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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多年前的1979年,在夏秋之交的某天中午,邻居一个叫素琴的女孩给我捎口信,让我到我的高中母校百泉高中去一趟,说是去拿录取通知书。我一听就乐坏了,尽管体检的时候,说我有肺结核,但是我还是如愿被录取了,我的第一志愿是河南省神经病院,我可以当医生了,就屁颠屁颠的往百泉高中赶。

谁知道一见班主任郭世敏老师,递给我的却是一个新乡师范学校的通知书,就老大的不高兴。

当初填报志愿的时候,郭老师问我想干什么,我说,想当医生。老师说,你的分数不太高啊,当医生的话,一般的卫校看来不行,精神病院里男医生要的多,男医生劲大,可以制服那些精神病人,你就报省精神病院吧。于是,我就很听话的规规矩矩的填报了那个学校。

填第二志愿的时候,觉得眼前的老师很伟大,还想起了小时候上学的种种不易,就漫不经心的填报了师范学校。说实话,当时之所以这么填,一是想当医生,哪管他是当什么医生呢!跟傻子打交道的医生也愿意当!所以第一志愿是神经病院。二是有点回报社会的想法,老师对我们这么好,我们写作文时,还曾一再宣扬自己的理想是当人民老师。现在呢,老师就在眼前,填报师范,也有点取悦老师的味道。但说实在话,我是不大愿意当老师的,我胆子小,十分腼腆,非常害怕在人多的场合说话,当了老师,怎么去面对那么多的学生呢?记得还填上了中牟农业学校、汝南园林学校等一共四个学校,后边这两个其实是瞎填。

现在,心中的医生当不成了,却要当孩子王,当老师了。闷闷不乐的把录取通知书拿回家,就给家里的人甩脸色。我是家里的老小,父母一家人都很宠我,见我不高兴,就从多方面劝说我,比如我想复习再考,大哥就说,明年还不知道考上考不上呢,你瞧你的英语,只考了5分,听说明年要算入总成绩呢,这么低的分数,再复习十年也不行。二哥对我永远是一幅笑嘻嘻的模样,就劝导我说,当神经病医生有啥好,说不定傻子会欺负你呢,要是你被傻子们打了,我们可不管你了哟!爸爸则说,当老师蛮不错的,反正是国家人嘛,先走了再说,以后咱不会调出来不当老师!?听着他们说的,觉得都有理,我心里便只有无可奈何了,但仍然很不是滋味。

就在此时,忽然了解到,小官庄有个姓吴的复习生,报的也是神经病院,人家却被录取了,可是他的分数明明低我6分呢,我是238.5分,那个吴同学才232.5分,为什么神经病院录取了低的而不录高的呢?

后来,就又打听到,是姓吴的同学家长在新乡当医生呢,人家是有后门的。我就开始对不正之风愤愤然起来。

就越发的对自家人不满意,觉得他们太没有成色了,不能在关键时候帮自己一把!

有一天,不知道父亲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领着我去了村支书肖克昌叔叔家一趟。肖支书的小名叫福汉,我就一直叫他福汉叔。

在我们村,我是极佩服这位叔叔的,福汉叔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都是革命大道理,把我们村的革命事业、生产工作、民兵武装等等,抓得非常好,是全县的典型。因为是典型,我们村的驻队干部就多了起来,光是我们家就曾经住过很多个工作员。像现在的《新乡日报》一个副主编毛德胜老师,卫生局长张冬青老师,还有一个叫邵冬青的,我们家都曾经是他们的房东。这些革命干部居住在我们家,对我产生过很重要的影响。我在高考体检的时候,帮助过我的那位河南日报社记者傅章元老师,就是因为我们村是典型,报道过我们村,因而使得福汉叔结识了傅章元记者。

父亲也是一个村干部,在他眼里,福汉叔是一个很伟大的上司,福汉叔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福汉叔家里的报纸很多,大队部的报纸都在他家里。父亲说,你福汉叔能够混到这份儿上,就是一直看报纸。所以,父亲就时不时的将福汉叔家里的报纸拿给我看,父亲是不看报纸的,他不识字,父亲看我,看我细致的浏览报纸的每一个板面。有时候父亲就央求我说,你念一段呗。我高兴了,就认真的念;不高兴了,就隔三岔五的念,念得父亲没有了兴致,父亲就淡淡的说,没有你福汉叔念的好呢,白上几年学了!

这天,父亲就把我领到了福汉叔家。

在座的除了福汉叔,还有我们村小学的程校长,另一位是百泉高中的王贵生。王贵生曾经在我们村当过教师,是个公办教师,很有水平。后来还就当了全公社的教育领导,我估计相当于现在的乡镇教育专干的职务吧。竟然还有酒席,而且竟让我也入座。我父亲不能喝酒,导致我也不能喝酒,捎带着我的大哥二哥都不能喝。但父亲会做菜,红烧肉,烧酥肉,都会。

酒席上的话题,不知怎么的就说起了我,他们就一起劝说我上师范,当老师!席间的程校长是民办老师,王领导是公办教师,俩人就一唱一和的演双簧。程校长说,你瞧我,当老师十多年了,还是个民办的,一个月才8块半,王老师是公办老师,一个月就有四十多块呢!王贵生也说,是啊,你将来毕业了,也能挣到很多钱呢,一毕业估计就是三十多块钱了。福汉叔则说,当老师多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你瞧你,本来就是读书的料子,当医生,当老师都行的。

福汉叔还说,你这孩儿呀,一成国家人员,以后就不愁寻媳妇了,咱也找个吃商品粮的,你就是市民户了,多荣光呀!那还用下地干活吗?一说寻媳妇,我就脸红,便埋下头使劲的吃。

总之是将我说动了心,觉得当老师也不错的,就舍命喝起了酒。父亲不能喝,却巴望着我们弟兄三人里出一个能喝酒的人,就在一旁助威,直喝得将酒吐在了程校长身上才罢休!父亲摆摆手,失望的说,看来是真不能喝!王贵生领导说,是遗传呢!父亲就问,啥是遗传?王领导就讲起了“遗传”!

尽管父亲看我不能喝酒,有点失望,但父亲还是很高兴的,因为我终于爽快的答应,要好好上师范了。

十月份的时候,在两个哥哥的陪伴下,我们兄弟三人,骑着两辆自行车,终于踏上了通往师范的大路,这一次上路,就让我在教师行当里一直走了三十多年!

之后的日子里,因为我拿到了师范的录取通知书,全家人着实高兴了一阵子。父亲时不时的瞄我一眼,还嘿嘿的笑,感叹说,我的这个四姑娘!还是咱村第一个大学生!开始我不懂四姑娘是啥意思,后来明白过来:我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因为我很斯文,说话走路总像个小姑娘,父亲的潜意思里,总把我当做女孩子来对待!明白过来后,就对父亲嗔怒起来,其实多半是撒娇。父亲是村干部,很要面子的人,认为我的录取通知书给他争了不少脸,就常在别人面前夸耀,说我再不用下地干活了,跳出农门就是国家人啦,光宗耀祖呀。其实呢,不过就是个破师范,我在同学当中很觉得丢人呢!

母亲呢,喜悦里又有隐隐的担心,将来要当老师了,你这个样子,管得了学生吗?学生要是欺负了你该咋办呢?还有,长这么大,从没有出过三门四户的,一个人到外面会照顾自己吗?

考学之前,大哥曾跟我说,如果我考上了,就将手腕上的上海手表捋下来给我,可我真的拿到了通知书时,大哥就说,给你买新的吧,你是大学生了,咋能带一块旧表呢?二哥已经在新辉药厂上了班,在一堆女孩子中间挑了一个最称心意的谈起了恋爱,所以幸福总是溢满了笑脸。一见到我,就是十分的亲热,跟我讲人生之道,男女之道,还给我塞过不少钱。二哥说,以后你得长一长个头了,像我,一米七八是最标准的身高,你得快点长身体,长高了身材,才是男人,就可以找女孩子谈恋爱了。青春的日子得好好享受,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后悔就来不及了呢!

全家人,全村人,都在为我高兴。

2

  有一天中午,我们很多邻居一块儿在大槐树下吃饭,队长孬妞叔忽然想起地里还有浇地的人没有安排午饭时间,就指派我去接替浇地的人回家吃饭,我父亲反对说,你不能再指派俺了,俺已经是市民户口了呢!队长说,户口还没有转走呢,没有转走,就能派活儿。父亲腾一声站起来,嚷嚷说,就这一次昂,俺下午就去转户口,转了户口,看谁还敢支俺小顺子干活儿!

