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很多年没有提笔写东西的冲动,然这一出霸王别姬,唱出一曲时代的绝美与幻灭,人性的挣扎与泯灭,实在不能不写一些东西来感慨一番,一曲离歌一曲痴怨,几番轮回几番执迷。

“您二位有二十多年没在一块唱了吧?是啊,二十多年了。”

“二十二年。”

“我们哥两也有十年没见了。”

“是十一年。”

霸王别姬游园惊梦(小楼昨夜听风雨)(1)

分开的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秒,他都记得。就像他曾经说过:“说好的一辈子,差一年,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他把梦圆了,一辈子,一分不差一秒不离,师父说的从一而终,没人比他更懂。这一出霸王别姬,从最开始唱到最后,唱成了一曲姬别霸王。

有人说袁四爷最懂他,是,袁四爷懂他,是因为四爷懂戏,也因为四爷,从来都在戏外。四爷最懂他,四爷也最不爱他。“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四爷爱的是虞姬的绝代风华,是观世音般集阴阳之精于一身的无量欢喜。四爷求的不是尘世中的知己,他要的是一个配得上他的虞姬。是的,蝶衣活在戏中,而四爷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了一出戏,在他的人生中他就是霸王,金钱名利,江山锦绣,他缺的只有一个真正的虞姬。“霸王回营亮相,到和虞姬相见,到底该走几步啊?”到底走几步,四爷认为是几步那便是几步了。然霸王纵英雄,英雄却终气短。饶是再不可一世如袁四爷,最终抵不过一句“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最终被押下台的时候,四爷却骄矜一如往日,昂首挺胸跨台步。此时霸王回营亮相,到和虞姬相见,又是几步呢?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来去。她是槛中艳丽一支花,亦是亭亭水中仙。有人说她世俗,有人说她风尘,有人说她自私。她确世俗,亦风尘,更自私,可她爱得坦荡,爱得善良。红尘中打滚的人,哪有不沾风尘的,而这些风尘让她通透让她清醒,让她聪慧。从一开始在花满楼,她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要燕子双飞来去回。倾尽所有身家,脱去绫罗绸缎,卸下环佩叮当,粗布麻衣荆钗布裙,赤着脚的她站在段小楼面前,爽朗洒脱,明眸皓齿,眼中柔情蜜意波光流转,款款佳人。但面对蝶衣显而易见的敌意,凤眼轻挑,唇角微扬,三言两语站稳女主人地位。这是她的多面性,她的聪慧和通透。从头到尾,她都是看得最清楚的那一个人。她是一颗藤,缠绵绮丽中姿然生长,她用俗世缠住霸王,她用柔情脱去他一身傲骨,她成功把段小楼变成了自己想要的平凡人,她也成功把他变成了自己不想要的人。人呐,她的聪慧和通透让她看清世人看清这世道,她救得了程蝶衣,救得了段小楼,救不了自己。她说:“我梦见我站在一个大高楼上,四外都是白云,我就是想往下跳,我就是想往下跳,我就是想往下跳,你不在那,你不在那儿...”她从来,都看得清楚的啊。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段小楼是什么人?他是师哥,是霸王,是挺拔一棵树,风中雨中护住树下那一只蝶。小楼一夜听风雨,他曾在风雨中来去,任凭狂风骤雨我自岿然不动。小时候的那个小石头啊,面不改色抓起搬砖就往头上拍,他的血性和理性样样不缺。长大后的段小楼说:“一个个都他妈忠臣良将的模样,日本兵都在城外头,打去啊,感情欺负的都是中国人。”他看不起立场不坚定只会起哄的学生们,他抓起板砖往日本汉奸的头上砸去。“你给日本人唱了吗?”他一口唾沫吐到蝶衣的脸上,他其实是宁死,也不想看到蝶衣为日本人唱戏的。他说,“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他说,“蝶衣,你还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可那是戏!”他也许是假霸王,可是他生于乱世好男儿,他也许不是帝王将相,可他是绿林中一名好汉,对蝶衣的维护,对袁四爷的不阿谀,对日本兵的反抗,他是铁血铮铮真儿郎。前半生他活得清醒活得义气活得潇洒。可他,终究不是真霸王,他在菊仙的温柔陷阱中,在世事无情地磨砺中,在乱世尘嚣中,活成了一个平凡人。一棵树能经历住多少的风雨呢?段小楼不是小石头,他扔了宝剑烧了戏谱,丢下了护了大半辈子的师弟。他是假霸王,遇见了真虞姬。蝶衣说,“段小楼你天良丧尽,狼心狗肺,空剩一张人皮了”,可是段小楼错了吗?不,他没有,他只是活在现实里而已。他说,“他是个戏痴,戏迷,戏疯子。”他无数次告诉蝶衣,那就是戏,不是真的!他活在戏外,他揭发的那一番话,是他疯魔的写照,那是他想对蝶衣说的话,是以前的段小楼想问程蝶衣的,你为什么要为日本人唱,为什么要给袁世卿唱,为什么要抽大烟,那是当年的段小楼的血性所不理解的程蝶衣,是他真正认为蝶衣不该做的,不能做的。最重要的,他问,你有没有,有没有给袁世卿当,当,,,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出那几个字。段小楼爱过程蝶衣吗,他爱的,可是他最爱的还是自己,他不是霸王,他只是个普通人。从蝶衣亲手帮他带上头冠,送他伴着小四子唱那一出霸王别姬的时候,骓不逝兮可奈何,时不利兮锥不逝,虞兮虞兮奈若何的西楚霸王,就已消失不见了。“段小楼,你是霸王吗”“不是。”“你不是一直都是霸王吗?”“那都是戏,不是真的。”那都是戏,不是真的,嗯,都不是真的。

