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景山后街11号,北京市少年宫旧址。这处位于北京中轴线上的皇家园林一隅,自1956年始,每到周末,满园腾腾的孩童之气,就连原属景山公园的皇寿殿,也被政府特批成了北京市少年宫的教学课堂。在300余年的大殿里,阳光透过窗棱照进来,在其间跳舞、朗诵、舞文弄墨,是一拨又一拨孩子和家长的志愿。大殿依旧,气韵犹存。
记忆里,不是所有孩子都可以有机会在北京市少年宫学习,严格的入学考试、有限的学员名额,就如大殿的门槛一般,让无法有缘进入的孩子,艳羡不已。
这座贵气、深邃的园林,于演员涂松岩的童年、少年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课外悠哉之地。因为妈妈在这里教授舞蹈之由,他可以以家属身份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选择进入任何一间教室。「假期没事儿干,来,选个班儿上吧。」他一个学期换一个班,乒乓球、武术、航模、书法、朗诵、唱歌……都学过。几乎所有老师都认识他,唯独没学过的,就是妈妈的专业——舞蹈。
从景山后街的大门进入少年宫之后,迎面会看到一个高高的铁塔,铁塔下面有一间教室,很多人并不知道他的用处,那是涂松岩在所有课外班里最喜欢的,对外它叫「英语电台班」,「其实~~~……」涂松岩眼睛一瞥,咧咧嘴露出一个神秘兮兮的「使坏」神情,一脸嬉皮笑脸的闹。
上课形式就是每个人一台电话机、一副耳机,靠一种特定的电码往外拨号,调台,就可以让自己的声音被全世界的人听到,也可以在信号塔的帮助下,接收到来自全球同一组织下的其他「电台」。当自己的听筒可以连接上一个遥远地方的陌生人之后,两个人就可以开始对话交流了。他接到过来自日本、俄罗斯的通话,最有意思的一次,甚至还搜到了一艘要开往南美的油轮上的信号。涂松岩现在还能准确念出北京市少年宫的电台编码——一组没有任何规律可言的英文字母,这么多年之后依然牢牢印在他脑子里。
这便是涂松岩少年时生活的「颜色」。
他有一种当时并不自知现在也未必可以讲得完全清楚的「优越感」——很多人孜孜以求的东西,从小他便毫不费力拿到了,所以他并不以为这种「得到」有多么意义重大,随时失去,也没什么大不了。其实,也真的失去不了什么。
「是呀,从小没什么抱负,也不缺什么,也不想特意得到什么,所以就觉得挺好的,生活挺美好。」这是涂松岩在当下的自评。
跟他相熟的朋友都会喊他「涂涂」,应该是大学起在中戏被喊响的,一叫就是20年了,听起来像个卡通片儿里的角色。
「是啊,你没看过吗?《大耳朵图图》吖!」
我没看过,当即查了一下,一只圆脸儿的大娃娃,头上几根儿毛,一对圆圆的大耳朵,忽闪忽闪的。
涂松岩得意乖张地左右晃了晃头,又切了一块盘子里的香肠送到嘴里,喜滋滋的,那样子跟他2岁的儿子「涂一乐」感觉也没什么两样——都是天真无邪,好像从来没被生活暴击过似的。
我们不免会在见到一个人的时候思量,为什么他她会成为现在的他她?是什么决定着我们每一个人的人格和命运的走向?是不是很多事情从一早就已经有了定局?所谓的长处、优势是否又和局限与短板相生相融?
