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犯错凭什么要我来承受(他求我给他服个软)(1)

01

他红着眼说:「你给我服个软,好不好?你只要求我,就不会有任何事。」

一字一句,似是哀求。

我好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冷笑声渐大,最后笑得直不起腰,肺里的空气都要排尽了,一手按在梳妆台上,手里的篦子也哐叽掉在了地上,在偌大的寝宫里震耳欲聋。

他只是蹙眉看我,眼中有多重情绪堆积——似乎有心疼,有惋惜,有愤怒,有不忍。

但唯独,唯独没有后悔。

我笑够了,直起身,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本还算温和的五官因上完妆,陡然伶俐起来。

我喜欢这样的妆容,看起来越凶、越让人生畏、越不好欺负越好。

这样想着,我还是平复了心情,抬手将最后一支金步摇插入发髻,微微侧头瞧他——嗯,真好看,和当年凉台月下,不声不响动我心弦时一样好看。

然而,我已经没有心情去欣赏了。

「摄政王没有旁的事,本宫可就不招待了。」说话间我又成了那个不可一世的长公主。

「被禁足在这方寸大小的院子,你这么精心打扮几个时辰,也不愿同我说话吗?」他似乎没听懂我的话,敛起眸子好像很悲伤似的。

「啧,你都已经赢了,又何必再来惺惺作态!」我有些不耐得揉了揉眉心,「是,是没人看,我给自己看不行么?以前我精心打扮你不也找了旁人?」

我似乎又有情绪上来了,话一出口就拦不住,「摄政王啊,这世界上没有这么好的事情的。你想要权势,感情就得让路。现下你功成名就又想要人心甘情愿爱你,那别人就得上赶着满足你?」

「这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的!」

「凡事都讲究个凭什么。」

「那你这是凭什么呢?摄政王大人…… 啊,凭你之前弃本宫于不顾啊?呵~ 别忘了,是本宫不要的你!是本宫休的你!」

我咬着后牙好在没有继续说下去,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明明已经半分也关系没有了,明明我在旁人面前是让人猜不透喜怒的长公主,但偏偏到了他面前,我是如此容易被调动情绪,如此容易变得不像自己。

和个怨妇一样。

真是让人生厌!

他还是不动,只是定定看着我。

那双总让我心安的眼睛,还是一样好看,但我已经不愿再看了。

算了,我走总可以吧?

路过他身旁的时候,我的心还是忍不住抽搐,好像有一只大手在攥着,让我一阵眩晕。

他没有留我,只是嗅着他周身的药草香,我便又被牵扯到回忆里。

但我还是抬起下巴,做足派头地让自己继续路过他。

——谢玄,从我开始我的计划的那天起,我就发誓,没有人可以再欺侮我。

没有!

所有欺辱我、背弃我的人都会遭到我的报复!

包括你!

我走到院内的花园里,才扶着树微微弯下背脊,大口呼吸。

突然肩头一沉,一件赤狐大氅已经在身上了。

我直起身转过头。

「白日人多眼杂,你怎么出来了?」

白巫不回答我,只是上前系上大氅的带子,我看着他那张雌雄莫辨的俊脸心情好了许多。

系好了他才后退一步开口,「主子又被那人勾起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了?」

我低头看着手心的疤,良久才点点头。

怎么会忘记啊——自年少起,我筹谋良久,步步为营,不想遇到他却犯了混,本以为自己是个凉薄的,却不想依旧是戏里人,可笑至极……

「那我去杀了他!」

我拉住白巫的手,「我不想你因此冒险。」

为那样一个人,太不值得。

02

「可是……」

白巫还想说什么,我摇头拍着他的手背,拉着他走到屋内。

「小白,你知道的,我这些年走来,到底是为了什么。都已经准备了这么久了,你别冲动。」

说到这儿,白巫才平复下来。

我的思绪也伴随着安魂香飘远了。

我的父亲是大燕的君主,他当政之时,举国和乐,天下无人不想来燕国定居。我的母亲是魏国和亲来的公主,虽然母家并不尊贵,但能文能武,是不可多得的奇女子。

他们也很恩爱,恩爱到别国妃嫔都妒忌。

听说还有人高价想买消息,看看我母后的「御夫之道」。

我叫白戚晚,是他们的长女。

却是一个从名字开始,就不招人待见的长公主。

作为他们的长女,我打小住在皇宫最偏僻的角落。

那个地方叫「凉台」,冬冷夏热,我也遭人冷眼、无人问津。

我明明应该是长在枝头的玫瑰,却偏偏活得像烂泥一般。

究其原因,就是因为母后生我难产差点丧命,又因为那时魏国边境一役战败,她的皇后之位岌岌可危,加之燕国数地大旱,文武百官接连上奏让父皇废掉她这个「不详」之人。连刚出生的我也被认为是「灾星」下凡,最后她为了保住后位说我八字不详,大义灭亲,送我去最偏僻的宫殿自生自灭,这才堵住悠悠众口。

可是,我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本该一生下来就被赐予封号……

可是父皇也信了,或许他不信,但比起刚出生的我,他更在乎他的女人。

毕竟孩子可以有很多……

啊,还有个原因,是个谣言,因为那人死了也无从验证——据说父皇的某个弟弟,一直与父皇不和,是因为皇祖母才保全性命,他一直心慕母后,曾经在一次宫宴上喝多了对母后意图不轨,那次事情之后没多久,就有了我,所以心生芥蒂。

嗯,似乎这谣言更可信呢。

不过,结果都一样。

……

这些年住在凉台,很多时候,尤其是冬天,屋子里冷得睡不着,我总是站起来走一走、跑一跑,再披着被褥看会儿星星,我总想——或许我不应该被生下来的。

人间,好苦呐… 也好漫长…

然而,我终究还是没那么勇敢吧,最终也没自杀,而且平安活到了九岁。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之我已经会看人眼色、知道人情冷暖、知道捧高踩低,知道我不被任何人重视,知道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像前不久忽然暴毙的宁才人一样,死在这红墙之内。

悄无声息。

变故发生在我九岁生辰那天。

举国欢庆,大赦天下。

当然不是因为我。

——因为白留允,小我四岁的亲弟弟,被册封太子、入主东宫,一时风头无两。

那天宫宴,我偷偷溜了出去,我想看看同样一对父母生的,受宠的孩子跟我有什么差别。

我只有九岁,很多东西还不懂,但我觉得我特别不开心,我觉得一路上总有人对我指指点点,所以没看见什么呢就想离开。

然后,我遇见了十五岁的谢玄。

他站在昏暗的长廊尽头,略微昏黄的烛光映下他摇摆的影子,一身玄衣没什么特别的装饰,只腰间坠了一块通体晶莹的白玉,因为天冷多了件纯黑色的大氅,同里面的衣裳一样沉闷。

年纪不大,但瞧着背影,却让人觉得他经历了很多,满身重负。

似乎是发现我来了,他转过身,低头看见我,先是一愣,接着嘴角向上扬起。

那一刻,我觉得像是冬末冰雪消融一样,所有的冷意都消失不见。

但等我看清他的整张脸,却有说不清的违和感——他生了一双瑞凤眼,眼尾细长,优雅地上挑着,从嘴巴、鼻子到脸型,无一不凌厉,但偏偏又从阴鸷中透露出一丝病弱的儒雅,减弱了他给人的压迫感。

他唤我——「长公主殿下」。

因为平时父皇不许我出门,所以很少有人这样叫我。我怯生生看着他,又莫名觉得亲近。

「长公主怎么不在宫宴上?」

「… 你为什么这样称呼我?」我半身躲在柱子后面,乳母说我今晚见到宫外的人,不能冲撞,但我还是很好奇,他为什么对我如此客气?

「因为公主是君,臣是燕国的奴才。」

君,臣,奴才…

「我不懂。」但我看他面善,就走近了两步。

他将怀里的手炉递给我,笑着说,「公主总会明白的。」

说完咳了两声转身离开了。

我抱着手炉,煞是新鲜。

这么精巧的小东西,金色浮雕上还嵌了颗红宝石,真好看!

在我寻找回去的路的时候,宫宴也快结了,我等不及去问乳母刚才的人是谁,乳母对我最好又很聪明,一定知道的。

我一边寻路,一边想着自己出来多久了,一边回想刚才那人的衣着特征,好描述得详尽一点。

在我专心找路不知情的时候。父皇身边的总管太监忽然提起小皇子今晚哭闹不止,恐是这进宫的人鱼龙混杂,带来了邪气,希望父皇派人祈福。

然而父皇却扫视一圈,不等开口,颍川王,也就是父皇的亲弟弟,就直接问我在不在。

我当然是不在的,

这些事也是很久之后听那老太监的徒弟说的。

他说——我的乳母被传召,见颍川王找我,又寻我不见,惶恐地跪在大殿中央请罪,说是她照看不周。

这时,突然有人传话说母后突然病危。父皇急忙就要离开,那老太监又问该如何处置这不尽职的乳母。

父皇心急母后,眉间的「川」字显露帝王之威。

那老太监的徒弟尖声细语得回忆着说——「陛下只顿了顿,便说——五十大板,逐出宫去。」

我闭上眼都能想到他云淡风轻发号施令的样子。

天家无情,在这里人命贱如蝼蚁,最不值钱。

那一晚,我第一次见到谢玄,第一次除乳母之外有人恭敬得唤我长公主,第一次觉得开心。

然后…… 我的乳母,自我记事以来对我最好的人——死了。

然而我连她最后一面也不曾见过。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颍川王是贵妃的老相好,而当年我刚出生,贵妃的孩子就没了,她一直恨我……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03

我疯了一样在母后寝殿前磕头

砰——

砰——

砰——

我看见平日总不拿正眼看我的父皇,眼眸幽深地打量着我,帝王总是喜怒不形于色,我总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想——或许,我快要去陪乳母了。

这个世界好冷,冷得让人害怕。

况且,从此以后长夜漫漫,再也无人为我彻夜拨弄碳火,只为让我睡个好觉……

我哭了,但是泪水和着雨,谁也看不见。

就在这时,就在我觉得全世界都把我抛弃的时候。

有一个人经过我身边。

我被雨淋到麻木,竟忘了抬头,只是嗅到一阵药香。

——是那个人?

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和父皇一起进去了,只留下一抹玄色衣角消失在转角。

黑色的… 应该是那个人。

父皇身边的大太监出门迎他,应该很厉害的吧…

「来人。」就在我乱想的时候,父皇突然出来了,他的眸子里光影明灭,终于淡淡开口,「带长公主出宫瞧瞧。」

也是这时,我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真的是他!

是他劝父皇应允的么!?

