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翟晓洁

走进萧红的悲惨一生 比青杏还酸的命运(1)

(作者近照)

“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1936年11月19日,萧红在日本给萧军的信中时这样写道。

那时,萧红为了逃离与萧军情感上的困顿与争执,执意孤身一人前往日本,同时也为自己寻求一个安静的写作环境。隔着空间的距离,争执不断的爱情与硝烟战火中的故国都蒙上了一层遥远的薄雾,“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是在笼子过的。”

记得小时候,我曾在家里书柜中翻到过一本破旧泛黄的小书,翻开牛皮纸包裹的封面,上面几个赫然大字:生死场,作者萧红。我随意浏览,发现居然还是鲁迅先生作序,当时就安静地读了起来,其中文笔的细腻与纯真,让我时隔20多年,依稀记得好些句子:“菜田里一个小孩慢慢地踱走,在草帽的盖伏下,象是一颗大型的菌类……林荫道象是动荡遮天的大伞……菜田的边道,小小的地盘绣着野菜。”在东北冰天雪地的乡村环境加之日本侵华的动荡困窘下,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上演了一场场凄凉悲伤的故事。在浩淼沧桑的人世间,个体的不幸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可对于个人而言,已然是全部的悲惨世界。

萧红成长于黑龙江呼兰县一个传统的封建地主家庭,她后来的文字中对童年的回忆完全是一片灰暗的色调,尤其是她眼中的父亲,全然一个冷酷、贪婪、暴虐的人。但有史料证实,萧红的父亲毕业于齐齐哈尔黑龙江省立优极师范学堂,在国民党和伪满统治时期,做过校长、出版社社长、教育局局长,公认为开明绅士。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位父亲,萧红也很难在那个年代受到相对完整的教育。

母亲早逝,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父女之间的关系比较疏远,她对这个家庭唯一不能忘却的温暖便是祖父。祖父一天天衰老,家中残留不多的温暖渐渐消散。直至祖父去世,这个家在萧红的眼里充斥着父爱寡薄、继母凶恶的阴冷。

走进萧红的悲惨一生 比青杏还酸的命运(2)

14岁时,萧红与哈尔滨西郊乡屯的汪家订了亲。未婚夫汪恩甲,曾在小学做过代课教员。然而叛逆的她决然不接受这样的婚事。1930年,19岁的萧红偷偷离家出走,第一次逃离了既有的轨道,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谁料想,这次逃离,不过是她日后众多逃离中的一段序曲而已。

这一次,她与表哥一起去了北平,进入北平大学女子师范学院附属女子中学读高中一年级。然而没有家庭的支持,不久生活便陷入困顿。1931年1月,萧红寒假时返回呼兰,她的第一次逃离宣告结束。2月底,萧红再次去北京,不久未婚夫汪恩甲追到北平,两人一起离开北平回哈尔滨的东兴顺旅馆开始了同居生活。现在仍保留的东兴顺旅馆位于哈尔滨道外十六道街,是一座俄式建筑,在当时算得上一家很高档的旅馆。因为汪恩甲和萧红的家族在黑龙江都有一定的名望,所以他们才能以赊账的方式住进来。两个完全没有生活来源的人,坐吃山空,住了半年,欠下食宿费600多元。此时,萧红怀孕了。

有一天,汪恩甲说要回家取钱,离开了旅馆,从此再不曾出现过。那段时间,萧红孤身一人,闲暇时也曾为汪写诗:“晚来偏无事,坐看天边红,红照伊人处。我思伊人心,有如天边红。”

走进萧红的悲惨一生 比青杏还酸的命运(3)