下午,父亲就对我说,你自己去锻炼吧,把户口、粮食关系,还有组织关系,统统都办好,办好了关系,你就不再属于咱村上的人啦,谁也不能叫你下地干活了。我不知道该去咋办这种种的关系,父亲就拿给我通知书,说,有了这个,谁都仰巴着看你呢,你自己去公社吧,找邵思林!

邵思林是公社的名人,管结婚,管户口,谁都知道,他一跺脚,全公社都地震!

平生第一次去学校之外的地方办事,又自豪,又有点胆战心惊,怕办不好事情。找到了邵思林,把通知书一递,直接就说,我要办手续。邵思林一怔,看看我,又看看通知书,疑惑的问,你多大了?我就一五一十的回答。那时,我已经十七了,可是个头很低,看起来像十四五岁的样子。邵思林还问父亲是谁,家里还有谁,我说出父亲的名字后,他就不满的说,这个老郭,也不发个喜糖。

刷刷刷办好了关系,只是两张发黑的表格,我问,市民户口本呢?还有……还有购粮本呢?邵思林哈哈大笑,孩子呀,你还得上两年学才得弄到手呢,现在只是把关系挪到你们学校!

热切盼望的那个城镇户口本和购粮本却没有看到,只有两张表格,便大失所望。

邵思林就安慰我说,一样的一样的,你先去隔壁办你的组织关系吧!然后再去粮食所办粮食关系。我不懂“隔壁”的意思,就问邵思林,他嘲笑我说,你都大学生了,这都不懂,隔壁就是紧挨着我的东面屋子,找长年,办你的团关系。

我很高兴,因为我认识一个叫石长年的人,没有想到是在这里工作,事情一定好办,就说,我认识石长年的。邵思林又笑话我说,你就知道个你们村的石长年呀,还有个王长年你知不知道?我的脸马上红了,忽然感觉到,这世界好大好大呀!

在公社团委办好了的组织关系,不过就是一个牛皮袋子,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仍旧是很失望。

看看天色已晚,就决定不再忙活了,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我先去百泉粮食所办粮食关系。粮食所也是极熟悉的一个地方,我上高中时,经常从其门前经过,很容易的就找到了位于二楼的办公室。

一进门,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他是我的高中同学梁景林的父亲。梁景林在学校里读书,很受他的父亲关注,经常到学校找老师,有时就找到了教室里。那时梁景林坐在后窗的底下,偏偏窗户上没有安装玻璃,有一次,梁景林正在呼呼睡大觉,他父亲伸进手就是一巴掌,搅了梁同学的美梦,还好一顿暴吵!看得全班同学都忍俊不禁的。所以,便都认识了这位父亲。

此时,一看到他,就想起了他发怒的模样。很规矩的递过去公社开好的证明。

梁父拿过证明,很安稳的放在了桌子上,也不说话,只愣愣的看着我,看得我很不自在,我慢慢的低下头,想起了他撑儿子的那一巴掌,就心有余悸起来!正想他可能要干什么,他忽然说话了,你咋不是我的儿子呢?嗯?我心里想笑,我才不当你的儿子呢,你的巴掌多叫人害怕呀!再说啦,你的儿子是我的同学呀,白面书生,又秀气,又英俊的,还有挺拔的个子,长得多帅气!我心里想着,却没有出口,只是望着他笑。我一笑,便又招徕他好一顿夸赞。极其顺利的就办好了粮食关系,也是一张发黑的表格。

后来,又去了县委大院,办好了团组织关系,也仅仅是加盖了一枚公章而已!不过,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个神秘的地方,因为只顾得左顾右盼,还差一点摔一跤!心里想,这大地方,进来一趟真不容易呀!

3

  一转眼就到了入学的日子,那是一个初秋的上午,大地上漂浮着一层淡淡的晨雾,没有风,只有一丝凉意被笼罩在地面上,整个世界安详而静谧。

我们家里也是静悄悄的,没有热闹,没有喧哗,但兴奋从每个人的心头荡漾出来,充溢在小院的每个地方。父母亲忙着为我准备铺盖、衣物,他们饱经风霜的脸上绽露着笑意,一再交代我要注意的事情;大哥推出了他的飞鸽牌自行车,忙着替我打点书本;二哥也骑着飞鸽自行车,特地从县城制药厂里赶回来,还拿回来一个脸盆。我们这个农家小院,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庄重而充满着喜庆的氛围。

因为,我终于要出远门了,我要上路到师范去报到了。

如果记得没错,那一天该是十月十三日,因为好像觉得,我的好多不同寻常的日子,都跟十三有关似的,我加入“红小兵”(文革时期的少先队组织)是在十三日,入团也是在十三日,而将要远行的这一天,也是十三日,因此便有很深的印象。

其时,秋收已过,麦子已经播种完毕,大地上到处是裸露的黄土地。清晨的雾霭飘渺在地面上,忽忽悠悠不肯离去,露珠打湿了好多路边的秫秸杆,间或有些早播的麦苗,稀稀疏疏的从土里拱出来,顶着晶莹的露珠。村里村外一片恬静和肃穆。

就这样,我们弟兄三个,在父母的千万声叮嘱中,骑着两辆飞鸽牌的自行车,上路了。大哥带着我的所有行李——不过就是一个铺盖卷,一个书包,一个脸盆;二哥带着我,我们幸福的上路了。

刚出村口,是一条很深的沟壑,上坡时,我跳下来,帮助哥哥推着车子。出了村子,我回望朦胧的沉浸在晨雾里的小山村,一种离家的伤感油然而生。我从此就要改变命运了吗?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呢?很多略带喜悦的疑问从心头萌生出来。

经过县城,经过百泉,一路西行,就看见巍巍太行越来越高大起来,像是一道不规则的屏障横亘在视野的尽头。

还有多远呀?哥。

远着呢,六、七十里吧。二哥说。

不会吧,咋会比新乡还远呢!到新乡也不过五十里。大哥说。

一定比新乡远,我上石门水库一直走这条路呢。

你这个学校叫新乡师范学校,可地址却在洪州城的抗大中学,这么偏远,咋选在这么一个荒凉的地方呢?二哥说。

就是呀,我也纳闷。大哥随声附和。

于是我们就讨论起来,也许是为了锻炼人吧,也许是各县招收各县的,说不清这里只是一个分校呢!

路过金河小屯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上高中的农场就在小屯的西南角一个叫小庄的地方,我曾经在那里干过农活,当时还觉得那里是我涉足过的离家最远的地方呢!而现在,已经超越了小屯了呢!

太行越来越近切,有阳光映照在峭壁上,竟然是粉红的色彩!山峦的层次逐渐清晰起来,重峦叠嶂的,我们的车速很快,群山像是在往我的眼前推进着。

这里的田野,看来播种得比较早,麦子已经映照出行陇了,一行行在田垄里整齐的画出黄绿色的线条来。

我们的车子飞驰在柏油马路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间或是我们快乐的笑声!

一路上,二哥向我报告着村名,赵雷,张雷,庞庄,过了庞庄,是一个斜坡,两个村子很有意思,小点的村子在高处,叫爷庄,大点的村子在低处,叫孙村,可是爷庄的人少,孙村的人不愿意叫爷庄,就叫成了余庄。在我们当地口语里,余庄与爷庄的语音差不了多少,让人觉得挺有意思的!过了孙村,还有能够望得见的史村等。

两个哥哥感到有点累了,就商量歇息一下。于是,在一个机井的旁边,我们停下了车子。水渠里是清洌的渠水,大哥二哥就上了水渠。我看到路边的这个村子叫孟庄,在我的意识里,孟庄该是往新乡去时经过的村庄啊,怎么在这里碰上了孟庄呢!于是我就大呼两个哥哥,是不是走错了路。二哥笑话我说,咱县有两个孟庄呢,这是个西孟庄!哦,原来如此呀!

我想不到的是,几年之后,我竟然在这个叫做孟庄的村子里一呆就是八年!

转过一个弯,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二哥说,洪州城到了!

洪州是一片沙漠之地,到处是乱石荒滩,没有水渠,没有齐整的地块,零星的杨树上枝杈稀疏,一些沙丘和几个村落点缀期间,五里河,茅草庄。这些村名在当时的辉县人口里,叫的很响亮呢!因为洪州是一片不毛之地,前些年,好多村子都在这里开垦过土地!也因此成了妇孺皆知的著名村子!