那一刻,我竟忘了,我是公主,是大燕最尊贵的长公主,却沦落到对一个臣子的怜惜而感恩戴德的地步… 我只剩下欢喜。

就在我准备谢恩的时候,我又听见这个不可一世的父亲毫无感情地说,「你是公主,不该为了一个奴才如此失仪,回来后便罚你禁足一月。」

那时,我忽然想起乳母和我说过,父皇还是太子的时候为了娶母亲为正妃,在御书房前跪了两天两夜,雨也是特别大……

我忽然很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为母后殿前失仪,我却……」

但我什么都不能问,只能又重重将头抵在石板上,血迹随着雨水流走,我哆哆嗦嗦又满是郑重地说,「谢父皇!」

脑子里却浮现出一个想法——啊,因为他是太子啊……

几个禁卫看护着我,驾着马车将我带出王宫。

一路上,我没敢掀开帘子,因为那几个人都一直盯着我。

有的神色复杂,有的神情淡漠。

或许他们也在疑惑吧——为何我什么都没做错,却如此遭人厌弃?

途径闹事,我听见小贩的叫卖声,有一些方言,似乎不是上京人,还有百姓相互问好的声音,小孩子打闹的声音……

于我,好像隔了一整个世界。

我没有掀开帘子,沉浸在乳母离宫的悲戚中。

恐惧、担忧,又有一点高兴。

恐惧以后那些寒夜只剩我一人,担忧我不知何时会死,却又为乳母能逃离而高兴——她好像有个孙子来着,似乎是二十来岁了,听乳母说日子还不错,现如今在家里也好,孙子应该也有孩子了吧。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天伦之乐…… 嗯,挺好。

这些年她舍不得我,两三年也出不去一趟,都是因为我……

想到这儿,我握紧自己唯一一根还算值钱的簪子,打算让乳母当了,买些药、补贴家用。

「长公主,到了。」

我恍惚中下了马车,入目却是一片泥泞。

再仔细一看——烂泥之中藏着许多苇席,一些人的手啊脚啊从土里伸出来,或者苇席被雨水冲掉,腐烂的肉被秃鹫和老鼠叼食,恶臭至极。

我以为我会骂、会哭、会害怕。

但没有。

我平静地走下去,扫视一圈才淡淡开口,「人呢?」

最后我的手在空中迟疑良久,到底是没打开苇席,只是不经意露出的那块腐肉,已经足够成为我往后十几年的梦魇。

而后只是吩咐他们,将人安葬了,离这乱坟岗远些。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一直到进宫下了马车,他们都在审视我。

或许觉得我冷血?或许觉得可怜?

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

只是,从这天起,我有了活下去的冲动。

我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比所有人都好!

我想,那一刻若是手中有镜子,一定能看见我眼中的癫狂。

04

回去的路上,我的腿才后知后觉开始发抖,竭力抑制住想要呕吐的冲动。

就在我受不住扶墙休息的时候,一声惨叫从墙后传来。

我本是不想理会,但女孩儿的惨叫声让人心惊,还夹杂着不男不女的笑声,好像——那年被吴美人的狗追着跑,被所有人当笑柄的自己。

我鬼使神差走了过去,果真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宫女被两个太监压在地上。

「在做什么?」我的声音如同鬼魅,飘入墙后的黑暗。

两个二十来岁的太监闻声看来,愣了一下又不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长公主殿下!」

明明是尊称,却字字讥讽,我晃了晃神,忽然想到那个带药香的少年。

「哼,怎么?想对我动手?」我抬头阴狠狠看着向我走来的两人,「我是不受宠,但你们觉得若是我被你俩伤了,你们活得成?你们伤得就不仅仅是我了,而是天家颜面!」

最后两人只能极不情愿地唾了一口走出去,还非要显示自己厉害似的,重重撞到我的肩膀上。

我走到那把自己蜷缩在地上啜泣的宫女旁边,看着清丽的侧脸。

嗯,比宫里一些美人都要好看,这才知道为什么被那两个恶心的阉人盯上。

「没死,就起来。」

「长公主殿下……?」

「嗯。」

我就要走,却见她低头跟在我身后,还在抹着泪。

「你跟着我作甚?」

「…… 奴婢是被于美人赶出来,奴婢想跟着长公主殿下。」

于美人啊…… 听说前几日被德妃的猫抓伤了脸,难怪看不得好看的人在自己身边。

我缓缓转过身,看着不远处小宫女,夜幕遮掩落日余晖,将夜色铺满我身上。

「叫什么?」

「竹沁。」

「嗯,走吧。」

有人伺候总比没人好。

这一天太累,回到凉台我就要歇息却又看见逼仄的院子里,井边躺着个不知死活的…… 小太监?

约摸着十一二岁,浑身是血,看不出样貌,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主子被打成这样。

——怎么今天总是碰到这种事?

「殿下,这……?」

如果不出意外,以后我身边只有竹沁了,我莫名不想从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看到今天那些侍卫眼中一样的情绪。

便懒散地挥了下手,「扶到偏殿看着吧。」

「是。」

05

那个小太监不是个好相处的,我也懒得和他周旋,竹沁被他骂哭了,我可不惯着他,上去就是一巴掌。

「不喝药就滚!死别地儿去,别脏了我的屋子。」

他看了我许久,自己端起了药碗。

我不想因这些小事耽搁太久,我太想再见到那个人了,我想问问他为何替我求情,想问问他叫什么,是什么人……

可是,不等我打听到那黑衣少年的情况,意外却先一步来临。

——我那个便宜弟弟,落水了,就在我面前。

我靠在假山的缝隙里,揉了揉困倦的眼睛,歪头瞧了眼那个溜走的小太监,思虑片刻最终还是跳进了水里。

冬日水凉得刺骨,我一下水就是一个激灵。

之前有人害我,也是差点溺死才学了游泳,却不想还有这用处。

把人救上来后,他身边的宫人也来了,在确定是我救人之后,我本来想走,但这小东西一直拉着我……

我也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就跟着去了东宫。

但是结果与我预料的还是有出入——我本是想借此拿些封赏,却阴差阳错让白留允「看上」了!

别人哄不好,我能;别人喂药他不喝,只得我来喂……

这难道就是血缘?

但我可没工夫和他玩儿什么姐弟情深,只想着利用他让自己更加强大。

我这种人——是不配有感情的。

06

时间过得太快,好似一眨眼便到了一十七岁。

那年我撇下白留允,溜出宫去到城墙上,看到了那人高中状元打马游街的样子,少年郎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和当年在廊桥一样好看。

竹沁说,「主子,这谢玄少爷可真是厉害!他是右相谢州之孙,谢家权倾朝野,还授予了爵位,本是不用科考,但谢公子就是和那些纨绔不一样,有鸿鹄之志呢!这样的人,除了您谁也配不上!」

我少有地脸红了,用手指轻点竹沁的额头,「你这丫头!」

从遇见他开始,一晃八年。

我慢慢靠近他,慢慢成长,早已摆脱了当年的影子。

合宫里也没人敢在我面前说起从前的事。

好像九岁之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好像我真的自打生下来就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

可是不够,远远不够!

一直到我回到了寝宫都还在想。

这宫里向来捧高踩低,即便我这些年借着白留允已经扶摇直上了,但还是有人敢明里暗里挖苦我。

前不久我在御花园假山上假寐,就听见近来风头无两的淑妃「言笑晏晏」地说,「可不是,好像她生来就高人一等,那举手投足的派头,不知道的还真猜不到她当年住在那间和冷宫似的偏殿里,连狗都不如!」

我是怎么做的来着?

哦,我把她的脸毁了。

父皇老了,尤其是前几年母后没了,他老得更快了。

这宠妃不宠妃的,左右不过后宫里一个玩意儿!只要白留允当一天太子,就没人动得了我。

可是…… 为什么我不能是太子?

或者——为什么我不能当皇帝?

「晚晚。」

我回过神听见声音猛地抬头。

谢玄一身白衣站在雪中,凉台花开,月挂枝头,艳丽的梅花映在他脸侧,也显得不过如此。

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发丝上,上扬的眼尾处。

我连忙跑了出去,却踩到雪上,这才想起自己是未曾穿鞋的,一回头,果真看到竹沁「敢怒不敢言」地拎着鞋子。

我朝她眨眨眼,依旧朝谢玄跑去,一头扎进他怀里。

他赶忙抱住我,脚心的雪化作水从脚尖滴落,他轻声斥责我,却满眼疼惜。

「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他抱着我往里面走,「不知道是谁,前两天暗示我自己想吃徐记的七巧点心?」

我站在兔毛毯子上,在他身上上下摩挲,「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谢玄无奈地笑了,一只手制止我,一手拿出点心。

「呀!还热乎呢!」我急忙打开塞进一块,又塞给他一块。

「好吃么?」

他本不爱吃甜,却没有犹豫咬下去,还抹去我嘴角的碎屑,说,「嗯,很不错。」

我又让竹沁温了壶酒,我俩就坐在门前,抱着暖炉赏雪。

如今的凉台已经看不出原本破败的样子。

好像只有那口井没变。

屋前的梅花是白留允让人翻新了凉台后移植的新品种,据说黄金百两都难以培育好这么一小棵金贵的小树苗。

我向来很喜欢,今日却没了欣赏的耐性,扭头去看谢玄。

他锋利的五官,此刻柔和得不像话,眼眸低垂看着地上好似发光的积雪,我捧着脸笑眯眯看他。

不多时他注意到我,便放下酒杯一指抵在我额间,「看雪。」

我又把头扭回去,「雪年年都有!」

他被这话逗笑,本以为他又说我作为女子要矜持云云的,可是没有。

他只是眉眼愈发温柔,轻拍我的发顶,「我也是。」

07

谢玄成了状元后,一时风头无两。

过了一年,谢州又把右丞之位传给他。

自此,京都男儿,无人出其右。

但还好,我们之间并不受影响。

「快!给本宫把谢玄送的金步摇拿来!」

「阿姐,我也想去。」白留允轻轻摇我的手臂。

我斜睨他一眼,「男女授受不亲,你是怎么学的礼数!」

他委屈巴巴地低着头,声音和虫子似的小声说,「我也想和阿姐去九台山嘛~」

插上步摇,我瞥了眼镜子里依旧低着头的大燕太子,「想跟着就跟着,你是太子,有事自己做决定!」

白留允却像没听见我声音里的不满似的,举臂高声欢呼,「阿姐最好啦!我这就去准备!」

好歹耳根子清净了,竹沁又来替他说话,「殿下,其实太子殿下是真心对您好的……」

「本宫难道就不是!?」我打断竹沁,「这与本宫的谋划并不冲突,不是么?」

这些小插曲并没有破坏我的好心情,毕竟上次谢玄就因为帮他祖父处理江南水患没能去,这次他打保票说不会因为任何事耽误的!

九台山可是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神山!

