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鹿屋密谈
渊田美津雄 [日本]
一、胜负是靠海洋还是靠天空？
二、空袭珍珠港的可能性
三、争论
日本联合舰队
一、胜负是靠海洋还是靠天空？
在鹿屋航空基地的参谋长室里，第十一航空舰队参谋长大西泷次郎海军少将 [ 译者注：大西后晋升海军中将，一九四五年五月日本投降前不久任军令部次长，战败时自杀。 ] 和第一航空舰队参谋源田实海军少佐，面对面地坐着。天色逐渐暗下来，在光线暗淡的屋子里只有台灯在亮着。
“源田少佐，今天的谈话不要对外讲，在内部也绝对保密，也就是说，这件事只能是你知我知。”大西海军少将严肃地说。
这是一九四一年一个初春的傍晚。
身材不高而精神抖擞的源田海军少佐，挺直地坐着，用他那荒鹫般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大西海军少将。室内的空气显得格外紧张。
“最近，山本联合舰队司令长官私下跟我谈过一次。”大西海军少将说到这里停了一下，随手从烟盒里取出香烟，递给源田海军少佐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
“日美谈判虽然还没有绝望，但埋伏着危机。”大西海军少将想用轻松的口气说话，但老是断断续续。源田海军少佐目不转睛地听着。
“话是这样说，但也未必马上打起来。但是，就国内情况看，这种可能性也不小，因为对三国军事同盟的那股劲头大得很哩！”
源田海军少佐深深地点了点头。
“上回遇到山本长官的时候，他笑着说过，‘我也许要辞职哩！’长官极力促使日美谈判取得成功。他给近卫首相打气，也许还决心亲自去闯虎穴呢，不过，如果长官现在辞职的话，只能增加战争危机，和平就毫无希望了。”
源田海军少佐皱起眉头听着。大西海军少将这席话使他感到震动。山本海军大将辞掉联合舰队司令长官职务，不至于吧，而且也不应该如此。不过，山本海军大将不赞成日美打仗，所以，海军内部也有些人对他不满。况且，山本海军大将由海军次官调任联合舰队司令长官，迄今已有三年之久，远远超出了历届海上任职的惯例。有风声说，岛田繁太郎海军大将正在等待接任。还有象刚才大西海军少将透露那样的消息，也许山本海军大将打算在实现近卫首相同罗斯福会谈时，他将以海军代表的身份随行——源田海军少佐这样左思右想。
大西海军少将接着说：“最近，山本长官私下跟我谈了他的意图，……就是为了这件事，今天把你找来谈谈。”大西海军少将停了一会，用强调的口气说：“山本长官也充分考虑到万一将来打仗的问题。他是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届时如何指挥作战要有一番设想。他有一个主意，同过去的作战设想大不相同。他指示我，研究一下他的设想是否可行。”
接着大西又补充说：“这当然不是正式命令，只是作为长官亲信的参谋，秘密研究作战问题。”
源田海军少佐屏息倾听，等着大西海军少将把话讲完。可是，大西只是靠在椅子上，一股劲吸烟，大半晌不开口。这时，天已经黑了。
“源田！”大西海军少将突然叫道。
“是！”
“你是怎么想的？”
“……”
“就是说，一旦打起来，按照历来的作战设想，等候美国太平洋舰队前来进攻，采取阻击战。象这样的打法，你认为能否速战速决来决定战争的胜负吗？”
源田海军少佐使劲摇了摇头。
“作战方式已经变化了，我认为光用战列舰为主的舰队决战是决定不了战争结局的。看来，美国海军一定会发动航空兵力，步步进逼。”
“嗯！”大西海军少将探着身子说：“山本长官也是这样想的。”
