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凰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出自南宋文天祥的《正气歌》。意思是说天地之间有一种正气,靠这种正气万物生生不息,生长流传。这句诗,根源上来自于《庄子》的气论。阴阳二气彼此推动,形成万物。那么,赋于形时,有的阴气重点,有的阳气重些。而那些立志于出人头地的人,往往就是阳气偏重的人。他们精力旺盛,智力超群,野心勃勃,敢想敢干,不满足于趴在井沿上看一眼,而是一心向上爬,有匡扶天下之志,甚至敢于批逆鳞,以一人之力跟整个外境对着干。但结果往往是悲剧。这是为什么呢?

中外文学史上,司汤达《红与黑》中描写的主人公于连是这样的人物,《人民的权利》中的祁同伟也是这样的人物。他们共同的特点,均是出身贫寒,阶级地位低下,希望此生能够建功立业,却在阶层日益固化的社会中不得不使尽手段向上爬,最终却因能量不足,与社会绝裂,走向死亡。而《大明王朝1566》中的海瑞则虽与他们不同,但因其自觉清廉无私,所以敢于逆龙麟,上奏疏以靖浮言,与嘉靖帝对着干,被嘉靖帝评为"无父无君,弃国弃家"。

这三个文学人物形象,均是个人奋斗的典型。虽然海瑞内心做了最坏的打算,要么辞官不干,回家种地;要么亡于任上,或死于狱中。他们的社会理想,均与当时的社会现状不符,并认为自己有能力改变它。前两者是依附于某个得势的靠山寻求阴庇,后者海瑞则是一个人奋力跟整个官僚集团对着干。

做为他们个人而言,自己拼尽智力和体力,上升到社会的某个位置,认为应该,并认为不够。他们真正的目标均是匡扶天下。他们均是坚持自身理想的人。于连和祈同伟是在向上爬的过程中,委屈自己巴结讨好上司过。但那宁折不弯的海瑞,是绝对瞧不起这些的,他只本着自己是清流这个底线,做出了与当时官场相悖的惊人之举。

在中国,从来不缺少传奇,只是传奇过后,很难有好的结局。《易经》第33卦天山遁卦的彖辞云:"'遁,亨',遁而亨也;刚当位而应,与时行也。'小利贞',浸而长也。遁之时义大矣哉。"

这个时义,是阴阳流变达到一个特定阶段,社会势力和板块错动的消长,是做出决策的依据,顺势吉祥,逆势则凶险。

"胜天半子"这句话出自《天局》,祁同伟背诵时,显得意气风发,荡气回肠。书中的浑沌是单纯的干净的,除了对棋喜爱之外,他没有任何的杂念。他面对天道的不服输,是一种纯粹之美,是人的智力与老天爷的智力角逐,明显地,虽败犹荣。祁同伟以这位棋痴为榜样,想要荡气回肠的活着。但他已经有了在操场上求爱的那一跪,他的心不再是纯净的,他已经爱上了钱,这些抱负和雄心已经不再是荡气回肠了,空虚的内心虽然还能泛起追寻之前理想的火花,但已恍同隔世。他在脱变中屈身于瘀泥,向现实妥协。

(那些一心胜天半子的男人)(1)

(那些一心胜天半子的男人)(2)

祁同伟

再看于连,经过神学院另一派势力的百般刁难,终于有机会出人头地,他过目不忘的记忆以及守口如瓶均受到所投靠集团的充分重视并予以利用,他甚至还得到了上层姑娘的欢心,终于摆脱了原来的阶层,衣着光鲜,似乎与上层融合了。但他的内心,那在出身阶层所体会到的种种辛酸,最终让他因情寻仇,彻底与上层决裂。虽然在监狱期间他明显有机会活下去,但他拒绝了生,选择了死。他看透了贵族大资产阶级的虚伪和阶级固化对下层的压迫,他的个人英雄主义抵不过那无形的森森铁壁。在内心中,他和祁同伟一样,认为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审判他。他为自己内心的规则而活,最终也为自己所出身的那个阶层饮恨九泉。

(那些一心胜天半子的男人)(3)

于连

倘若年轻的祁同伟和于连不是这样刚烈,而是能够隐忍待时,"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一番卧薪尝胆之后,也许龙潜于渊,终有一飞冲天日。那时,在更高的层面上,更有能力施展自身的抱负。

看看他们三个受的教育,于连受到的是乡间不系统的教育,但他聪明绝顶;祈同伟受到时的是政法教育,他曾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品学兼优;海瑞是秀才,受到了其家乡海南一些理学之士的影响。他们在青少年时代所吃的苦都存留于身体的记忆中,他们沿着教育体制这条线学到的,基本都是术,而非道。他们尽力以自身的努力做事情,向上走。当到了一定时候,他们以为自己可以对朝代有所大影响时,就跳身而出,用术之剑成就理想。但终究,还是趴住井沿看了看,之后掉下去。