我俩关系变得亲近就是我十三岁那年,一次我带着白留允出宫玩儿,在九台山下遇到了刺客,谢玄正巧也经过,他身体不好,护卫也被突如其来的刺杀打乱阵型,我看着一支弓箭朝他射去,鬼使神差去替他挡了。

他见状赶忙扑到我,但箭矢还是刺穿了虎口,在我手心留下了一道疤。

后来他经常跟着他祖父谢州进宫,偶尔也被父皇召见,总会偷偷来看我。

「公主——公主——」

「何事这样大惊小怪?」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心情不错地问道。

「是,是右相,他,他来不了了……」

我看见铜镜里自己的笑立马消失,「为何?」

「这…… 这奴婢不知,是相府的管家来的。」

他不会无缘无故不来的,但这次却没有告知缘由,应该是什么棘手的事情吧,我咂咂舌放下口脂,「无趣,你们下去吧!」

白留允却在此时跑了进来,「阿姐,阿姐!我们走吧!我还带了你最喜欢的碧螺春!」

「不去了。」

「…… 为什么?」

「心情不好!」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问,「是因为谢玄不去了么?」

「嗯。」

我还没怎样,他却发起火来,陡然提高音量,「他怎么可以这样!都两次了!」

我也有些委屈,这话正好说到我心坎儿里,便点点头,「他有事便下次,反正有的是时间,本宫要出宫,你去不去?」

我很少邀他一起,偶尔带他去玩儿也是让他在父皇面前替我办事、说好话,所以他愣了一会儿才点点头,似乎有些失望,但眉眼间还是开心。

哦,今日也不是没有好事。

算是有一件——颍川王和贵妃的事情,在我的安排下败露了。

颍川王被拘禁一辈子,当然了,只是拘禁还不够,我还命人加了点料~ 毕竟拘禁的日子那样无聊,总得有什么作伴吧。

听说前不久得了鼠疫,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至于贵妃,与人私通本就是诛九族的大罪,我把她做成人彘不过分吧,嘻~

当年我乳母死在乱坟岗,她平白享这些年荣华富贵,我可是会不开心的。

唉,真是可怜了一对有情人呢~

可谁让他们当年没长眼呢。

08

到了闹市我却不愿逛了,兴致缺缺坐进了酒楼。

这里我常和谢玄一起来,他口味刁,却很是喜欢这里的一道西湖醋鱼。

可是白留允不喜欢,他喜欢吃辣的。

他们一直不对付,我也不知道白留允的敌意是哪里来的,明明谢玄对他一直很恭敬,即便是他祖父当年权倾朝野,那也是以前的事了。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推开,谢玄的贴身护卫忽然闯了进来,几个护卫认识他也没阻拦。

「何事如此慌张?」我今日一直心神不宁,此刻看着阿武这般更是直觉谢玄出了事。

「主子…… 主子他被老丞相,关进禁地了!」

谢家禁地,我还是有耳闻的。据说有一任谢家家主生了双生子,还弄混了哪个是长子,最后设计了一个密道,谁先出来谁继承家业。后来经过几任家主的「完善」,竟成了谢家的家法,进去非得脱层皮不可!

我撇下白留允就往外跑,连马车都忘了,还好酒楼离相府不远。

等我上气不接下气跑到的时候,谢玄已经被关起去好一会儿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眯眼看着谢州。

这老家伙,向来与我不和。

当然,也不是没有原因——毕竟他的党羽,大部分都是我拉下马的。

但也不能怪我吧~

谁让他们这么没用!

谢州「毕恭毕敬」行了个礼,似乎对我的到来没有很吃惊,「老臣教训自己亲孙子,长公主这也要掺和?」

我笑了,我不守规矩,被人说是疯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为何不能?你已经不是丞相了,却关押朝廷命官,有意中伤陛下的股肱之臣!」

我走上前,虽是仰头看着谢州,却笑中带鄙,「本宫倒是不知,谢大人的胆子已经这样大了呢。」

谢州俯视着我,眼神里划过许多种情绪,最后衣袖一甩背过身去,「来人!将小少爷带出来!」

几个侍卫打开密室的门。

黑咕隆咚的洞穴,只有边上一点可以被阳光照到,再往里什么都看不见了。

别说里面有没有什么老鼠、蝙蝠、暗器,谢玄他可是很怕黑的……

我心下着急,但却不露在面上。

成大事者,不能在这种细节处叫人抓住把柄。

虽说谢州知道我对谢玄有意,但也并不清楚情意之深浅。

「长公主。」谢州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儿,惬意地转过身,「可知道我这不懂事的孙子,为何被关进去的?」

「为何?」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从小到大,我对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都格外敏感,但却说不上哪里不对。

「我这孙子啊,心比天高。这京都贵女,只要他想,哪个不是心甘情愿嫁过来?」说着,谢州轻蔑一笑,「可我这孙子啊,他竟妄想娶公主!」

09

我原本不耐的神情顿时消失不见,人也僵在那里。

可还是尽力保持神情泰然。

他看了好一会儿没发现不对才继续说,「不过,长公主殿下,您放心,是老夫管教不力,让他如此不知好歹了。公主怎可下嫁呢,您放心……」

「长姐!!!」

谢州的声音被姗姗来迟的白留允打断。

「阿姐,你没事吧?」白留允握着我的手,少有地面露怒色,「好大的胆子,谢州!你到底对我长姐说了什么!?」

似乎是没想到白留允也在,谢州顿了顿才跪下,「太子殿下息怒,老臣猜测,长公主殿下只是太担忧谢玄了,毕竟是大燕的——股肱之臣。」

听到这四个字,我猛地抬眼与他对视。

谢州与我对视一瞬后,嘴角勾起一抹笑低下头去。

就在我想捋清哪里不对的时候,几个侍卫把谢玄带出来了。

他打小身子骨就不好,也不知道这一盏茶的时间在里面遭遇了什么,现下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勾破了多处,脸上也挂了伤,渗出血丝来。他常年穿着黑衣,身上的伤口恐怕是轻不了,只是黑布上看不清血迹。

「你怎么样?」我甩开白留允的手跑过去。

他惨白的脸上勉强挂了笑,「没事,休息两日便好,晚…… 殿下不必担忧。」

我想问他,想问他很多问题,但时间不合适,场合不合适,甚至我的身份都不合适。

就像谢州说的,我的身份,原本是不能下嫁的,我应该被用来和亲……

想到这里,我握紧拳头,低声说,「别做傻事,还有…… 照顾好你自己,就当是为了我。」

我起身的时候,他在我手心塞了个东西,我藏在袖子里带着人离开。

马车上,白留允一直皱着眉,见我一直不问,他自己开口了。

「阿姐,你当真喜欢谢玄?」

我并不想回答,因为我不清楚他的目的,毕竟在我的计划成功前,白留允会是大燕日后的王,或许他想用我巩固皇位呢。

见我不说话,他便自顾自说,「其实,我一直觉得谢家,尤其是谢州,很奇怪。」

「说不上来,但他年纪不大就退位,把孙子放到右相的位置上。好像很淡泊名利似的,总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

「民间对谢州的评价极高,都说他是大善人、两袖清风,说有他是大燕的福气,可是我……」白留允没继续说下去,叹了口气又说,「唉,阿姐,这些年你对谢玄如何,他对你如何,我都看在眼里。」

「虽说父皇有意让你与羟人和亲,但若是你真的想嫁给谢玄,我…… 我会去求父皇的!」

我猛地抬起头。

眼前的人眉眼并不相像。虽然都是偏寡淡的五官,但他更像母后,一双杏眼总带几分温柔,我更像父皇,浓眉细眼,不笑时总带几分傲气。

「你……」

他打断我,半蹲在我面前,握着我的手,「阿姐,我是你的亲弟弟,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夜里我打开藏在袖子里的纸团,赫然用血写了两个大字——「等我。」

我将纸捋平,小心放进盒子里。

我想,我俩都那么聪明,什么情况都对付得过去的。

可夜里梦魇,我忽然惊醒。

白日里想不通的事忽然明晰了起来——阿武是谢州派来的!

谢玄身边的护卫里,阿武的武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虽说听话但却不是谢玄最亲近的。

谢玄不想我担心他,进禁地前一定会严厉叮嘱身边的人不能透露给我。

可为什么这样一个不算十分亲近的侍卫会来找我呢?

…… 阿武是谢州的人!

「来人。」

暗卫很快出现。

「属下在。」

「谢玄身边的那个阿武,本宫以后都不想再见到他了。」

「是,属下明白。」

10

「主子……」

「主子?」

我的思绪渐渐回落。

「在想什么?」小白问我。

但我还陷在回忆里,有点懵,不等我回答,小白递了杯茶给我,又说,「可有想到奴才?」

我蓦地抬头,却见他不慌不忙笑着看我,过于白净的脸上,有一道多年前为我办事留下的疤,从右眼眼尾,一直延展到鼻梁。

但他依旧是好看的,与谢玄一身儒雅正气完全相反,白巫的每一寸容颜都写满了阴鸷,然而却遮不住他的俊美。肤如凝脂,五官小而精巧,鼻梁虽细却挺,比女子还精致几分。就连多了条伤疤都只是让他增加了别样的美感。

如果不是他这样的身份,哪怕只是生在平常人家,也定能有一番作为的,搅弄风云,为天下女子所倾慕。

可是,这样一个聪明人,却甘心为我办事,藏于黑暗,不见天日,到如今已经一十四载有余。

仔细想来,他做事狠辣,手下的人都畏之如虎,可他在我面前,却总是像一只温顺的大猫。

嗯,大白猫。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 在我面前露出一点点锋芒。

「想到了。」我的手划过他的眼角。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

我心尖一跳,猛地瞪大眼睛。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大的情绪波动了。

耳边也不禁回荡起竹沁的那句,「主子,白巫对您似乎不止主仆……」

但紧接着我听到他说,「您的手太冷了,奴才去拿手炉。」

「…… 去吧。」

这样的怪异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直到小半个月后,再也没什么出格的举动了。

他去执行任务,临行前一夜他来找我,偷摸翻窗户进来的。

「你啊,总是不走正门!夜里就竹沁在内院,还怕被发现不成?」我点着他的胸口说。

「主子说的是。」他温顺地浅笑低眸。

「主子。」我刚转过身去,他便上前一步。

「怎么?」

「奴才想求您一件事!」说着便单膝跪了下去。

我皱眉就要扶他,「我怎么跟你说的,没事儿别动不动就跪!」

但这次没有像之前一样,稍微一扶人就起来了。

白巫淡然地摇摇头,他仰着脸看我,琥珀色的瞳孔里似乎闪过一丝落寞,「要跪的。」

「为何?」

「因为所求之事,重之又重。」

「你想……」

不等我说完便被打断,「主子可以先不问吗?」

凉夜慢慢,他身后的烛火摇曳着,我余光瞥见我俩的倒影映在窗户上,他看我的姿态是那样虔诚。

「好,我答应你,无论何事我都答应你。」

小白去执行任务后,我总是能想起那双眼睛。

他是我手下暗卫之首,狡诈、狠辣、多谋善变,似乎一切不好的词都能加在他身上而不突兀,就像那些因我遭贬谪的官员口中的我。

虽然他在我面前从未如此,但旁人如何畏惧他的,我都看在眼里。

那双眼睛也像极了戏文里的反派——狭长且上挑着,看人的时候总不像正眼看人,多少带点睥睨。

然而那晚,他看我的样子像…… 像什么呢?