萧红的第二次逃离又以失败告终,或许她本想向命运妥协,退回到旧有的轨道上,不然如何接受了汪恩甲,可惜这一次她又被抛向了另一片黑暗中。萧红写信向哈尔滨《国际协报》副刊编辑裴馨园求助,说自己被软禁了起来,旅店老板想把她卖到妓院抵债,裴馨园多次派萧军到旅馆援助,并给萧红送书刊。萧军曾在文字中记录了第一次见萧红时的情形:“她的散发中间已经有了明显的白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再就是她那怀有身孕的体形,看来不久就可能到临产期了。”

萧军无意间把散落在床上的几张信纸顺手拿过来看了一下,萧红害羞地承认是自己的作品,“一抹淡红的血色竟浮上了她那苍白的双颊”。当时萧军读到了这样的诗:

这边树叶绿了,那边清溪唱着。

——姑娘啊,春天到了。

去年在北平,正是吃着青杏的时候。

今年我的命运,比青杏还酸……

走进萧红的悲惨一生 比青杏还酸的命运(4)

“这时候,我似乎感到世界在变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我认识过的女性中最美丽的人!也可能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在我面前只剩下一颗晶明的、美丽的、可爱的、闪光的灵魂!”她的文字,让他的心底闪现出了爱情的火花。尽管此时,萧军在家乡已有结婚10年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而萧红是一个怀孕7个月的孕妇。

这年8月,松花江决堤,洪水泛滥市区,旅馆老板无暇顾及这个欠债的孕妇,萧红挺着大肚,从窗台跨出去,上了一艘救济船,找到了萧军的住处。这个情节是不是像极了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为了成就一段爱情,倾覆了一座城池。

后来,萧红在市立医院三等产妇室生下了一个女孩,可惜这个生命注定是不受欢迎的,她很快被送给了道里公园看门的老头。

送走了孩子,算是隔断了与之前情人的最后一丝瓜葛。此后,便开始了二萧热恋的黄金时期。那时他们的全部生活来源,便是萧军做家庭教师的收入与朋友的接济。萧红每日等着萧军带回钱来买一些黑面包,吃的时候加点盐,你咬一口,我咬一口,盐抹多了便开玩笑:“这样度蜜月,把人咸死了。”偶尔去小饭馆改善一下,馒头、小菜、丸子汤是定要吃到足的,再买两颗糖,一人一颗,从嘴甜到了心里。萧红幸福地感叹:“只要她在我身边,饿也不难忍了,肚痛也轻了。”即使偶尔的争吵也变得有意思——“他去买酒喝,我也抢着喝了一半,哭了,两个人都哭了。”

走进萧红的悲惨一生 比青杏还酸的命运(5)

他们有时游泳,有时划船,有时溜冰,二萧的朋友后来回忆:萧军脖子上系个黑蝴蝶结,手里拿了个三角琴,边走边弹,萧红穿着花短褂,下着一条女中学生通常穿的黑裙子,脚上却蹬了双萧军的尖头皮鞋,看上去特别引人注目。他们边走边唱,就像流浪艺人一样。

1934年6月,受朋友的邀请,二萧离开哈尔滨,去了青岛。离开哈尔滨时,萧红特别伤感,忍不住掉下来了眼泪。这一次告别后,她再也没有回到过这片黑土地。

到了10月,他们试着写信给鲁迅先生,令人意外的是,鲁迅先生很快就回了信,并发出了邀请。于是,二萧带上全部家当——一条东北带来的毛毯、一件毛线衫、两卷稿子,动身去了上海,去拜见那位崇拜已久的大师。11月30日下午,他们在上海北四川路的一个咖啡厅里,第一次见到鲁迅先生和夫人许广平。许广平后来回忆:“萧红中等身材,白皙,相当健康的性格,具有满洲姑娘特殊的稍稍扁平的后脑,爱笑,无邪的天真,是她的特色……不相称的过早的白发衬着年轻的面庞……除此之外,萧红很少提及自己的身世。”

走进萧红的悲惨一生 比青杏还酸的命运(6)