二哥说,不远了呢,过了茅草庄,往南走不多远,有个张货郎庄的地方,那里就是抗大了!

开阔的洪州也让我的视野豁达起来,我从来没有能够一眼看这么远的地方,极目远眺,太行上的沟壑已经清晰可辨,阳光映照在悬崖峭壁上,明亮的,阴暗的,层层叠叠,煞是好看!

经过了茅草庄,一转弯,眼前是一座荒漠中的孤岛,一片片荆棘丛生,一堆堆沙丘横卧,就在这个叫做张货郎庄的地方,我的目的地就掩藏在里面,刚进村子,忽然瞅见路边的两棵大树上扯拉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新同学入校!

我们哥儿仨跳下车来,一起仰着头看,大哥说,挂得太高了点。二哥说,布条太窄了。我说,穷气死了,还是栓在树上的呢!连个大门都没有!

进吧!到站了!大哥二哥督促我说。

是的,到站了,本次远行的终点终于站到了!

4

  进了学校,就赶紧去办理入学手续,却不想人家还没有准备到位,磨蹭了半天,才弄好了户口、粮食关系,可是我的团员档案却始终找不到接收人员。

后来,看到了新生分班情况,我被分在了乙班,我们是师范生的第五届,就被简称为师五乙班。一共有三个班,甲班是文科班,乙班和丙班属于理科班。

再后来就看到了老师,是一个年龄大点的有着花白头发的人,戴着眼镜,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

我扭捏着见过老师,两个哥哥说了很多客套话,老师微笑一下,就指给了我住宿的地方,是一个地下室。老师说,去安排住宿吧!我瞥一眼地下室,看一看手里的档案袋,说,我的团关系咋没有人接受呀!老师说,无关紧要,先安排好食宿再说!我一听这话,就觉得这个老师真没有水平,党团关系可是政治问题呢,不找到组织,光说吃的住的,太没有政治觉悟了。

于是,就拿着脸盆、夹着铺盖,两个哥哥催促我赶紧先找住的地方。

未进地下室,一股子霉味扑鼻而来,我踌躇着不想进去,二哥说,地下室好哇,冬暖夏凉,大热天还得盖被子呢,进去吧!啊?!

地下室分为前后南北两部分,二哥说,咱挑个向阳的吧,就选在了南面。二哥又说,在家靠娘,出门靠墙,往里面走,紧挨着墙好。可是到了最里面,发现已经有了两个床铺了,只好挨着放下了铺盖,南墙上还有土龛,正好可以放脸盆,兄弟三人好一阵忙活,才铺好了床铺。可惜的是,因为是第三个报到,没能紧挨着西墙。但二哥安慰说,也不错,头顶着墙也是靠着墙呢。后来二哥又在地上找到一枚钉子,就高兴的用砖头定在了土墙上,将我的绿色军用挎包往上面一挂,也蛮像那么一回事!挎包上“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熠熠生辉。

分手的时候到了,看两个哥哥骑车远去的背景,一种孤独的感受油然升起。

我就默默的回到了地下室,独坐在床上凝思。唉!这破学校,竟然让我们住地下室。

独自打量一下周围,发现这床也不是正经的床,而是大通铺,通铺的前后用檩条塔架起来,再铺些椽子一样更细小的木头,上面铺着用荆条编成的篦子,盖上稻草,最上面便是颜色发黑的破凉席了,再上面就是厚厚的灰尘。仰起头看看,是穹窿形状的拱圈屋顶,屋顶上面便是教室了。说是通铺吧,也并不是从西通到东,有的地方有隔开的空隙,因此,有的通铺能住六七个,有的能住三四个人,还有的倒像是一张床,只能住一个人。我想搬到只能住一个人的地方,再一想算了吧,这破地方,哪儿都一样!内心里灰得很,便把住的地方也不当成一回事了。

考上了大学,尽管只是一个破师范,破中等师范,但心里,却是始终把自己当做天之骄子的,如今,私下里瞅一瞅,就有一种极其失落的心绪升腾起来。

正胡思乱想呢,走进两个人来,一高一低,个子低的嘴巴不停的说,像个跟屁虫,“神经”,“神经”直喊着那个高个的。我疑惑咋叫这么个奇怪的名字呢?“神经”!真是神经了!一打听才知道是叫“申庆”!申庆就伸出手,我以为是握手呢,就赶紧伸过去,心里还想不用这么客套的,以后就是同学了嘛,谁知是申庆在手心里比划着“申庆”的写法的,弄的我很尴尬,就也在手心里比划我的名字。那个小个子叫王树君,真是小个子,我以为是小学生呢,才有一米五的样子。

跟他们互通了一些情况,知道他俩来自于梁村公社,同属梁村高中的学生,一个是复习生,一个是应届生。我是应届生,就跟应届的王树君同病相怜起来,觉得“今年已被录取的,不准复习”,这破政策真是害人!就一屁股斜躺在床铺上,唉声叹气了好一阵子。

一会儿,又有高庄公社的俩学生过来了,他们是自己骑车过来的,等他们弄完了铺盖后,我们便仰面朝天,闲聊起来。高庄的这两位,挨着我的叫贺建青,另一个叫袁保河,也是各有一个应届的一个复习的。

来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打听到有个百泉高中毕业的,家是小官庄的,就攀谈起来,他叫王水,很奇怪的名字,我是理科生,知道“王水”是很厉害的化学物资,心里纳闷,却不好意思问人家,为啥叫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因为是老乡,就亲密起来,谈起了百泉高中的好多情况,他是复习生,去年高考,化学考试就89分呢,那时单科上了90分,是要破格录取的,可他偏偏只差那么一分,而今年,他的化学终于考过了90分,却又取消了这项优惠。于是,也抱怨起来:命运不济呀,命运不济呀!摊开手,耸一耸肩膀,又左右摇一摇头,摆出一副外国人很无奈的样子。

我本来化学就不好,才考了30多分,就对王水崇拜起来,交谈两句,又发现人家谈吐不凡,举止优雅,就佩服的更加五体投地。

一会儿,那边就有了争吵的声音,是俩人在抢床铺,都想占单人床。一个老师过来劝解:大家就不要争了,以后咱都是一个班的同学了,互相熟悉了,会很亲近呢,一辈同学三倍亲吧,现在争吵这么厉害,今后还后悔呢!

我想,不愧是老师,真会说话。争吵的两个人也都不好意思了,就互相谦让起来。再看那位老师,却也躺在了大家中间。一听别人跟他的谈话,原来不是老师,是一个跟我们一样的学生,年龄很大了,26岁,整整大我9岁呢,后来知道他叫刘耀峰,当然是一个复习生,家里已经寻好媳妇了。有人问他是哪个公社的人,他幽默的说,上八里知道吧,那下八里呢,再往南呢,是褚邱呀!他又故意连起来,用模糊的乡音说一遍,上下八里,就该褚邱了!惹得大伙儿都笑起来!

整个地下室便热闹起来。

忽然间,又同时过来五六个人,听口音像是张村、常村的,因为说话总是“他们、他们”的。我们辉县的口音分三大类,北边盘上口音,西南吴村口音,还有就是县城一带口音,这个张、常村公社呢,也属于县城一带的,可是,很奇怪,县城口音里根本就没有“他们”这个词语,说到这个词语的时候,总就是用“他那个”、“他那些”来代替。而唯有张村、常村的人,口语里常常使用“他们”一词。我的邻村叫周卜村,跟我们村基本连在一起,却隶属常村公社,挨得这么近,口语里却有“他们”的差异。

所以,我一听就知道他们是那个地方的人。一打听,果不其然,全是常村的。后来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分别是,郭如善、郭建平、郝占云、董长银、冯耀福,也算是半个老乡吧。就跟他们亲近起来,尤其是还有两个姓郭的,加上我,我们老郭家就有三个人呢,很高兴。

之后,上八里的郝跃光和任同和来了,赵固的张岩、琚瑞星、马连凤、王运生来了,占城的李明录、马福才、陈英才、吴振中来了,胡桥的赵平安、胡庆海来了,城关的苏清林、王玉金、石海龙、李艳玲来了,梁村公社的王致禹来了,吴村的陈泽河、宋春新、王福利也来了。这样,全班人马悉数到齐了。

人一多,内心的孤独感便烟消云散,很多不快也渐渐淡忘了。

忽然,戴表的同学说,晌午了呢,大家吃饭吧!

