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
在我小的时候,家中院子里种着五棵红枣树,这五颗枣树从北向南,齐整整地排成一列,陪伴我度过了整个童年。
那个时候,我的家是一座非常普通地道的鲁西南农家小院,房子是砖土混合结构,从地基往上直到一米处的高度是用红砖堆砌,再上面直到封顶处是黄土混合着麦草和麦糠,用夹板定型叠加堆砌,房顶也是用黄土混合着麦草,以檩木做支撑建造而成。至于院子,则是“凹”字型结构,正房南边两排各有厢房,东厢房做厨房,西厢房有两间,一做储物、一做卧房。院子没有围墙,没有大门,在较高的地基上,有一斜坡通到村道上,斜坡上方的两边,各有一合抱之木,那是两棵有些年头的槐树,每到夏天的时候,树枝连同着树叶遮天蔽日,我终年于树的两边系一条很粗的麻绳,坐在上面摇摇晃晃荡秋千。我到现在都不太明白,为什么我家乡的大人们一直管有一定直径的粗麻绳叫做“更”?
除了被系上麻绳荡秋千的两棵槐树外,我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树,其中不乏参天大树,包括我家宅基地的边缘和斜坡,密密麻麻,都是树。但是,我最想念的,还是我家的那五棵红枣树。
我从小生活过的院子,承载了我太多的童年欢乐,也有过数不尽的童年故事……在我的记忆里,红枣树和院子是长在了一起的,当时的院子其实很小,现在想想,东西宽度顶多有个六七米,和现在的单元房大一点的客厅宽度相仿。但不知道为何大人们如此热衷于种树,使原本就不宽阔的院子显得更加拥挤?
童年的时光过得很慢,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日子慢慢悠悠、摇摇晃晃,在摇晃之间,我在长大,树也在长大。吃了一年又一年的红枣,却始终记不起她的好,还终日嫌弃她碍眼,嫌弃她长出的枣不够脆甜,还嫌弃她长得疙疙瘩瘩不够漂亮。有一天,我到了上学的年龄,心想终于可以飞翔,飞出整日不曾远离的院子。可我没想到我就读的小学就在我家南边不远的地方,直线距离也就一百来米。
上学的日子久了,又怀念起了我家有枣树有槐树的院子,那里有终日能玩耍的地方,有能吃的零食。秋天来了,一树的枣子红了,我拿起竹竿疯狂打枣,却被家里大人阻止。原来,枣树不能用竹竿打,如果用竹竿打了枣,枣树就疯了。我不明白枣树的“疯”和人的“疯”是不是同样一种疯,但是来年的枣树相比往年确实是减产了不少。后来,我不再打枣,也不太爱吃枣,于是家里大人们就把鲜枣采摘后收集起来,然后在太阳底下晒干,使红枣脱水,眼看着一颗颗果实饱满的红枣变成了干瘪的干枣,流失水分的干枣相比鲜枣却多了一分醇香。我想,这或许就是成熟后的稳重,还有浴火后的低沉……
在旭日暖阳经年的照耀下,五棵红枣树齐整整地长大,一样的风姿,一样的繁盛。只是大人们说从北边数第四棵枣树叫“烫枣”,其余的叫“菱枣”。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五棵枣树的叫法不一样,甚至不知道“烫”和“菱”这两个字的用法对不对,她为什么叫“烫枣”?她又为什么叫“菱枣”?至于“菱枣”,我竟到如今都不得而知是否指的是她的形状。
我家的红枣树,除了承载着岁月的剥蚀,还担负了生活赋予的重担。阳光普照下的大地,一根根粗壮的铁丝痴缠在一棵棵红枣树上,使原本分布均匀的树手挽着手、心连着心,一条条被子晾晒到铁丝上,畅快地吮吸着来自于太阳的光泽……到了晚上,我们拥着被子入睡,被子也释放出阳光的味道,顺着鼻腔深入神经,刺激着兴奋的大脑,继而又放松身心,拥梦而眠……而院落中的枣树,伴随着一天天的长大,正被铁丝慢慢割破皮肉,深入肌骨,伤口处流出清澈浓稠的血液,将缠绕在患处的铁丝厚厚的包裹住。终于,他们缠在了一起,长在了一起……然而枣树却不会说话,更不会喊疼,只会静静地承受着这一切!当我再一次吃甜甜的枣子的时候,却没有哪个瞬间曾体会她的痛,也没有什么时候想到过她是否也有些许委屈!