“制海者制全球”——这曾是世界各国的共同信念。把海洋置之不顾，国家就不能繁荣；不守卫海洋，就谈不上什么国防。直到今天，这个道理仍然适用。制海，这是一定要做到的，但内容不同了。过去是靠战列舰，而战列舰的优劣又取决于它的主炮口径。可是，现在航空兵的发展日新月异。制空先于制海；不制空必不能制海。然而，在日本海军中，真正看到这个问题的人是寥寥无几的，以战列舰为主的舰队领先论仍然占着上风。他们认为十八英寸口径的火炮比十六英寸口径的要好，军舰则是一艘“武藏号”比一艘航空母舰强。日本海军多年来一直是以美国为头号假想敌而进行战备计划和加强训练的，完全是搞防御性阻击作战那一套，也就是说，准备在日本近海迎击从三千数百海里之遥的夏威夷横渡太平洋来犯的美国舰队。在这种思想支配下，日本才接受了5∶5∶3的比例， [ 译者注：指一九二一年十一月日本政府在华盛顿海军裁军会议上接受的关于美英日战列舰比例的主张。 ] 也就是人家要占七成的主张。同时，也因为采取防御战略，可以借助岸基飞机在陆上基地威力圈内作战，所以才提出要废除攻击型航空母舰的建议。
但是，一九四一年的形势迫使这种对美作战计划非改变不可了。一旦日美之间发生战争，是不能把英国和荷兰置之度外的。而且，中国大陆早就成了战场。因此，海军首脑正在为重新制订一个把英荷中三国也考虑在内的对美作战计划而焦虑不安。
山本五十六大将
二、空袭珍珠港的可能性
“军令部的作战计划是集中兵力在南线作战。”大西海军少将掸了一下烟灰说。
“噢！”源田海军少佐诧异不已。
“这是因为要抓到石油。石油！”大西海军少将把身子贴近桌子说。
源田海军少佐越发感到莫明其妙，大西海军少将好象马上看出了源田参谋的心思，于是说：“讲起来也叫人难为情，我国一直从美国进口石油。实际上，这是靠不住的。一旦美国实施封锁，海军现有的六百万吨石油越用越少，经不起打两三个回合，也就用光了。即使不打仗，也用不上一年。所以，无论如何也得占领南方油田地区。他们认为这是头等大事。”
为了保存自己，日本务必确保南方地区，这是当时军部的一致看法。源田海军少佐也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是，他真没想到，目前的石油储备竟那么少。即便如此，为什么非把全部海军兵力都投入南线不可呢，真令人无法理解。他默默地听着大西海军少将往下讲。
“控制南方的石油，当然是陆军的事，但需要海军配合陆军登陆。可是陆军说，如果不在十一月以前抓住战机，登陆作战就没有希望了。因为，从十一月开始直到第二年三月刮东北季节凤，在这段时间不能在马来半岛和菲律宾登陆。再一个理由是，冰冻以后到来年春天解冻以前这段时间，守备北方的日本部队同苏联军事对抗的危险不大，但春季以后，就有可能美苏合作从北面威胁日本了。因此，南线作战必须在冬季告一段落。这就是他们的主张。军令部的意思是，警戒兵力自不必说，海军的全部航空兵力首先集中投入南线作战，以便争取早日告一段落。”
这时，源田海军少佐忍不住插嘴问道：“可是，对美国太平洋舰队怎么办？是不是为了进行阻击决战，暂时把战列舰部队扣住不放？”
大西海军少将拍了一下膝盖说：“问题就在这里，山本长官认为，太平洋战争的关键是美国舰队。只要美国太平洋舰队仍在，哪能轻松地搞什么南线作战！也不论登陆作战怎样得手，都无关大局，决定太平洋伞战局的，仍然是美国舰队。”
大西海军少将停了一下，接着说：“如果美国舰队按照历来的想法，突然进攻以决一胜负，那倒很好，可以速战速决。可是，象刚才我说的那样，它如果首先发动航空兵力，步步进逼，向我扑过来的话，那就要拖长时间，难于决定胜负了。所以，山本长官考虑，如果战争一开始就把美国舰队打个狼狈不堪，南线作战便无后顾之忧了，还可以安排好海外的防线。”
源田海军少佐深深地点了点头。
“为此，能不能用航空母舰的飞机空袭珍珠港，这是长官的设想，并且叫我研究一下具体作战问题……。”
大西海军少将两眼盯着这位战斗机飞行员出身的航空参谋，继续说：“源田！我这里是岸基航空部队，只能到菲律宾和马来亚方面作战，至于珍珠港，只有靠你们。怎样？你们第一航空舰队可以干吧？”
源田参谋默默地思考着。这可不是能够随便答应下来的事啊！
空袭珍珠港，歼灭美国太平洋舰队。简直妙极了。但是，一旦失败，就会使海军作战一开头就全盘垮台，从而可能导致整个战局的失败。远征三千海里，就地歼灭敌人主力舰队，这在海战史上是没有先例的，确实是划时代的壮举。真想干它一番啊！