我一想,我的团员组织关系还没有落实呢,就问其他的同学办理了没有,人家说,归档了呀,还登记了呢!我就拎着档案袋跑出去,可是看到报到的地方空空如也,想必人家下班了吧,就又拎回来,塞到了凉席子底下。谁知道呀,这一塞,我竟然忘记了此事,再没有上交到组织里面,直到毕了业,我还自己拿着档案袋。

如今,三十多年了,我的档案袋仍旧放在我的家里,再也没有找到过组织。

5

到了下午,知道了更多的消息。我们这个班共有三十四个学生,其中三十三个是男生,女生只有一个,这太让人失望了。而且这个女生小得可怜,只有16岁,也是低低的个子,小黄毛丫头一样,跟想象的漂亮女大学生相差甚远,于是越发的对这个学校不满意起来。

班里年龄最小的便是这个小女生,年龄最大的是刘耀峰,26岁了,这样呢,最大与最小的差距是10岁。多数同学的年龄在十七八岁,超过二十岁大约有六七个人。年龄上参差不齐的,个头呢,也是七高八低,像袁保河、王玉金他们,足足超过了一米八,而像王树君、马莲风呢,才一米五的样子,所以,等到召开开学典礼大会,站队伍的时候,我们班的队伍便是一个很大的斜度。

也有令我高兴的事情,比如,毕竟是国家人了,户口转成了市民户口,马上就立竿见影,每月给我们补贴33斤粮食,粗略一算,基本上是够吃的,跟女生的29斤一比,更是高兴。更让我心满意足的是,每月还有18元的伙食补贴,十八元呐,真让我们开心!拿第一天的开销一算,咳!还有剩余呢!也许今后买书再不用去家里讨要了呢,我想。

我们几十个刚刚离家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很是热闹,大家伙儿一会便都像是熟知的朋友一样了,教室里全是彼此套近乎,拉关系的声音。我自由选择了坐在第二排,跟同乡王水一个桌子,我的前面就是那个唯一的女生,孤独的爬在桌子上,没有一个男生过来搭理她。从有个叫马福才的同学口中得知,小女生叫马莲风,跟他是同乡,也是赵固的,两位小马还是同学,本来,男小马有心跟女小马搭讪两句,但众目睽睽之下,没敢开口,只是漫不经心的假装在我们桌子旁边绕来绕去的。

经过了更多的接触,我们百泉高中毕业的几个人全都聚在了一起,有郝玉龙,赵平安,王水,还有我。这个郝玉龙我很面熟的,他是百泉高中的复习生,眼角有一个疤痕,所以记得很清楚,而同是复习生的赵平安呢,却没有一点印象。但是经不得拐弯抹角的攀谈,这世上的人与人,总能拉上关系的。赵平安问我,家是哪里的,我如实回答。他马上就说,我小姨家就是你们村儿的呢,我问,是谁家?他就说出了一个名字,我马上就高兴起来,是我们家邻居呢,紧挨着的“隔壁”,我套用了一个刚刚学来的“隔壁”,料定他不懂,谁知人家说,屋子才能叫,“隔壁”庭院没有墙壁之隔的话,就不能那样说。我一想,就是,我们家跟他的亲戚邻居之间,真的没有墙壁,而是房子挨着房子,不由得就钦佩起来。于是就听他讲起了自己更多的故事。

这个赵平安,原是74年的高中毕业生,属鸡的,跟我三姐一样大,大我五六岁,高中毕业后,在生产队里参加过各种劳动。南到新乡挖过卫河,哎哟,挖卫河呀,累死人啦,厚厚的淤泥,硬是在臭气熏天的河底一筐筐挑出来的。还到水库上参加过水库会战,石门水库,宝泉水库都去过的,冒死放过开山炮,炸石头,在羊肠小路上拉着装满石料的平车,一不小心就会从悬崖上掉下来呀,掉下去呢,人都找不到了呢!一定是想起了极其可怕的事情,老赵的脸色都变了呢!

这水库上的故事我听得多了,我的二哥三姐都在水库上打拼过的。不过,还有更吸引人的故事,老赵说,唉,别说了,我去年就考上了这里的,原以为复习一年就这样子了,不如再复习一年,考一个好点的大专什么的,谁知道,这考试的题目是越来越难了,今年,我还是这里,就这命啦,白白复习了一年!

我看这个赵平安吧,怪面善的,黝黑的皮肤,双眼皮,厚厚的嘴唇子,一看就知道是个厚道人,还上过水库,下过卫河,经历怪丰富的,尤其是跟我的邻居是亲戚,更觉得是个实靠人,就私下里把他当做了大哥看待。而以后呢,竟然还是同桌,尤其是他知道了我的二哥在药厂上班之后,我们关系更加亲密起来,因为他的哥哥也在药厂。谁知道他竟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一个大个子美女。

傍晚的时候,大家便都亲密起来了,一起到附近茅草庄的供销社里,购买了生活用品。

回来的路上,明月初上,月色亮如白昼,空旷的天际里,沙漠里的月亮显得真大呀。我们一群师五乙班的学生,兴致勃勃在走在返校的路途上,大家畅谈着未来,回忆着高中时期的奋斗经历,对今后的人生充满了憧憬和期待。

晚上,老师领着我们分了生活小组和学习小组。我们生活小组,完全就按照就寝的床铺顺序来分,我们是第一小组,组员还有郝玉龙、申庆、王树君、贺建青、袁保和、王福利、王水等。学习小组除了我,还有赵平安、苏清林、郝占云、王世安、陈泽河等。

第二天,召开了开学典礼大会,三个新生班级连同上一届的文理两个班,共二百来人端坐在一个地下室里,主席台上坐满了领导,他们整齐的坐在铺着床单的课桌后边,目光锐利的扫视着新生们。上一届的师哥师姐们嘻嘻呵呵的,一点也不畏惧,而新生们,有的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面孔,有的伸头探脑的往上面看。

会议开始,领导一个个的致欢迎词,我代表……,我代表……底下便是一阵阵掌声——因为在地下室里,回音很大,即或是稀稀拉拉的掌声,也会如雷鸣一般。

等到话筒挪到一个农民模样的人面前时,往届的师哥们便都莫名的笑起来,听主持人解说,现在由罡主任发言,笑声便更大了。身边的上届学生介绍说,这个老头子斗大的字不识一升,却来教育我们,是个老文盲,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时候,他是贫协代表进驻了抗大中学,很爱讲话,讲话很革命!我到底也没有弄清楚该是这个“罡”呢,还是这个“冮”,总之是很稀少古怪的姓氏。

罡主任一发言,果然语出惊人:来到抗大,就是要继续接受我们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什么是教育呢?劳动就是教育,劳动能够教育好人,劳动能够改变人的世界观……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德智体全面发展,什么是德呢?“德”就是劳动!罡主任话音未落,底下就哄堂大笑起来。我们都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子呢,大家聚到这里,有很多都是为了摆脱农村的繁重“劳动”而来的,现在,罡主任这么一说,就引来了很多人的反感,哄堂大笑就演变成了一阵阵嘘声,不满的嘘声一浪高过一浪,终于迫使罡主任停止了讲话。

充满激情的新生活开始了,我们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周围的世界,彼此适应着对方。

后来,又补录了几个学生,其中就有一个女生,叫李艳玲,是我的高中同学。补录李艳玲,是为了填补另一个理科班没有女生的空白,可是李艳玲来到后,看到自己进了一个和尚班,老大的不高兴,为了照顾情绪,李艳玲就来到我们班跟马连风作伴。这样,我们师五乙班就成了有35个学生的班级,有女生两名呢,而另一个班级一个女生也没有,全是男生。

在以后的日子里,因为多了两个女生,我们的生活、学习,平添了许多乐趣。

6,我们的学习生活充满阳光,我们的课外活动比蜜甜。尽管我们几乎都是男生,但是拥有一腔青春热血的年轻人,是那么热爱生活,是那么的富有青春的激情!那时,文化部评选了十五首优秀歌曲,有《太阳岛上》,《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洁白的羽毛寄深情》、《青春啊青春》、《泉水叮咚响》等,尤其是一首《妹妹找哥泪花流》,太动人了,我们天天扯着喉咙唱,在沙丘上唱,在河滩上唱,在杨树林里唱,在每个预备时间里唱,只可惜一个预备时间往往只能唱三四首歌就到了上课时间了。

被封闭被禁锢的时代一下子解放了!我们年轻的心的那么自由放荡!对!还有一下子涌现出那么多演员歌手,陈冲、刘晓庆、唐国强、张瑜、郭凯敏。李谷一、罗天婵、关桂敏,是那么让人着迷!

