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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名状电影的历史原型(电影投名状原型)

投名状电影的历史原型

马新贻被俘(1)

  清同治二年。

  合肥知县马新贻奉命清剿在安徽的小股捻军。

  但他一时不慎中了捻军的埋伏,主力被歼,自己被俘。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该股捻军的首领张文祥不但不杀他,还主动向他请降。

  捻军在安徽霍丘城抢掠了一番,第二天一早就撤了出来,用几十辆牛马车载着粮秣军资和一些金银细软踏着清晨的薄雾向霍山方向而去。

  这时,知府马新贻带着五百多绿营兵和两千多乡勇也向霍丘城攻过来。

  这一年是清同治二年(1863年)十月初八。

  此时的太平军开始走向下坡路。

  特别是太平军的根基所在浙江省一年多来军事连连失利,处境恶化。

  江阴失陷、杭州被围、嘉兴受到强攻。

  军事重地无锡被困一年,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眼看即将不保。

  太平军实力受到大大削弱。

  同时,北部的捻军也受到钦差大臣、科尔沁多勒噶台亲王僧格林沁的压力。

  在主战场山东,捻军连连败落,失城陷地,根据地大片缩小。

  捻军名将龚得树、陈玉成等首领相继阵亡。

  在安徽的清军趁此机会开始向本省捻军大举进攻,希望能够配合南北主战场的胜利,肃清安徽境内的小股捻军。

  马新贻快到霍城时,探马来报,捻军已经弃城而逃,并携有大量物资。

  敌人弃险而逃,且需要分兵护送物资,队伍必定不整,马新贻认为这是一个歼敌的好机会。

  遂下令立即追击,并派五百马队急行先将对方咬住,迟延捻军撤退速度。

  马新贻为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进士,在安徽曾任建平、合肥知县。

  咸丰三年(1853年),即金田起义后的第三年,太平军和捻军先后进入安徽,马新贻遂奉命练兵剿匪,因屡立战功,遂记名以道员用。

  这个人还是比较懂军事的。

  但这一回他却中计了。

  在霍山脚下,捻军受到一支快枪马队的兜头迎击,接着后续的大队清兵也跟了上来,捻军立刻大乱,丢下十几具尸体和几个伤兵,拼命杀了出去。

  马新贻命令紧追不放,务必全歼。

  捻军几十辆满载物资的牛车与马车被弃于道。

  在刚入山的一个弯道,马新贻突然遭到伏击,虽然山势不甚险恶,但捻军的快枪手与弓箭手埋伏在密林与乱石中凭借猛烈的火力将马新贻的部队打了个措手不及,前头兵丁立刻倒下一片。

  马新贻仗着进山不深,急令用自己的火力压住对方,队伍迅速后退。

  但后路已经被点燃的物资车辆所堵塞,埋伏在后路的捻军完全将其退路封死。

  这是一个早就设计好的陷阱。

  虽然攻占霍城的捻军只有七八百人,但参与这次伏击的不下两千人,且火力凶猛。

  马新贻的队伍开始还能抵挡,但对方在暗处,自己在明处,渐渐的人数越来越少。

  战了约三四个时辰,日头渐渐偏西了,只听号角声响,杀声震天,捻军从四面八方冲过来。

  清兵大败,大部被杀,五百人被俘,只有三四百人逃了出去。

  马新贻虽能指挥战阵,但毕竟是个文举人,亲兵尽失,哪里能逃得出去。

  也被捻军俘虏了。

  捻军打了胜仗,又重新占了霍县。

  捻军大旗趟主张文祥进驻县衙,立刻命将马新贻带上堂来。

  马新贻打了十年的仗,这是头一回被捉。

  捻军与清政府向来仇恨很深,无论哪一方做了俘虏,仍是免不了一死。

  马新贻自认为必死无疑,见了张文祥便摆出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样子道:“本官一时中了你们的奸计,如今只求一死。

