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在太行山里的世外桃源(黄土洞天山中日月)(1)

今年五月,北京疫情反复,居家办公期间,因一位同乡师长的推介,读了《乡学》。身为西北人,我常眷念故乡人情风土,但此中滋味,难为外人道,乍见这样声口亲切的文字,难免贪心大起,又一气读完了《椿树峁》。作为一部回忆知青岁月的散文集,《椿树峁》并不怨天尤人,也鲜有燃烧的激情,而是用一种近乎白描的手法,画出记忆中的人和事,点染之间,自有一种醇厚韵味,让读者在不知不觉间,沉醉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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椿树峁,王克明摄于2019年

情之美

《乡学》一篇里,乡人的尊师重道在那个世道不古的年代给作者带来了莫大的慰藉。给老师的小米白面红鸡蛋,都是乡里的精细吃食,派饭争先恐后,唯恐吃不到自家来。无论是自家娃娃点灯熬油地做功课,还是谢老师要考大学奔前途,都是乡人眼里的头等大事,绝无二话。下了讲台,这些十多岁二十来岁的北京学生又被乡人当自家晚辈一样照护,没水喝有人给挑,扛粪给派最近的路,有酒喝“不敢漏掉一个”,吃席要坐第一桌,平日里没饭吃,自有邻家银铃般的女儿们笑着闹着做好了就跑,俨然窑洞里的田螺姑娘。桩桩件件,都是琐事,但在那个贫瘠的环境里,这些细碎的温暖,已足见乡人的一片深情厚谊了。

隐藏在太行山里的世外桃源(黄土洞天山中日月)(3)

知青们扎在椿树峁,打交道的除了乡人,还有北京来的支延干部。在作者的笔下,他们好像“三十年代的老知识人”,又像“家中族中可敬长辈”,为这些素昧平生的年轻人尽职尽责地奔走,不放过一线机会。即使最后并未受惠,多年后想起,仍觉得与他们相遇一回“是福气”。想来干部们宽厚亲切的长者之风,对那些身在异乡、前途未卜的年轻人,多少总算抚慰。

知青们之间的互相帮助更是毫无保留。苦闷岁月里,有书要互相传阅,自不必说,曙光初现,有了考大学的消息,也一定互通有无,为彼此出主意。柏林工大的帕普教授恐怕永远也想不到,他的中国学生早在几十年前的陕北窑洞里就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seminar,主题是怎样才能考上大学。刨土豆不耽误温习量子光学,积分也可以拿来算猪槽容积,知青们靠着这一片朴素又炽热的向学之心,彼此温暖,各自挣扎,像某种无名的草籽,即使不幸落在了石头缝里,也要想尽一切办法,吸收每一寸阳光雨露,顽强地生长。捱过艰难时日,诚然要靠乡人的照拂,靠干部的提携,但归根结底,知青们靠的还是自己这一寸不灭的心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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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史简华、王振韩、谢侯之、李富贵

术之美

《椿树峁》主要回忆知青岁月,也间有讲述作者童年生活和日后的异国生活的片段。无论是在陕北的窑洞里、北京的家中,还是欧洲的大学校园、乡村小镇,作者总能留意到身边形形色色的艺术,总能在不同的生活境遇里,从艺术中得到享受,看到希望,这与自小的家庭熏陶不无关系,更重要的是,作者始终有一颗体察生活、感受生命的心。佐Courvoisier的巴赫和下烧酒的信天游,一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贝多芬创作《月光》时也身处困厄,因而才能让作者在窑洞里有了共鸣,念起心中的迦南美地。小时候看过的印度皮影,直到二十年后孤身一人坐在异乡的黄土峁上,又忽而浮现,才明白那是自己对背井离乡、亲人远别的最初印象。说书老汉弹的三弦、唱的罗成,逢年过节热热闹闹的道情、眉户,都带着黄土高原特有的朴实和泼辣,只有那样的土地才能孕育出那样的艺术,作者身处其中,自然而然地受其熏染,喜欢上浅白质朴的元曲,也就顺理成章了,毕竟,无论在萃华楼饭庄还是柏林工大的校园,读《高祖还乡》总有些格格不入。

用诗人的话讲,作者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大约也听过了许多地方的歌,它们或庄或谐,歌哭笑骂,各具情态,惟其可亲可爱,并不因外境的流转而变化,也不因时间的流逝而冲淡,而这,正是伟大艺术的恒久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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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之美

记得高中地理课本说,黄土高原最大的特点是沟壑纵横,但只有真正到了万米高空,你才能对这几个字有直观的理解。作者在《一万米高空》里仔细描述了这种感受,从日常生活的狭隘、逼仄的视野里挣脱,陡然升到万米高空,无数沟壑纵横的黄土山梁沉默地撞入眼帘,它们就像布满大地的血管,看似贫瘠,但你知道它里面无时无刻不在涌动着生命,你也知道,你原本和它一样,是千百年不息的大风夹带的一粒尘埃。大自然显露它最原始、最无可遏止的力量,使我们不能不意识到自身的渺小,不能不明白,我们,本就是与它一体的。

陕北的小雨,也给作者留下了独特的回忆。有一种研究认为,在原始社会,下雨意味着不用外出狩猎,人们在温暖干燥的山洞里整理物资,互相梳理毛发,抚育幼儿,是难得的与同伴相处的时光,所以下雨天能给人带来某种奇异的平静,这是刻进人类基因里的安全感。对本书作者而言,黄土高原上的下雨天,意味着不用出工,可以读书,这当然是更现实的恩惠,所以对下雨天也平添一份好感。濛濛细雨的笼罩下,灰头土脸的窑洞也可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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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与史铁生、王克明合影

虽然物质贫乏得可怜,但作者在椿树峁感受到的诸般美好并不因之逊色,甚至可以说,在优渥的、庸常的城市生活里,未必有机会领略,只有物质极端匮乏的环境,才能促人去咀嚼这些幽微况味。所谓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风物如是,人情亦如是。

当然,这一切是被迫的,不过作者的笔调并未因此而悲戚或愤慨。一则出于趣味。用作者自己的话讲,“太露”就“小气”了。情绪藏在几个小伙子酒后高声背诵的《讨武曌檄》里,藏在对地质学家爷爷的思念里,闲闲一笔,点到即止。二则出于胸怀。作者认为那是生命中一段“太过特殊”的岁月,固然是蹉跎青春,但也很难说那一片高天厚土在多大程度上塑造了今日的自己。作者在那里学会了整背子、耤地、起圈、打场,在那里爱上了延安烧酒和肉粉汤,在那里教学生、读古书,即使有招工的机会,也因为不愿委屈了自己的心,并不急着离开,颇得当地人顺天应命的神髓。细味起来,这些追忆旧日的篇什,隐然有《赤壁赋》风味,椿树峁上的岁月之于作者,正如黄州惠州儋州之于坡公,只是几十年过去,世上已无椿树峁,若问平生功业,又该向何处算?

(本文原载于“中华书局大众”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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