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展雄

明代天启三年(公元1623年),西安有户农民修建宅院,在开挖地基的时候,挖出了一块石碑。农民擦拭碑上的灰土,发现碑文是歪歪扭扭的、像是蝌蚪的文字。附近有家寺庙金胜寺,农民相信这块碑肯定跟神佛有关,便交给寺庙和尚。

然而,和尚也认不出石碑上写了些什么。事情传开后,当地举人张庚虞来到金胜寺探个究竟。举人惊讶地发现,碑文所载的内容,跟基督教思想颇为类似,上面还刻了一个十字架。

明末,天主教耶稣会士来华活动,传播福音,徐光启等少数士大夫皈依入教。恰好张庚虞也是个信徒,他连忙印制一份拓片,寄送给教会高层人士,最终确认这是《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成于唐德宗建中二年(公元781年)。

早在一千多年前,西方基督教的一个分支踏过千山万水,抵达中华,在长安生根发芽。信徒们尊奉耶稣的名讳,用叙利亚语念着礼拜、祷告。入华的景教徒拥有先进技术,职业为医生、商人、工匠。

就像今天的高素质国际人才一窝蜂往美国移民,贞观至天宝年间的国际人才一窝蜂往大唐移民。西方世界带来了信仰,也带来了科学,他们向唐朝人介绍托勒密的天文学著作。诞生于轴心时代的东西方文明,历经千山万水终于相会,万国衣冠拜冕琉,人类群星闪耀时。

另一边,技术文明由东向西,从相反的方向推进。阿拉伯引入中国的造纸术,有力推进了学术界的百年翻译运动。古希腊的典籍保存在巴格达、开罗的图书馆,然后缓慢回流到欧洲。拉丁基督教文明,度过漫长的中世纪后,迎来文艺复兴的黎明。

向东、向东、再向东

景教是基督教的一个分支。公元428年叙利亚学者聂斯托里,提出了新的思想理论,遭到拜占庭帝国的驱逐。波斯人主要信奉拜火教,部分人信奉摩尼教,即唐宋时期进入中原的白莲教。

萨珊国王根据“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外交政策,收容聂斯托里派信徒。波斯的萨珊王朝与东正教的拜占庭争雄数百年,势均力敌,得到新技术输入后,胜利的天平开始倾斜。


圣经中的耶路撒冷大会(表演圣经戏剧教徒入京封官)(1)

聂斯托里


聂斯托里派来自罗马帝国,具有玻璃制造业、机械制造业、建筑业等多个优势项目,给亚洲带来了高新技术。新移民来到波斯首都塞琉西亚-泰西封,修造公共广场、道路、高架水渠,总之罗马有什么,萨珊一样能造。今天考古发现,公元6世纪末,国都皇家宫殿建筑存在风格变化,有了希腊式拱门和半露壁柱,明显不同于波斯传统。

原本亚洲人的军事短板为步兵,现在获得改造提升,波斯军方还一度组建叙利亚人的雇佣军部队。萨珊实力猛涨,国君库思老二世开疆拓土,取得了一系列军事胜利,甚至短期占领过耶路撒冷。

景教以波斯为基地,远赴他乡,向外传播。他们在陆地穿过沙漠,水路穿过红海,向南进入阿拉伯半岛。由于聂斯托里派去除了基督教的希腊、罗马成分,获得亚洲民族的认同。

他们跟随丝绸之路的商队,向东来到内陆亚洲。部分草原部落接受信仰,认定巴勒斯坦的木匠为世间真神。现代考古学者在撒马尔罕平原,挖掘到叙利亚文铭器与石刻十字架。

丝绸之路分为两支。走南路的翻过积雪高山,深入印度腹地,他们默默无闻,直到近代英国殖民者进入,才发现南亚居然还存在基督教。另一路景教人马继续向东,绕过东亚最大的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进入狭窄的河西走廊,公元635年来到了大唐首都长安。

数年前,玄奘大师离开中国、前往天竺取经,在绿洲歇息的时候,或许有一支聂斯托里派传教团跟唐僧擦肩而过。中世纪是一个奇幻的时代,远东印度有着基督徒定居点,而西罗马帝国流传摩尼的教义,天主教体系奠基者之一圣奥古斯丁早年曾是摩尼教徒。世界宗教地图五彩斑斓,还没哪个教派能完成大一统。

长安城送走了玄奘,又迎来了耶稣的使者。波斯景教徒阿罗本成为入华的第一个传教士,比利玛窦、汤若望早了800多年。根据中文资料,宰相房玄龄亲自前往西郊迎接,唐太宗在宫廷设宴款待使团,封阿罗本为“镇国大法王”,钦赐义宁坊土地,造寺庙一所。