  以清名留于史册,也不枉我一生。”

  那张文祥大约三十岁,比马新贻要小十三岁,四方白净脸,浓眉秀目,长得十分气派,倒也不十分凶恶。

  听了这话,并不生气,只是问了问马新贻的姓名官职就叫人将他带了下去。

  马新贻并未被立即斩首,也未被押入牢房,而是安排到了一个干净的屋子里,屋内家具齐全,不久又有人送上七八样菜来。

  马新贻觉的奇怪,不知捻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因为抱定了一死的决心,所以也没什么牵挂,给菜就吃,给酒就喝。

  这么着过了两天,并不见捻子有什么行动,马新贻有些坐不住了。

  这天中午,看守又送过来八样菜。

  他对看守道:“你们准备把我关到什么时候?是杀是放,给个痛快话。”

  那看守只是笑道:“我们张趟主亲自吩咐,要好生照顾您,别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马新贻皱着眉头道:“那就去将你们张趟主叫来,让他当面和我说清楚。”

  看守又道:“这小的可不敢,张趟主并未交待……”看守话未说完,只听哗啦一声,马新贻将桌子上的两盘菜划落在地下,怒道:“今天等不到你家大王的回话,我什么都不吃。”

  马新贻这么一闹真奏效,没过一会儿,只见那个曾见过一面的张文祥走了进来。

  张文祥一进来就屏退两边人,将门关住,然后拱手道:“在下张文祥见过马大人。”

马新贻被俘(2)

  马新贻见他这么客气,还称自己为大人,先是一愣,又挺起腰来大声喝道:“你们这帮逆贼,打算将本府怎生摆布,要杀只管就杀,干么这么啰唣?”

  张文祥将笑容收起,正色道:“马大人,您看到我腰间这把刀了么?我征战十数年,此刀不知饮过多少道府官员的血,又岂在乎你一个。

  我等若有相害之心,也用不着做这些啰嗦事了。

  您在安徽为任数年,爱民勤政,百姓称道的名声我们也闻得。

  我生平最痛恶贪官污吏、恶霸土豪,若是贪官污吏落到我们手中,必不容缓的将他处死。

  不过因您的清名,我们实在不忍下手。

  如今一战,是因你追击过甚,放我们不过,几次派兵向我们穷追痛剿,逼得我们没法,只好努力攻进城来。

  今日和你当面说个明白:我等所以甘触刑章,拼死要与朝廷做对,全是迫于生计,只得铤而走险。

  如果有贤明官府,怜悯我等出于无奈之因,设法安置我等,我等是情愿为朝廷效死的。”

  马新贻听完心中怦然一动。

  他本来就心思敏捷,善于察言观色,随机应变。

  此前是以为命必不保才出言不逊,此时看到了一线生机,口气自然就转换了,他点点头道:“张趟主,你的声名我是听说过的。

  自打进入安徽以来,几乎战无不胜。

  我十分钦佩您的演军之才。

  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适。

  若真能归顺朝廷,凭着您的才能,必能一路升迁上去。”

  “马大人,您现在虽是知府,但前年就因战功加按察使衔署布政使,正三品大员,位高权重。

  不知您是否能不记沙场交锋之仇,愿意为兄弟做个引见?”