后来,在梁园豫菜馆,鲁迅先生做东,将萧红、萧军介绍给了茅盾、聂绀弩、叶紫等左翼作家,为二萧在文学创作上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后来萧军回忆道:“在归家的路上,我和萧红彼此挽着胳臂,行走在大街和小巷,脚步轻快,飘飘然,此刻感到我们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有了鲁迅的提携,1935年12月,萧红的中篇小说《生死场》在上海出版,鲁迅为其作序,胡风写后记,在文坛上激起千层浪,萧红因此一举成名。鲁迅先生曾这样赞叹:“萧红是我们女作家中最有希望的一位,她很有可能取丁玲的地位而代之,就像丁玲取代冰心一样。”

有一次,作家界聚餐,餐桌上,胡风对萧军说:“萧红的创作才能比你高,她的人物是从生活里提炼出来的,活的。不管是悲是喜都能使我们产生共鸣。你可能写得比她深刻,你是以用功和刻苦达到艺术的高度,而她可是凭着个人的天才和感觉在创作。”此话一语中的,萧红从来都是靠自己与生俱来的才情乃至生命在写作,对于从事艺术的人而言,可能天赋比努力更重要,因为天赋是自然的,有天赋的人才能在艺术创作中实现“天人合一”。

走进萧红的悲惨一生 比青杏还酸的命运(7)

后来萧红与萧军感情出现裂痕,她远赴日本,期间,从报纸上得知鲁迅先生去世的消息,悲痛欲绝。她生命中第一悲伤的事情是祖父去世,第二便是鲁迅先生逝世。鲁迅的死讯折磨着萧红,一个月里她不断地发烧,嘴唇全烧破了。萧红写过一篇怀念的文章——《回忆鲁迅先生》,曾遭到萧军的嘲笑,在他看来,这篇文字过于平淡和琐碎,与鲁迅先生的伟大太不相衬。然而,萧红的这篇文章被公认为回忆鲁迅文字中写得最好的,甚至超越了许广平。这是一篇任凭心绪召唤的诗性文字,理性中夹杂着情绪,非人为的颂扬传唱所能比拟。

在萧红去日本期间,萧军由于某种偶然的际遇,曾经和某君有过一段短时间感情上的纠葛……为了结束这种无结果的恋爱,他们促使萧红由日本回国。萧军将此事坦诚相告,萧红表示异乎寻常的理解宽容。然而她内心的痛苦,又有谁理解呢?她在《沙粒》中写道:“此刻若问我什么最可怕?我说:泛滥了的情感最可怕。什么最痛苦?说不出的痛苦最痛苦。”

一日聚会上,大家发现萧红左眼青紫了一大块,于是忍不住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萧红轻描淡写地说,夜黑看不见,自己不小心撞到硬物上了。坐在一旁的萧军毫无顾忌地讥讽道:“什么跌伤的,别不要脸了,我昨天喝了点酒,借点酒气我就打了她一拳,把她的眼睛打青了。”此时萧红微笑着否认,眼眶中却早已蓄满了眼泪。

走进萧红的悲惨一生 比青杏还酸的命运(8)

或许因为当初是萧军救的她,长久以来,也是萧军养着她,当萧红从一个被命运嘲弄的孕妇,蜕变为叱咤文坛的女作家时,萧军的心里总有点不平衡与不甘心,他经常在朋友面前表达对萧红作品的不屑。萧军这样一种无理的优越感,萧红不会察觉不到,但她一直忍气吞声。相比而言,萧军的一生是幸运的,他的生命在意气风发中展开,在百舸争流中搏击,在风平浪静中收场,在最好的时光里遇见了最好的萧红。