还有图书室里的一本本期刊:《大众电影》、《人民文学》《中国青年》,那些令人瞩目的作家引领着时代的进步与发展,刘心武的《班主任》《我爱每一片绿叶》,张贤亮的《灵与肉》从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还有韩少功的《西望茅草地》、王安忆的《小雨沙沙沙》、《窗前搭起脚手架》等等。尤其是《中国青年》里面刊登了一个名叫潘晓的年轻人写的《人生的路啊,怎们越走越窄》,引起了我们师范生的极大兴趣,哇!《中国青年》印染还能发表这样的文章?太刺激了!我们过去在报刊广播里看到听到的假大空喊口号之类的文章,一下变得没有了味道。最令人瞩目的是《光明日报》,发表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真理》,引起了思想文化界的激烈大讨论,我们敏锐到的感觉到我们正处于一个急剧变革的伟大时代,我们睁大了眼睛,惊喜的注视着这一切!

思想文化战线上的大讨论,在全国大学生里引发了不小的震动,人们纷纷拨开迷雾,想看清世界本来的模样。但年轻人的思想毕竟是那么单纯,人们刚从文革的思维中走出来,极不适应这种自由思想的潮流的冲击,很多大学生迷茫着、斗争着,便有一些大学出现了罢课游行事件。

我们小县城的一个破师范,尽管地处偏远,但是我们的信息同样是十分畅通的,一封封鸿雁书信从全国各个大学传递着他们的罢课游行潮流的信息。我们深感有点落后了,我们也必须有所行动,以证明我们也是大学生,证明我们也是热血青年,证明我们没有被时代所抛弃!

我们也必须找一个理由来一次罢课!

日他娘的,这平淡的日子,没有狂涛,没有波澜,甚至没有一丝涟漪,只有一种思潮充实在大家的生活里,大家都在平静平淡的日子里酝酿着、酝酿着,我们静静的等待着一个导火索的出现!

  说来可笑,我们的罢课实在没有价值,且毫无意义,仅仅是因为一碗饭。而今天,每当回首那段往事的时候,我总是用“瞎胡闹”来形容自己曾经参与的那场罢课!

那天,是冬天里少有的晴天,没有风,太阳暖洋洋的照着。上午第四节放学的铃声一响,大伙儿便像往常一样,拎着饭桶、饭碗,夹杂着叮当作响的声音,向那个简陋的卖饭口涌过去。一切都很自然,很正常,恰恰说明之后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毫无征兆,毫无预谋的。

用水泥与鹅卵石砌浆拱顶的简陋食堂里,共有两个卖饭口,通常,一个卖馒头等主食,一个卖菜。主食很简单,汤面条、馒头、糊涂面条,菜口的菜,往往是大白菜、萝卜、豆角。

大家都是正长身体的时候,青春时期的成长异乎寻常的迅猛,也像刚刚从文革中醒来的国家一样,万物复苏,百废待兴,急速发育中的我们迫切需要更多的营养。

所以,大家总是抱怨伙食实在是太差劲了,连大米、捞面条都很少见,也没有规律性的饭谱什么的,就总是蒙着头,一边抱怨着,一边猛劲吸溜几根白水白菜里的白面条,再配着馒头咕咚咕咚喝下微微泛出酱色的汤汁来。有时,可能是大师傅不小心的缘故,面汤上会漂浮着几片油花儿来,勾起学生们更多的食欲,有人就喊负责打饭的学生,再来一碗!打饭的同学就必须再去排队打饭,但这种情况是不多见的。

这天,饭窗旁边的小黑板上,异乎寻常的写着“肉炸酱捞面条”几个字,先到的学生看到了,就使劲儿的朝后面喊叫,肉炸酱!肉炸酱捞面条呀!消息便像风儿一样,迅速传遍了每一个饭场上,很多人的嘴里,便有了比往日更多的口水。但小窗口的两扇小门还紧闭着,迟迟没有打开,有口水的学生,就只好伸一伸脖子,自个咽了下去。排在前面的学生,就咚咚咚对着小窗猛砸几下,发泄着不满。一会儿,小窗口猛的被打开,露出大师傅木然的脸,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嘈杂的声音。

三毛钱一份儿肉炸酱——师傅不紧不慢的喊道。

大家便很快算好钱,一边拥挤着,一边期待着。

第一位打出肉酱来了,低头瞅着、瞄着饭桶里的肉片,却没有发现让人欣喜的东西来,就嘟囔起来,什么肉酱呀,面汤!

第二位也打出来了,他看得仔细,就也嚷嚷道,哪里是肉炸酱呀?是白面汤上飘着几个白肉片!

后边排队的很多人便都挤过来察看,发泄着不满:狗屁!这也叫肉酱?一点酱油都没有嘛,白面汤煮白肉!这能吃吗?还三毛钱呢?一毛都不值!

有人大声喊叫起来——大家过来看看呐,都过来看一看,这叫什么肉酱面呀?猪食都不如的饭!很多等饭的学生便都跑了过来。

已经有四五个人打出肉酱来了,但他们很快就被众多的学生围住,任凭大家评论着。

有人开始怒骂了,很多不满在怒骂中发泄着。

真的有很多不满的地方,比如,明明日子已经很不错了,可还是教育我们要艰苦朴素;明明我们已经是大学生了,校名就叫“新乡地区师范学校”,却将我们发落到这么一个破地方,跟新乡一点儿也不沾边,多么美好的憧憬硬是被一阵阵黄沙给淹没了;所有的一切,都使得刚刚在文革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颇有点上当受骗的感觉,过去的一切都是假的,历史,在忽然之间被颠倒了过来,我们曾经认为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一的人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还想着解放全人类呢,可是,忽然听人说,美国那儿,家家都有电视机……

不满的情绪就像微风掠过水面一样,形成一圈圈的波纹,然后,众多的同学又将这种情绪凝聚渲染,涟漪便激荡为一层层的波浪,一股看不见的暗流,在学生中间涌动着,翻滚着……

忽然,有一个学生将自己的搪瓷饭碗,使劲儿的摔在了地上,又骂一句:娘的!我不吃了,我罢课,我要绝食了!“咣当”一声,搪瓷碗发出清脆的响声,又反弹起来,滚了好远。

罢课,绝食!很多人盯着那个搪瓷饭碗,忽然间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发泄方法。

很多人便义愤填膺,便摩拳擦掌。饭场上,立刻有人开始数落起学校的种种不是来,比如,刚刚萌动环保意识的学生,痛斥学校不该砍掉周围的杨树林,截成煤柱去换煤;全校不应该只有一个电视机;我们的床铺不该是大通铺,而应该变成一张张的单人床……

整个校园喧嚣起来,像毫无秩序、胡乱踢腾的马厩乱马营。

民师班的学生们,没有人参加我们的行动,他们远远的站着,嬉笑着,像看西洋镜一样,看我们这些热血青年激昂的举动。也有想去打饭的,但被我们厉声呵斥后,笑着走开了。他们的年龄很大了,绝大多数都是已经结过婚,有了家室的人,因而我们觉得他们很世故,很没有骨气,我们看不起他们这些已经当了老师却又回炉来当学生的民师生。但也有极个别的民师生,胸有成竹的样子,走过来指指点点的,说我们应该这么办,不应该那么办。

是的,群龙无首难成事,民师生的指点让我们立刻觉得,应该更紧密的团结起来。

学生会的人挺身而出了!几个领导一碰头,当即决定,全体绝食,下午罢课,睡大觉!

其实,空着肚子睡大觉,真的很难受,但我们既然发誓不吃午饭了,就决不能当逃兵,谁要是去吃饭,谁就是叛徒,是汉奸!民师班的人要是吃,就让他们吃好了,噎死他们,要是我们的斗争胜利了,桃子绝不让他们来摘的!

大家横着一条心,饿死也不当叛徒,颇有点视死如归的壮志雄心。哼!一定要给食堂的那些人看看,就不信不能把伙食改好一点!