  “胜败乃兵家常事,怎能记于心中。

  我马某一定尽力援引你们出头,决不食言。

  ”张文祥听他答应得痛快,就将自己所领军中情况向他介绍了个大概。

  原来张文祥这支捻军原属白旗大旗主龚得树治下的几支不同的队伍。

  他们和其他在安徽的捻军一同与太平天国的英王陈玉成在安徽淮河以南到赣浙北部活动。

  陈玉成被叛将苗沛霖设计捉住后,被押至清营杀害。

  接着大旗主龚得树又在湖北罗田松子关战死。

  安徽捻军一时群龙无首,奉捻军最高首领大汉永王张乐行的命令向北集结。

  张文祥与结拜兄弟史金彪、曹二虎将队伍合在一处,向北来到霍丘县后。

  因北部战事吃紧,无法与总部联络,便借着这边大别山区的地势扎下根来,以牵制安徽的清军兵力使之不能北上山东助战。

  张文祥介绍完军中情形,又道:“我知马大人是宽厚长者,但关系我们三兄弟和这里数千捻军弟兄的身家性命,做事不得不谨慎。

  虽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不过近来清军杀降之例,不在少数。

  还求大人莫嫌我们与大人地位云泥之隔,答应我们一件事情。”

  “但讲不妨。”

  “我们虽与大人地位悬殊,但此事非经过一种仪式,不足以昭慎重。

  您若是真心打算将来援引我们出头,此刻就应该不存贵贱高下的念头,与我们三兄弟结拜。

  一经结拜,便可共生死,永远没有改悔的。

  你肯和我们结拜,方可显出你的真心。”

  张文祥乍一提出这样的要求,马新贻也有些踌躇,堂堂大清三品命官,与匪类结拜兄弟成何体统。

  但若不结拜,难以稳住张文祥的心。

  未来发展难料,说不定可能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以保证。

  马新贻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暗想道:张文祥主动请降其实是给了自己一个为朝廷将功赎罪的机会。

  若是招降了张文祥,不仅张文祥不会杀他反而会感激他,朝廷那边也能有个交待。

  打败仗丢军队的罪就由此用大功相抵,他何乐而不为呢。

  他飞快的一转念,立刻作出十分爽快的样子答道:“三位都是豪杰之士,将来必能为国家建立功业,绝非久困风尘之人,何谈贵贱之分。

  结拜为兄弟,我很愿意,以后便以兄弟相称,手足相待。

  四个人也可同舟共济,祸福同当,共建事业。”

四兄弟结拜(1)

  张文祥为了手下数千人的性命,与马新贻商定降清事宜,并在史金彪的计策下,诱逼马新贻与三位捻军首领拜为同生共死的兄弟。

  张文祥打了胜仗后反要向一个俘虏投降,是有原因的。

  咸丰五年,各路捻军头目在安徽雉河会盟时张文祥与史金彪、曹二虎相识,之后三人带着自己的队伍同去河南发展,互为响应、互相声援。

  后又陆续取道湖北回到安徽。

  因三人性情相投,又在战阵中生死与共,感情胜似手足。

  张文祥与史金彪、曹二虎便结拜为兄弟。

  张文祥年龄最大做了大哥,史金彪为老二,曹二虎最小。

  三人从皖南来到安徽北部的霍丘县,虽然连战连捷,但太平军与捻军在主战场不断失败的消息却让大家心情都很沉重,深为今后的前途担忧。

  三人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将,知道他们此时之所以能在安徽得以容身,是因为清军的大部主力都用在南边的太平军身上。

  还有一部分善战的清军则在山东与捻军的主力决战,才为他们留下这个暂时的生存空间。

  史金彪虽然年纪比张文祥小一些,但却颇具心机,处事老到,想事情要比常人周道。

  初到霍丘,史金彪就与张文祥、曹二虎商量道:“如今天下之大,却无咱们兄弟容身之处。

  南面天京已经被围一年多了,浙江太平军也不断失败,北面盟主那里同样凶多吉少。

  大哥,三弟,你们可想过今后的出路没有?”

  张文祥道:“如今安徽的各路捻军除一部分北上外,有些散了伙,有些降了清。

  如果散伙,官府视咱们为洪水猛兽,看作十恶不赦的叛逆,若是落了单,叫官府认出,只能被凌迟处死;如果去降清,如今清军正在势头上,杀降之事屡屡不绝,又实在不能冒这个险。

  我看咱们到底还有两千多人马,又在这里立住了脚跟,就算将来吃紧了,还可躲入邻近的大别山。

  那里群山峻岭,尽可藏得下数万兵马。

  咱捻子从李闯王那时到现在,也有两百多年了,不是一直没被灭掉么?”