我觉得熟悉,但又想不起来。

心里烦躁得紧,就想拉着竹沁去寺庙里看看,清静清静。

虽说是禁足,但大家都知道,谁也关不住谁。

我能安稳被关几天,也只是为了给小白争取点时间罢了。

马车上,我掀起帘子,心不在焉看着外面。

小白的样子,谢玄的样子,白留允的脸,在我脑海中交替出现。

「公主在想什么?」

「竹沁,你还记得本宫十七岁那年嘛?他高中状元,还是头一回有那么年轻的状元郎。」

「奴婢记得。」

我继续说,「那年因为多地突发瘟疫,原本的该在春日发榜,也拖到了冬天。」

「那天本宫偷跑出去,到城墙上看他。鲜衣怒马少年郎,他骑着烈马,脚踏白雪,那时候他还是会有些真情实意的笑的。」

「打马游街的时候,沿街的姑娘都怯生生看他…… 可他谁也不看,直到骑到城墙边上,才往上瞧了一眼。」

「他在看我呢。」

「本宫记得,那时候城墙边的梅花都开了,他穿着一件纯黑色的大氅,腰间系着我亲手绘图做出来的玉坠,白色的,其实他最喜欢白色了,然后他仰头朝我看过来……」

我想起那个眼神,忽然觉得难以开口——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呢?

明明一双阴鸷细长的眸子,却偏偏闪得比日光更甚更灼人,好像冷峻的五官蓦然柔和下来,就像儿时我头一次去御花园,守了一夜,看见了盛放的昙花。

短促,却盛大。

我真的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杀伐果断吗?

这些年我手里的人命堆积成山,虽然表面上的善事也做了许多,但总有些风言风语传出去。

坊间竟还有人用我的名号吓小孩子,说什么「不听话长公主就会把你抓了去。」

我并不在意,因为人们只会崇拜并仰视强者,而如何成为强者,在我看来并不重要。

我也以为我足够心冷了。

可是,我骗不了自己。

那些年陪在我身边,与我一起温书,为我解疑答惑,在我生辰头一次亲自下厨为我煮了一碗长寿面,漠北一行那样艰难但还是没忘记我的嘱托为我带回一盆沙漠绿植……

我甚至还记得母后祭日我心里难受,因为我曾无比渴望她的怜爱,又怨恨她只是生了我却什么都不肯给我,于是我就站在母后曾经的院子里,也不进去,任由雪落满肩头。

是他将带着自己体温的大氅披在我身上。

我如今闭上眼都能回忆起他的声音带着药香回荡在我周围,他说——「都过去了,有我呢。」

「…… 公主?」竹沁小心翼翼唤我。

我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转身又看向窗外。

三次,他曾许诺过我三次要去九台山。

可是,每一次都失约了。

有时候我都会想——是不是佛祖都在阻止我嫁给他?

但我还是嫁了,放下我的一切筹谋,放下我多年算计。

我是真的想过,简简单单地和他过日子。

即便到了今天,我都记得大婚那天,是我头一次见他穿红色。

我总以为他的长相适合黑色,像夜色一样浓稠。

但不想,着一身红也这般风华绝代呀。

我听见自己,用很陌生、很是娇滴滴,带着三分羞涩和三分欢喜地抬头看着他的眉眼,柔声说,「此后你我夫妻死生一体,君喜我喜,君忧我忧。」

他笑着揽我入怀,「晚晚,我定不负你。」

可是,当年我太年轻了,太贪恋他给予的温软,想得太少,嫁得太快,以至于放过了那么多细节!

到头来,他娶我就只是为了一味药。

不过也是他娶了我之后我才知道的——大燕的丞相,世世代代都会受到一种蛊毒的控制。

说的明白点,那就是大燕的先祖是谋逆出身。为了防止被人和他一样谋逆,便应允了谢家滔天富贵,爵位世袭,却永远不可能长寿,若是想谋逆,只需一味药,人眨眼间就会没了气息。

这蛊还会让人身体越来越虚弱,除了谢州,谢家从来没人能活过五十岁!

五十年病弱,换五十年滔天富贵。

但他也是强弩之末了,不过是各种偏方吊着命,所以他没有像谢家之前几任家主一样,寄希望于那些江湖郎中。

而是把宝压在了谢玄身上。

娶了我,拿到解药,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更上一层。

我嫁给他的时候,一十八岁,在我认识他的第九年,次年父皇驾崩,白留允继位。

谢玄再一次病发晕过去后,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我去找白留允拿药,但他没答应。

这是从小到大,他第一次没听我的。

我在金銮殿前长跪不起,最后以昏迷了两天的代价,拿到了解药。

就在我欢欢喜喜以为万事顺利,我与他可以白头偕老的时候。相府忽然传出谢州病重的消息,没过几天,威远将军季风就带着可以医治好谢州的方子上门了。

条件是——娶他妹妹,还要与我平起平坐!

她算什么东西!别说这谢家有我就别想有别的女人,她竟还妄想做平妻!

然而那时白留允的皇位尚未坐热,我多年的谋划也已经在一年的懈怠里拖拉地不成样子,与手握兵权的季家正面对抗起来,确实胜算不大。

而且这件事很快传开,民间传闻我善妒,即便是公主,即便是下嫁,也应该遵守妇道。

但我没把这些人的话放心上,若是我句句都听进心里,这些年早就累死了。

我以为,总会有方法的!

可是太医院的人找不出药方,就连能医好谢玄的那味药都治不好,因为谢州太老了,他的身体已经被蛊虫吃空了。

我每天都在翻着医书,蜡烛燃灭一根又一根。

打我十岁以来,从未那样疲倦过,但我想着何时何地何种境遇总有一个谢玄同我并肩而立,我便觉得苦也是甜。

然后我等来了谢玄要娶亲的「好消息」。

11

我气得发抖,看着镜子里脸色蜡黄的自己,我头一次被愤怒支配。

我去找他,但他不见我。

说是要我冷静后再说。

可是等我冷静下来了,他已经牵着新娘子的手步入洞房了。

我心里已经一点愤怒都没有了,只剩惶惶不安后的麻木,木着脸写下一纸休书。

别说休书,即便是和离书,历来也没有公主这样做过。

但我从不怕世俗的眼光,因为只要我比他们都厉害,他们便不敢说什么!

可人心易变,我沉溺情爱的一年里,谢州小动作不断,许多被贬的竟升迁了,而我的人被拉下马许多。

早知道我就该都杀了!

我问自己其中有没有谢玄的手笔?

答案我不敢细究。

只是一年,再回首,这些年的筹谋都喂了狗,再加上树敌颇多,和离后也没了谢玄撑腰,一时间竟发觉一条路走到了头。

再后来…… 大婚第二天的谢玄来找我,我突然病重,御医说是心病。

当然我也没见他。

白留允打发他去监军。

这一去,就是整整五年。

期间打过几次仗,前几年都是小打小闹,去年大败羟人,让他在民间的声望也水涨船高,这才把人召回来。

毕竟,自古以来,功高震主者,有哪个是下场好的?

不曾想,军队真是个磨砺人的好去处。

那样谨慎的一个人,一个可以为了目的编织一个九年谎言的人,在边疆待了几年后性子急了不少,回来没几个月便发动兵变,架空主君,将我囚禁……

可是,他太天真了。

成长的不只他一个。

这些年,我也变得看不出以前的样子。

以前…… 以前我心里有他,事事留着余地,我甚至去相信那可笑的积阴德的说法,所以我杀的人虽说不少,但大都是贪官污吏,而若只是挡了我的路,贬谪出京都便好,更不会伤及亲属家眷。

可现在,我看着自己的手都能隐约看见血色,再想想那些满门死绝的……

不过也渐渐习惯了,人命嘛,最不值钱了。

我笑着回过神。

「对了,竹沁,相府的人,没露出马脚吧?」

竹沁一边给我捏腿一边回答,「回殿下,那人已经潜伏六年了,没人会怀疑的,您放心。」

六年了啊……

本是知道谢州家教严,怕谢玄出事才安插的人,谁成想……

果真,有时候天意弄人,真是有趣极了。

想想之后谢州在他眼皮子底下死了,还真是有意思呢~

「主子!你看!」

竹沁的惊呼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只见残红映着墨色的高山,空旷的原野上空乍然飞起成千上万只大雁。领头雁伸直长颈奋力腾飞,翅膀划过残阳,为它的族人领路,像一幅沧桑的古画,美得有些不真实了。

到了九台山华隐寺的时候,我还沉浸在刚才那震慑人心的画面中。

「公主是有福之人,这样的景象,贫僧在华隐寺五十七载了,也只见过三回。每年都有人特意来看雁群迁徙,可终究是可遇不可得。」华隐寺的住持这样同我说。

有福之人么?

我忽然想起之前父皇很尊敬的一位先生,据说可以看面相知祸福。

我那时候很小,约摸着十岁吧,偷偷跟在先生出宫的轿撵后溜出去,那老先生注意到我,给我卜了一卦。

至今我都能记得他那时脸上复杂的表情,最后只留下六个字

——【当大贵,不可言。】

骗子!

都是哄我的罢了。

不过没关系,我不是天生富贵命不打紧,我会自己一步一步走到要所有人都仰视的地方。

「主子,您脸色不好,今夜便不要赶路了,在这里休息一晚吧。」竹沁扶着我坐在禅房的床上。

我点点头,自从那年大病一场,身子真是孱弱了不少。

可谢玄的病倒是好了,几年边塞的风沙都没把他弄死呢。

着实可惜。

「你让人传信给小白,这次任务失败就失败了,不要冒险。虽然已经叮嘱过了,但他那性子,我着实不能放心。」

人在世上总要有留恋的东西才能活着,于我而言是皇位,也是小白和竹沁。

所以,他们都不能有事。

竹沁一脸迟疑。

「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

竹沁见我发火,立马跪下,「主子,白巫之前说,季风先前在边境中了羟人的毒,每每月圆发作,这是杀死他的大好机会!若是一次不成,定会心生戒备,之后便不好动手了!他将妹妹嫁给谢玄之后,鼎力支持谢玄,是他身边最强助力,若是此次一击毙命,他的力量便无法与您一较高下了。」

我气得发抖,忍住想要摔东西的冲动,脖子上青筋暴起,「糊涂!本宫什么时候让你们自作主张了!!!」

「主子息怒!」竹沁忙起来扶住摇摇欲坠的我。

「主子,我们知道您心疼我俩。」竹沁说着呜咽起来,「可是,没有您,我俩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这次行动的重要性我俩明白的,若不是白巫执行任务,您断然不会下令说不要冒险的!您的意思我俩明白的,只是…… 您知道白巫的,他下定了决心,没人拉得住……」

我颓败地坐回去。

自从我为他赐名,一路走来,我对他还是了解的。

他那种性子的人,我现在说什么旁的都显得太道貌岸然了。

小白啊,

别留我一个人……

求求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竹沁在一旁默不作声,好像在蓄力一样。果真在我开口之前,她跪在我膝边,仰头看过来。

她还是很漂亮,虚长我几岁,这些年一直在宫里陪我,就像姐姐一样…… 我想给她许个人家,她宁可拿自缢威胁我,也不肯离开。

我这种人啊,何德何能让她和小白如此掏心掏肺。

「主子,奴婢跟着您这么多年了,没主动求过什么,但今天,奴婢斗胆想说几句话。」

「起来吧,讲就是了。」

竹沁依旧跪着,巴掌大的脸上满是凄然,「主子,其实您看出来了吧,小白对您……」

「奴婢知道,小白的身份配不上您。」

「可是,奴婢虚长您和小白几岁,这些年走过来,看着您和小白都怪心疼的。」

「您大约不知道,以前您生辰的时候,他都会准备好礼物的,只是每次和谢大人的比起来,都显得上不了台面…… 就都收在了他房间的柜子里。您看雪的时候,他总会多拿件披风,若是谢大人来了,他便不会出现。」

「您知道的,他当年浑身是血出现在凉台,是因为他师傅入宫当太监前在江湖上闯荡,后来为了躲避仇家入了宫,再后来死前把武功全传给了他,连同一本秘籍。他被人追杀,差一点就死了,是您救了他。所以,他一直跟我说——他的命是殿下的,只要殿下开心,他做什么都乐意。」

「原本奴婢以为他只是报恩,直到您大婚那日,他喝得大醉,见到奴婢后大哭不止。说他……」

竹沁忽然哽咽地厉害,我也握紧了拳头,手心已经渗出了血丝。

「说他为何是个阉人…… 不仅低贱,而且肮脏……」

「主子——」竹沁泣不成声,「主子,小白他心里有您啊……」

「再后来,您离开相府。」竹沁稳住心神继续讲,「他第一反应不是开心,不是窃喜,而是想去杀了谢玄。」

「他对您,不仅仅是喜欢,他是真的想要您过得好,过得比所有人都好。」

「这些年,他……」

「够了!」我不想再让竹沁说下去了,但莫名地声音弱了下去,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够了……」

肮脏么?

