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的诗歌风格在当代诗坛可谓独树一帜。他的诗温柔敦厚，雅俗同体，既得语言之趣，亦明生活之难。他本着对常世、常情的热爱，留意小事，不避俗语，从日常叙事中发掘义理、经营智趣，曲中有直，密处能疏，平实之中蕴含灿烂，低处独语也常让人豁然开朗。他的诗有着一种与颓废、刻薄之风相区别的厚道性格，尤其是他的潇洒、专注、诚心，更是对数量庞大的俗世哲学的践行者及其受难者的真切抚慰。
这与诗人的经历也有密切的关系。1978年底移居香港，黄灿然当过几年制衣厂工人，业余上夜校学习英语；1990年起担任《大公报》国际新闻翻译，2014年辞职。所以诗人曾经也是妥妥的“打工人”一枚，但他没有在庸常的生活洪流中迷失，反而借用诗歌的慧眼，去洞察生活中种种细微之处。《黄灿然的诗》中有很多和“上班”“工作”相关的诗歌，既写自己的切身感受，也反映出当下人们一种普遍的生存境遇。
让我们一起，在工作的间隙，和诗歌相遇。
01 不上班多好
不上班多好，在被闹钟叫醒的
那一刻！不快点起床，不快点
刷牙、洗脸、穿鞋袜、穿衣服，
可以继续睡或不睡，免除对世界的责任，
对别人的责任，对自己的责任。
不是已成习惯的周末不上班，也不是
做了充分准备和计划的年假不上班，
也不是没工作的无所事事不上班，
而是在被闹钟叫醒的那一刻
不上班多好！就像要是一生中
有那么几年、几个月、几天，
甚至几小时，甚至一刻钟
不做人多好！做一枝花一株草，
做一滴水一线阳光，啊，
哪怕做做别人！哪怕
做自己挂在墙上的
那件外套！
02 上班
在早晨的阳光中赶着上班
来不及多瞥一眼从身边掠过的面孔
或身姿或服饰的男人，突然
想到自己现在就是以前
还是受学校、功课、父母
和自己的小身体
约束的小孩的时候
心里所羡慕的
那种混在赶着上班的人群中
看似有自由、有抱负、
有力量、有独立生活
和有一个广阔的世界
铺展在面前的男人。
《黄灿然的诗》实拍图
03 俯瞰
我有半年没坐巴士回家了。
今天凌晨下班时很累，刚好有巴士驶来，
便本能地上车。车上很安静，
好像在德国。乘客都一声不响。
我从巴士上层俯瞰我平时走过的地方，
变得空旷的铜锣湾，寂寞的维园，
我看见我一个人背着背囊拿着雨伞的身影，
我看见我的运动鞋踏过的人行道。
巴士掠过天后地铁站，掠过那家通宵小杂货店，
穿着背心的老板在搬一箱汽水。
04 细节
我并不是日复一日上班下班可以概括的，
我对自己说。想想吧，
昨天晚上我在路上遇见她，她曾使我
对着山上的树林也流泪；昨天下午
我在海边站了一会儿，注意到
蓝得发绿的海水在起伏；昨天早晨
我在山上遇到暴雨，在避雨亭
站了十五分钟，而且为了不被
大颗大颗密集的雨点打到双脚双腿
我是站到凳子上的，然后在离开时
用裤袋里的一团厕纸
把我留在凳子上的脚印擦净。
《黄灿然的诗》实拍图
05 洞背村
当内心平静变成干扰，
当我又要租房子，开始
小心量入为出（还不是
入不敷出，还不是欠债），
我就想起洞背村。
我突然鄙视起我这份
做了近二十五年的工作，
突然对办公室感到恶心，
对我的坐姿感到滑稽，
当我想起洞背村。
我甚至没兴趣写诗，
没兴趣看书，虽然
我看上去还在工作，
每天还如常上下班，
当我想起洞背村。
我的冲动是如此强烈，
我对我曾经欣赏的街道和行人
是如此冷漠，那偶尔望见的蓝天
甚至开始鄙视我和恶心我，
当我想起洞背村。
-END-
黄灿然丨《黄灿然的诗》丨人民文学出版社
《黄灿然的诗》是蓝星诗库系列丛书中的一种。诗集收入作者1990年代以来，各个重要创作时期的代表性作品、自我认可度较高的作品180余首，均为作者以严谨到近乎苛刻的审慎态度精选而得。其中半数以上为作者第一次结集的珍藏作品，而近年创作的作品比重也相当高。通过这些近三十年来创作的作品，可以清晰地看到作者创作历程的各个阶段、各个局部的变化轨迹，以及从整体风格、诗艺元素、想象力方向，到哲思范围、人生观与世界观的进化的蛛丝马迹。这是一个虽然晚来，却非常必要的，“蓝星诗库”新成员的精彩的诗歌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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