  曹二虎道:“就是。

  若降了官府,立刻就会遭毒手,倒不如战死沙场痛快。”

  史金彪摇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两百年前正逢乱世,从明崇祯到清康熙几十年的战争不停,顾不得捻军。

  如今官府一心要灭太平军与捻军。

  南北战事一旦结束,安徽必不能再平静。

  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

  这条路是不能再走下去了。

  依我的意思还是趁早设法抽身为好。

  散伙的路子决不能走,且不说命运凶险,咱们硬拼了十多年,也不能就这样白白的算了。

  接受招抚倒还能得个一官半职,将来尚有前途可赚。

  捻子降了官府被杀的例子不少,但就抚之后平安无事的也很多。

  张大哥,原来咱们在攻庐州(即合肥)的时候,认识一个叫做徐弃的小旗主。

  他后来与咱们同在皖南作战,成为莫逆之交,虽未与他焚香结盟,但也情同兄弟。

  两年前他投奔了安徽按察使马新贻。

  不但没有被害,反而得到了重用。

  可见若是找对了引见人,也是无事的。”

  曹二虎虽是个勇将,但为人鲁钝一些,在大事上是没有主见的,听了史金彪的话,又点头道:“这倒可以试试看,但要找到一个稳妥的引见人却不容易。”

  三人正在商量,外面有人哐的一声将门使劲推开。

  张文祥本吩咐过,没有命令不得进屋的。

  一见此人违令进屋,正要喊外边的侍卫拿下,却见这个人一脸风尘,将一封信递过来道:“三位将军,急报:雉河陷落,沃王被捕。”

  三人顿时呆住了,半晌无声。

  沃王张乐行是捻军的最高首领,这个消息对于三人来说犹如大厦撤去了顶梁柱,一时无所适从,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张文祥接过信,边看边念。

  原来张乐行从山东撤退到皖北雉河集,遭到包围,突围几次不成,后被叛徒出卖。

  张文祥念完,史金彪道:“焦躁无用。

  还是先遥拜一下沃王,祝他能化凶为吉,平安脱险吧。”

  三人摆了香案,向着东北方向默默祝愿,每个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对捻军的未来更加悲观。

  张文祥道:“如今之际,先攻下他几城,将脚跟稳一稳之后再作从长计议。”

  张文祥等人立即率兵攻下霍丘,又设计将马新贻亲自带队的两三千人歼灭,将马新贻俘虏。

  依着张文祥的意思,立刻就要将马新贻斩了祭旗。

  史金彪阻拦道:“大哥,那日我们商议要寻个稳当的引见人就抚,如今这引见人就在眼前,大哥为何不用?”

  曹二虎心眼直,不解问道:“此人是谁?难道就在咱们大营不成?”

  张文祥心思要缜密一些,想想道:“是这个知府马新贻么?”

  “正是,由他引见再好不过。

  过去徐弃就是从他这里走的路子。

  目下,他被咱们所困,我们不杀他,反殷勤款待,再放了他便是施恩,若是投降还可让他居功免罪。

四兄弟结拜(2)

  他应当不会拒绝。”

  张文祥担心道:“虽是这样说,但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现在只想着脱身,要保全他自己的性命,自然嘴里答应得痛快。

  待离开这里,立时变卦,甚至举兵报复。

  这片心机不仍是枉费了吗?反要弄丢了兄弟们的性命。”

  “关系到两千条捻子弟兄的性命,此事自当慎重。

  不过,天国气数已尽,捻军也势难长久,此时擒获马新贻正是天赐良机,我等必须当机立断,才能保住前程。

  我也想到马新贻可能出尔反尔,不过我已想出一计,可保你我兄弟无忧。”

  “什么计策?”