庄周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他是庄生梦中一只蝶,还是俗世繁华不过这只蝶的一场梦?他是真正活在梦里的人,他的整个人生,就是一场幻梦。戏,是他做的一场大梦。他活在戏中,有人说他是将自己当成了虞姬才爱上的段小楼,我说,不是的。在遇见段小楼以后他才开始活在京戏的梦中,小石头,是他梦魔。在这个梦里,他是虞姬,他是霸王,情深意重,至死方休。师傅说,唱戏,要从一而终,他做到了,他一生,都在做一个梦。他如此绮绻地对段小楼说:“师哥,我要让你跟我,就让我跟你,好好唱一辈子戏不行么?”段小楼不懂,亦或许他懂了,却无法面对着这份深情,毕竟活在梦中的,一直只有他一个人。世人皆醒,我独醉。“你也不出来看看,这世上的戏都唱到哪一出了!”他出不来,他不愿看到这姹紫嫣红,断壁残垣。“蝶衣,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啊,可那是戏!”那是戏,也是梦,是他的人生,他早就,和京戏融为一体,不疯魔,不成活。当段小楼看到学生们的游戏多么无奈时,蝶衣只看到带头的那个人唱武生倒不错;当段小楼问他给日本人唱了没有,他只看到青木是真正懂戏的;当法庭上他生死关头,他只看到,如果青木不死,那京戏,早就传到日本国了;当那坤吹捧现代戏时,他只看到,这已经不是京戏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天真,他偏执,他大爱。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不管最后段小楼一番话如何刺耳如何寒心,他扬天长哭“如今连你楚霸王都跪下求饶了,那这京戏它能不亡吗?能不亡吗?”霸王已逝,虞姬又该何去何从?他梦了二十二年,等了二十二年,熬了二十二年,等到了假的霸王和真虞姬的最后一出戏。“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错了,又错了!”一语惊醒梦中人,他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一梦数十年,几番执迷,终究不悔。梦碎后你终于大彻大悟,你不是虞姬,他也不是霸王,永别了。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

这一出霸王别姬,一场幻梦,兜兜转转一场空。梦里痴缠,水中望月,一场儿女情长,更是一出英雄末路,朝代更迭,荡气回肠的悲歌。小楼昨夜听风雨,今朝遍地梨花白。推窗起,斜雨飞,低吟蝶恋花,何日盼得伊人归?

—Viv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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