先不讲,单说山东英雄武二郎!”这种最简单的传唱已传唱了好几百年,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但人们还是眼睛湿湿地听着,毫无疑问它将继续传唱下去。

为什么会是这样?

武松究竟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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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我们读几位《水浒》大家的几篇精彩的评论,就会得出结论。

首先是施耐庵施大爷。呵呵,施大爷自不待言,武松就是他创造出来的呀!这里我只说施大爷对武松的一篇赞词,你读了这篇赞词,你就知道武松是怎样的形象了——

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光,两弯眉浑如漆刷。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话语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读到这里,你是不是感到血脉贲张?天下英雄好汉有没有出其右者?有没有?

显然施大爷认为武松是好汉中的好汉,英雄中的翘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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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是叹哥。叹哥的方式就更有意思了!叹哥为了评价武松,先把梁山上的重要人物都评了一番,顺便把宋江骂了一圈——叹哥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攻击宋江的机会,他说:

鲁达何如人也?阔人也;宋江何如人也?狭人也。林冲何如人也?毒人也;宋江何如人也?甘人也。杨志何如人也?正人也;宋江何如人也?驳人也。柴进何如人也?良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歹人也。阮七何如人也?快人也;宋江何如人也?厌人也。李逵何如人也?真人也;宋江何如人也?假人也。吴用何如人也?捷人也;宋江何如人也?呆人也。花荣何如人也?雅人也;宋江何如人也?俗人也。卢俊义何如人也?大人也;宋江何如人也?小人也。石秀何如人也?警人也;宋江何如人也?钝人也。

读到这里你是不是笑了?因为它最符合叹哥的特色:才华横溢,蛮不讲理。

这段评价最准确的是鲁达是阔人,阮小七是快人,石秀是警人。鲁达阔人之说尤其令人拍案叫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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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不讲理的地方是为了将宋江坐成歹人,先将柴进说成良人;为了将宋江坐成甘人,先将林冲说成毒人。

柴进又是什么良人?他柴家虽然被赵匡胤篡了国,但时代已久,柴进也是当朝特权贵族,却一天价结交强人,窝藏罪犯,这是什么良人?

至于林冲更不是什么毒人,不是叹哥说的什么“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林冲虽然武艺极其高强,但却有着我们普通人的怯懦和忍让,所以他才获得我们最深切的同情,他是我们最热爱的梁山好汉之一。

言归正传,叹哥引申说:

然则《水浒》一百六人,殆莫不胜于宋江。然则此一百六人也则,固独人人未若武松之绝伦超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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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给武松下了这样的结论:

然则武松何如人也?曰:武松天人也。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鲁达之阔,林冲之毒,杨志之正,柴进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吴用之捷,花荣之雅,卢俊义之大,石秀之警者也。断曰第一人,不亦宜乎?

你读到这里是不是热血沸腾了?

天人,就是神。看来武松被视为神人实始于叹哥。但我更喜欢“天人”这个词,他比“神”更有人情味,有人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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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是张恨水先生。张先生这样评价武松:

真能读《武松传》者,决不止惊其事,亦决不止惊其才,只觉得一片血诚,一片天真,一片大义,惟其如此,则不知人间有猛虎,不知人间有劲敌,不知人间有奸夫淫妇,不知人间有杀人无血之权势。义所当为,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义所不当为,虽珠光宝气,避之苦浼。天下有此等人,不仅在家能为孝子,在国能为良民,使读书必为真儒,使学佛必为高僧,使作官必为良吏。

噫吁嚱!对武松的评价就此为止了!你是不是心潮激荡、泪眼模糊了?

因为张先生把武松又拉回到人的位置,这是极品的好汉,极品的人!这样的人,不仅有人的温度,而且还是滚烫滚烫的!

所以我们现在明白了,武二郎在山东人心目中是这么一个特殊的神——家神,他是山东人、山东大地的守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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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本文作者苟天晓先生还有一点自己的补充,那就是除了上述以外,武松的人,武松的武艺,都是传统思想和文化培育出来的,他与我们有着共同的基因,共同的血脉,有着贴心贴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感觉。

武松的武艺,是民间(江湖)武术这片灌木林——虽然低矮扭曲,却郁郁葱葱,布满山河——突变出的一棵大树!如我在上篇所述,那时民间(江湖)武艺长期被职业(军旅)武术碾压吊打,直至清末军旅武术退出历史舞台, 民间武术发生了革命性的飞跃,产生了以太极拳为代表的内家拳,卓然屹立在世界舞台,大放异彩。