  “大哥,你可以去劝马新贻与我们八拜结交,发下毒誓,若有背义之事,刀剑穿心而死。

  若他知道敬重神明,断不敢心存二意。

  而且那马新贻虽是不爱钱财,却十分热衷做官,逢此乱世,他必希望有人才作他的膀臂,好助他立功升官。

  我们好好和他谈一谈,显露一下我们的本事。

  马新贻若是个惜英雄的人,我们能帮他升迁,他也一定会尽力保我们。”

  张文祥道:“二弟是素工心计的人,只要你觉得妥当,就这么办下去。

  俗话说得好,求官不着秀才在。

  我们结交了他,即便他不能如我们的心愿,我们也没有吃什么亏。”

  话续前言,张文祥劝动了马新贻与他们结拜,随后引见了史金彪和曹二虎。

  命兵丁在庭院里设下香案,陈上三牲,摆下结拜酒。

  四人序齿之后,对天盟誓。

  张文祥早有准备,在誓词中加上了“刀剑穿心”的毒誓。

  马新贻听了那誓,皱了皱眉,但还是跟着念了下去。

  结拜之后,论起来马新贻年纪最大,被尊为大哥,以下依次降了称呼。

  四人礼拜之后,畅谈了一天,第三日,马新贻改装成一个普通百姓,由史金彪护送出城。

  恰巧这个时刻,朝廷为尽快肃清太平军和捻军的残余势力颁下诏书,巡抚可临机决断,自行决定是否招降。

  马新贻赶到安庆见了巡抚唐训方。

  因为关系到自己利益,且已经与之结为兄弟,自然是好话说尽。

  唐训方听了大喜,一面申报朝廷,一面命人写下招抚文书,盖上巡抚大印,让马新贻前去招安。

  马新贻在离开霍丘城二十多天后,带着招安文书回来。

  张文祥等三人接下文书,四处张贴了安民告示,接受改编。

  经过拣选降众,编设两营(相当于现在的两个营),皆归马新贻统领。

  因为马新贻号毂山,所以称为“山字营”,他的三个把兄弟张文祥等人都当了八品哨官(相当于现在的连长)。

  马新贻就凭这两营起家,在安徽战无不胜,一路扶摇直上,升到安徽藩司。

曹二虎娶亲(1)

