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49期,原文标题《演员宋佳的私心》,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宋佳说,做演员,她有个私心,女性是很美的,她希望从每个角色身上找到一种美,并把这种美传递给观众。
记者/宋诗婷
宋佳(视觉中国供图)
戏里的女人们
有些时候,宋佳不太喜欢自己的角色。
她不喜欢林慧,“那么油腻,那么龌龊,陷在泥潭里的一个人”。她也不那么喜欢萧红,“离了男人就活不了,太脆弱了”。潘晓霜那么一个轻盈的女人,她也有不认同的地方,“电影结尾,要是我自己,恨不得就撞车和宋浩一块儿死了”。
她不喜欢,偶尔也不认同她们,但她理解她们,也想成为她们。宋佳说,不喜欢不代表演不了,而且她有个私心,“女性是很美的,我希望从每个角色身上找到一种美。《萧红》里,萧红的脆弱很美;《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里,林慧的颓废也很美;《师父》里,师娘的坚毅美极了;《风平浪静》里,潘晓霜的轻盈多美啊!”
一开始,监制黄渤不太赞成让宋佳来演潘晓霜,觉得她“太漂亮,太强势了”。宋佳倒不这么认为,“我叫他别管了,角色是塑造出来的,等着看”。
这些年,宋佳很少演谈恋爱的戏。这大概和她的气质有关,在上海戏剧学院念书时,她就知道,那些青春偶像剧、少女戏,从来都不太适合她演。一东北女孩,骨骼、五官都长得开,进了校门就被当成大青衣培养,做作业分配角色,给到她的永远是陈白露、繁漪这样复杂的女人,天真少女从来轮不到她。毕了业,果不其然,找上门来的角色都是“大女人”。
找上门的恋爱戏本就不多,偶尔接到几个本子,里面的人物都爱得挺无聊。“国产影视剧里的爱情,总假模假式的。”看到潘晓霜和宋浩这段情,她有了兴致,“这俩人倒是挺真的。”
宋佳知道,自己不是导演李霄峰的第一选择。她看到剧本前,导演给好几位女演员递过剧本,“大家都不来,觉得这女的太上赶着了”。《风平浪静》的导演李霄峰说。不仅上赶着,而且戏份有限,整部电影的主线都在章宇演的宋浩身上。宋佳看完剧本,没嫌戏少,也没觉得潘晓霜这女人“上赶着”,反而觉得她勇敢,活得特带劲。
“这俩人互相懂得,宋浩有老婆有孩子,还选择去死,去赎罪,潘晓霜没有怨恨,完全理解,甚至为她男人的选择感到骄傲。”宋佳心想,这不就是你们喊着要的“大女主”吗?
宋浩和潘晓霜的爱情靠逻辑讲不通。一个是有铁饭碗的漂亮女人,一个是离家15年的石雕工人,心里埋了个杀人逃跑的大秘密,开辆破车,沉默寡言。关键是,长得还不帅。怎么就非得他不可了呢?“要是硬用理性分析,挺扯的。但爱情哪儿那么多合情合理,占一头就不错了。”
她和章宇靠表演把这份感情给坐实了。两人开一辆没了挡风玻璃的车,把雨伞伸出窗外遮雨。站在高速公路收费站窗口喝着酸奶求婚。看着这么不搭的两个人,起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好演员就是要填补这些缝隙的,用情绪带动你。”宋佳说。
电影里的很多台词和动作都是即兴的。有场戏,潘晓霜和宋浩边往家走,边打趣着未来孩子的名字。
“女孩就叫送上门。”
“送上门好,像她妈。”
这是压抑的《风平浪静》里让人笑出声的两句台词,出自宋佳进组后拍的第一场戏。一上来就能有这种即兴创作,说明她早在进组前,就把潘晓霜这女人的性格和过往都研究透了。
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剧照
困在角色里