肮脏的是我才对。

这样的感情,我承受不起的。

我这样一个终日与权力为伍的人,这样一个连亲弟弟都利用的人,我跟善良一点边都不沾…… 小白从小多灾多难的,现如今连个正大光明的身份都没有,他不该喜欢我的。

喜欢我什么好处都没有……

12

夜里睡不着,我拢了件衣裳一个人出门走走。

竹林里风声萧瑟,我站在外头往里看。

萤火虫零星地穿梭着,好看极了。

忽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很轻。

我以为是竹沁,便没有回头,「只是出来透透气,不用担心。」

后头的脚步声停了,沉默了一会儿。

「你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同我说话了。」

我嘴角的笑立马消失,端着身子转过去。

朗朗星空下,有人一袭黑衣拿着手炉,竟比夜色还要浓稠。

我叹了口气,不想破坏这少有的平静,便往另一侧走去。

没有两步呢,背后又开口了。

「那个小太监,是你养的人吧。」

「……!」但我强装镇定,回首挑了下眉,「什么小太监?摄政王在说什么?」

「晚晚,」他走进几步,「你撒谎的时候,我都能看出来。」

「……」我不再说话。

见我不开口,谢玄继续说,「他很厉害,差一点就把季风杀了。」

他捏起我的下巴,「可惜,晚晚啊~ 还是差一点。」

我忽然像是掉进了万米冰窖一般,冷得厉害,竭力甩开他的手,「你想做什么?」

他还是那样矜贵优雅,低头摩挲着碰过我的手指,笑着说,「他似乎对你不止主仆情谊呢,晚晚,你说我该怎么办?」

在我沉默不语的时候,突然一道惊雷伴随强光的闪电出现。

他淡然的神情被照亮,脸色惨白,好像还是当年那个病恹恹的谢瑜之。

雨应声而下,砸在我身体的每一寸。

「你不能碰他。」

他听到这句话,才收起那看戏一样的神情,阴恻恻地走向我,「不能?为什么不能?你喜欢那个阉人?你……」

我抬手一个巴掌落在他脸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竹沁说的,他很不喜欢自己的身份吧。

那他一定不喜欢这样的称呼。

谢玄不怒反笑,雨水从他额间淌到下颌,「怎么?你如今口味这样刁钻吗?嗯?」

他用力捏着我的双肩,语气却是轻柔,「晚晚啊,是谁给了你这样的错觉——让你觉得,只要你说不能,我便不做?」

「你以为我还像当年一样么?」他自嘲似的笑了,「这些年我在大漠,一直想,若是当年我强势一些,不那么纵容你,在你想离开我的时候把你囚禁起来,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这些事呢?」

囚禁?

强势?

纵容?

当年?

我心里的怒火没被这雨水浇灭,却因他一句话消失殆尽,只留下满心冷意。

「当年的你,还不够强势么?」我语气平和,伸手抚摸上他的脸颊,「我的… 瑜之……」。

我忽然想起他第一次同我讲他的表字「瑜之」,他说他不喜欢黑色,他喜欢洁白的美玉,于是起了这样的表字。

但我第一次听的时候,率先映入脑海的是——「山薮藏疾,瑾瑜匿瑕。」

那时候,我觉得他生来肩负重任,一定很辛苦吧,觉得他可怜又可爱,心疼极了。

但我看着眼前癫狂的男人,继续苦笑道,「不动声色走进我心里,不动声色让我心甘情愿放弃多年筹谋,利用我拿到解药。你又为了你祖父娶了新人…… 瑜之啊,你真的以为我可以和别人共侍一夫么?你真的以为我会纵容你一切么!?」

「你堂堂右相,大燕权臣,你是厉害,全天下都说你厉害。呵~ 可你不会真的以为只有你们谢家人是有脑子会耍计谋的吧?」

「你又凭什么以为当年留下我就能一直留下我?而现在又凭什么露出一副运筹帷幄的嘴脸?」

「就凭一个小太监?」

「谢玄,你还是太不了解我了。」

我摇摇头,闭上了因灌进雨水而酸涩的眼睛,「没有人可以欺负我,从我十岁那年起,我便发誓,所有欺辱我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晚……」

他压在我身上的力气小了很多,我没想听他说话,继续说。

「谢玄,无论你是否杀他,我俩之间已成定局。」

我死死看着他,幽幽吐出一句,「一定只有一个赢家的,谢玄,只有一个。」

「…… 不会是你的,晚晚。」他声音里包含着无奈、伤心,还有一丝悲悯。

好像我真的赢不了一样。

但我也不想同他多费口舌,只是顶着雨与他擦擦肩。

「要赌吗?拿命吧。」

13

果真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这次淋雨又生了一场大病。

人啊,日子越好越娇贵,当年为了乳母在雨里跪了那么久,不也没事?

「阿姐!谢玄竟然又让你受伤了!」白留允端着药碗像是要把碗捏碎似的,「果真就该让他死在大漠!」

「扶我起来。」我没理他,招呼竹沁。

「阿姐~」他见我没搭理他,又开始撒娇。

我看着他,满眼审视。

他乖巧地蹲在床边,拿起我的手放在他脸颊上,「阿姐,怎么了?」

你是真的吗?我真的可以相信你么?

会不会你的局,比谢玄的更大?比我的更大呢?

我不敢赌……

所以,亲爱的皇弟,还是让姐姐来当这个皇帝吧。

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会活得很好很好的。

只有这样,我才真的安心呐。

「阿姐?」

「无事,把药给我吧。」我端过来一饮而尽,皱着眉说,「皇帝,你该去批阅奏折了。」

白留允呆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阿姐,你唤我什么?」

我闭上眼,不想看他的眼睛,「回去吧。」

「……」

就在我以为他会乖乖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在门口停住了,转过身来,声音嘹亮地说,「阿姐,你永远是我阿姐!」

我应声看去,那张比我还要漂亮的脸蛋上洒满阳光,红润润的,他笑着露出一排牙齿,半点帝王威仪也没有。

不等我多想,刚出去的竹沁跑着进了屋子,进门时还差点被绊倒。

饶是如此,她还是凑近我耳边才颤抖着开口,「主子!小白,季风要对小白处以绞刑!」

14

我慌张地下了床,却因为接连两日进食不足而瘫软在地上。

我想说话,但是喉咙像是被棉花堵住了,可以呼吸,但每一次吞咽都难受得厉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从一阵眩晕中听到竹沁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一样。

「备车!」

「已经差人备下了,」竹沁一边扶我一边说,「主子,奴婢先服侍您把衣服穿上。」

我踉跄着走到门口,好在靠到了门框上才没倒下去。

竹沁见状也只能给我披了件大氅。

到了马车上我才缓过来,又呆呆问竹沁,「竹沁啊,你说小白怎么了?」

「……」竹沁眼里含着泪,嘴唇微颤,哽咽了很久才开口,「主子,小白他,他在相府快不行了!」

我听了这话却温和地笑了,「你这丫头,总是说笑。我都说了平日不要和相府的眼线往来,就那么一个眼线,你是如何得知相府的情况?」

我说着也觉得自己想的在理,毕竟相府的严密程度比起皇宫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竹沁心疼地看着我,握紧拳头跪下去,「是…… 是相府的人来通报的,说是季风将军在相府疗养期间抓到了个刺杀的小太监,严刑拷打之后问不出来处,便,便要绞杀!」

我想了半天才问,「…… 是谢玄的主意?」

竹沁摇摇头,「绞杀是季将军的提议,但是…… 派人来通报的,是摄政王的亲信。」

呵,季风不还是听谢玄的?

我原以为,那晚我的威胁足以让谢玄放下杀意,最起码能缓几天,让我想办法救人……

原来这些年,疯的不止我一个啊。

可是不可以,谁也不可以动小白!

我太明白我和谢玄这种人了——明明身在炼狱,却还是渴望别人来拉我们一把,只是为了我们本身而来,什么也不掺杂。

可来的人总带着各种各样的算计和要求,都太脏了。

我曾以为这个人是谢玄,结果大错特错。

所以无论如何,他不能动小白,否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相府并不远,很快便到了。

「都在外面等着,按照我的吩咐去叫人。」

我来不及细细「瞻仰」这高大的朱门,然而踏进去的那一刻还是想起了小时候从皇宫出来便直奔这里的场景。

那时候还总觉得皇宫路远,要很久才能到。

「殿下亲临怎么不派人通传?」季风假模假样行礼,嘴角的得意就快藏不住了。

我可不想和他玩儿这些花花肠子,自从前两年他妹妹嫁进相府三年还是处子之身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后,他就恨极了我。

季风疼这唯一的妹妹,全京都没有人不知道。可是,出了这档子事儿,他不去埋怨谢玄,却来怨我!?

果真是个匹夫!