  马新贻派曹二虎去湖北调粮,回来时曹二虎从水盗手中救下一只船。

  船主人是一个年轻女子柳无菲,曹二虎贪恋柳无菲美色,不肯放柳无菲走。

  在老文案陶子文的撮合下,二人在船上成了亲。

  同治三年(1864年),马新贻又升任浙江巡抚。

  当时天京(南京)已经陷落,浙江新定,民困未苏。

  马新贻在浙江上任期间做出了一些政绩,经济得到恢复,治安有所保障。

  加之张文祥等人打仗卖力,不仅将浙江太平军荡平,还配合邻省打了几个大胜仗,将太平军名将邱财青俘获。

  马新贻一时官运亨通,到同治七年(1868年),接替曾国藩升任两江总督,成为当时清朝最年轻的一品总督大员。

  此时张文祥也因战功累累升为正三品参将,史金彪为从三品游击,都算得上是高官了。

  只有那曹二虎升到从六品卫千总以后,总感力不从心,做事无从下手。

  马新贻见他无用,便将他调到身边担个闲职。

  马新贻还算照顾曹二虎,待他去江宁(南京)上任时,曹二虎也被提拔了一个正五品的守备官职。

  来到江宁后,马新贻立刻整顿军务,继续肃清捻军残余。

  这自然少不了重用张文祥与史金彪,曹二虎虽是个守备,却无实职,在总督府做些杂事。

  这年六月,马新贻派曹二虎去湖北接洽调粮之事。

  曹二虎和总督府的一个老文案陶子文带着十多个护兵乘船沿长江而上。

  因湖北太平军初定不久,仍有小股太平军的部队活动,为少惹麻烦,一行人换了便装。

  七月的时候,二人在湖北首府武昌公干完毕,一身轻松,看日子还早,那陶子文是个风雅之士,便提议去蛇山黄鹤楼饮酒赏月。

  曹二虎虽是粗人,但嗜好饮酒,自然不拒。

  这日正是七月初七,当夜天高月朗,微风不起,汉水波平,映着半轮缺月,光明如镜,凉气荫人,一扫白日里的酷热。

  曹二虎命人将船泊在黄鹤楼下,见楼影也倒映在镜光之中,微微摇晃,他慨然道:“我等半生劳碌,未尝得一日清闲。

  像这般清幽的景致,哪里是劳碌人所能领略得到的。

  我曹某于今可算得天牗其衷,回头是岸,才有这种景物,给我们在安闲中享受。”

  陶子文笑道:“没想到曹守备也有这般心境。

  所以说人生忙碌,不过为名利二字,却将世间之美景糊涂错过,实在太可惜。

  我们何不趁这月色正好的时候,到黄鹤楼上去游览一番?”

  曹二虎道:“好。

  就趁着你我此时的清兴,咱们在楼上豪饮一番岂不痛快。”

  遂命人将酒菜搬到黄鹤楼上。

  陶子文虽是文士,但酒量不小,两个人在楼上一边饮酒一边凭栏俯首,只见江流如带,缓缓向东流去,夹岸武汉三镇万家灯火,隐约在烟雾迷离中,几条秋叶一般的渔船,在江面上轻轻飘动,往来荡破一平如镜的水光。

  下网的声音,也仿佛送到耳边来了。

  二人不觉心旷神怡。

  正在这尘襟涤尽、荣辱皆忘的时候,忽闻长笛之声,悠扬清远。

  陶子文听了,笑道:“我记得小时候读过‘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诗。

  难道这黄鹤楼中,真是时常有人吹笛子吗?”

  曹二虎是有武功在身的,摆手道:“哪里有这回事,你听这笛子是在黄鹤楼中吹吗?远得很呢,说不定离这里还有几里路。”

  陶子文侧耳听了听,说道:“我倒是听不出来,但听这音调凄凉抑郁,估量必是个有心事的女子,在那里吹弄。”

  曹二虎奇怪道:“先生好有本事,不过听听笛音调子,就能分辨得出是男是女。

  莫是酒醉之言吧。”

  “这如何听不出,不但分得出男女,其人的老少美恶,以及性情行动,都能于所奏的音乐中求之。

  不仅这笛子可以听得出,在一切乐器的音调中皆能听出。”

  曹二虎哈哈笑道:“那先生听一听这个吹笛子的女子,其年龄容貌,以及性情行动如何呢?”

  “我既说是有心事的女子,可知年纪不大,至多不过二十多岁,容貌决不丑陋。

  并可知道她的乐器,是受名师所传。”

  “可能是什么娼妓在那里陪客侑酒么?”

  陶子文摇头道:“不是,不是,世间恐怕没有这么文雅的娼妓,就有也是由宦家小姐沦落入烟花的。”

  曹二虎道:“细听这声音,好像是从靠我们这里的江边发出来的。

  我们何不顺便去探寻一番,看看陶先生所料的究竟是也不是?”

  陶子文道:“那也使得。”

  二人走下黄鹤楼。

  开船沿着笛声溯流而上。

  走不多时,见一处泊船所在,原来笛声就是此船上传出来的。

  曹二虎的大船靠着此船停稳,他与陶子文看邻船的窗门都已敞开,见舱里堆积了许多箱篋,箱上都贴着封条,却看不出封条上写了些什么字。

  舱上首安放了一张床,床上枕席皆异常清洁。

  床前一张小几,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女郎,盘膝坐在几旁的一张湘妃竹榻上,一支笛子握在手中,已停口不吹了,侧转脸向坐在床缘上一个年龄稍大些儿丫环打扮的女子说话。