后来,二萧去了武汉,结实了温文尔雅的端木蕻良。端木毕业于清华大学历史系,他不仅尊重萧红,而且大胆地表示她的文学成就超过了萧军。因为对彼此的欣赏,端木与萧红暗生情愫。而此时,萧军的大男子主义与敏感自我的萧红隔阂越来越深,没过多久,萧红正式对萧军提出了分手。那时,已经怀上萧军孩子的萧红本想做流产,但是考虑到高昂的手术费用,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1938年5月,萧红以一个孕妇的身份嫁给了端木,婚礼在汉口大同酒家举办。萧红在现场说道:“我深深感到,像我跟前这种状况的人,还要什么名分。可是端木做出了牺牲,就这一点我就感到十分满足了。”37年后的1985年5月,已过古稀之年的端木在朋友的陪同下,重访了汉口大同酒家。他拄着手杖,迫不及待地爬上二楼楼梯口,巡视楼上的情景,眼眶含泪,百感交集。

走进萧红的悲惨一生 比青杏还酸的命运(9)

了解萧红经历的人常常会问,她为什么两次都是怀着孩子,急匆匆地将自己抛给别的男人?我想,那是因为萧红自幼缺乏爱,因而对爱的渴望比常人强烈。在她懂事后,只要有人对她稍稍有爱的表示,她就会盲目地投入比对方多十倍的感情。但可悲的是,每每忘情的付出后,她都会深陷伤害之中,绝望又加重一层。于是,从被爱到爱,从爱到伤害,周而复始。

萧红的第二个孩子,萧军的骨肉,在出生三天后便死掉了。不久,她与端木在抗战的炮火中,共同逃到了香港。萧红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她说:“我本来还想写些东西,可是我知道我就要离开你们了……人,谁有不死的呢?……生活得这样,身体又这样虚,死,算什么呢?我很坦然。”

1942年1月22日11点,她在日军的轰炸中寂静地死去了。死前,她亲手写下自己的心情:“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写完,掷笔微笑。

走进萧红的悲惨一生 比青杏还酸的命运(10)

弥留之际时,萧红还想起了曾被送掉的孩子,并祝祈道:“但愿她在世界上很健康地活着。”

萧红的一生都在经历身体与心灵的漂泊,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从她1933年逃婚远离故乡算起,她的身影遍布各地:呼兰、哈尔滨、北平、哈尔滨、青岛、上海、日本、武汉、临汾、西安、重庆、香港,而且,几乎每一个地方,她都历经了数次搬家。然而我也不禁感叹,萧红在8年的颠沛流离中,竟然留下了100多万字的作品,其中包括两部史诗小说《生死场》和《呼兰河传》,一部讽刺小说《马伯乐》。那些漂泊跋涉的年月,她生活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烟不离手,伏案写作。

极力想摆脱束缚,彻底自由,到头来,才发觉心底最惧怕的恰恰是彻底自由后的寂寞。生而矛盾,才是最大的苦楚,只是,所有的痛苦终究都只能被你独自反刍、消化、升华,然后从笔端细细淌出。没有最深的悲伤、徘徊、犹疑,又哪来那些深入人心的文字?

走进萧红的悲惨一生 比青杏还酸的命运(11)

从前我总觉得萧红一生的不幸,全是自找的。然而在读完她的全部作品之后,我的想法变了。因为,在一个天才女作家面前,所有的自私、任性、胡作、妄为都能被原谅,所有的多情与无情皆为自然。

她的一生病魔缠身,只活了31岁,可作为一个作家,人生创作的巅峰期不就那么几年,活过,爱过,痛过,写过,业已足够。即便早死,也抵得上很多俗人活几世几生。人不能选择怎么生,怎么死,却能决定怎么爱,怎么活。或许,有的人生来就是为了体验痛苦,而后记录,并流传百世的。凡人难以理解天才,所以干脆不用理解,仰望即可。

走进萧红的悲惨一生 比青杏还酸的命运(12)

【作者简介】翟晓洁,湖北荆州人,武汉大学新闻系硕士研究生。硕士毕业后一直在深圳工作,目前在深圳一家上市公司主管文案策划工作。以翟晓洁、心草的名义发表数十篇文章,散见各杂志、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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