「把人交出来,或者……」我眯眼看着谢玄。

他一脸严肃,半分不见那晚的癫狂之态。

季风笑眯眯走上来,「殿下这是在说什么?交谁?卑职在相府养伤,难不成相府也有长公主的人?」

我看到谢玄的态度没有丝毫软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的时候,藏在宽袖里的匕首以及抵在了季风喉管上。

「还是大意了啊,季大人~」我笑着。

季风喉咙滚动几下,但依旧觉得我不会动手,笑着说,「殿下这是做什么?难道那地牢里的刺客有您的人?可是那些人都是要行刺的啊,您……」

「闭嘴!君要臣死,你还能活不成!」刀尖刺出几滴血他才老实。

我眼角瞥见几个亲卫想要伺机阻拦我,便继续说,「当然了~ 季大人是我大燕股肱之臣,本宫自然是不会轻、易动手,可是怎么办呢?你们也看见了,本宫是一个人进来的,进来之前本宫已经下了命令,若是待会儿本宫没找到自己想要的,独自走出,那包围这里的禁卫军便会乱箭齐发!」

季风还是不服气,「殿下这不是在里面?难不成他们还会动手?」

我佯装惊恐,「呀!季大人说的有道理呢!!!」

还没等他舒一口气,突然,我大笑起来。

「殿下笑什么!」他摸不准我的章程,这才有了点惊恐疑惑的样子。

「本宫笑你啊季大人,既然与本宫为敌,怎么还不清楚本宫的为人呢?」我敛起笑意,「本宫想做的事,是没有人可以阻止的~」

「一个时辰后,若是本宫没出去,那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好了。反正本宫已经让他们备下一万支火箭了,大不了一把火都烧了。」

我垫脚在季风耳边说,「要不,把整个京都都烧了,给本宫陪葬好不好?哈哈哈~ 季大人是不是也觉得荣幸呢?」

「你,你疯了!」季风双手握拳却不敢动。

「够了!」谢玄终于不再看戏。

我也把季风推到一边,手里的匕首也收了起来。

他看着我,先是沉默不语,最后怅然若失般的说,「你的身手长进很多。」

竟没想到他观察到了这一点,我哂笑道,「不然,死多少回了都不知道呢。」

「跟我来吧。」他没再回答,只是好像疲惫了很多,转身往内院走去。

15

一眼望不到底的地牢。

没有一丝声音。

不是没有犯人,也不是没有酷刑。

只是当年谢家家主不喜欢吵闹,便定下的规矩——音高者,死!

坊间传闻,这座皇权特许下的私牢,是比死牢还可怕的地方。

当年我也是糊涂——这样家庭长大的嫡子,被寄予厚望,细心抚养长大,甚至被谢州用心雕琢过,怎可能是善类?

有些事,跳出来看看,其实漏洞再明显不过了。

我向来不喜欢黑咕隆咚的地方,但我没时间犹豫了,忍住想杀人的冲动问道,「人在哪儿?」

谢玄一个眼神过去,季风带我走了进去。

霉味儿和着血腥毫无防备地灌进肺腑,我闷咳了两声。

谢玄微微侧过脸,手抬了抬,又放了回去。

走了有一会儿才停下。

在最深的地牢里。

一人囚服上满是沾了血的鞭痕,束好的头发乱了大半,遮盖了半张脸。

整个人就和一摊烂肉一样靠在墙角处,不时有几只老鼠钻出来。若不是廊道里幽暗的烛火,我几乎都看不见那里有个人。

气息弱得吓人。

「……」我想说点什么,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直到里面的人好像忍着巨大的疼痛一般缓缓抬起头,看见是我,硬是扯出一个笑来。

「小白……」我握紧拳头,「开门!」

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我几乎是双腿发颤进去的,一个没站稳就要扑倒。

「没事吧……」小白咬着牙接住我,关切地问我。

「你呢?你怎么样?」眼泪到了嘴边我才发现自己是哭了。

好多年了,已经好多年没有哭过了。

我本不想在他们面前露出这样一面,可就像乳母死去的那天。

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泪水是忍不住的。

我顾不得许多了,「我这就带你出去!小白,答应我,你一定要坚持住,好嘛?」

头一次,头一次小白对我摇头了。

「主子,奴才自幼习武,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与其浪费时间,不如多让奴才和您待会儿吧。」

我颤着手碰触他的脸颊,好像很久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艰难地点头。

他心满意足地笑了,在我怀里仰头看我。

也是头一回,他用那样直白、缱倦的目光看我。

「这好像是奴才头一次跟您靠得这样近呢。」

「奴才身残,心却不残。」

「是奴才福薄,只是遇见主子,就已经把好运气全用完了,没办法再进一步。」

「奴才知道,这样说折辱了主子。」

我拼命摇头,哪怕是当年被谢玄背叛,我都不曾如此撕心裂肺,「没有,没有,你没有……」

他迟疑地抬起手,想要碰我,但想了想又要放回去,我连忙握住他的手,「没关系的,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把你当奴才。」

他看着握在一起的手,昏暗中,我看见他笑得开心极了,眼睛中折射出少有的童真。

他自幼习武,没人把他当孩子,后来跟了我,也是我说着他听着,依旧按他那一套办事,主与仆,界限分明。

他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放松过……

或许有吧,就像竹沁说的,在他能为我添衣的时候,在他夜里把温书的我抱上床的时候,或许也这样笑过。

然而,我都不曾亲眼见过。

「奴才小时候跟着师傅偷偷习武,」小白咳了两声,继续说,「以为人的这辈子也就这样无趣了。可是奴才太幸运了,那么早就遇见了您。」

他说这是幸运…… 真傻啊。

说着,他往门口看去,带着一丝窃喜,「比他陪您的时间还要长。」

「奴才知足了。」

「的确,奴才出身微贱。可是奴才懂啊——爱一个人,那便是给她全天下最好的,那便是她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即便豁出性命,也是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如若… 如若有一丝迟疑,那便算不得爱。」

似乎是伤口疼得厉害,缓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记得头一回见您,我躺在凉台厢房的小床上,您听竹沁说我不肯喝药,便皱着眉头进来朝我吼。」

他忽然笑了,「本以为是哪个心善的小主救了我,却不成想一进来就……」

我抹了把泪,也笑了,「就什么?就破口大骂嘛?」

他含笑握住我的手,「兴许是被激将法刺激了,竟然乖乖吃药。如今想来,竟如同昨日一般。」

「好像昨天才陪您扎纸鸢,才带您偷溜出去逛庙会,好像您才给奴才赐名…… 真快啊,都十五年了……」

「但是,主子,您知道么?」

他笑得欢愉,往日那不容易露出来的虎牙都出来了,虽然满身是血,但一点也不骇人。

「我这一生啊,比我想象中好千倍万倍,好到…… 好到任谁来,我也不肯换。」

我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自称「我」。

十五年来,头一次。

「主子,虽然我没完成任务,但您能看在主仆多年的份儿上,答应奴才的要求么?」

我止不住点头,「答应,我都答应你。」

他伸手来摸我的脸,「下辈子,可不可以先遇到我……」

手还没伸过来,便重重落了下去。

我的眼泪也突然止住了,懵了好一会儿才低头开口,「小白?…… 小白……」

「你醒醒……」

「我说带你出去呢。」

「你怎么不听话了?」

「那你不听话,我可不要你了……」

可是,没有人能再回答我了。

这个世界上对我最没有私心,把我的命看的比自己的还重的男人,再也不会回答我了。

坊间传闻,长公主白戚晚养了支杀人如麻的暗卫团,为首的那个见之必死,没有人见过他的样子。

有人说,那是地狱的恶鬼,爬上来噬人的。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他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句话,竟然只是希望下辈子能早一点遇见我……

「我答应你…」

其实,你可以贪心一回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去的。

只是隐约中记得谢玄看我的眼神极其复杂。

我不喜欢这样,好像可怜我似的。

冷着脸说了句,「谢玄,收起你那怜悯的眼神,起码有人真心爱过我,你呢?说好听点是丞相,是权臣,可实际上不就是条没人爱的可怜虫?你祖父真心待你吗?或许在他眼中你不及权力半分吧。」

「我倒是曾经待你以真心,但是你亲手葬送了,是你不配。」

「谢玄。」

「现在我多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

16

「殿下!」竹沁一跪下,后头的太监宫女也都跪下了。

「您就吃点儿东西吧!您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我一手拿着篦子,一手攥着一缕头发,看着铜镜里未上妆的自己。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才转过身。

「怎么还跪着?」我不悦地皱起眉,「快起来。」

竹沁微蹙着眉,泪珠挂在眼边,「主子?」

「小白呢?」我站起来笑吟吟往外看,「怎么执行任务还没回来?」

竹沁歪头让后头的人都下去了,跪在地上扯着我的袖子,「主子!小白已经去了!两天前您亲自操持的啊…… 主子,您别吓奴婢啊。」

我像是被人闷头给了一棒,眩晕着坐回凳子上。

忽然一抬眼看见了妆奁上放着一支梅花簪,这是他送到我手里的唯一一份礼物。

是那年下江南的时候,他遇见一位能工巧匠,便请人雕了根簪子。我记得那回他还回来晚了,因为那段时间想暗杀我的人太多,我想出宫但没他我不放心,还吵了他一顿!

直到他拿出礼物,我喜欢梅花,见到这比皇城里还精巧的玩意儿,才放他一马。

我记得那回竹沁还打趣他说,以后种上上百亩梅花,怎么惹我生气都不怕了。

只是我这辈子怕是见不到了。

无论是他亲手植的梅林,还是他。

我还记得一开始只是见他长得白净,图方便干脆就叫小白。直到有次他救了我,自己却受了重伤高烧了三天。

我素来行事不讲规矩只看心情,那天后我赐他白姓。

与皇室同姓,他说这姓太重,他配不上。

可他隐匿于黑暗,无论他姓白还是姓张姓李,这辈子都不会有人知道……

「主子。」竹沁小心翼翼地站到我身后,从镜子里细细看我。

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涣散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晰,直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淡淡开口,「竹沁,本宫要杀两个人。」

「主子要杀谁?」

「谢州,还有…… 季风的妹妹,季无忧。」

若不是她总跑回季家哭诉,季风或许不会那样恨我,或许小白……

当然了,我并不了解她,她本意或许不是要有人丧命。

可是,我为什么要管这些?想这么多,太累了。

谁欺我,我就杀谁;谁让我不开心,我就砍了谁。

若是天下人负我,那就——杀尽天下人!