那时,是没有零食这一概念的,小卖店里只有几个毛巾、牙膏、笔记本什么的,火腿肠、方便面等,都是后来才兴起的食品。有人直挺挺躺在硬板大通铺上,用坚定的、必胜的信念硬撑着空瘪着的肚皮;也有很多学生成了演讲家,他们的情绪是亢奋的,很容易让人想起那幅著名的“五四运动”标志性图片。

忽然,又是学生会的领导站了出来,让大家到操场上集合,学校领导要给大家赔礼道歉了。有的学生就想喊:我们胜利啦!但立即被富有远见的学生会干部给制止了,干部压低声音说,看他们的态度,看他们的态度!

人流便往校园正中的操场上涌过去,大家期待着往日那些耀武扬威的校领导,能够被我们的力量所镇住,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可什么才是满意的答复呢?其实,并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我们究竟要干什么,连我们自己也不清楚,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答复,我们罢课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要说一开始只是因为埋怨饭食的质量太差,我们需要改变伙食的话,而现在,这样的理由未免有点说不出口,呼啦啦扯起了大旗,仅仅是为了一口饭,太有点让人小瞧了,连我们自己都觉得脸红!

但波浪已经成了惊涛,人人都像是惊涛骇浪上的小船,由不得自己掌舵了,只能漫无目的往前走!前路是什么呢?不知道,都不知道!我们甚至连来路都不大清楚的。

很快的,操场上聚集了一大堆热血奔流的年轻人,大家很自觉的站成了一排排整齐的队伍,等候着校领导的到来。民师班的那些老学生,三三两两的漫游在我们的周围,有不动声色冷眼相看的,有火上浇油为我们鼓劲儿的,也有面无表情看热闹的……

一会儿,从食堂那边走过来几个学生会干部,他们的身边有一个高个子年轻人,披着一件绿色军大衣,低着头绷着脸,像是被学生会干部押着一样。

学生队伍里,立即有人小声说道,他是事务长。

事务长来了,事务长来了!队伍立刻便骚动了起来。随着事务长脚步的临近,骚动也越来越小,当他在我们面前立定的时候,整个队伍死一般沉寂,大家都在莫名的兴奋中期待着更大的一场暴风雨的到来。

7

  久旱的沙土地上,一干人悄无声息而又神情庄重的行进着,有一阵阵的黄沙随着脚步从地上升起,队伍过后,荡起的尘土扬得很高,很多人的裤腿上一会儿就改变了颜色。但大家全然不顾,我们一个个使命在肩的庄重模样,表情严肃的默默急行。

终于,走到孙村的时候,我们上了柏油马路,屈指一算,已经走了十几里路,可还得再走几十里的,有人心里受不了了,想打退堂鼓,但群情激昂之下,谁也不敢有一丝的消极情绪的。

刚过孙村,一辆吉普车在队伍旁边戛然而止,车里跳出了几个人,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车里跳下几个人来,其中的一个大家都认识,是教育局长原永。原局长跳下车,立在了马路边,见他站立不动,大伙的脚步也都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然后是面面相觑,大家都在心底问,咋把局长也惊动了呢?看来这事情的确是闹大了。

学生会的人,就迅速的又围拢在一起,面色严峻的讨论起来。

局长发话了,掷地有声!——嗯!大家有什么问题,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嘛!

没有人吭声,连学生会的人也没有反应,估计是还没有考虑成熟吧!

见大家都不说话,局长的口气就严厉了一点,有问题解决问题,咱们可以商量嘛!但是,无组织无纪律的闹事,后果是很严重的!

一听局长说我们是“闹事”,很有政治敏感性的人,就不乐意了,就在下面嘟囔起来,于是,人群里便开始骚动起来,纷纷表达着自己的不满,声音便越来越大。

学生会那边就有人说话了,说话的是主席何堂涛,小何说,好吧!我们谈判,我们这里有几个意见!

于是,局长带领人就朝几个学生会干部走拢过去。

学生会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是,撤销学生食堂事务长的职务……话还没有说完,局长等人就表态说,这不行!干部的任免不能这么随意的,说撤谁就撤谁,这不符合党的干部政策!

尤其是局长说,我不能这么独断专行,不调查,不研究,一切听你们的,就撤掉一个干部?这怎么行?任何事情都需要进行组织讨论的,我是不能下这个决定的!

小何就也很坚决的说,不行,必须撤掉事务长,不撤掉他,我们就到县城去游行!

两拨人就僵在了那里,吵吵嚷嚷的!老半天也说不出一个一致的意见来。

这边,学生会和教育局领导还在讨论商量呢,学生队伍里,就有人蠢蠢欲动了,走到这一步,后退多没有意思,一不做二不休,走吧!很多同学是很少到县城里去的,还想趁机到县城里看一看呢,半道开溜算什么回事儿呢!有人一领头,就有人紧跟着走,队伍就又上路了。

出现了很有意思的情景,靠马路右面是学生队伍,后边是学生会干部和教育局的领导紧紧相跟。原局长面有难色,却又干搓手,六神无主、一筹莫展的样子;学生会主席小何,也是紧张的不得了,脸上竟挂满了汗水!

一会儿,看见原局长紧跟着小何,又跟他商量着什么,可能是害怕事态进一步扩大,也可能是威吓小何,比如后果严重,影响一生什么的。有学生不住的回头窥视着他们的形色,然后又嘀嘀咕咕的跟旁人传达,队伍里便有吃吃的笑声。

小何看来是害怕了,汗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不住的跑来跑去跟大家商量,停一停吧,啊?停一停,让原局长再讲几句话,把利害关系讲清楚,再谈判也是可以的呀?大家就停一停吧!

小何跑前跑后,给大家陪着笑脸,说好话。但到这时候,没有人听他的了,而局长那边呢,却认定是他指挥这场游行的,他夹在中间两头受气真不好办。

走到小屯西地干河里的时候,很多学生被小何的可怜相所打动,就极不情愿的停了下来。这一次,局长的态度改变了很多,说话也是温声细语的,还亲切的称呼我们为亲爱的同学们!

亲爱的同学们,你们还年轻,不要动不动就政治冲动,啊?!要把眼光放远嘛!现在党中央要求我们安定团结,拨乱反正呢,大家这样做是不符合形势的嘛!

小何呢,口气也改变了许多,要大家冷静一下,不要太激动,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有人就开始动摇了,可能是考虑到后果了吧,因为局长要大家放远眼光,有人就想到了再过不长时间的毕业分配了。但更多的人明显的觉察出局长的话里有要挟、压制的意思,这反而就更激发了大家的情绪。

有人就大声嚷嚷起来,那你先声明我们的行动是正确的,保证不给我们小鞋穿再说。

有人说,这也不行,必须写在纸上!

队伍便又乱作一团了。

群众的力量是巨大的,智慧是先进的,历史是由群众创造的,绝不是由英雄缔造的。小何充其量是群众中的一员,在巨大的历史浪潮面前,小何再也控制不了局势了,局长一干人大眼瞪小眼,束手无策!

队伍继续前进,义无反顾的朝着县城方向,浩浩荡荡的冲了过去。

这中间,大家思忖着局长的话,还为学生会的人出主意、想办法,说,我们的谈判内容里,第一条,必须把“这次罢课游行是正确的,任何时候不能打击报复”放在第一位!有了这个保险的条件,其他的再说。

原局长的吉普车车,呼的一声开走了,可能是前去报告消息了,只留下局长一干人面容沮丧的跟在我们后面,一脸的无奈和无辜。

过小屯,过百泉,队伍一会儿就来到了北工地,路过汽车一队的时候,听说这里曾经是我们的老校区,大伙儿就停下来高呼口号,还我校舍!把我们的教室还给我们!引得路人立足观看,还好奇的打听原由。

有同学就给他们解释,文革前,我们这儿已经办过两届师范班的,要不为什么我们现在的七七级叫三班,七八级叫四班,我们七九级咋叫五班呢?原因就是现在的汽车一队所在地,曾经就是过去的师范所在地,旁边还有新乡地区盲聋哑学校,这里曾经是相当于很多地方的大学城呢,但是,汽车一队却占据了我们的学校,逼得我们到西伯利亚一样的洪州去上学!

想到自己在荒凉的洪州所遭受的苦难,群情再次激昂起来,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的!