眼前的「闲散人」涂松岩,和刚刚落幕的《我就是演员》里那个演技状态稳定的涂松岩,和再往前回溯——那些都市家庭电视剧里被他塑造出来的一个个「夹板儿男」们,一点点重影,合拢,又渐渐虚实相叠了。
2
前日因为一档节目,涂松岩有机会以「记者」的身份拜访和提问前辈演员雷恪生先生。他特意问到老爷子「职业标签」这件事。
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涂松岩饱受其困,又难从中脱身。
2006年,他第一次在电视剧《双面胶》里演了一个被夹在媳妇和妈妈之间的男人李亚平,火到家喻户晓,从此成了「夹板儿男」专业户。《宝贝战争》、《七年不痒》、《孝子难当》、《双城生活》、《幸福从天而降》……
「一直陷在婆媳关系里的表演,很自然人家会觉得你就是邻居家的大哥、二叔,是吧……」涂松岩一股子的平易近人,摘也摘不掉。起初他也愁,后来天秤座的善解人意终于把自己也说服了,「也挺好,你要演得不好,人家还不贴你(标签)呢,是吧……」
上大学时同班同学小陶虹就「点」过他,「你演『反派』肯定特别好!尤其是那种深藏不露的,有变化纠结的那种『反派』……」是在婆媳剧里被「夹」了好多年之后,涂松岩有一刻猛然想起了老同学的这句话。
他问雷恪生先生,该怎么办,雷老爷子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开解他。
雷恪生也在自己的职业生涯里遇到过一模一样的局面。电影《秋菊打官司》前后,他一直被贴着「农村专业户」的标签,「各种农村的老头儿」来找,他也不拒绝,演呗,时间长了,难免有了别扭。直到李少红导演邀他出演电视剧《雷雨》里的鲁贵,「他亲口跟我说的,他说,『我终于进城了……』」
人在无奈的局面里能做什么呢?无非是韬光养晦,锤炼自己,待机会来时,一把抓住。
一个雷恪生回忆的细节让涂松岩受教。
和同样资深的演员归亚蕾演一场很重的对手戏的前一晚,雷恪生和她两个人对词,坐在桌子边,雷恪生把剧本合着往桌子上一搁就开始,几页戏对完了,他动也没动过剧本,一篇也没有翻过。归亚蕾惊讶,「雷先生你怎么一个字也没有看?」雷答:「我早就都背下来都弄懂了啊,这也就是跟您对戏,要不是您坐在这儿,我本子都不带拿来的。」
一个演员的「职业性」,在涂松岩看来,就是要把自己的每一段表演都「完成在一个水准之上」,如果有幸可以遇到好对手,彼此刺激发光固然是好,但是如果没有遇到这样的对手,「哪怕你对着空气,你也要把你这段词、这段戏,完成到一定水准之上,不能让人骂你。」
他确确实实用自己的表演「捧」起了不少好演员。《双面胶》之后,他的人气却远没有起点相当的海清「火」,一度也疑惑过,惑到了「自卑」的地步。直到后来,那部戏的摄影曹盾对他说过的一席话,给了他开解。
曹盾说:「涂涂你是一个特别好的演员,这不是我说的,这是我妈说的。」为什么?「她说你在接对手的戏时,状态时游刃有余的,你不是在演自己,你是在演这场戏,无论对手怎么样,你都可以接上戏,圆回去,所以,你是一个好演员。」
如此现实,我们亦在《我就是演员》的舞台上得见了。「大魔王」韩雪、实力派新人李兰迪、感性至上的齐溪、同样稳定的王阳、极具灵气的李倩、倔強寡言的宋轶……每一个人表演风格迥异的「交手」对象,涂松岩都接住了。
「我们就以齐溪的风格为例说吧,她在台上的时候,只要是在角色里,做什么我都不会觉得意外,你明白吗?哪怕她的调度错了、换了,没跟我讲,我都可以即时去把它圆回来、可以接纳过来,因为我相信她。」
1995年春天,涂松岩在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才读了半年,就主动去找班主任黄定宇,掏心掏肺地告诉他,自己可能错了。「我说老师我可能选错了职业,您当时招我也招错了,我干不了这一行,我投入不进去。」
解放天性课上,老师声情并茂地让同学们闭上眼睛,把自己想象成草坪上的小白兔,过一会儿又说大灰狼来了……涂松岩怎么都不能相信这一切,「你不觉得这傻了吧唧的吗……」他偷偷睁开眼睛,看到周围的同学们一个个投入其中,有人自己给自己「抓毛」,有人乖乖窝着,还有人听到大灰狼来了,直接爬到角落的暖气管子上去了。
「要干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黄老师听完涂松岩描述所有之后,幽幽跟他说,你别着急,我选你,自然有我的道理。「他说你要知道,一个合格的演员,一定是在理性控制下的感性的释放。」涂松岩听完之后内心一万只手在挠头,「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感性理性,控制释放这那的。然后老黄还是慢悠悠跟我说,你别急,你再练练……」