曹二虎娶亲(2)

  只见那握笛女脸上并无脂粉痕迹,然而修眉美目,皓齿朱唇,天然绝丽。

  因两船紧靠着船舷停泊,曹、陶二人所立之处,相离那床不过一丈远近,女郎说话的声音虽低,因为没有关闭窗门的缘故,也能听得分明。

  只听得坐在床缘上的女郎悠然叹着气,说道:“去依靠人家的事,总是为难的。

  此去也只好听天由命罢,就是林家不能相容,也不见得便是不了之事,到那时再作计较。”

  遂即听得坐在湘妇榻上的丫环道:“我们此去,虽说是势不得已,才去依靠他两老人家,我想您的姨母姨父决不至存心歧视。

  小姐尽管放心。”

  “父亲在绵州的时候,我的年纪虽小,还记得姨父姨母带着海哥到父亲衙门里住了一年半,临行还向父亲借了三千两银子。

  那三千两银子借去以后,听说姨父很得了几个阔差事,却不曾听说归还银子的话。

  可见人情淡薄。

  无论那银子还了没有,姨父曾向我家借银子的事,总是确实有的。

  我们于今并不图沾他家的光,只图他两个年老的至亲,照应照应,若还不能相容,就未免太不念我父母的旧情了。”

  那丫环道:“小姐快不可将这些事搁在心里,到林家之后,万一不留神说到这些事上面去了,传到您姨父姨母耳里,定要背地责备您不懂事。”

  丫环说到这里,偶然回过头来,好像已觉得邻船上有人偷看的神气。

  当即立起身来,顺手将这边的窗门推关了。

  窗门一经关上,说话的声音便听不明晰了。

  二人只得缩身进舱。

  曹二虎叹道:“陶先生的本领真不差,估量得和亲眼目睹一般。

  她说她姨父姨母在她家衙门里住了一年半,又借去了三千两银子,可知她确是官家小姐。”

  陶子文道:“刚才听说她的父亲在绵州做官。

  若是她姓柳的话,她的父亲我倒是熟识的。

  我那时在绵州一家富户做馆多年,所以知道绵州的知州叫做柳博品,外号叫做柳剥皮。”

  曹二虎问:“柳剥皮?难道这姓柳的知州为官刻薄,贪婪残酷?”

  “那倒不是。

  但他初来绵州做知州时,捕快拿着一个著名女赌痞,他坐堂问了几句,就向左右的衙役喝道:‘把她的裤子剥下来打屁股。

  ’因为咱们大清朝从来没有抓着女人打屁股的事,衙役都不知所措,迟疑不敢动手。

  他更发怒喝道:‘裤子不能剥吗?本县还要剥她的皮呢。

  ’为了这句话,又套着他名字的谐音,从此便落了个柳剥皮的外号。

  后来听说他自己又设计了打人的小板,两面都有许多半寸长的小尖钉子,打在人身上血肉横飞,不到十几板,就得剥去一层皮肉。

  被施刑的人无不对他恨之入骨,所以他这柳剥皮的名声就叫响了。

  不过他做官虽是平庸,但并未有什么过于恶劣的官声。”

  曹二虎道:“柳博品私设刑具滥用严刑,虽无劣声也算半个酷吏了。

  我戎马倥偬十多年,掏人心肝的事情都做过,却从没想到弄出此种剥皮的刑具来。

  想不到这样的魔头倒有个如此天姿国色、色艺俱佳的女儿。”

  陶子文看了曹二虎说话的神色,知道他动了心,笑道:“虽然柳博品为人含鄙无情,有些暴虐,书却读的很好,且会种种乐器。

  文庙里习乐所的各种古乐,他都能教人练习。

  所以他这个女儿的笛子吹得这样好。

  还有,你说的柳剥皮私设刑具滥用严刑的事,后来他就因为这个被上司问责,调到川西为官,路上被仇人杀害,也算是因缘报应。”

