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驴,我有话要说。

三个兄弟和一头驴的故事(我和一头驴的故事及相关轶事)(1)

1

下乡二年的经历,让我对驴大有好感。当年,响应“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号召,带着电影和画报上农村机械化的憧憬,我去了黄河滩的一个乡村插队。途中,想象着金色麦浪,银色棉田,万顷青纱帐,还有那拖拉机、收割机、脱谷机一排排,一辆辆,多么气派和浪漫。谁知,下乡一看,队里就2头老牛和1头驴而已。运肥耕地,大多是人。能用上牛,要大队长特批。而那头驴,拉着一辆地排车,是大队干部去公社开会的专车,一般农户是沾不上边的。

那年头还在文革时期,讲究班子的三结合。作为知青组长,又是团员,我下乡后第一个剃了光头,栽下了扎根树,表达了修一辈子地球豪情壮志。加上还能写写画画,吹吹拉拉,算是很扎眼的,自然成了被结合的对象。于是,公社革委、团委、民兵连,都加封头衔。虽然没有薪酬,照样啃窝头,干累活,但有了和队干部们一道坐驴车开会的机会。得了职务之便,也能像书记队长一样,能批使用驴车的条子。

呵呵,赶着驴车,轻盈地跑在乡间的小路上。白云在头顶追着,柳条从身边掠过,车尾泛起的尘土,就像电驴子冒出的青烟。我哼着小曲儿,闻着麦香,用小藤棍儿轻敲驴的屁股,以梦为驴,诗情画意,一路追风,烦恼疲劳烟消云散。

打那以后,我就对那头驴有了好感。只要有机会坐驴车,我从裤兜里,总能掏出棉饼、玉米窝头、高粱米、甚至是一小块白面馒头,当作驴的高级零食。那头驴,公的,五六岁的年华,正值黄金年代。一身青灰的绒毛,洁白的牙齿,灵动的长耳,大大的眼睛,敏捷的四蹄,富有节奏的尾巴,见到俺总是扬扬驴头,甩甩驴尾,用蹄子轻刨沙土地,嘴里发出阵阵低鸣,表示好感和亲近。

有一次,我到县里开会,十多天没在村里。回到驴棚,那驴见了我,“欧啊一一一欧啊一一欧啊”,仰天长啸三声好像见久违了朋友般激动。然后,凑过来闻我的裤兜,自然是好吃的犒劳一番。那驴,吃完了还用头轻轻摩擦我的胸襟,鼻孔里散发着草料和食物的香气,点头,撩蹄,摆尾,知道感恩哩。

“驴叫”形容的不是好声音,但我觉着那声音悲壮苍凉,带着远古的风声,合着大地的脉搏,肆意奔放,如雷贯耳,昂扬向上。而且,人的心境不同,也能从驴叫的声音听到自己心灵的回音。你悲,那驴叫声犹如秦腔,苦涩高亢,似乎呐喊出生命的爆发和尊严;你喜,那驴叫声犹如唢呐,响亮清脆,有催动人心的喜悦和快感;你哀,那驴叫声犹如一把大提琴的低音,如泣如诉,极尽悲情哀婉之回肠。难怪有作家说,我们的生命之歌就像驴叫,那是运用了口腔、鼻腔、胸腔、腹腔、脑腔等共鸣腔,把喉咙、嘴唇、舌头、牙齿等部门综合协调之后,从心肺里喊出来的声音,于是,极具能量和爆发力,极具质感和感染力。这收束聚集起来的预备,再通过诸多零件的配合,猛地冲口而出,简直就是平地春雷。

因此,寂寞的时候,我就开始学驴叫,反正在那个年代能听懂驴叫的人也不多。每当累惨了,苦闷了,伤感了,委屈了,亢奋了,高兴了,我第一念想就是学几声驴叫:啊-欧,啊-欧,啊-欧,然后,嘴唇秃噜哆嗦几下,算作这高歌呐喊的余音。

不曾想,这声音,竟然得到了驴的回应。我叫,他也叫;他叫,我也叫。我不断跟着驴叫矫正发音,越学越像。以至于,后来村里的人们分不出是真驴叫还是我在叫。

回城后,学几声驴叫,成了我在晚会、酒桌上的保留节目。每逢聚会、酒酣尽兴之际,几个老友就搓弄我:大哥,学几声驴叫吧,助助兴。于是,我气守丹田,酝酿情绪,于他们的静默期待中,猛然爆发“啊﹣欧,啊﹣欧,啊﹣欧,嘟噜嘟噜嘟噜”,绝对博得满堂喝彩。当然,这是后话。