随着时光在一点一滴地流逝,我又长大了一些。有一天,母亲让我搬进西厢房居住,西厢房的门口恰巧正对着那棵烫枣树。又过了些时日,我学会了骑自行车,那个年代的自行车都有大梁,小孩子学骑车都是侧着身子在大梁底下蹬着脚蹬带动车轮,而这种车子的车撑还容易坏,坏了还不好修。终于,某个午后,我的自行车车撑被我成功弄坏,所以,这棵烫枣树就成了我固定停靠自行车的地方。经年累月下来,靠着自行车大梁处的枣树皮竟兀自长出了老茧,使原本就不够光滑的树干又平添了几许岁月的痕迹,她那不断愈合又不断撕裂的创口,终于在我那辆同样有历史厚重的自行车彻底退出历史舞台的刹那,才有了片刻的喘息。枣树啊枣树,你以鲜有的沉稳,正在给一个初生的少年无限广阔的舞台,而这舞台,或许只存在他童年的时空里。
又一年的冬天翩然而至。鲁西南的冬天冷的出奇,极低的温度和着特有的北风,漫卷着农村的苍茫大地。在那个年代,那个时节,曾经一片葱绿的原野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裸露在外面的黄土地,在背阴的低洼处,还有没被融化的皑皑积雪躲在角落里,任凭肆虐的北风吞噬着、剥蚀着……此时,农村里能够用来娱乐的东西已经着实不多,然而对于孩子来说,创造才是最好的娱乐品。那时节,我们村村民几乎家家户户种植银耳,银耳是一种菌,需要用到专门的机器和容器,机器负责把菌种装进特制的容器,而容器,就是大约十厘米直径的筒状塑料袋子,长度大概不会超过半米,菌种装进去要用到白线扎封住两头并断开,还需要在一侧均匀扎出数个一元硬币大小的洞,制作完成后要将洞口朝上,达到一定数量会将其整齐排列,再经过室温、硫磺和时间的加持,就会长出一朵朵又大又白嫩,又带着些许微黄的朵状的花,这个时候,她就可以叫做“银耳”了。银耳被采摘后,筒装的菌种及袋子就成了废料,大多会被整齐地码成一堆,然后集中处理。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有被遗漏掉的菌种袋子出现在村子的各个角落。
这个时候,小孩子的娱乐项目就开始正式上演。
风势稍弱的午后,小孩子们就聚在一起,用废弃的银耳袋子作为引火的燃料,放在用铝皮自制的罐头盒子里,再佐以随处可见的小木棒,让小火炉里面的火熊熊燃烧……然而,银耳袋子虽然有不少油脂,但是小木棒却是不禁烧,火炉里瞬间的熊熊烈火之后就是灰飞烟灭,恰是在兴致最高的当口被熄灭的火焰败了兴,于是几个小伙伴便会各自散去……不过,我很快找到了替代的材料:枣树枝。枣树生长速度慢,密度大,而且含有一定比例的树脂焦油,是硬柴。我折了一些红枣树的枝,试着烧了一回。果然,枣树枝用自身实力抵消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魇语。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和着富有油脂的银耳袋子,我把枣树枝折了一堆又一堆,用小火炉烧了一炉又一炉。整个冬天,伴着持久的西北风,我把玩着熊熊燃烧的自制小火炉,将寒冷驱赶的无影无踪,更催化出我内心那一片难得的欢愉和宁静……我家的红枣树,又一次融化了自己,却把童年的快乐升华给了我!