就这样,我们一路呼着“打倒某某某”之类的口号,浩浩荡荡的涌进了县委大院里,看门的老头儿,只是“唉唉”着刚举手想拦,就被冲挤到了墙边,呆呆的看着最后跟着走进县委大院的局长教育局原局长。

一走进县委大院,局势就紧张起来,新上任的田书记率领很多人,站在大楼前面的议事大厅里,面容庄重的等待着我们,等前面的学生会干部走近了,他们还下来一一握手,礼遇蛮高的。

除了学生,县委大院霎那间挤进了很多的人,有市民,有干部,水泄不通的。

之后,县委提出会议室地方太小,容不下这么多的同学,让大家推选学生代表去谈判。很多学生也便庄重起来,觉得到了很庄严的时候。于是,有胆小推辞的,有积极去谈判的,有发表演讲的,有哭诉吃不饱饭的,也有到处乱窜看稀罕的。

谈判桌上,不知怎么的,县委的人竟然是两种意见,一类人极力支持学生的行为,替学生抱打不平;一类人坚决反对学生的做法,怒斥学生犯上作乱。很多事情,好像容不得学生会以及学生代表说话,就有人代替学生说了话,最后呢,是支持学生的那一派人彻底的战胜了反对派,反对派的人被说得哑口无言的!

谈判之后,要由学生会代表签名画押,有的人就犯嘀咕了,但最终还是很痛快的签了字。

谈判记录里,第一条意见“这次罢课游行是正确的,任何时候不能打击报复”,学生的话只字未改,被完全同意,这也是很多学生在一番踌躇之后,看到这句话才签字的原因。

再后来,快到半夜了,县委安排了几辆大客车将几百名学生安全返送回校,学生们下车后,尽情欢呼,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啦!尤其是伙房里,还准备了丰盛的汤面条和馒头,面条汤里漂浮着厚厚一层油花儿,馒头又白又大,而且居然是免费的晚餐!那是很多人一辈子吃过的最美好的面条汤,最有滋味的馒头,当然,这次游行同时也是很多人距离最远的一次徒步行走。

我们真正品尝到的胜利的滋味,是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尽管主食没有改变多少,但每天中午,总有三个菜供大家选吃,两毛钱一份儿的豆腐;三毛钱一份儿的鸡蛋;五毛钱一份儿的大肉,有钱的学生可以随便买吃,没有钱的学生则说,过去的猪汤狗食,一下子换得这么好,谁能吃得惯呀?仍可以吃猪汤狗食。但最让大家欣慰的是伙房的大师傅总是满脸堆笑的对待大家,这让同学们深深的感受到了翻身做主人的优越感。

原局长被县委好一场收拾,尽管原局长一再解释,一再认错,一再深刻检讨,但当时的情况是“学生在前面呼着口号,局长后边压阵”,谁都看到了这一幕,所以,新的县委田书记认定,就是他领着学生来冲击新县委的。原本是想撤掉他的,但考虑到要是撤掉他了,弄不好还会有学生来闹事的,就偃旗息鼓了。

事务长消失了踪影,但后来却发现人家到教育局当了领导。如今,每到教育局看到他,茅师五班的人总是心虚,总会想到那次罢课行动,觉得怪不好意思的,那时候高呼打倒人家的口号,喊的那么响,如今不但没有被打倒,反而越打站立得越稳了,看来这“打倒”一词,是不可随便喊的。

小何呢,我们都认定他前途无量的,人家本来就是当过工作员的人,老早就是革命干部了,经过高考的洗礼,“大学一毕业”,绝对应该飞黄腾达的,却不想,毕业分配时终究还是遇上点小波折,在教育界始终混不开,后来就脱离苦海,玩笔杆子去了,现在呢,始终有怀才不遇的感觉,只是一个报社记者。

远看像个领导,近瞧只是个拎包,交谈几句一问,原来给小报写稿。有时跟着领导,只在本地乱跑,总为别人代笔,每月几千大毛——小何常常这样自我解嘲。

8

  罢课的事儿一过,就感觉距离我们中师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刚刚才熟悉了的师范的生活,转眼间就要结束了。所以,当老师宣布要我们开始准备实习的时候,大家莫名其妙的,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哦!我们的两年中师生涯就要结束了。

老师说,我们实习的地点在褚邱公社,全班同学分别到褚邱的六个学校去,分别是褚邱、献录村、益三村、前姚村、西耿村和早生学校,当老师说到早生学校的时候,大伙儿又是一阵莫名的哄笑,纷纷重复着老师的话,早生!早生!有大胆的同学就问,老师,咋叫个早生呢?是这个村子的女人不足月,就要生产吗?老师笑一笑说,我也不知道,咋叫这么一个名字,到了那儿,你们问一问村里的人吧。

后来,我们各自选择了实习的科目,我选择的是物理。那时候,特别喜欢物理的,尤其喜欢一本《趣味物理学》,还购买了许多《普通物理学》方面的书籍,所以,当老师让我们自选科目的时候,谁也没有想那么多,那么远,更没有跟自己一生所从事的教学科目联系起来,便都不假思索的选择了自己喜爱的科目。

老师归拢了科目后,依据各校的所需,就将我们划分在了六个学校里。

当老师宣布每个人的实习地点的时候,大家便静静的等待着老师的分配结果。一说到早生学校的时候,又是一阵兴奋,老师每宣布一个学生,下面的人便都指着他,笑着喊他早生,早生!你是早生的人!我便在此时,极不情愿的听到了我的名字。

我实习的是物理,按照人家的学习进度,应该讲光学,具体呢,是凸透镜成像。

于是,我就早早的借来了中学物理书,把那一章节好好的温习了一下。还自作主张到我们学校的仪器室里借来了实验仪器,十分认真的准备了好几天,写了教案,并且跟我们早生小组的人一块儿讨论了上课的程序,今天看来基本上算是“说课”。

我的教案,密密麻麻写了六七页,是把书本里的东西,加上自己的理解拼凑起来的,那么长,我硬是一字不落的背了下来,背下来了呢,却总是心虚,像蹩脚演员总怕舞台上忘记了台词一样,我一直担心,要是课堂上忘记了“背课”的内容咋办呢?没有人指导我,没有人帮助我,越是害怕就越是紧张,到了快要实习的当口儿,背下的东西竟又忘记了好多。

在惶惶不安中等待着实习的到来。

终于在这一天,一辆军用敞篷大卡车,载着我们班三十多个人,带着各自的铺盖卷,一路颠簸着走向了褚邱。甲班的班主任老家是高庄的,他们的实习点便是高庄公社,丙班老师的老家是赵固的,便带领他们班的人去了赵固。

路上,我忐忑不安的怀抱着凸透镜成像仪,靠在车傍上,心里设想着我即将面临的第一堂课,越想越紧张。

汽车先到了献录村学校、姚村学校等,绕了一个大弯儿,最后将我们早生实习小组的学生送到了目的地,卸下铺盖和六个实习生,就呼的一声开走了。

学校建在村后一个高高的土坡上,跟我们这里的很多学校一样,也是由过去的庙宇之类的房子改建的,但这个学校的绿化比较好,学校正中甬路的两旁,是整齐的冬青树,此时,冬青的嫩叶泛出青绿的光泽,让我们感到春天的来临。

校长是一位女同志,很温柔、和善的样子,和几个老师将我们迎进学校后,就在一个办公室里给我们召开了欢迎会,然后安排了吃饭、睡觉的地方。

中午的时候,校长没有回家,陪我们一起吃了饭。饭是大米饭,菜里还有肉,主菜是晒干了的萝卜丝,点缀了几片翠绿的菠菜,还有粉条和海菜,大师傅是个男的,调料放得很充足,味道浓浓的,尽管肉不是太多,但因为是随便吃,所以,我们都想海吃一顿,但又考虑到自己已经是老师了,要注意形象问题,就放慢了速度,偷偷瞥一眼女校长的饭碗,慢慢的挑着吃,等女校长吃完一碗的时候,我们也正好结束了两大碗,就抹一抹嘴边,纷纷放下了大盆儿碗,还都表态,吃饱了,也吃好了,满意的很!

下午,我们跟几个老师一一接头。

我们的实习组长是王玉金同学,他跟我一样,实习的也是物理。当我俩跟实习老师交谈的时候,我迫不及待的拿出了自己撰写的教案,让老师看,老师就大致翻了翻,轻轻的自言自语说,咋不像教案呢,没有教学目标,没有教学过程,这咋上课呢!