有一次,我去县城参加民兵骨干集训,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后闹肚子,发高烧。培训队里就我一个知青,起不来床,只好一个人躺在哪儿瞎哼哼。稍微好点,缴枪回村。县城离公社30里路,搭上个长途车不难。但到公社后,离村还有20多里路。当时,我头疼欲裂,还不时伴着肚子里阵阵绞疼。我勉强挪到公社大院外的一堵墙下,倚坐在那儿,盼着能有同村的人出现。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中有毛茸茸的东西在触摸我的脸庞,睁眼一看:啊呀,驴,是我那亲爱的驴来救我了。当驴车载着我回到知青点的时候,天色已晚。伙伴们

叫来赤脚医生,冲俺屁股打了一针,又昏睡过去。

第二天醒了,浑身轻快多了,我赶紧去看驴,可驴又载着队干部们出公差了。

我记得,我和队上的那头驴的分别是在那年的初春。

我当兵了,一身绿军装,一个绿色的背包和一个手提袋,就是我的全部家当。剩余的盆盆罐罐,旧衣服什么的,都送给老乡了。大队书记派了一个叫铁锤的小伙子,也是我农村最好的哥们,送我去公社的汽车站。铁锤也想当兵,但没验上。一路上,他用鞭子猛抽驴的屁股,似乎发泄着对命运的不满。我心疼那驴,说:别抽了,就让它慢慢走吧。那驴,似乎也知道了我和他分别的时候到了,步履沉重,几步一回头,伤感无奈。下车后,我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棉饼,那是棉籽榨油后的副产品,浓香又耐嚼。驴小口吃着,不时悲伤地看我的眼睛,人眼驴眼相对,含着不舍的泪光。

我抚摸一下驴脸,退后几步,面向蓝天,张开大嘴:啊一殴,啊一欧;那驴,没等我发出秃噜的尾音,也激动地抖动驴唇,露出白牙:欧啊一欧啊一欧啊。一人一驴,都用同一种语言倾诉离别之情。我能听出驴的声音里有励志的成分:到部队好好干啊;驴也能听懂我的声音:在村里别耍犟驴脾气,好好珍重啊。

我等着驴发出尾音后要拍拍它,但那驴反复鸣叫,没用停下的意思。真地是长歌当哭啊。铁锤被这一幕深深打动了,他对我说:这驴,通人性哩。

后来的后来,我书读多了,长了点见识,才知道文人所说的“马嘶如笑,驴鸣似哭”,还有一个历史出处。东汉末年的文学家,建安七子之首的王粲,就喜欢模仿驴叫,而且叫了之后,必定文思泉涌,大作频出,深得曹丕喜爱。建安22年(公元216年),王粲病故于随曹操北征孙权的途中,时年41。曹丕悲恸万分,带一众官吏オ子坟前祭拜,对大伙说道:仲宣平日最爱听驴叫。让我们一起学驴叫吧,用这最动听的声音,送王粲入土为安。随即,曹丕第一个啊﹣欧,其他人跟着啊﹣欧,这此起彼伏的驴叫,堪称中国文学史上的千古绝唱。

2

我对驴的好感,让我对人们总爱把驴和一些负面说法挂钩,大不以为然。

比如“驴唇不对马嘴”,“黔驴技穷”,“卸磨杀驴”,“骑着驴看唱本一一走着瞧”,“犟驴”,“傻驴”,“蠢驴”,等等,不都是些贬义词么。驴这么朴实,这么吃苦耐劳,这么听话,这么有人情味,凭什么呀。马就不蠢么,牛就不笨么,还有那非公非母的骡子,为什么偏偏拿驴来说事呢。更有甚者,驴身上的某些部位,也成了人们用来奚落某些缺陷缺点的比喻,如“驴脸”形容人的脸盘过长,“叫驴”则形容某人说话嗓门大。时至今日,民间普遍将驴视为被侮辱的对象。

这些侮词污名,让驴何其冤哉,悲夫!