在准备角色这件事上,宋佳挺老派,“电影进组前,台词和人物就都捋顺了,不带剧本,就带着自己和人物去。电视剧还不行,体量太大了”。
把角色吃透了,演员的关注点才能回到当下,感官才能打开。“那天的风,那天的雨,那天的音乐,火锅里的菜,坐在你对面的对手……全部的灵感和感受就来自他们。”
读剧本,反反复复地读剧本,查资料,体验生活,写演员笔记,减肥,增肥……这些演员的基本工作,宋佳不太喜欢提。准备角色的过程还有它很抽象的一部分:“那个人和一场场戏,每天就在脑子里过,该干吗干吗,但这个人就扎在你脑袋里了,越来越具体,具体到她穿什么样的内衣,用不用香水,用什么香水。”
有时候,造型能帮上忙。《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里的林慧是宋佳最近几年演得最难的一个角色,进入得却是最快的。“得感谢那德国造型师。”第一次做造型前,宋佳没看到过剧本,脑子里有的只是娄烨导演给的几个关键词:这女人是一个杀人犯,一个别人的情妇,也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年龄跨度从20多岁到40多岁。这么一个复杂的人,挺难想象的。造型当天,德国人给她接了个大长发,衣服穿得也怪异,里面是蕾丝,外面是男士西服,露腿的裙子,配了一双白球鞋,手上戴一块男士大手表,还拎了个特大的皮包。造型师还给她垫了个大屁股,屁股一垫,整个人走路的姿态就变了,扭来扭去的。
造型一出,宋佳立马就理解林慧了——这是个神经质的女人,身上有种破碎感和毁灭感,她的美也出自这儿。
李霄峰说过,在拍摄现场,宋佳从不看监视器,导演说行就行,“太放松了”。也不是从一入行就这么心大,刚拍戏时,宋佳也蹲在导演身边看监控,说是挑挑表演的毛病,其实还是下意识地看自己的脸,“美不美?这个角度是不是有点胖?你看到的是自己,不是角色,一在乎这个,表演肯定会受到干扰”。
意识到这问题,宋佳就再不看监控了。这习惯正好符合娄烨对演员的要求,在他的片场,演员不许看监视器,连他自己也很少看。整个片场,就有一块小小的屏幕,多数时候都闲置在那儿,娄烨永远在现场,和演员待在一块儿。工作人员最好都清场,谁也不许乱碰演员。
“我可太适应这种拍法了,因为我知道导演在干吗。”宋佳觉得,《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提供了她这几年最好的拍摄环境。
娄烨拍电影,向来给演员极大的表演空间。怎么用再说,先演过瘾了,有时一场戏下来十几二十分钟。《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里有场戏,剧本里只有“林慧去上货”几个字。当天,拍摄场景里全是素人,只有宋佳一个职业演员。她被扔进真实的环境里,怎么演就全靠自己了。
宋佳不想把年轻的林慧演成个老实、贤惠的女人,她想让她八面玲珑一点,甚至有点骚气。“校花得有点风流的,见了男人容易有股劲儿,这也给颂文那角色家暴林慧一个支点。”风骚的林慧穿梭在人群里,如鱼得水。路过个男人,还凑到人家耳边说“明天打电话给我”。
“表演的魔力就在这儿了,那哥儿们是个素人,我来这么一下,他都傻了,但他居然真转过来,冲我点了个头。”最后,那场戏只出现了三秒钟,还是在片尾字幕部分。
电影是2016年拍的,在广州。那之后有三年,宋佳没去过广州。回忆起这座南方都市,全是阴黢黢的,“也不知道是真没太阳,还是人太丧,看不见半点阳光”。
在广州拍戏那阵子,宋佳得让自己留在林慧的状态里,整个人丧得不行。生理上的折磨不会少,拍精神病院的戏之前,她熬夜,想把自己熬肿了,搞得疲惫点。熬了一宿效果不好,还得想别的招儿。弄了碗泡面,把汤全喝了,又咸又胖人,第二天总算管用了。
