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生/文
现今的城市人,住在钢筋水泥混凝土的建筑里,如同陶渊明所说的“久在樊笼里”,向往着“复得返自然”的田园生活状态。拥有一座小院,多少成为一种现实的奢望。故小院中曾经那些看似寻常的春夏秋冬,愈发值得怀念和回味了。
那座小院
搬出八大关那座有院子的小洋楼,恍惚有些年头了。
那是一座靠近海边的民国时期的欧式建筑。院子说起来不算小,有前院,也有后院,皆遍植名树古木。前院的东侧,是两棵粗壮斑驳的老槐树,一棵树龄50余年;另一棵,似与小楼建造同时期所种,约有80年的光景,龙钟老态,已显颓势,歪歪倒倒的,往北一角斜去,幸有一只大铁架,勉为支撑。每至春夏之交,槐花满树,槐香盈院。季节海风吹来的淡淡的咸味,与洋槐浓浓的甜香气,交织成了小院的初夏畅想曲。也是白居易“人少庭宇旷,夜凉风露清。槐花满院气,松子落阶声”的现实版诗意图。
前院中央石砌的甬道,直直地通向楼前石阶。甬道两侧的行道树,是齐刷刷的龙柏。龙柏是常绿乔木,亭亭玉立,经风耐寒。靠西一隅,立一株晚樱,青岛人爱称之为双樱,每年春末,花枝繁茂,开深粉红色花,略显土气,气质上,逊色于早樱,即青岛人所称的单樱。另植有一棵山茶,一株三角枫,两棵金桂。山茶是青岛市花,也称耐冬,冬季开花,崂山太清宫里的“绛雪”,可称是山茶中的花仙子。金桂花开中秋,有高香气,穿透力极强;三角枫则在秋末最为出彩,金黄色,火红色,所谓霜重色愈浓。因花木花期的差异,小院可闻四时花香。
八大关,沿着太平湾畔绵长的海岸线,高低起伏,蜿蜒错落,静隐在繁华热闹的滚滚红尘之中。而今,这片城市建筑规划史上的精品力作,忽忽近百年矣!
海景、崖坡、建筑与林木和谐融合,相互映衬,是八大关的核心特质。在这里,每条道路都有属于自己个性的行道树。韶关路的碧桃,宁武关路的西府海棠,居庸关路的银杏,嘉峪关路的红枫,已成为青岛的城市标志景观。其中,尤以龙柏、雪松和黑松三种常青树,年岁最久。山海关路9号的雪松,亭亭如盖,独木成林,树龄在百岁之上;太平角宋公馆庭院中的两行龙柏,树梢伸展,上成抱式,距今已有139年的树龄,比青岛建置的时间,尚要早上9年。
四时花木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令人俗。小楼的西南角,植有一大片修竹,微风摇曳,竹影婆娑,猗猗可人,各色鸟儿穿梭其间嬉戏。院中比较特别的乔木,是一棵分着三根树杈细溜溜高挑的软枣树。
金秋时节,乌黑的软枣挂满枝头,招来诸多黑喜鹊灰喜鹊争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并未注意、也不晓得这是棵什么树。更确切地说,我是从喜鹊弄掉在地上的软枣粒,才发现的这个秘密。小时候,软枣和软枣糖球价廉,故能偶尔吃到,也有感情,一晃竟有三四十年未再见过。我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几颗熟透的软枣,吹了吹,入了口,真甜!童年的味道再次萦绕舌尖。
更有野趣的,是后院,与前院面积大致相仿。其甬道两侧,一边是初夏着白色大花的广玉兰,开得大大咧咧;一边是海岸上常见的日本黑松。整个院落,以黑松的年岁最久,约近百年,其树干上的树皮若鳞片状,身姿挺拔、修长。后院一角,栽有两棵无花果,夏秋之交,果实累累,但大都成了喜鹊们的腹中之物。有一年,我气不过,弄了一张大网来,罩在树上。但我显然低估了喜鹊们的智商,它们想尽各种法子,照吃不误。
最吸引我的,是后院开垦的两畦菜地,分别种上了黄瓜,茄子、辣椒、韭菜、冬瓜、南瓜和红薯。黄瓜最宜生长,年年丰收,能连续吃一整个夏天,那真是实打实的绿色食品。黄瓜从瓜架上摘下来,在衣服上蹭蹭,即可空口而食,清脆甘冽。茄子和青椒则长得不太像话,完全是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一年的收成,统共炒了两盘菜。韭菜的长势也不妙,韭叶比野草还要细长,更像薤。可贵之处是味道浓郁,远胜过菜巿场所售之大路货。比较争气的,要属冬瓜,丰年时,结果十个八个很稀松,个头也大。比较麻烦的是,冬瓜长着长着,瓜蔓就爬到隔壁邻居院里去了。采摘时,有些心虚,倒像是偷别人家的果实。
秋后最盼望的,是红薯的丰收。然而往往最惨的收成,即是红薯,几乎年年全军覆没。原先设想的晒一些“地瓜枣”之类的愿望,屡屡泡汤。幸好每年下来,还包过几回地瓜叶包子,总算是找补一点平衡感。
鸟趣
如今的八大关里,绿草如茵,花木葱茏,非但是人类的向往聚集地,同样是鸟类的栖息天堂。
在此安家最久的,是喜鹊。高高的树杈顶端,搭着一个个巨大的鹊巢,特醒目,是无敌的一线海景房。八大关里的喜鹊,以黑喜鹊为主,白肚黑身,靛青色的长尾,成群结队,盘桓于此。偶尔也飞来一些灰喜鹊,凑凑热闹,数量上,并不占上风。
喜鹊之间是有岗位分工的。在大多数喜鹊觅食之际,总有那么一两只喜鹊,分别躲在两端树杈间,担任警戒任务。一旦见人靠近,立马“嘎、嘎、嘎”高声鸣叫示警,众鹊听到警报,赶忙松开嘴中的食物,一哄而散。警戒的喜鹊敬业爱岗,总是最后一个撤离现场,末了再“嘎、嘎”的叫上两声,收队。每每如此。院子里种的樱桃、软枣和无花果,是喜鹊们的最爱,每至果子熟至八成之时,鸟多势众的它们就早早地下了口,开了荤。甜的,吃掉;不太甜的,糟蹋得谁也甭想再吃了。