源田参谋继续暗自考虑着。大西海军少将以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源田参谋。一片沉寂，几乎叫人窒息。
“参谋长！”过了一阵，源田参谋开口说，“我想行得通，是不是现在就要方案呢？”
“嗯，不，当然要很好研究研究。等研究之后，毫不保留地谈谈你的意见吧。但是，……”大西海军少将改变语气说，“我再说一遍，这件事绝对不能对别人讲啊，记在你一个人的心里就行了，明白吗？”
“是，参谋长，您就放心吧！”
俩人面对面会意地笑了。在战列舰至上主义占统治地位的日本海军内部，他俩总是主张优先搞航空军备的。他俩不计军阶和地位高低，互相信任，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源田海军少佐是海军中尽人皆知的著名战斗机飞行员，驾驶技术超群。在飞机捐献运动时期，源田的三项特技飞行表演使在场观摩的人惊叹不已，博得了“源田特技”之称。他不光是驾驶技术出色，在海军大学毕业时就是优等生，获得了天皇赐品——军刀。他眼光锐敏，颇有见识，确实超乎常人。后来，连美国空军也流传他的名声，称之为“源田主义”。
当时，日本海军还没从坚船利炮的幻梦中觉醒。所以，山本长官向航空兵专业出身的大西海军少将透露用航空母舰袭击珍珠港的设想，再由大西交代给源田海军少佐，这决不是偶然的。对于这一点，源田海军少佐比谁都更了解。这不是派系，这是觉悟了的人们的志同道合，结为一体。
从这以后，源田海军少佐日以继夜埋头制订作战计划。他埋身于一叠叠文件资料之中，考虑地形、研究兵力，时而计算数字，时而又伏案苦思。由于连日过度疲劳，源田海军少佐的眼窝塌陷了。到了樱花含苞待放的时候，他充满信心地得出结论：“只要如数精选人员和指派兵力，可望成功。”
源田海军少佐复命后，大西海军少将立即把研究结果向山本联合舰队司令长官作了报告。
没过几天，山本司令长官召集了第一航空舰队的有关干部，讨论珍珠港作战问题。
这期间，在濑户内海开始了第二期袖珍潜艇艇员训练。
三、争论
在联合舰队旗舰“长门号”战列舰的长官室里。
肩负日本海军威望及海外部队最高指挥官重任的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山本五十六海军大将眉宇轩昂，他坐在中间，两边坐着他的幕僚，对面坐着第一航空舰队的高级军官。航空参谋源田海军少佐也在场。长官室里寂静无声，在坐的人都凝望着山本长官。严肃紧张的空气充满了每一个角落。
“以上就是这次作战的大体设想，为了完成南线作战，无论如何必须实施珍珠港作战。说起来，是有些冒险，一旦失败，整个作战就有垮台的危险。关于这一点，希望在坐的作战部队诸位官员，毫无顾虑地提出意见。”山本长官用他那锐利的目光环视在坐的人。
南云忠一
大家一言不发。谁也不敢轻易发表意见。
过了一会儿，第一航空舰队司令长官南云忠一海军中将开口说：“源田参谋！”
“有！”
“你认为只用飞机就可以搞这个出击吗？”
“是！我想，只要敌舰队停泊原地，光用飞机就够了。”
“用多少兵力？”
“用第一航空舰队全部航空母舰的舰载机，我认为就可以成功。”
“警戒兵力呢？”
“为了防备同敌人的水面舰艇遭遇，在出击途中，需要派两艘战列舰和两艘巡洋舰，另外派几艘驱逐舰担负警戒。”
“攻击的主要目标呢？”
“第一是航空母舰，其次是战列舰。”
“敌人一旦发觉我方企图，出来堵击怎么办？”
这倒是个很关键的问题。在坐的人不约而同地把视线集中到源田参谋身上。
从马绍尔到珍珠港，航程达二千余海里。如此往返，大型军舰另当别论，续航力本来就比较小的驱逐舰当然需要中途加油。但是，被航速有限的油船拖累的舰队，一旦同美国舰队遭遇，是不堪设想的。我方能有胜利把握吗？大家把视线集中到源田海军少佐身上，是理所当然的。
“那就只好在海上决一雌雄了。由于我方有压倒优势的航空兵力，不必担心在海上跟敌人遭遇，相反地，这是求之不得的。我认为问题在于敌人的岸基航空兵力。我方对占有优势航空兵力的敌航空基地实施强攻，则要准备付出相当大的伤亡。所以，极端重要的是，不使敌人察觉我方企图。”
