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陈均
“长空万里,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凝。十二阑干光满处,凉浸珠箔银屏。偏称,身在瑶台,笑斟玉斝,人生几见此佳景。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这是昆曲《琵琶记·赏秋》中的名句。当古人将目光投向夜空时,看到的月亮并非遍布环形山与荒漠的星球,而是园林格局的宫苑。在西安出土的一面唐代月宫婵娟铜镜背面,镌刻的场景大概可以反映唐代人“看到”的月亮:一株桂树生长在中间,树下蟾蜍跳跃,左侧是玉兔捣药,右侧则是嫦娥舞翩翩。
古人赏戏有应节之例,尤其是清代,每到节庆,总会应景大演与节日有关的戏剧,比如中秋节,就少不了演绎月亮里的故事,比如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玉兔下凡等,彼时地上的人群在焚香拜月乞巧之余,观戏赏月,也别有一番人间情味。但是赏戏也有雅俗之分,在街市高台、商业茶园或者堂会里,大多演的是热闹戏,而家庭小宴则更注重情绪与气氛。在《红楼梦》里,贾宝玉对于热闹的神怪戏就很是厌弃。精于赏鉴的贾母,中秋赏月则要静听远处的笛声,追求的就是一种雅致的情趣。
亭台拜月图 佚名
在中秋例戏里,从清代乾隆时期到民国,最为热闹的一部当数《天香庆节》。《天香庆节》的故事杂糅了月亮神话、清朝宫廷与帝国外交,说的是月宫里的道仙宋无忌与捣霜仙子玉兔奉太阴元君之命,去向中国皇帝进献月中丹桂,以祝贺中秋。途中玉兔逃走。与此同时,阳精大圣金乌,派遣赤兔向玉兔提亲,聘礼是其所盗暹罗国主的夜明珠。不料,玉兔与赤兔定亲,于是金乌与赤兔玉兔打斗。二兔败逃缅甸,将夜明珠献给缅王,引发暹罗与缅甸两国交战。宋无忌进献丹桂后,与金乌追至缅甸。太阳帝君收回金乌,宋无忌收回玉兔。缅甸和暹罗修好,共同上表皇帝,并且进献夜明珠、赤兔和金乌。这是一部二本十六出的大戏,一般在圆明园同乐园里的清音阁三层大戏台演出。从情节来看,这部戏里出现的缅甸与暹罗向清朝皇帝进贡的历史事件,正是发生在乾隆三十三年至四十五年(1768-1780)间,也是乾隆皇帝“十全武功”之一种。按照清宫编剧的惯例,这一类时事随即就会编入宫廷戏剧上演,不仅夸耀皇帝的功绩,而且在节庆宴会场合增添吉祥气氛。
《天香庆节》(总本)
这部戏的完整版一般只在中秋前后演一到两天,但是所需演员众多,台上群兔禽鸟海怪纷纷打斗,煞是闹热,而且剧中情节涉及天上地下,在三层戏台之间用云兜穿梭,还使用船只、日月光等大型道具,可谓是一部前现代时期可以让人眼花缭乱的“高科技”舞台剧。
到了民国时期,内廷剧本流落民间,曾在宫廷演戏的王瑶卿等人将《天香庆节》稍加改编,以清宫旧戏相号召,仍然在中秋节时作为“应节戏”演出,颇受欢迎。
剧评家张聊公在《听歌想影录》里描述看戏场景,“民国六年中秋夕,至第一舞台,观《天香庆节》,闻是剧编排,悉照前清大内所演,故欲一观其内容,王瑶卿与王长林,饰玉兔夫妇,李连仲饰金乌大仙,范福太饰……扮相光怪陆离,情节滑稽倜诡,皆莫可稽诘……观其缅甸王欲进贡,兔儿夫妇,遂以夜明珠进诸节,皆足表见当时天朝尊严之观念,宫掖神怪之理想,其为大内之老本子,殆无疑义,惟诸伶科诨,不免有随意增减之处,故尚能引发人笑耳。”由此可见这出《天香庆节》的卖点就在于热闹与清宫戏。当然更应节的是祝语,从“恭逢皇太后夙与勤恩夜寐勤政”改为“恭逢总统至德光昌”,也体现了时代之变。
随着民国取代清朝,“启蒙”与“救亡”的理想将中国带入现代社会,对于月亮的感觉也随之发生变化。还在《天香庆节》作为应节戏流行一时之际,新近崛起的名伶梅兰芳正在引领新一代剧坛的潮流,他的梅党智囊齐如山曾在法国居留,观看流行欧陆的“小仙儿剧”,认为中国的神话剧只是“妖魔鬼怪”和“婆婆妈妈”,但欧洲的神话剧却有“高洁雅静”之精神。于是,在齐如山的建议下,因中秋节演剧之需,梅兰芳创演了《嫦娥奔月》。与《天香庆节》相比,《嫦娥奔月》没有那么热闹的场面,也没有演绎奇诡的神怪故事,只是以嫦娥与后羿的故事作为框架,亮点则在于“古装”与“梅舞”。
梅兰芳《嫦娥奔月》
从《嫦娥奔月》开始,梅兰芳陆续创演了《天女散花》《上元夫人》《洛神》等“古装戏”,将舞蹈作为戏剧的重要元素,被称作“梅舞”,之后形成“梅派”。“古装”与“梅舞”提供了一种“复古”式的视觉经验,宛如古代仕女画在现代舞台上的立体呈现,又加入了现代的舞台美术,譬如新式的灯光运用,给观众提供了新颖的观剧体验。更重要的是,《嫦娥奔月》制造了一种“热闹下的寂寞”的心理感受,在最后一场戏里,嫦娥叹息:“碧玉阶前莲步移,水晶帘下看端的。人间匹配多和美,鲜瓜觯酒庆佳期。一家儿对饮谈衷曲,一家儿同入那绣罗帏。想嫦娥独坐寒宫里,这清清冷冷有谁知?”
在这部新剧里,虽然套用的是嫦娥千载以降的“寂寞心”,但是在热闹的戏院里,以“寂寞”达成与观众的“共情”,无疑是一种在现代剧场观剧的“现代体验”。尤其是和充斥插科打诨、神仙妖怪等旧式体验的《天香庆节》相比,同在中秋时节竞演,给人的新旧之感受应当会很强烈。就如张聊公的感叹“同一应节戏,雅俗之判远矣”。相比以前的雅俗之分,《嫦娥奔月》这种类型的戏剧其实是一种新型的雅俗合流,制造了一批新的城市戏剧观众和戏剧趣味。
如今的中秋佳节,应节戏的惯例早已荡然不存。除了少数民俗展示场合,中秋拜月的习俗似乎也绝迹了。一轮明月照窗前,除了阿波罗登月飞船、月球车的现代科技和科幻大片,关于月亮的古典愁思仍然会萦绕现代人的心间。在城市的楼群里偶然瞥见明月时,或者当你蓦然念起古诗文里的月亮,或想起昆曲、京剧或其他的什么戏剧所演绎的中秋故事,譬如梅兰芳、马连良……那就不妨与古人一般“应节”且聊解这“万古愁”吧。(责任编辑:李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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