每年的农历七月初七,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民间传说,人间的喜鹊要在这一天,飞到天界上去搭鹊桥。说来也怪,我观察了好多次,七夕这天,喜鹊竟然出奇的少。偶有几只,我想,该是留在家里看门护院的。
另一类造访频繁的鸟,是斑鸠。斑鸠是国家三有保护动物。八大关里的斑鸠,多数是珠颈斑鸠,脖子上似是戴着一串珍珠项链,气质高雅,走起路来挺拽,警觉性也高。叫起来“咕~咕~咕”,有些类似布谷鸟的叫声。山斑鸠偶尔也来。斑鸠多数情况下成双入对。
(图片来源:图虫创意)
如今建筑物的玻璃幕墙,或是玻璃透明反光时,常会给鸟类造成视觉错乱,带来间接伤害。一天,我正在窗前写东西,突然被“砰”的一声闷响,吓了一跳。抬眼一看窗外,乖乖,一只山斑鸠重重地撞上了玻璃窗,瘫倒在阳台上。时值午后,估计是窗外的榉树反射到玻璃窗上,让它产生了飞行错觉。不一会儿,山斑鸠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猛地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脑袋,一来可能是撞得有点头晕,清醒一下;二来也许在反思自己的眼力劲之差,懊恼中。它瞧见了我,转过头去,歪歪扭扭地慢慢向前移走了。
暮春时节,院中平房有几扇大玻璃窗,半开着透风,不知怎么飞进来两只斑鸠。待我发现时,室内地上已有少许羽毛了,料是它俩已不止一次地撞击过玻璃窗,但就是找不到飞出去的门路。见我来,俩斑鸠显得慌乱无措,又扑愣愣地在屋里乱飞了几圈,白白又弄掉几根羽毛。飞累了,畏缩在窗台内沿上,哆哆嗦嗦,表情惊恐地斜望着我。我猜,这可能是两只搞对象的斑鸠,本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谈谈心,拉拉手,却弄得自投罗网,遍体鳞伤。老话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我打开大门,将它们放回了大自然的怀抱。也不知道这俩家伙如今成家了没有,过得怎么样了。
鸟儿争食,同样遵循丛林法则。春日,我将一把小米撒在了窗外,几分钟的工夫,一只珠颈斑鸠扑棱棱飞了过来,四下警惕地望了一会,独自享用了起来。不多时,又来了一只黑喜鹊,犹豫着想凑上去沾光,珠颈斑鸠停下嘴,回身直扑黑喜鹊,黑喜鹊显然不是对手,败退到了一边,眼巴巴地张望着。增援过来一直黑喜鹊,两打一,珠颈斑鸠毫无惧色,再战再捷。两只黑喜鹊悻悻地溜达到一边,找松球吃去了。倒是几只小麻雀一度贴近珠颈斑鸠蹭食,斑鸠默默地允了。
黄嘴黄爪黑身的八哥,也常来做客找吃的。我喜欢八哥,源于中国画花鸟科的画家们,常喜欢用水墨丹青表现它。写意,工笔,兼工带写,稍远些的八大、虚谷、任伯年,近现代的齐白石、潘天寿、李苦禅,皆有精彩的作品传世。八哥的体形,显然远不及喜鹊,甚至不如斑鸠,故八哥多是独来独往,不与它鸟一起抢食争吃,以食昆虫为主。
若将来八大关小憩的诸多鸟类,搞上一次选秀大会,头号佳丽,当归戴胜。戴胜鸟头顶扇形的羽冠,长而阔。身体常见为棕红色,头侧和后颈呈淡棕色,下背黑色,杂有淡棕白色宽阔的横斑。外形相当漂亮,谁见谁爱。
(图片来源:图虫创意)
戴胜姿色颇佳,却不像珠颈斑鸠那样高傲,它走起路来,有些憨憨的感觉。可能视力也不济,我慢慢靠近它时,它只顾低头在草地上找食,毫无警觉之意。待我掏出手机,在触手可及的距离一通狂拍之后,它才抬眼看了看我,扭头而去,却并没有飞走,又跳到稍远处寻吃食去了。
我的窗外,曾有一棵六七十年树龄的高大榉树,超阔的树冠,枝繁叶茂,蔽阴遮日。每至夏季,树梢上经常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鸟类,叽叽喳喳,鸣噪不停。最多的一次,三四百只黄雀,济济一树,老青岛人称之为黄翅儿,像是在开会。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同一品种的鸟,呆在一棵树上。可能它们真的是在开代表大会,共商鸟类大计呢!
八大关里的鸟,更多的,我叫不上名字来。他们时常飞来我的窗棂上,里外眺望。白头的鸟,彩色的鸟,杂色的鸟,林林总总,寒去暑至,你来我往。我喜欢观察它们,看它们在树梢上啾啾歌唱,在草地间啄食嬉戏,在此安家育雏。这里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乐土。
(作者王开生,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青岛市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委员,青岛市琴岛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随笔散文集《四方往事》《寻味四季》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