“噢，就是说奇袭呀！”
“是的。……我认为，攻击时间最好在拂晓。”
“嗯，但是……”南云海军中将连珠炮似地追问：“当局势紧迫，处于一触即发的时刻，美国舰队还会呆在珍珠港内不动吗，另外，太平洋各岛屿美军基地的巡逻机恐怕也警戒森严，要通过敌人的警戒幕而不被敌人发现，几乎是不可能的。”
南云海军中将停了一下，接着，有些激动地继续说：“而且，只要被一架敌机或者一艘潜艇发现，必然要受到阻击，作战行将受挫。这样，不但会连累南线作战，显然会导致以后整个战局的破产。”
南云海军中将望了一下山本长官说：“本职认为这个作战方案本身就包含着过多的冒险因素。”
山本长官没有回答。他微闭双眼，两臂交叉，侧耳静听。
“南云长官！”第二航空母舰战队司令官山口多闻海军少将突然问道：“那么，长官认为怎样办才好？”
南云海军中将斩钉截铁地说：“集中兵力在南线作战。如果把航空母舰兵力分开，在夏威夷和南线同时作战，恐怕两地的兵力都会感到不足。不管怎么说，珍珠港作战只是一种冒险的阻敌作战。如果成功，固然好。即便如此，也无非可以放心搞南线作战而已，而且因为不是攻略作战，只是一阵风刮过去，不能使战果扩大到以后的战局上。万一失败，整个作战就会前功尽弃，我第一航空舰队兵力将折损一半。这样一来，敌我兵力均势就会崩溃。若是得不偿失，实在令人感到这样搞作战指导未免太危险了。不如集中全部兵力在南线作战，以便尽早达成作战目的，确保不败的战略态势。尔后，歼灭美国太平洋舰队就十拿九稳了。我认为集中全部海军兵力在南线作战，可以不必顾虑美国太平洋舰队的牵制。根据以上理由，本职反对珍珠港作战。”
联合舰队的幕僚们听后，面面相觑。南云海军中将言之有理，特别是，军令部的方针就是主张集中兵力在南线作战的。提议实施珍珠港作战的是山本长官，但是，珍珠港作战的最高指挥官应是这位南云海军中将，所以，怪不得幕僚们都面面相觑呢。
可是，山本长官仍旧闭着双眼，一言不发。
“本职完全赞成珍珠港作战。”大家的视线一下子移到了讲话人身上。
山口多闻
山口海军少将激动地说：“诚如南云长官所说的，珍珠港作战很冒险。但是，美国舰队对太平洋有极大的威胁，我们在进行南线作战之前，不可置之不理。美国海军的战斗意志很强。太平洋舰队势必纠集英荷澳三国海军，对我南线作战进行反击。即使南线登陆成功，如果我方的供应线受到袭扰，乃至敌人乘虚骚扰日本本土，战局就难以收拾了。所以我认为在作战上，首先要给珍珠港一击。何况我们的主要敌人就是美国海军。至于说兵分两地不利，那最好把第一航空舰队的航空母舰兵力全部投入珍珠港作战。南线等于没有设防的地区，依我看，不必把海军兵力全部投入，不如把夏威夷作为主要作战方向，这才是正题。基于以上理由，本职完全赞同珍珠港作战。为了确保成功，我希望，研究一套万全办法。”
在坐的人立刻议论纷纷，赞成和反对两种意见，截然对立。有的表示赞同南云海军中将的见解，有的则肯定山口海军少将的说法是正确的。
可是，山本长官还是没有说话，一直注意听取大家的议论。等大家把想说的话说完之后，他才严肃地开口说：“诸位对珍珠港作战的见解，我都听到了。我的意见是，无论如何一定要打珍珠港！”
山本长官语气激昂，使全场鸦雀无声。他环视了一下，然后说：“诸位，请你们了解，只要我还担任联合舰队司令长官这个职务，这一仗非打不可。希望你们研究万全措施。”
长官对众议作了裁决。在坐的人都感到，山本长官已经下定了决心。
突然，山本长官喊了一声：“源田参谋！”
“有！”源田海军少佐注视着长官。
“空袭飞行队总指挥官，你认为由谁担任好？”
“是！”这个意外的提问使源田参谋一时回答不上来。“我看渊田可以。”
“渊田？”山本长官反问道。
“去年担任‘赤城号’的飞行队长，现任第三航空母舰战队参谋。”南云海军中将替他答道。
“嗯，就是那个渊田呀，我记得。他倒行。”山本长官深深地点了点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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