我最不能忍受的是看驴在磨房里被蒙上眼睛,拉着沉重的磨盘转圈。每当我看到这单纯善良、惟命是从、不会投机磨滑、一辈子走到黑的驴干这种差事,我就替它辛酸,替它难过。一圈一圈转,似在无垠的荒野,永远走不到头。只要

不揭开蒙在驴眼上的黑布,它就会不停地走下去,不管劳累剥蚀,饥肠辘辘。

驴大概没有时间年轮的概念,就知道干,干,干。从不想着自己老了怎么办,病了怎么办。必要的福利待遇还是要提呀,可驴就是不开窍。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带薪旅游,法定假日,加班误餐,老婆生日,驴儿出生,这些都是劳动者的权益,可驴不知道享受,不知道维权,不主动争取,更不敢向雇主叫板。所以,形容干完了某件事,或者形容某个人没有什么用处了,就只能用“卸磨杀驴”这句话形容了。

农村实行联产承包制之后,有些富裕起来的农户有实力买高头大马了。我重回农村时发现,走进较富裕的村民家里,主人总要拉着我来到马厩,指着那匹马向我炫耀致富后的变化。如果恰巧这马嘶叫,主人会夸耀说:听,这叫声多么嘹亮,这是象征着兄弟你前程似锦啊,这马识贵人啊。可当我走进一般的庄户人家里,驴就拴在门口的一棵树上,要不就是一块石头上,一看享受的就是风餐露宿的待遇。主人是绝对不会向来客炫耀自己的驴多么多么好的。如果这时驴恰巧叫了起来,主人会认为是对客人的大不敬,除了大骂这畜牲不长眼,还要捡起棍子痛打一顿。驴不能觉着挨揍是冤枉的,不能耍驴脾气,否则,不仅挨揍,还要挨饿,更严重的是,还有可能被发怒的主人拉到集市上,卖给驴贩子,变成一锅驴肉。

对驴的偏见,大概滥觞于柳宗元。要不是他写了《黔之驴》,驴不会背上这么多骂名,遭受这么多的挖苦和讥讽。而且,这篇寓言有明显的硬伤,很多语文老师在备课时都没看出来。“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开篇之处,就点名了“有好事者”。何谓好事者?吃饱了没事干撑的,把一头驴用船运来,搁置山下,人为地造成了虎驴相见、强弱对决的局面。老虎是谁啊,林中之王,再没见过驴,天性好斗,何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其噬己也,甚恐”的滑稽场面?明明是好事者的恶作剧,文人非要从中抽取出一个大与小、强与弱互相转化的哲理,还谆谆告戒后人:看到这头傻驴了么?本事就是撩撩蹄子,最后丢了性命。人也一样,无技不可逞能,逞能就要有真本事。

其实,在所有的牲口当中,驴是最不起眼,最不受重视的一种。但,驴又是最能本土化,最能适应环境,最能抗噪,最有经济价值,最任劳任怨,性价比最高的一种。更重的是,驴还通人性。我就读过一头老驴的文章,主人无奈将家中一头驴卖掉,那驴三番五次重新找回旧家,又重新被送回新主人那里。直到那驴老了,干不动了,新主人要卸磨杀驴时,那驴似乎有预感,竟然挣脱缰绳,连夜奔赴旧主人家中,啊﹣欧啊﹣欧的悲号起来。最后主人被感动,重新收留,给驴养老送终。

大凡生物,皆有灵性。驴是哺乳动物,虽比马小,但能驮东西、拉车、耕田、供人骑乘。尽管驴生来注定了劳作一生的命,但驴也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尊重它的人,它会记得你一辈子的好;蹂躏它的,它急了会咬会踢,而且记仇。我爱驴,尊重驴,是因为和驴有过一段共患难的日子,它帮过我,救过我。因此,我把驴叫当作自然之道的和谐之音,我把驴看成是大善、且有感恩情怀的动物。

历史上的中医药学家,像孙思邈、李时珍等,对驴肉,驴皮、驴奶、驴宝、驴唇都有精深的研究。据《本草纲目》记载:“驴肉补血、治远年老损,煮之饮、固本培元”。中医认为,驴肾和驴宝还有壮阳补肾的功效。驴肉比猪肉羊肉都鲜美,是因为氨基酸的含量大大超过了猪牛肉,更为神奇的是,驴奶竟然喝人乳的营养成分相似,在埃及,驴奶还被用作美容品的主要原料。电视剧《大宅门》又让山东的阿胶出了名。

但,我从不吃驴肉,也不吃阿胶。我还知道,爱驴的人会被视作不雅,但,我就爱了,怎么着啊。

3

鉴于我和驴的缘分如此深厚,我不仅要为驴正名,还要为驴表功。

驴生育后代,在物种的繁衍史上大胆创新。驴和驴恋爱结婚,生出的后代无论公母,还是驴;驴和马恋爱结婚,生出的后代便改了一个名称,叫骡子。此物身材比驴高大,比马也不相上下。骡子继承了父母基因的优点,耐力更强,跑得更快,拉的更多。更叫绝的是,到了骡子,只管干活吃饭,不思考,不发情,偶尔发情越轨了,也不会生育。