既然我不能开心地活着,那就一起下地狱好了。

季无忧…… 既然想要无忧,那本宫就送她去极乐。

「可是,主子,最近季家的防守肯定比以往严密,要不要从长……」

「不,」我把玩着簪子,翡翠入手冰凉,我反手插入发丝,「要快!不惜一切代价!放火也好,用毒也罢,三天,三天之内,我要听到他们的死讯。」

如今的谢玄,我已经摸不准他的性子了。

小白的事情我有责任,我不该那样相信自己认知里的谢玄,不该优柔寡断,不该等什么好时机的。

这些年,我们都变得面目全非了。

只是先前我心里还留着那么一点点位置,留给年少的谢玄,留给那个大雪纷飞里来为我送糕点,牵起我的手为我添衣的谢瑜之。

是我错了,谢玄和谢瑜之,是两个人。

谢瑜之可以活在我心里,但谢玄不可以。

17

三天后,白留允上朝的时候,我让他给我添了把椅子,就在摄政王谢玄对面。

朝上的大臣大都已经是我的人了,但也有那么几个谢家的党羽,非要出来发表异议。

「后宫不得干政,还请长公主殿下不要犯了大忌。」

我莞尔一笑,「郭大人的话有道理,但本宫今日来并非有意犯众怒,而是听闻谢家季家都有丧事,本宫一介女子不好出宫,便来坐一会儿看看谢大人和季大人的情况,本宫也是关心我们大燕的股肱之臣啊。」

谢玄倒是还好,季风到底是个武将,有几个坏心眼吧,城府不深,此刻正阴狠狠地瞪着我。

啧啧啧,真是让人害怕呢~

「看来两位大人的状态还不错,那本宫就放心了,皇帝继续上朝吧,本宫这就回了。」

「长姐慢走。」

我迈出金銮殿时回首看去,谢玄坐在皇帝右下方的位置,遥遥相顾,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也没必要看清了,从今天起,两清了。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都没有干系了。

晚膳时间,白留允找我。

与以往主动来找我不同,这次他约我在御书房见面。

我心下想着会有什么事,没想明白呢,便到了。

「皇帝,你找我。」

御书房里只点了一半的烛火,光线昏暗,他站在烛火旁,一支一支点着。

「阿姐,过来帮我吧。」

我摸不清他想干什么,便走过去,还没等拿起火折子,就看见白留允用空余的左手握住一根燃得正旺的蜡烛。

蜡油一滴滴落在他虎口处,我蹙眉拉他,「这是做什么!?」

他见我着急却是笑了,「阿姐这是关心我?」

眼睛圆滚滚的,像只哈巴狗。

「皇帝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本宫自然是关心皇帝的龙体。」

他沉默着将蜡烛都点燃,站在一排烛火的尽头,笑着看向我。

烛火还没有罩住,晃动的光影显得有些诡异。

「阿姐,你看这御书房是不是很大?平日里不觉得,但点蜡烛的时候才发现,需要这样多蜡烛才能看得清,才能不那么黑……」

「皇帝想说什么?」我头一次觉得我看不清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他脸上的笑不变,像这么多年一直以来的样子,他说,「阿姐,你想做皇帝么?」

18

「皇帝这是说什么胡话?天色不早了,如果没什么事,本宫就先回宫了。」

「阿姐!」

他提高音量,叫住了已经转过身的我。

见我没走,他才继续说,「其实,阿姐从来都不喜欢我吧。」

我握紧拳头不说话,只是呆呆看着门框上映着的烛火,白留允嗤笑一声说,「其实小时候阿姐对我那么好,是为了得到父皇的夸赞吧?是为了得到更好的待遇吧?」

「阿姐心里肯定埋怨过父皇母后,可是又很希望得到他们的赞赏吧?」

「和我在一起,阿姐一定很不快乐吧?」

我厌恶这种被人看透的自己,于是扬起一丝嘲讽侧过半个身子,「是啊!」

反正现在他也奈何不了我。

「呵~」我想起这么多年的种种,「你知不知道我作为大燕的长公主,前十年,我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啊?」

「一个小小的妃嫔都能上来踩一脚!我若是没有点手段,哪里还有命!」

「我不想像一摊烂泥一样被人踩在脚底,我是大燕的长公主啊,可我偏偏过得连个奴才都不如!凭什么!」

我慢慢朝他走过去。

「起码奴才的屋子里,冬天是有碳火的…… 你以前总说我的手好看,像母妃。可你知道它们生过多少次冻疮吗?」

我伸出手摆在他面前,「皮肤皲裂,恶心的脓水和着血一点点渗出来,即便是这样我依旧要自己洗衣做饭…… 难道我有的选吗?我除了靠自己,又能怎么办呢?」

「没错,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利用你了,我也的确渴望父皇的认可,可那又怎么样?已经十五年了!你早不提晚不提,为何偏偏今天提出来!?」

我好像在埋怨,在咆哮,又好像在给自己找理由让自己心安理得,我听见自己越说越痴狂,「难不成只有我的心是不会疼的吗!!当年我住在凉台,当年对我最好的乳母在你被册封为太子那天死了,当年我被那些贵人当狗一样耍,又有谁来救我?」

我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一种无力感充斥了我。

沉默在空荡的御书房里徘徊。

良久,我的手忽然被碰了一下。我低头一看,是白留允牵起了我的手。

「阿姐,对不起啊,没有早点保护你。」

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下来,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如今我在朝中的势力,已经不再需要利用白留允了,所以我敢说出今晚这些话,然而…… 却不想他是这样的态度。

「阿姐,如果你想当皇帝,我就退位让给你,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阿姐一定想问我为什么今天提出来吧?因为今天是我的生辰啊。」

我猛地看向他,却见他面不改色笑得温顺,「我不想每年阿姐都派人送那些华而不实的礼物来了,我也想和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和自己的亲姐姐一起过生辰。」

他两手捧着我的手,「我知道,前几天阿姐出宫是为了一个侍卫,我也知道那人对你很重要,可是我听人说,你这几天不吃不喝,我真的很担心你……」

「阿姐,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求求你,不要出事好不好?」

19

御书房那晚之后,白留允来过很多次,我都没见。

只是时常想起我十二岁那年和八岁的白留允一起在皇祖母那里守岁,那晚我第一次坐在父皇旁边用膳,兴奋地没有困意。

他小小一团缩在我旁边,我怕他着凉,父皇再怪罪我,就摇醒了他。

他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天上,奶声奶气说,「阿姐,烟花已经结束了吗?」

这么多年,我对他一直有戒心…… 皇宫里,真的有亲情么?

「主子!!主子!!」

「怎么了?」我知道竹沁不是个毛躁的,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了。

「主子!」她喘着粗气,「季风,季风造反了!」

我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派人去通知禁卫!季风的部队都在边塞,手边人不多。」

竹沁用力摇头,「奴婢已经派人去了,可是,可是他们似乎买通了宫内的人,出宫的路口都封住了!」

这些年各种刺杀一路走过来,我也没有太慌神,吩咐道,「对了!东边宫墙根儿上有个狗洞,就是以前我偷跑出去那个,去派人看看,能不能偷溜出。能把消息送出去的,赏万两黄金!」

「是!奴婢这就去办!」

我来不及穿上宫服,只在里衣外面罩了件大氅便跑出去。

刚出宫门不远,就看见了满头大汗的白留允。

「阿姐!」他拉着我的手就要走,「我寝宫里有父皇留下的密道!快跟我走!」

「我宫里也有密道,别走了。」

他忽然笑了,「阿姐既然有密道,为何往外跑?」

这小家伙敢打趣我了。

我斜瞪他一眼,反问道,「那你又来作甚?」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这些年还是头一回在他面前笑得毫无防备。

而后一起往凉台走去。

忽然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等我回过头,就看见不远处的竹沁一脸惊恐,然后大喊一声——「小心!」

人在面临突发的危险时,总是会不知所措,在我出神的一瞬间,一阵疾风吹起我的发丝。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白留允却忽然倒了下去。

然后我听到了谢玄的声音。

「臣救驾来迟!」

我眩晕着看去,季风被人控制住了,但依旧笑得猖狂,「长公主,原来也会害怕?」

我俯身去扶白留允,他侧身倒地,嘴角渗出鲜血,「阿姐,我好疼啊。」

我这才看见他腰间的箭,那么长,一直从腹前贯穿出来。

「…… 小允儿。」

他笑着反握住我的手,「阿姐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唤我了呢。」

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因为我打小就没想过和他多么亲近,然而就像我恨父皇母后却又极度渴望被他们认可,对于一直偏向我的白留允,我或许真的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冷漠。

但话说开才几日,我与他到底不像那些从小情深的姐弟,所以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他看出我的不知所措,便自顾自说,「阿姐,其实我知道的,阿姐陪我温习功课,是阿姐想学更多东西,阿姐让我找父皇寻剑术老师,也是阿姐想学,阿姐以前被欺负怕了,想保护自己…… 阿姐对我好,也是想拢权为己用。」

「其实我知道的,自己并不适合帝位。比起权力之争、人心叵测,我更喜欢吟诗作画、寻花问柳,做个闲散王爷…… 但我总以为,当了帝王,可以保护阿姐……」

他呕出一大口血,气息渐弱。

不像小白那样总是忍着,突然没有了声息,白留允的气息是渐渐消失的。

「姐姐,你再叫我一声小允儿,好不好……」

我抱着他,这么多年,这是头一次和他这样亲密。

太瘦了。

怎么有皇帝把自己养得这样瘦?

我视他为仇敌,自他出生那天,我被乳母抱着看着母后寝殿喜气洋洋的样子,我就很不理解,同父同母,一样的血脉,待遇却天差地别。

我恨了他十余年,然而今天他要死了,我却突然觉得心脏疼痛难忍。

这就是血脉亲情么?

「小允儿……」

「阿姐,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小允儿先走一步了,你慢点,慢点来找我啊……」

……

眼前忽然被阴影覆盖,我呆呆仰头,谢玄正皱眉看我。

「季风造反的事,我并不知情。」

我看着他的表情,又呆滞地低下头。

无所谓了,什么都无所谓了。

曾经我以为最惨不过身首异处、祸及满门,死亡似乎天然弥漫着令人恐惧的气息。

可现在,我忽然觉得死是一种解脱,活着才是受罪。

20

有人说,女子做皇帝,是滑天下之大稽。

后来他死了。

还有人说,摄政王素来与长公主不和,私下正准备起义。

后来也死了。

谢玄杀的。

其实,无论有没有谢玄,我都会稳坐皇位。

只凭白留允留下了诏书,我名正言顺!

我也的确心心念念这个位置很多年了,从乳母死后,直到如今。

可是当我坐在龙椅上,俯瞰下去。

耳边却忽然响起那年在御书房外偷听到的父皇对白留允的话,他说,「为君者,绝情绝爱,寡恩寡德。」

然而,他没做到,白留允没做到,我也没有。

但我却被迫成了一个断情绝爱的帝王。

我一直以为等我当了皇帝,想杀谁就杀,反正杀上几个以儆效尤,也就没那么多动歪心思的了。反正父皇留下的江山那么稳固,我活着的时候就随心所欲,等我死了怎样都好。

白家的江山与我何干?

可当我真的坐拥天下了,却突然觉得这个担子好重。

重到我刚接过来就有些累了。

兵部尚书依旧在说话,「陛下,羟人最近似乎想要向沿海扩张,我们……」

「派兵十万。」我只是斜睨过去,「羌人可往,吾亦可往!」

我到底是做不成父皇那样的仁君,可也没能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把江山看作儿戏。

白留允留下信说如果可以,希望我可以做一个贤明的君主。

若是放在以前,我一定嗤之以鼻。

然而他为我死了,就死在我面前。

我不喜欢欠别人的。

无论他留下一条狗还是一个国,我都会替他照顾好。

下朝后,我告诉竹沁要出去走走,走着走着就到了凉台。

自从搬出凉台,我就没再回来过。

如今已是春末,满院的梅花只剩枝子。

我走在其中,想起前年年底的时候,我屏退所有下人,只有小白和竹沁陪我,守岁到一半,小允儿也来了。

我们一起放孔明灯,一起深夜赏梅看星星来着……

想起这些,我忽然开心得笑了,但又有些辛酸,一抬眼就看见一人着黑衣而立,站在梅林尽头的空地上,映着晴空朗日,熟悉地让人恍惚。

「摄政王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儿。」

这半年多,我俩的关系也是奇怪得紧。朝堂上就是正常君臣,下了朝一句话也没有。

知道点内情的都以为我俩算是和好了,毕竟可以共事,也算是冰释前嫌。

甚至民间都在传我俩君圣臣贤,大燕方能蒸蒸日上、海晏河清。

可我心里清楚——不杀他是不能,而非不恨。

谢玄这权臣可不是掺着水的,那是实打实手握兵权的。

「晚晚……」

「谢爱卿,」我遥遥望过去,我拼命想看清他,但怎么也看不清,我知道,眼前人已非彼时人,转过身,一边往回走,一边说出后半句。

「你应该称呼朕——陛下。」

小白的死抵了他祖父的死。

可我俩的恩怨却没有完。

21

七年有多长?