现在,涂松岩完完全全懂了老师说的,理性。理性至上。
3
《我就是演员》的舞台上,我们看到涂松岩在演,没看到的是他头脑中一直高速运转着的理性和控制。他会在每一场戏、每一个段落的转折处,马上在台上作出判断,自己接下来的表演是应该更多关照现场观众,抑或是摄影机的镜头和未来电视荧幕前的观众——这意味着表演方式的选取、尺寸的收放,哪怕只是毫厘之间的差别,他也一定要求自己做到。
90%的自我在投入感性的演出,另外10%一直在照顾着涂松岩本人。即使有一些爆发和歇斯底里,他也会马上把那份情绪收回来。
我们总会在谈到「人戏合一」时说及的张国荣之于《霸王别姬》那种状态,涂松岩很欣赏,但是他很清楚,自己做不到,而且,他挺怕的。
他追求的是老一辈中国戏曲家身上的那种克制和「程式化」,一滴泪都没有掉,仅仅是抖一抖头上的翎,都能够扎到人心里去,不絮叨,不使劲,但是劲道。
毕加索不是第一天提笔画画的时候就那般肆意挥洒不管不顾的,他势必也是从最初的写生开始的,所有的飞舞,都应该建立在对基础的间架结构的深刻认识之上。
认真开始聊起创作的涂松岩,终于不再是那样嬉皮笑脸心无城府的平易样子了。
他大学「回作业」的时候演过一个犹太籍的纳粹军官,是的,一个整日活在谎言、隐瞒、痛苦的杀戮和反复感到罪恶的漩涡里的角色,那个戏叫《到我死的那一天》。军官最终难以忍受内心的焦灼,违犯律条解救了一批犹太人,然后自杀了。涂松岩对这个角色的塑造过程记忆犹新。
是不是要做一个好演员,就必须要在自己的人生中经历一些刻骨铭心的痛苦和沉重才可以呢?涂松岩不以为然。
「生活的经历起伏也许确实可以对你的表演有帮助,但是前提是,你有这种悟性和潜质,能够把经历带来的东西表现出来。不是说所有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都能成为一个好演员;也不一定说你没有经历过这些,就不是一个好演员。这不是一个因果关系。」
采访两个余小时,说出以上这段话的涂松岩,难见的一脸严肃和坚决。
他知道自己身上的「问题」:太闲散了,可能没什么大家所谓的「野心」。参加比赛也一点儿想夺冠的心思都没有。「我一个从小参加比赛永远得第三名的人……」那样咧嘴咯咯儿乐的神情又挂上他的脸了。
他晚饭吃大肉,敞开了不折磨自己,几乎走到哪里都愿意带着妻儿,没有工作了就马上一家三口奔机场瞬间位移到世界每一个有美和趣意所在的地方,明明前晚还在舞台上演着一代枭雄的悲喜,第二夜就抱着儿子在可以看得到巴黎铁塔的露台举高高、看灯灯了。
生活如果不给你苦头,你又何必要自己去找呢?
满族人涂松岩,打小就听姥爷跟他讲当年家里有了第一辆飞利浦自行车的时候,怎么骑着车围着老城墙一圈飙车,还气势汹汹睥着眼睛跟人说,「您先出发,我削个水萝卜吃完了再追您,最后都能比您快!」姥爷还教他怎么能只踹一脚,就把对方连车带人一起踹翻,那劲头,就像再往前倒300年,说怎么可以在马上一骑一箭,射翻敌首。
演员果靖霖说过涂松岩:「你呀,就一北京小爷!」
这个「北京小爷」曾经的奋斗目标就是可以像他姥爷一样,吃最脆的水萝卜,骑最好的自行车,追最快的风,更多的理想、追求,没那么多。
但现在时年到此,他开始领悟到了,再有「过分的随意」,可能就会丧失掉很多原本自己身上有的能量,爱玩儿还是爱的,但是时候把之前长时间的积累得到的东西释放出来了。
我们很偶然地因为一张剧照谈起大约20年前的一部戏,《断腕》,戏剧导演田沁鑫的处女座,参演的演员有金星、周文宏,还有那个时候还叫段龙的段奕宏。那时候大家没有什么钱,有的就是一股子劲儿,每天在借来的地下室排练,金星来了之后,引入了很多很多现代舞的肢体启发,给当时还在上学的涂松岩、段龙带来了深刻的激荡。
涂松岩的声线因为激动微微有些发颤了。
有些事,他确实藏得太深了。
「那是!我从小玩『电台』的,藏得很深了。」
你真的可以演出让大家害怕的感觉吗?你可以狠中有情,老辣后面藏着软肋?这么复杂,你可以表现吗?我真的很质疑。
「是的,你还不了解我。」一丝凉意,划过涂松岩的眼睛,只是瞬间,他就又恢复笑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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