尽管唐朝非常包容,可毕竟景教对于中国人还很陌生,李世民不大可能因为单纯的宗教宽容,隆重接待这群外宾。更合理的推测是,一方面,唐朝跟西方大国波斯示好,保障贸易畅通;另一方面,聂斯托里派在波斯地位较高,所以阿罗本的本职极可能是外交官,带有政治任务。

此时萨珊库思老二世已经死去,他晚年昏聩,王储卡瓦德发动宫廷政变,谋杀父王,登基为帝。卡瓦德二世延续对基督徒的保护政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上台依靠多个基督教富商、大乡绅。国王鼓励对外交流,派阿罗本前往东方,跟新生的大唐王朝接触。波斯再往后发展,景教或许大有前途,可惜萨珊王朝盛极而衰,阿罗本入华后的第二年,波斯在一场决定性的战役中败北,阿拉伯军队获胜。

阿拉伯灭波斯,对于波斯人而言,是亡国亡天下;对于聂斯托里派而言,只不过换了个主人,而且他们有专业技能,受到新政府的留用。基督徒曾经为萨珊王室效劳,现在为阿拔斯王室效劳。

阿拉伯的百年翻译运动其实最早由基督徒发起,他们把叙利亚语的古希腊罗马典籍,翻译成阿拉伯语。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柏拉图的《理想国》、盖伦与希波克拉底的医书药典,转换吸收为亚洲的智慧结晶。众译者中最有名的、外号“翻译之王”的巴格达国家图书馆馆长,原是景教医生,后来投靠哈里发,改名为具有阿拉伯风格的侯奈因·伊本·易司哈格。几百年后,天主教世界又将这些阿拉伯文本转译成拉丁文,把欧洲的知识重新拿回来。

翻译、誊抄、录入,大规模的文本处理需要更好的纸张。莎草纸太脆弱,羊皮纸又昂贵。西亚商人从中国带来了新的纸制品,原材料为碎布,价格便宜,制造工艺简单。大唐的造纸术,无意间促进了阿拉伯的文明发展,为其助了一臂之力。

尽管聂斯托里派为阿拉伯帝国服务,促进了文化事业的繁荣,但仍然处于二等公民的地位。部分有识之士居安思危,寻找新的安身之处。他们想到了遥远的东方,那里有个繁荣开明的国度,那里生产便宜耐用的纸张、精美的瓷器金银器,那里人口繁衍众多,或许有潜在的福音皈依者。而且阿罗本已经探过路,受到了热情接待。于是传教士们踏上路途,奔赴遥远的中华帝国。

宽容政策塑造大唐盛世

安史之乱爆发前,长安是世界性大城市,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琉。景教徒到了中国,使出看家本领——炼铁、盖房、经商,谋生定居下来。他们尤其擅长医学,能做开脑颅的手术,“大秦善医眼及痢,或未病先见,或开脑出虫”。通过丝路,叙利亚商人购入异域的珍稀药材,譬如底也迦(即罂粟,古代通常用作止痛药)等等。

唐玄宗的儿子宁王李宪患有多年痼疾,景僧崇一手到病除。治好了病,皇帝欣喜不已,特赐崇一五品以上的绯袍鱼袋。行医也是基督教扩张的重要方法,景僧施药、照顾病人,为邻里街坊服务。教会既是宗教组织,也是社会福利机构,照顾信众的生老病死,灾年施粥救荒,打造“从摇篮到坟墓”的福利体系。

唐王朝欢迎外来文明,立国之初便实行开明的对外政策。李世民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族皆依朕如父母。”朝廷对外商只征收10%的关税和2%的交易税,严禁地方官私自加税,突厥等边境部落民投靠入籍者可免税十年。

较之东罗马、波斯、阿拉伯,景教徒在中国获得的自由度最高,教会偶尔会碰上小风波,但总是能摆平。武则天佞佛,洛阳僧侣们招摇过市,刁难其他教派。景僧连忙集资钱财,建造“大周颂德天枢”,彰显女皇的荣耀。根据史料描述,天枢高耸,有些像古罗马的纪功柱。《资治通鉴》记载:“天枢成。高一百五尺,径十二尺,八面,各径五尺。下为铁山,周百十尺,以铜为蟠龙麒麟萦绕之。上为腾云承露盘,径三丈,四龙人立捧火珠,高一丈。武三思为文,刻百官及四夷酋长名。”武后大悦,对景僧褒奖鼓励。