嘉靖帝是把海瑞看透了。他说海瑞想当比干,但自己不是纣王。他不杀海瑞,且让海瑞有恩的人看守他,也就是照顾他。因为他深知接下来对于江南棉田赋税的改制,将触动既得利益集团的利益。他深知海瑞是把神剑,他把这把剑留给了继承大位的儿子,也就是裕王。明显地,海瑞与嘉靖帝不在一个思想维度上,但海瑞已理解了嘉靖帝的苦心,所以当听到驾崩的消息后心痛难言,在狱中吐出所有食物,昏厥过去。

(那些一心胜天半子的男人)(4)

海瑞

嘉靖帝对海瑞说的那番话令人回味:"所谓江山,是名江山,而非实指江山……君既不是山,臣民便不是江,古人称长江为江,黄河为河,长江水清,黄河水浊,长江在流,黄河也在流。古谚云:'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长江之水灌溉了两岸数省之田地,黄河之水也灌溉了两岸数省之田地,只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只能不因水浊而偏废,自古皆然。这个海瑞不懂这个道理。在奏疏里劝朕只用长江而废黄河,朕其可乎?反之,黄河一旦泛滥,便需治理,这便是朕为什么罢黜严嵩,杀严世蕃等人的道理。再反之,长江一旦泛滥,朕也要治理,这便是朕为什么罢黜杨廷和、夏言,杀杨继盛、沈炼等人的道理。"

阴阳相推,生出天下万物。阴阳相推、刚柔并济同样是治国之道。历朝历代,人道总是在起伏变化中寻求着与天道对应,这就是顺天而为,顺时而动,顺民情而变,顺势而化。阶级社会中,必然会有上升者,有没落者。那些深深体味过走向繁盛或落魄的人们,因跨越了本阶层,对人间冷暖、人情世故更有诸多了悟。从底层走向上层的道路向来拥挤,但因身处的社会序列以及对于道、术的认知不同,导致一些人自认为看穿了,却不知依然身处迷中。《道德经》云:"人之迷,其日固久。"

于连,是一个智力超群之人,长期做权贵的私人秘书。祁同伟,省公安厅厅长,公安系统本身就是国家手中的一把剑。剑,是器。海瑞,当了户部一名小官,身处庞大京师官场团队中的底层位置。这三个人,均有才华,且均依自己内在的规则行事。其内在的指针,与所处外境的能量场磁场有所不合。这,是导致他们悲剧的最重要原因。就是说,他们与时义犯冲,成为斗争中的受难者,这个结局,是注定的。

于连、祁同伟都死去了。海瑞在裕王登基为标志的隆万大改革中大显身手。于连是那个铜墙铁壁般森严阶级壁垒的翻墙者。祁同伟是个在危机重重之际,力量对比极不平衡之时,妄想胜天半子的自不量力者。海瑞,充其量,一生仅能做御用之剑,终是个器。

纵观以上,有勇气固然可嘉,但是方法策略呢?深远谋划,积淀的实力呢?庄子说"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乾坤大挪移不是谁想干就能干得了的。否则那句"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也不会在历史上振振有声了。

做事做人,一定要懂得收敛和知时的道理。吕蒙正在《寒窑赋》里说,"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长。水不得时,风浪不平。人不得时,利运不通。"时空的节点不到,单人生发欲望,而天地不给地,则欲速而不达,反而会折了性命。所以,蜇伏期就要韬光养晦,藏锋守拙,隐忍本身是积蓄。《易经》第一卦乾卦里有"潜龙勿用"之说,就是要人懂得在世俗的混沌之中悄无声息地生活,这既是自保,也是自修。

要干事情,得先看清楚自己。自己有多大能力,心中的指针指向哪儿,外部场域磁场能量如何等等,均要考虑。王者的权杖上闪耀着宝石耀目的光芒,宝座外围却是有形无形的废墟。与其一心想要胜天半子,不如换位思考,如果自己是天,该如何对待众多臣子个人的理想,对待集体,以智慧和勇力担当大局。那时,会更明白个人英雄主义有其局限性,真正有力量的是团结的集体。团结就是把众多个人的小理想集合到同一方向上来,用利益分享的方式组织起各路英雄,最终成为合力的信仰,以此成就大事业。这是王者必须要思考的主题。

越是骄傲的人越不能容忍失败。特别是不能忍受日复一日内心深感的屈辱。所以,隐忍是一门必修的功课。《黄帝阴符经》中云:"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变定基。"若能深刻领悟这段话的意思,隐忍就不再是内心矛盾的较力和挣扎,而是看明大势后内在的清明和决断。与其一心想要胜天半子,不如顺势而为,待时而动,转圜待机。与其梭角分明,不如守柔知常,和光同尘戢鳞潜翼,外圆内方。

(那些一心胜天半子的男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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