我在大学上古汉语课的时候,一位老师讲训诂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关于驴的。

他在课堂上字正腔圆地说:有些字,汉语拼音无法标注,但仍可以读。比如,驴和马交配后生出的后代叫骡子,骡子和骡子就不能生育了。可万一那个这个生出来个东西呢,那就奇了怪了。说着,老师在黑板上大大的写了一个“特”字,然后问前排的一个女生:这个字念什么?

那女生立刻回答:念“ te” 。

老师说:错,应该念“ der ”,就是说,这太意外了,太特别了。

女生脸红了,我们哄堂大笑。

老师一脸正经,说:笑什么,驴马交配,生产壮劳力,还不为社会增加负担,这可是驴的特殊奉献啊。

驴的形象,给作家、艺术家们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想象力。在全民族渴望中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呼声中,是谁帮助莫言步入了庄严的文学家殿堂?是驴。在《生死疲劳》中,主人公西门闹六道轮回的第一次托生,就变成了驴。那驴,顾念旧情,古道热肠,忠诚可靠,黑白分明,敢斗恶人和野狼,敢于追求自己的婚姻幸福,和一头叫花花的母驴私奔。

国画大师黄胄笔下的驴,则是一个个精巧的生灵,它们通透、纯真、可爱,好比人类童年的稚嫩年华,在一个神话似的仙境里,无忧无虑地玩耍嬉戏,令人顿生怜爱羡慕之心。黄胄先生托了驴福,一幅驴的国画,标价几十万乃至上百万,买一辆豪华轿车绰绰有余啊。还有西班牙那个叫塞万提斯的作家,让一头驴作为唐吉歌德的忠实伴侣,一起不自量力地和风车作战,滑稽可笑吧,但无畏强权专制的精神,在有些人眼里,就是那么荒唐可笑。但,这无损于人格力量的强大。人的愚蠢和驴的愚蠢,在强权面前,反而折射了不屈不挠的意志。

驴还富有民族正义感,痛恨日本人鬼子。姜文的电影《鬼子来了》中就有这样一个情节:老实忠厚的农民马大三赶着一辆驴车进了日本鬼子的据点,要拉粮食。谁料想,那驴看到一匹头上匝着日本膏药旗的母马,立刻激起了国仇家恨,不顾日本鬼子手里有东洋刀和机关枪,上去就干,惊得那日本母马差点瘫软到地上。这是什么精神?这不就是大义凛然的堂堂正气么!

驴还和旅游爱好者结下了缘分。过去,谁也不愿意别人说自己是驴,更不能自己承认自己是驴。但现在不同了,黄金周长假让人们撒欢似走向了大山,走向了草原,走向了沙漠,走向了森林,走向了大海。走在路上,欣赏自然美景,拍下动人时刻,回来炫耀,留住记忆。不知是谁,将爱好的旅游的人称为“驴族”,很多网站和报刊还将旅游的栏目称为“驴族日记”,“驴行天下”,“驴人看世界”。驴+友,就是旅行中结伴的朋友,多么实在啊。

语言学家们,还发现了驴叫对于汉语四声阴平、阳平、上声、去声的贡献。据说,启功先生在大学给学生讲到汉语的音韵学时,就说到了驴叫。老先生认为,驴的叫声是最美的,在那绵长的叫声里,有着文字学家赖以生存的四声。说着说着,斯文的教授竟然变得异常兴奋,他清了两声嗓子,在京师著名的大学堂里,当着数百名学生的面,啊-殴,一声美轮美奂的驴叫便传入众人耳畔,令听课者如痴如醉。启功先生还进一步解释说,驴叫的正音,是平、上、去,别忘了,同学们,驴叫的休止符是一声打响鼻,然后,他的嘴唇哆嗉着嘟口噜了一声,说,听到么,这就是入声了。

还有更匪夷所思的事情。在民间治疗打嗝的诸多偏方中,人们发现了驴的叫声有止嗝的作用。如果你岔了气,不断地打嗝,让你的朋友(一定是个男的,嗓子沙哑的)学几声驴叫,保管嗝声顿止,气顺平滑。

说了这么多,你是多少改变了对驴偏颇印象呢?

如果本文更新了你对驴的认知,列位,就让我们与驴为友,与驴共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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