他武艺与关胜呼延灼秦明等人冷冰冰的职业武术相比,有着明显的温度,这是我们血脉和基因、思想和文化的温度,我们民族的体温。这样的传统武术里有着我们基因密码,有着我们的体温,有着我们劳动、生活的姿势和烙印,这一点我将在下一篇里详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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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施大爷才在小说里详尽地描写了他的一招一势,对此我们无比的熟悉,无比的喜爱,因为这是“我们自己的人”,“我们自己的武术”!谁能不维护自己的基因和血脉呢?这是一种本能,正是基因和血脉的本能。所以我们更愿意屠呦哟以中医药获得诺奖,超过了西医药;更愿意陈忠实获得诺奖,超过了莫言。说得更跑偏一点,一个医学院的学生,在校五年即使什么也没学到,至少他学会了看不起中医。即使这样,当中医药取得重大成果,比如屠老师获奖的青蒿素,他心中会本能涌出一种最深沉的喜悦和自豪。这就是基因和血脉,没办法。

现在让我们重温《水浒传》武十回,看看武松武二郎究竟是什么人。

在柴进庄上不仅因脾气不好不受待见,还害了疟疾。这是人,而且是一个有缺点有错误有问题的人。

三碗不过冈。喝了十八碗酒,吃了四斤熟牛肉。这是一个身赋异禀的人,这些酒肉也是打虎的能量基础。

景阳冈打虎。千古绝唱。人的力量、勇气超级爆发时,在这一瞬间人就变成了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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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武大郎重逢。这一段直击我们心灵中最柔软的地方。这对兄弟是最奇特也是最感人的兄弟。武大郎是长兄,长兄为父,武大郎是父兄,武二郎是子弟。兄弟情深,相亲相爱。张恨水先生对此评论说:

当武松拜别之时,武大坠泪曰:“兄弟去了。”吾读至此,辄掩卷小歇,亦不期有泪之欲下。在诗人所谓斜阳芳草,黯然消魂者,不如此四字之一字一泪,一泪一血也。若武大真能为兄者矣。

真的,这一对兄弟的关系非常感人,叫人落泪。子不嫌母丑,弟亦不嫌兄丑。武大对待武二固然如兄如父,武二虽然给武大添过许多麻烦,但他对武大不也是思念有加,爱护不已吗?在柴进庄上,他刚刚结识了天下闻名的及时雨宋公明,宋公明对武松那个偏爱啊,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武松却因为思念哥哥要回家乡,连宋公明都留他不住。而且武大武二之间的关系一直在互相转换,平时武大是父兄,武二是子弟,有时候武二却成了父兄,武大成了子弟。看武二出差东京前对武大和嫂子的一席话,可不就是父兄对子弟细细的安排甚至是母亲对儿子密密的叮嘱吗?最后武二对武大的告别,不也是每次都叫我们潸然泪下吗?

家有这样的“二郎”,我们还怕什么?

家有这样的“二郎”,复夫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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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杀兄之仇,先告状,是个有理智的人。

杀嫂和王婆,好汉的狮子特性。好汉特征是狮子和虎狼,不要用绵羊和鸽子的心去要求他,也不要要求好汉是绵羊和鸽子。

斗杀西门庆,根本不是斗杀,而是用杀气杀的。他根本没想到用什么武艺,他只有愤怒和杀气,一出手又浑身都是武艺。杀气腾腾的好汉。

大树十字坡,一个精明诙谐的好汉。

醉打蒋门神,“武松平生的真才实学,非同小可”,这是《水浒传》拳脚武艺的最高峰,也充分证明了武松是民间武艺出身的高手。

飞云浦和鸳鸯楼,杀气冲天、浑身血腥的好汉。重复一遍:不要用绵羊和鸽子的心去要求好汉,也不要要求好汉是绵羊和鸽子。

友情提示,漫长的古代,杀人生态就这样:报仇时都是“满门杀尽,不留一人”。朝廷和皇帝杀人居然有“夷三族”、“夷九族”甚至“夷十族”!

这一节飞云浦前黑云压城城欲摧,读者紧张得气都喘不出来时,武松却“只顾自吃”了施恩挂在他的行枷上的两只熟鹅!只这一个细节就将武松这个特殊的好汉表现得淋漓尽致!

水浒传鲁智深与各人物关系图 水浒传中最被后人喜爱和认可的好汉(12)

打孔亮,又是一个有缺点有错误有问题的人。

追杀黄狗,阴沟里翻船。以醉后徒手打死大虫开始,以大醉后用宝刀斫黄狗却不能,最后跌翻在小溪中不能出,差一点一失足成千古恨结束。崇高和滑稽对立统一,洋溢着人生的辩证法,艺术的辩证法。

这一段充满了喜剧感。一只黄狗冲着武松吠叫,“武行者大醉,正要寻事”,只这一句话就把武二郎缺点毛病的特色表达得活神活现。武松又成了人,还是有毛病有问题的人!他是不是更可爱了?

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得出答案——

武松到底是什么人?

武松是山东人的家神,国人的“二郎”。

历史堂官方团队作品 文:苟天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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