好像是从我懂事到走出凉台那么长,也像是我与谢玄说下第一句话到我俩心意相知那样长。

七年,真的很长,长到足够我培养出一个帝王了。

「景文今日的功课怎么样?」

白景文仰着头抢在老师前面说,「姑姑,景文今天很乖哦,老师都夸我了!」

我摸着他的小脑袋,「嗯,姑姑相信景文,你和你父皇一样聪明。」

「那父皇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会背《出师表》了吗?」白景文眨着那双和小允儿一样的大眼睛仰头问我。

我想起小允儿七八岁的时候,他那时候顽皮,整日缠着我出宫玩儿,不带他出去就死皮赖脸抱着我不让走。

那时候我就想——这人真的是大燕的储君?

「你父皇没厉害~」我笑着说。

「姑姑……」

「怎么了?」

「姑姑今日好像有心事的样子?您要和景文聊一聊吗?」

这孩子,从小就懂事。他母亲随允儿去了,留下这半大的孩子,懂事得叫人心疼。

我蹲下身子与他平视,「景文,如果有一天姑姑不在了,你会怎么做?」

他想了一会儿说,「姑姑要去哪里呢?」

「很远的地方。」

「那…… 在那里姑姑是不是就不会累了?不会不开心了?」

「是啊,景文真聪明。」

「那姑姑放心去就好了!」他拍着小胸脯,「景文会把家看好的!」

「嗯,姑姑相信景文,会是个好皇帝的。」我伸手抱着他,「景文啊,你记着,不要做一个冰冷的帝王,要爱护你的孩子……」

回到寝宫后,我喜笑颜开地让竹沁把礼部选的几个好日子都摆了出来。

「主子选日子做什么?」

我笑着回答,「天大的好事儿!」

「主子…… 您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我拍着她的手背,「这些您,苦了你了,跟在我身边啊,生死难测的……」

「若不是主子当年救了奴才,哪有奴才的今日啊!」

「怎么又要哭?这些年都成小哭包了~ 快坐下,陪我聊聊天。」

「…… 是。」

我突然拿起其中一块写着吉日的木牌,「竹沁,你看,这是不是小白走的那天?」

竹沁探头一看,「是啊,就是明天了。」

我淡淡笑了笑,「一晃都快八年了啊。近来总是想起我们几个一起住在凉台的日子,那时候凉台还没翻新,破破烂烂的,又小又荒凉。」

这些年想起小白,我已经不再那样伤情了,只是平常似的说,「可是你这性子啊,闲不下来,非要在空地种些菜,还去御花园偷花种子住在了院墙边。小白不服你管教,你就压着他给菜浇水,不然就不给饭吃,哈哈哈……」

竹沁听着也笑了起来,「是啊,奴婢还记得当时小白在奴婢面前有多拽,在您面前就有多乖呢,奴婢还总是挖苦他这一点呢。」

「那你知道他为何这么听话?」

「奴婢不知。」竹沁好奇地往前凑了凑,已经染上岁月痕迹的小脸,依旧顾盼生姿。

「那是因为当年我和他打了个赌——我告诉他,追他的那些人,一共四个,我保证他们一个月内就会消失。他不信,结果输了!」

竹沁蹙眉想了想,「主子说的是那年宫里的刺客?奴婢记得一下子就抓住四个呢!听说问什么也不招,尸首都被挂到城楼上了!奴婢听了都做了好几晚噩梦呢。可是主子您是怎么知道他们会被抓住的?」

「对啊,就是那四个!」我狡黠一笑,「因为之前我偶然间从御前侍卫那里听说了行刺的事情,谈话中说到那些人的招式狠辣,保护父皇受伤的侍卫,伤状和小白一模一样!不然,还真以为我能掐会算啊。」

竹沁听完笑了起来,「那您可把他骗惨了。」

「嗯,很快就去给他道歉了。」

「主子您说什么?」

「没什…… 咳咳…… 咳咳……」

竹沁立马敛起笑容,「您还是让御医给您看看吧!您这一直拖着,都七八年了,前年更是把平安脉都免了,您这…… 这……」

我笑着摆手,「伺候朕就寝吧。夜里凉了,你也回去好好歇息,有暗卫在寝宫旁,没什么事。」

看竹沁的神情就是要拒绝,我伸出手指放在她嘴唇上,「不许拒绝!你看你这眼下的乌黑,要是不好好休息,朕可要生气了!」

「…… 是,奴婢遵旨。」

终于,寝宫里就剩我一个人,暗卫和侍女也撤走了。

我在床边走了好一会儿,起身拿起火折子,将屋内的烛台都点上了。

拿起头油洒在地毯上,舒了口气,将火折子扔过去。

别人都说我狠,一路尸山血海,踏着尸体坐上皇位。

是啊,我阴狠毒辣,视人命如无物。

我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一条命而已。

22

火烧得可真旺啊。

在一簇簇火光中,我好像看见了小白,眯着一双凤眸,笑眯眯地点头说好,他问我在想什么,有没有想到他;又好像看见了小允儿,我看着他一点点长大,长到比我还高,但还是可怜巴巴地叫我阿姐,他问我爱吃什么,有没有忌口。

我从小便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那还是头一回有人问我的想法。

似乎还有谢玄,二十岁的谢玄,在他生辰我送他一件白衣。他说过他最爱白色,可是官场太污浊,他也污浊,配不上那样纯洁的颜色。那时我还不懂他的意思。

「晚晚……」

「晚晚!」

我被熟悉的声音拉扯出回忆,隔着火焰,我看见了我刚想到的那个人。

「你来了。」我平静地说。

他一边指挥人灭火一边说,「明天是他的忌日,我怕你夜里去凉台着了凉,便没有出宫。在凉台没见到你,却看见这边走水了。」

「这样啊…… 不过也巧,还能见上一面。」我笑得从容。

「晚晚,有话好好说,你想杀我便杀,你不要……」

「嘘。」我食指放在唇上打断他即将要说的话,「听我说几句吧。」

「谢玄,我遇到你那年九岁,正是我生辰的时候。今年我已经三十岁了。」

「十五岁那年,你说你会娶我,会护我一世无恙。我信了,输得遍体鳞伤。」

「可人不能在同一个人身上吃两次亏。」

我看着火舌朝我逼近,肆意地笑了。

摩挲着手心的疤痕,继续说,「当年你十里红妆娶了那季家的女儿,我站在秋阁二楼的雅间看你打马走过。」

这些话我在我脑海中徘徊了千万遍,我以为我会愤怒地、带着怨气地说出来。但我没有。

我的声音平静到了极点,仿佛一潭再也掀不起波澜的死水,还夹杂着几分疲惫与莫名的快感。

「你永远不会知道我的心情。」

「你好残忍啊。」

「如果可以重来,我多想那天夜宴不曾出来,不曾见你,一切都不发生。」

「我这一生,凡事落棋不悔。只有两件事让我午夜梦回时心有余悸,恨不得天天求神拜佛再给我一次机会。」

「一是宫宴偷跑出去,间接害死乳母。」

「二是十五岁心志不定,想也没想就嫁给了你。」

「谢玄,我以为遇到你是否极泰来。」

「这世上本无人能救我,有的只是无尽的绝望。」

「当初嫁给你,放弃一切是我自己选的。所以现在遭遇的一切,我活该自己受着。不能全怪你。」

「我相信当年你被关进禁地,弄得那样狼狈都要娶我,去大漠出使一趟都不忘记我的嘱托,每每我受了风寒都要陪我好几个大夜…… 我相信你是真的爱过我。」

「可是,有时候,你的爱真的很廉价……」

冷心冷肺遇上了春风揽入怀,或许,是注定要心动的啊。

可是掺杂了太多利益的感情,从开始就注定没法长久。

「谢玄,我说过要你后悔的,你可信了?」

这些年我渐渐明白,死亡或许是解脱,但对于我俩,如此这般活着才是再煎熬不过。

我带着复仇的快意笑着说,「谢玄,朕的江山留给景文了,你可要尽了做人臣的本分啊。」

火焰渐高,屋顶的木头开始坍塌,我看着被点燃的裙摆,以及逐渐模糊的谢玄,最后说了一句,「下辈子,不要再见了。」

跌倒的那一瞬,我忽然想起一种说法——据说人死前会想起印象最深刻的存在。

我以为我会想起那年大婚,十里红妆,万人空巷,盛况空前,谢玄牵起我的手说会护我一生。

然而一生将尽时,我最先想起的画面,却是那年凉台花开,月满枝头,谢玄站在梅花树下,一袭白衣向我伸手,我放下手炉赤着脚跑了出去,轻巧地扑进他怀里,雪化作冰水从脚尖滴落,他轻声斥责,却满眼疼惜。

那时候可真好啊。

所有人都在我身边,我仿佛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

可是——我不愿再来一次了。

恍惚中,我似乎看见小白向我走来。

他向我伸出手,狡黠的细眸里倒映着我的影子。

他对我说,「地上凉,我拉你起来。」

【尾声】

「燕国女帝白戚晚,有明三十三年生,年十八御王冠即天子位,改年号为安,时天下荡覆,羟人年年进犯。女帝在位七载,励精图治,燕国风调雨顺,国富民安……」

谢玄听着从旁支过继来的小娃娃背诵着大燕国史,散着满头白发慢慢睡了过去。

他活了八十三年,四代为相。

不是他野心太大。

是他不敢死。

那人说下辈子不愿再见他…… 他怎么敢死?

当年假意答应祖父的计划,也不过是缓兵之计,谁知又出来季家那一出,即便后来知道了那是祖父的谋划,也为时已晚。

他在大漠待五年,也疯魔了五年,他不理解为何他离京前,她不见他,为何不听他解释?

可是当再见面,往事早如水中花镜中月……

她身边还多了个小太监!她怎么可以!!!

当年没有阻拦季风,他是有私心,当下也觉得自己没错。

可事后,那竟成了一生之悔。

半梦半醒中,他看见了一片盛开的梅花。

心心念念的人还像当年一样好看,灵动的五官在看见他的时候,像梅花一样突然绽放一簇笑容,对他说,「怎么才来?我等好久了。」

「对不起,晚晚,我来晚了。」

梦醒了,他握紧手中老旧的香炉,泪水从眼角滴落,一声「对不起」被和着梅香的北风吹落。

到底是回不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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