心理上的折磨更是时时刻刻的。“人一丧啊,看什么都丧,周围的空气都是丧的,碰到的事儿也全是丧的。”戏拍到后半段,酒店附近的池塘里竟然淹死了一个小孩,她眼看着一块黄布,裹着个小孩抬走了,妈妈在边上哭得死去活来。那天之后,宋佳就觉得广州的天更阴了,晚上也睡不着觉。她把助理叫到自己屋里,俩人互相陪着睡,直到整部戏拍完。
表演看起来是个感性的活儿,其实理性的东西也一直在。“即兴也得有个概念,什么有效,什么没用,不能失控,这方面我真挺厉害的。”
也有些戏,看似是即兴的,其实是精心设计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拍林慧和唐奕杰结婚那场戏前,宋佳突然想起自己看过一个视频,在一个三、四线城市,新娘在婚礼上喝大了,摔了个大跟头。裙子掀起来,露出了裤衩。“怎么能有女人在自己的婚礼上喝成这样呢?”这个画面让宋佳印象深刻。到了自己的角色要结婚,她突然想起了这个画面,就给用了进去。演之前,她没告诉任何人。
热热闹闹的婚礼,林慧进门时,摔了个大跟头,新婚丈夫和一群人赶紧把她扶起来,高兴着呢,谁都没把这当回事。影评人却把这一摔解读得很深——林慧怀着别人的孩子结婚,怎么会不忐忑呢?这一摔也暗示着,这个女人的婚姻和接下来的人生注定是坎坷的。
这场戏演完,好些人围上来,关心宋佳摔伤了没有。“没事,没事,假的,我故意的。”她有点得意,大大咧咧地让大家该干吗干吗去。
去年,宋佳随《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剧组去广州领一个电影奖项。飞机一落地,窗外阳光明媚的。林慧和那段黑黢黢的日子仿佛在另一个时空里。
电影《风平浪静》剧照
审美和选择
那场结婚戏,对手演员张颂文也“心机很重”。林慧个子高,拍新人合影时,他演的唐奕杰悄悄踮了个脚。男人的虚荣心和两人微妙的关系一下子就有了。“好的对手演员有多重要?在现场,比着想辙,互相刺激。”
对于演员来说,会挑剧本,有好的审美,很多时候,这比会演戏重要。宋佳倒不谦虚,“这方面,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点天赋”。
在沈阳读音乐学院附中时,宋佳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专业课普普通通,但长得好看,穿得更扎眼。“大红裙子,红蝴蝶结,配个黑皮鞋,那时候我就玩红唇了你知道吗?”老师们也不太管她,好像认定了这学生要吃另一碗饭似的。
当年这么招摇的一个女孩,考上海戏剧学院时,却是全场最素淡的一个。“我至今没想明白,当时怎么有这个意识。”那会儿,艺考的学生还不懂今天这么多套路,只知道把自己往好看了打扮,女孩子都搽脂抹粉,脸化得精致,衣服也花哨,和音乐学院里的宋佳一个样。
那会儿,除了朋友推荐的上海戏剧学院,宋佳连北京电影学院和中央戏剧学院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表演是个啥。但她模模糊糊觉得,“面试看的就是你本来的模样吧?干净点,素一点比较好?”面试那天,她可能是全场最朴实的几个人之一,头发随便扎着,没化妆,就穿了条牛仔裤,配了件款式简单的白衬衫。“现在回头想,我是不是就适合干这个啊?想法多对路。”
就穿白衬衫那场面试乖了那么一回,进了大学,宋佳还跟念音乐学院似的,吊儿郎当。她总觉得,大学四年,学方法倒是其次,构建个好的审美观更重要。这个圈子里,有太多外形好、演技好的演员败在了审美上。审美局限了,戏路也就局限了。没法透过商业成功和失败看一部电影、一场表演,路走着走着可能就偏了。