一边的玉金同学伸出手指头捅了捅我,又瞪我两眼,我忽然想起,来之前是有交代的,是不能跟人家说我们已经“背课”了的,要是叫他们知道了我们已经背了几天的课,却还不大会讲课,岂不让他们笑话吗?我们要给他们一个全新的感觉。

所以,等晚上我们几个实习生碰头的时候,就有人对我提意见,说我露了馅儿,还没有讨到好结果,活该!我也自知办了理屈的事儿,就赶紧认错,还自觉的给大家提来了尿桶。

晚上没电,学校给我们留了一个煤油灯,可是在拾掇灯捻的时候,却把灯口的玻璃螺丝给拧坏了,大家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组长玉金就说,先将就着用吧,等明天去他们供销社看一看有卖的没有,有的话,咱凑份儿买一个不就行了。于是,玉金宣布开始睡觉吧,大伙儿便开始睡觉,一会儿就有微微的鼾声响起来。

我呢,怎么也睡不着。我害怕呀,害怕第一节课的到来,胆小如鼠的人,咋就报了师范呢,一见人就脸红,怎么去面对教室里黑压压的学生呢?越想越怕,迷迷糊糊中,进入了梦想。

第二天是听课,听了好多老师的课,看他们上课时,基本不看教案,佩服的了不得。也思考着:过去吧,上了十一年的学,天天在课堂上度日子,咋没有发现老师们是怎样上课的呢,而现在,他们一个个的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特点,口如悬河的样子一讲就是一堂。可是自己呢,“背的课”也不知是啥样子。

第三天,有的同学开始讲课了,印象最深的是王福利同学的课,人家一点也不慌张,甚至还有一个很洒脱的摔粉笔头的动作。那些粉笔吧,两头是很整齐的,一头儿大,一头儿小。但有时候一写,碰上光滑的黑板,整齐的粉笔头就容易发出唧唧牛牛难听的噪音,所以,福利用大拇指使劲儿摁掉一小截,然后,便很潇洒的弹出来,粉笔头画一个优美的弧线,落在讲台下,引得我们看得目瞪口呆的!

听课后,还让大家讨论,那点讲得好,那点讲得不好,那时候吧,评课的时候,是不考虑学生的表现的,大家专评老师,课讲的怎样。我在闲暇时段里,总是偷偷的加班“背课”,不行!我一定要把课背得滚瓜烂熟的。

我终于将课“背”得十分的熟练,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9

  第四天,终于轮到我登台上课了,这是我平生作为一个老师,所上的第一节课,我一定要上好课,我在心底鼓励自己。

教室的后排,已经坐好了一溜听课的人,有他们本校的老师,也有我的同学。我站在教师门口,双腿却不听话的哆嗦起来,真是不争气!可我在心里,却一再安慰鼓励着自己,一定要上好,一定要上好啊!

终于,上课的钟声响了,而我却像是听到丧钟一般,两腿不听使唤了,眼睛像有很多的水分似的,涨得很,耳朵热辣辣的,两个腮帮子烫的一定像猪肝子,好像身上所有的血液,全都涌上了头顶!

我哆嗦着登上了讲台,但我不敢看台下的学生,更不敢看后排的老师们,我把目光定位在一个飘渺的远处,直管将我“背的课”一股脑的背给大家。很奇怪,平时,我对着镜子练习的时候,是看过手表的,一般是三十分钟啊,然后再给大家做透镜成像的实验,基本上就是一堂课四十五分钟的时间了。可是,这一天,我十分钟就给大家“背完了课”,一定是像蹦豆子那样快极了,背完了课,我就给大家演示实验,也是几分钟就做完,我做得实在是太利索了,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看学生会不会、懂不懂,只是一味的在背着自己的课

等讲完了课,我偷偷的看一看手表,乖乖呀,咋才二十来分钟呢?那余下的时间咋办呢?

课讲完了,我大汗淋漓的,可还有二十多分钟的时间呀,内心里就极度不安起来,咋办呢?咋办呢?

此时,我像是完成了任务一样,便也从刚才如恶梦般的感觉里苏醒过来。终于敢将目光投向了台下的学生们,我看到的是一片茫然的目光。

我大胆的问学生们,你们听懂了吗?学生们仍旧是一脸的迷惘,没有一个人回答我,他们只是互相看一看,表情依旧。尴尬之极,我哆嗦着对大家说,那……那……我再给大家再讲一遍啊!

我就又原封不动的再“背”一遍。终于挨到了下课钟声响起的那一刻,我像是逃难一样走出了教室。

课后,大家评课,纷纷表扬我熟悉教材,能够将教材内容一字不漏的背诵下来,不错不错,很有前途!但我知道自己的表现,人贵有自知之明嘛!就反复的给大家解释我的胆量与性格问题。大家呢,就鼓励我,说我第一节课,就讲成这样,起点很高的!

晚上,我爬在油灯下记日记,回味我的第一节课,仍旧是心有余悸。我哆嗦着手写道:今天,我上了第一节课,很不成功,内衣都湿透了……

玉金、泽河和福利他们一把拽过我的日记本,互相传阅起来,福利大声嚷嚷道,你写错了呢,“背课”的“背”字应该是“准备”的“备”,是“备课”而不是“背课”,你咋写成“背课文”的“背”字了呢?

引得大家大笑起来,我也才忽然明白了很多东西……

课终于上完了,整个实习期,我只有这么一节课。课上完后,便倍感轻松。

第五天早上起床后,我跟王福利第一次走出了校门,站在高高的土岗上,俯视整个村子,竟看不到村子的边际,就沿着校门前的小路一路西行。

路边的油菜花开了,一层黄色的雾气漂浮在田地上,沁人心脾的花香令人心醉。路边有花椒树,干枯斑驳的树枝上刚刚长出嫩芽。再往前走,竟有一片片的桃林,怒放的桃花像是天上仙境一般,雾霭流岚飘逸期间,清晨的淡淡的香气里,迷漫着微微的甜味。

走了一大早,却始终看不到村头或是村尾,只在一个水渠的旁边,见到几个早起洗衣的女子,问他们村子有多大?她们说,村子不大,只有两千多口人,但是村子很长,东西距离有五里地,是县城以西最长的村子呢!

福利唆使我问一问为什么村子叫早生,我刚想出口,却就脸红起来,人家黄花大闺女,咋问人家这么一个问题呢?就憋在肚子里没有吭声,想见到合适的人再问也不迟。却再也没有见到过合适的人,这“早生”的村名便始终没有答案。

后来,有一个星期天,那时的星期天只有一天,我们几个便相约到姚村学校、西耿村学校和献录村学校走了走,了解了很多东西,比如这献录村和益三村竟是两个烈士的名字,两位烈士分别叫王献录和陈益三,在抗战中牺牲在这两个村子里,为了纪念他们,便将村子的名字改成了他们的名字。献录村学校里有一个很有名气的女教师,我们在师范选人大代表的时候,还投了她的票呢,当时她是作为唯一一名女教师被选上作为候选人的,所教的班级成绩在全市总是名列前茅,只是教的是小学,又是星期天,我们没有见到她。

回来的时候,大家忽然想起弄坏的煤油灯,就打听到供销社的位置,却没有找到那种带有玻璃灯罩,底座像莲花盆儿一样的煤油灯,还是玉金有办法,说,我们一人兑点钱,走的时候赔他们得了。

临走的时候,想到他们不一定接我们的钱,就将几毛钱压在了煤油灯底下。还是那辆敞篷军车,将我们连人带铺盖拉了回去。在车上,我又是怀抱着那架凸透镜成像仪器,感慨万千,回想自己的第一节课,羞愧万千,想着想着就脸红起来。

回到学校,大家又是总结,又是回报的,热火朝天!汇报会上,甲班是文科班,学生会写会说,说高庄六台山,条件是如何的差,差到连喝水的条件都没有,但同学们不怕苦,顺利完成了任务,我们乙班和丙班的人都很羡慕。

有一天,老师忽然召集我们早生实习小组,说有一张表扬信,需要我们去落实一下。过去一看,原来是因为那个煤油灯的事儿,人家学校的老师真会写稿子,说我们品格伟大,高风亮节,继承了雷锋精神,好一顿表扬!说得我们六七个在早生实习的人,心里美滋滋的,多少弥补了一些缺憾!

末了,学校一个老师拿了照相机还让我们站在一起,摆姿势照了集体相,我们一个个表示,真的没有做什么,损坏东西,照价赔偿,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事儿,把人家的煤油灯弄坏了,理应再买一个,实在买不到了,才垫上了一点钱,还不知够不够呢!

我们越是谦虚低调,学校越是表扬,后来听说还有人加工了事件,写成了通讯报道,投到了报社呢,题目很朴实,叫《早生学校的一盏煤油灯》,也不知到底发表了没有。

最后的中师生(中师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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