鲁西南的冬天似乎特别长,我童年的记忆大都来自于那干冷干冷的空气和河面上永远不见消融的厚厚的冰面。冰面上,小孩子们畅快地在冰面上滑行、游艺。年龄稍长一些的孩子,则寻找着更大的刺激。入冬的小树林,柳树枝干枯在了树干上,而树枝和树干的连接处有一个节,树枝脱离树干往往就会在这个地方,冬天里树枝干枯之后,这个节就会更加脆,更加容易折断并脱离树干。这时节,村里的孩子们便会带着棒子掷向长在高处树干上的枯树枝,一击命中后,树枝便会应声落在地上,技术好的孩子,一个上午便会有不小的收获。在我家乡,这种棒子有一个固有的名字,叫“投棒”。在我的记忆里,我有好几个年少时的玩伴都拥有自己心爱的投棒。曾几何时,拥有一柄颜值与实力并存的投棒便成了我的梦想和追求。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当童年的光影全部被寄托在了寻常的玩物上,当这种执念被施以不可抗拒的魔力时,于是乎,我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又不怀好意地盯上了那棵饱经风霜的红枣树……枣木的投棒确实没让我失望,她有着极高的木质密度,由于其天生的疙疙瘩瘩,恰是鬼斧神工的自然雕饰,一米多的长度,拿在手中恰如其分,每当投掷出去,她旋转着画出的弧线不知道吸引了多少小伙伴的目光,所到之处,被碰到的枯树枝尽被哗啦啦打落一地。她无敌的存在,为我赚足了眼球,更是满足了我隐隐作祟的虚荣心……
在小孩子的世界里,时光总是流淌得那么慢,似乎时间被某种神秘力量所控制,迈不出前进的脚步,又似乎被点了穴动弹不得。一进腊月,我就盼着过年,过年一切的一切都吸引着我,我要过年的愿望更是一天强似一天,而年的脚步却似乎要比平常要慢了很多……终于,日子还是接近了腊月二十七八。每到这个时候,母亲便把过年要吃的肉洗净煮在锅里。按照我家乡的风俗,每家每户过年煮的肉一般都在四十斤左右,切成十厘米见方,这种煮熟的正方体肉块,我们把它叫做“方肉”或“肉头”。不过,令我期待的,不是看煮肉的过程或者吃“肉头”,我的兴趣在于吃煮熟的骨头肉。不知道什么原因,一年当中,只有临近过年的那几天里煮的肉才是最好吃的肉,虽然一年当中也偶尔吃那么一两回煮肉,却总感觉缺少了一丝煮肉原本该有的灵魂。
每到煮肉的当天,我都会立在灶台边,眼巴巴地看着冒着热气的灶台,期待着出锅的那一刻早点到来。而每每此时,母亲便会打发我去院子后面的树林里捡拾被风吹落的枯树枝。我自然是不愿意去的,一是因为煮肉的香气实在是无法抗拒,另外还因为鲁西南接近年关的西北风更加肆无忌惮,刮在脸上火辣辣地疼。说来也怪,每当我家年底煮肉,西北风不光是刮得紧,而且还发出吹哨子一般的响声。我实在是没有勇气扑进大自然的怀抱,而煮肉所需的柴棒又不能间断。于是,一个个崭新的想法不断在我脑子里回旋,终于,我将目光锁定在了那看似已经枯了的枣树上……
不知道用枣树枝当做燃料煮出的肉是否会更加香糯,但是那年的肉着实好吃,一根根肋骨被我嗦食得不见一点肉色,就连被吸净的骨髓都觉得比以往的鲜香甘甜……
关于我家的五棵红枣树,她伴随着我的成长而成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我似乎从没有看到她在长大。懵懂之时,枣树有如碗口粗大;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家在另外的新址上盖了大房子、有了大院子,搬家之时,我和红枣树告别,红枣树还是如碗口般大小;再后来,我上了大学,老屋需要推倒重建,砍伐了五棵红枣树,看着被砍倒的树干,我发现,她的直径竟然还是如碗口一般。
年少的时候不知道珍惜,现如今,当我再想走进她,却茫然不知所措。是的,她带给了我太多的童年欢乐,满足了我太多的需求,但是正因为如此,我恰恰不由自主生出一种别样的情愫。她的广博,她的包容,她的不粉饰,以及因为我的关系直接和间接对她造成的伤害,她都默默承受了这一切。或许她也有过委屈的泪水,但是每年吐出的新芽更加翠绿,结出的果实更加香甜,对于我的包容一如既往,但她对我的不满我却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
熙攘之间,红枣树的年轮在一圈接着一圈地增加,直至因为被砍伐而结束她虽没长度却极有广度的一生。如果,我的那五棵红枣树没有被粗暴地砍倒,而是被移植到了某一个角落,我想,我会和她一起成长,在俯仰之时感触人间冷暖和天地之大矣!
杨炳辉文学简介
杨炳辉,山东梁山人,2008年毕业于西安工业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书法系,中共党员,现任渭南市文化艺术中心创作研究室主任,《西岳》杂志副主编。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陕西省青年书法家协会常务理事;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渭南市作家协会理事;渭南市青年古诗词学会副会长。小说、散文、诗歌、剧本、理论研究等文章及书法作品在中省市各媒体平台、展赛中发表、入展和获奖。
来源:渭南市文化艺术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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