几乎可以肯定,如果2006年上映的《好奇害死猫》放在今天面世,宋佳和她饰演的梁晓霞必然会遭受一轮网络暴力,观众和网友会变着法儿地骂这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梁晓霞这女孩,爱上了胡军演的有妇之夫,爱得热烈、卑微、招人恨,但也是个可怜人。当年,可没有这些干扰因素,接下这个角色,宋佳唯一顾虑的是,电影里有几场挺性感的亲热戏,家里人看了会不会觉得丢脸。她给爸爸打了个电话,交代了情况,“我爸停顿三秒,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家里人不介意,这角色就没半点好顾虑的了。
我问宋佳:“要是放在今天,遇到这么个角色,你会接吗?”她想都没想就说:“会啊,肯定会,我演戏是为了让人记住角色,又不是为了招人喜欢。”
对演员来说,挑剧本是个坎儿,考验审美,也考验判断力。看故事、看人物是一方面,宋佳对团队很挑剔,得有对路的对手演员,团队要专业,“那导演一天天想的是拍戏还是拍戏以外的事,这我能感觉得到”。尤其现在这个大环境,很多时候,光有个好剧本成不了事。
几乎从入行演戏的第一天起,宋佳就清楚一件事:演戏要挑对手演员,她依赖对手,表演上的化学反应是对着剧本设计也设计不出来的。
《风平浪静》里她和章宇的爱情戏是整部电影里最出彩的部分。为什么潘晓霜能演成那样?很大原因是对手演员是章宇。潘晓霜那角色,宋佳没觉得有多大挑战,也不是非演不可。但她喜欢剧组这帮人,就想跟导演李霄峰,还有章宇这样的演员合作。
“章宇那么一个演员,不上综艺,不到处参加活动,也极少接受采访,就琢磨拍戏,过自己日子,这多难啊,一般人挺不住。”
为什么挺不住呢?
“为了宣传,为了多赚点钱呗,就这点事。像他那样,我也挺不住。”
虽然没章宇那么极致,但宋佳选戏、选择生活方式也算挺任性的。我逼着她掰手指头算了算,拍完的戏,电影、电视剧都算上,还有十部八部没上映和播出呢。有些是刚拍完没多久,正在排期。有些是内容原因,不适合在国内上映。还有些压根儿搞不明白原因。
一部作品的命运,演员能决定的部分,太少太少了。“所以,就不能想太多,演爽了再说,不然多赔,多拧巴啊!”宋佳有时候还挺骄傲,在那些可能上映不了的片子里,往往有最真实的情感和生活,把那些东西留下来,就“挺牛的了”。
早些年,学院派出身的宋佳喜欢梅丽尔·斯特里普,表演太精准了,“演商业片都能拿奥斯卡最佳女演员”。那会儿,她要求自己表演准确,“一场戏有千千万万种演法,要找到最准确的那一种”。
现在不了,现在她更喜欢法国演员伊沙贝尓·于佩尔。年龄从不是个事儿,在戏里也松弛,没那么强的设计,感觉对了就全对了。《她》里有场戏,于佩尔演的角色,在窗边望着邻居搬圣诞礼物就自慰起来了。“这怎么想到的呢?还能演得那么自然,那么合理。”是骨子里的自信和自由,宋佳觉得,在红毯上穿再华丽的礼服,这股劲儿都凹不出来。
采访完,宋佳去了《风平浪静》的电影首映礼。首映后,主创走进影厅和观众见面。一个第二次看片的女观众提了个请求,希望宋佳和章宇在现场重现电影里收费站求婚的戏份。她还顺手掏出几盒酸奶递上台,那是这场戏的重要道具。
“不行,这个真演不了。”演戏不是闹着玩,宋佳拒绝得很严肃。现场只尴尬了一秒,“我们给你干一个酸奶吧!”宋佳张罗大家举起酸奶,敬台下的观众。她撕掉瓶盖,干了两口,还在众目睽睽下,把瓶盖给舔干净了。
拒绝在台上“来一段儿”的是演员宋佳,舔酸奶盖的那个就是一心有点儿大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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