修造天枢之举,显示了高超的炼铁制造技术。唐玄宗登基后,儒家痛恨女主干政的武则天,反攻倒算,抹除前朝遗物。“大周颂德天枢”也在销毁之列,工匠“熔其铜铁,历月不尽”,东亚的金属工艺略逊一筹,不如景教带来的波斯、拜占庭技艺。

中国士大夫已经注意到外来文明的先进性,出于“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习惯,他们把外国技术贬低为奇技淫巧,劝君王不要浪费精力在玩物享乐上。《册府元龟·卷五四六·谏诤部直谏一三》记载:“开元二年(714年)……会市舶使,右威卫中郎将周庆立、波斯僧及烈等广造奇器异巧以进。”

唐玄宗不了解基督教的思想,而对基督徒的工艺器物很有兴趣,赐予波斯僧(实为景僧)及烈华美的紫袈裟。明代传教士利玛窦用同样的方式,获得朝廷的青睐,他携带自鸣钟、地球仪,让中国人大开眼界。

天宝三年,景僧在皇宫“修功德”。根据唐史学者推测,修功德可能是唱赞美诗,演戏剧。欧洲天主教有演耶稣剧的传教方式,文盲大众不识字,看不懂《圣经》,教士便组织表演耶稣生平故事,让民众观看。对希伯来文化一窍不通的唐朝人,看戏至少获得了娱乐。庶民官员们在剧场上看到,基督降生、收门徒、遇害复活的剧情故事,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基督徒可不只会这些雕虫小技,他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代、德、顺、宪四朝时期,司天台(唐朝天文历算的最高机构)由景教徒李素掌管。其父李志任唐朝的朝散大夫守广州别驾上柱国,别驾为地方长官,职位仅次于都督。李素专长天文星历之学,征召入京,任职于司天台,为朝廷效力共五十余年。他把希腊托勒密的天文学著作,翻译为《都利聿斯经》和《四门经》,提高了历法的精准度。

李家源出于波斯,从名字来看,他们汉化已久。为了显露本门信仰,李素给子女们起名都带一个“景”字,景亮、景弘、景文,诸子中李景度担任唐顺宗的皇陵守卫者。波斯臣民入唐当官的现象并不罕见。唐高宗时期,景僧阿罗喊曾受命为拂林国(东罗马)招慰大使,与基督教世界结好通商,因功累官至右屯卫将军、上柱国、金城郡开国公。

萨珊沦陷于阿拉伯后,末代王子卑路斯二世带着流亡小朝廷,寻求庇护,朝廷封了他一个官职,还把波斯遗民和滞留不归的西域使臣编入军队,宿卫京师。来自波斯的景教徒,很快融入唐朝社会。波斯有什么,长安就有什么,胡饼、胡服、胡乐、胡床,一切应有尽有,胡人早就把大唐国都当成第二故乡了。

从胡人的第二故乡到排外主义基地

“细雨春风花落时,挥鞭直就胡姬饮”,胡人女子曼妙的身姿吸引了李白和唐玄宗。坊间箜篌、琵琶、笙、笛、箫的乐声萦绕,汉家女子熟练弹唱西域乐器,“女为胡妇学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汉家男儿喜爱“击鞠”等外来运动,李隆基在当上皇帝之前,与几位皇子组队,迎战吐蕃马球队,大显身手。

胡人居住的西市,店肆数量和繁荣程度超过了汉人居住的东市,外商以雄厚的财力,交结王公百官,安禄山就跟拜火教商团往来密切。“与诸道商胡兴贩,每岁输异方珍宝,计百数万。”

伊斯兰征服中东后,拜火教、摩尼教的势力播迁中原,与景教并称为唐代三夷教。情势如同沙俄罗曼诺夫王朝覆灭,此前政见不同的俄国人,不管共和派、贵族子弟、君主立宪党人、孟什维克,全部逃亡寓居于巴黎。聂斯托里派惊讶地发现,老对手们居然也都在长安,摩尼、琐罗亚斯德的信徒,再次跟基督的仆人交锋,诸神之战继续,只不过换了个角逐场地。

根据荣新江、沈睿文等学者的考证,安禄山很有可能为拜火教徒,安氏原名为“轧荦山”,是粟特语roχšan(rwxšn, rwγšn)的音译,即波斯斗战神的名讳,典籍《阿维斯陀》把斗战神形容为“最璀璨的灵光”。后来为了符合汉人的命名习惯,才改成“禄山”。安禄山死后,史思明追谥他为“光烈皇帝”,取自拜火教“光明”之意。


圣经中的耶路撒冷大会(表演圣经戏剧教徒入京封官)(2)

圣经中的耶路撒冷大会(表演圣经戏剧教徒入京封官)(3)


安史之乱战斗最白热化的阶段,景僧伊斯加入郭子仪的麾下。伊斯投身行伍,从战后的论功行赏来推断,他功劳肯定不小,唐肃宗任命这个基督徒为朔方节度副使,官至正三品,试殿中监。

安禄山自封为光明的使者、斗战神在人间的化身,号令粟特人、突厥人、契丹人、高丽人、靺鞨人和室韦人。如果丝绸之路上的胡商倒向叛贼,切断大唐的贸易线,那么形势岌岌可危。

中原本土不产锁子甲、军马,很多关键军需品从西域运来,大唐立国之初就调用外来军用物资。昭陵六骏中的“什伐赤”是匹波斯马,“什伐”是波斯语“马”的音译。定鼎天下的虎牢关战役中,李世民骑着什伐赤,一马当先击败王世充、窦建德。

唐肃宗刚在灵州登基称帝,就碰到了西北胡人叛变。当地部落在安禄山的招诱下,反戈一击,向唐肃宗的流亡政府进发。这些胡人并非穿着毛皮大衣的游牧部落,有盔甲武装,甲兵达五万人。幸而郭子仪及时赶到,与回纥首领联手解围,击破敌军。

伊斯的事迹在正史里无具体详细记载,一句“为公爪牙,作军耳目(即参谋与收集情报)”匆匆略过。短短几个字下面,不知道藏有多少幕后工作。根据伊斯的以往经历和社会背景猜测,他或许从事对外联络工作,与胡商维持军售贸易关系,劝西北各部落忠于大唐。

安史之乱结束后,聂斯托里派因平叛有功获得朝廷嘉奖,唐德宗(李亨之孙)在781年立《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以示圣眷。根据日本汉学家佐伯好郎的考证,请求皇帝立碑的景净,是伊斯的儿子。

今天,这块碑坐落于西安碑林,质地黑色石灰岩,高度约为十英尺,碑石四周环绕龙纹。除了《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和少数文物外,景教在中国大地几乎没有留下踪影。曾经五彩缤纷的多元文化,到唐朝之后不见痕迹,这个变化归咎于安史之乱。战争结束后,中国社会心态趋于保守内敛,直接导致了狭隘的排外主义。

白居易和元稹等儒士,认定天宝年间流行胡风胡俗是大动乱的征兆,曾经迷恋胡姬的李白,后来则咒骂胡人全部该死(乐府诗《胡无人,汉道昌》)。南宋的朱熹总结经验教训说,自南北朝以来,先王冠服扫地尽矣,到了唐代正统文化早就变异了。

安禄山麾下有大批胡族士兵,李唐王室也招募了不少忠心胡人。战争前期扼守潼关,阻挡叛军的哥舒翰是西突厥人;唐军第二号大将,功绩仅次于郭子仪的李光弼是契丹人;歼灭叛军余孽,完成清缴收尾工作的仆固怀恩是铁勒仆固部人。唐肃宗平定安史之乱的模式,酷似近代英国征服南亚,英军以夷制夷,雇用一部分印度人,攻打另一部分印度人。

朝廷收复长安后,为了抹去安禄山的痕迹,将城楼安化门改为达礼门,安上门改为先天门,市内坊名有“安”者悉改掉。边疆安西都护府、安西节度使也被改称“镇西”。对胡人文化的警惕,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带兵对抗安禄山的忠唐胡人,纷纷讳言自己的出身。唐军一员勇将、粟特族的安重璋上书天子,恳请换一个姓,以防被人误会跟安禄山有瓜葛。朝廷赐了他国姓李氏,几年后又将其籍贯从凉州迁到京兆府长安县。定居唐朝的胡商,纷纷涂改自己的出身,冒认中原的门阀郡望,与胡人划清界限。

士大夫们强调华夷之辩,把胡人的风俗、精神思想一并清除。韩愈以“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的理由,展开捍卫孔孟之道的神圣战争。他斥责佛法入家则家破,入国则国亡。

儒家极端人士,连佛教都不能容忍,更何况西方地中海世界的宗教。到了会昌年间(842—846年),儒家保守主义取得最大的胜利。朝廷发起灭佛运动,勒令和尚、尼姑还俗,抄收寺庙的庄园田产。

景教被当作是外来文化,同样遭到打击,灰飞烟灭,只剩《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保存下来,经历战乱和岁月变迁,遗弃在地底下。时光荏苒,经过842年的时间流逝,石碑在明朝天启年间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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