  二人又闲谈一阵,安歇了。

  次日东方露白之时,船便开离了黄鹤楼。

  走在水路上,曹二虎对那女子念念难忘,又向陶子文提起来道:“听说那柳家女儿要去投奔她姨父姨母,听口气又担心亲戚无情,不知她的姨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陶子文道:“柳博品是有一个连襟,叫做林儒卿,二人同是福建藩台福保的女婿,两连襟都仗曹福保的奥援。

  林儒卿在江苏也做了好几任的县官。

  他刚才所说的海哥,就是林儒卿在海门厅任上生的儿子。

  林儒卿做官极其贪婪,极善搜刮地皮,盘剥百姓。

  他做海门知县时,有人就他的名字做成一副骂他的对联,乘黑夜贴在他县衙的大门上。

  他看了几乎气死,那对联道:‘本非正人,装作雷公模形,却少三分面目;惯开私卯,会打银子主意,绝无一点良心。

  上联切儒字,下联切卿字,暗切儒卿之名。

  后来,因他贪赃枉法得太厉害,他的上司实在看不过眼,将他参革,不知耗了多少昧心钱才得脱身。

  如今在南京做个小官。

  听说此人爱钱如命,花钱十分鄙吝。

  柳姑娘说他家借给林儒卿三千两银子的话,我看必是有去无回。

  将来是否能善待于她,也在两说之间。”

  曹二虎叹口气道:“好一个娇美可爱的姑娘,却要受此磨难。

  若能帮忙于她,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曹二虎娶亲(3)

  陶子文知道他的意思,笑道:“那么,曹守备仍旧把船开回到黄鹤楼下去好不好?”

  曹二虎笑笑并未答话。

  船行到第三日下午,忽然刮起大风来。

  同行的船,已有一只重载的被风打沉了。

  各船上的人看了都害怕起来,只得急抢到背风的汊港里停泊。

  汊港小了,停泊不了许多船只。

  后来的船,就只得靠近浅水滩,使船底搁住不能转动,以免被风刮到江心里去。

  曹二虎的船也是打不着汊港,就在沙滩上抛了锚。

  所靠的这处沙滩上,一望无涯的,尽是七八尺深的芦茅,被狂风吹得一起一伏。

  七月初间天气的芦茅,尚不曾完全枯槁白头,青绿黄白相间,起伏不定的时候,就和大海中的波涛一样。

  曹二虎与陶子文同立在船头上看了一会儿,笑道:“这般景物,也是我们在平日里所领略不到的。”

  陶子文道:“若是还像前两年那样的乱世,像这种所在,我们的船敢停泊吗?只怕连船底板都要被人抢去呢。

  也就是现在复归太平,没有失业的人,尽管有这般好藏匿的所在,有谁愿意去干那些犯法的勾当。”

  曹二虎惯走江湖,对陶子文道:“虽是这样说,但毕竟不及盛世。

  长江这一带,也未必真安靖,不过没有大帮巨盗,小贼们略敛形迹罢了。

  你看只有我们这一只船靠在这芦茅边上。

  像那些装运了钱财货物的船,也是防这类地方不妥当,所以都挤到那边汊港里去了。”

  陶子文道:“曹守备说的极是。

  此时天色还早,上流头的船还要接着下来,再过一会儿你瞧罢,一定还有船在我们这一带停泊的。”

  两人正说着话,果然听得江边有船篙落水的声音。

  远望过去,有两条一大一小的船,撑过滩边来停泊。

  曹二虎见了道:“这两条船吃水都很浅,并未载多少值钱货物,所以也敢停泊在这里。”

  二人没等到那两船立住,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进舱去了。

  这夜陶子文尚在睡梦中,猛被邻船上“哎哟”一声惊醒了。

  醒来便觉得船身有些儿荡动,接着又听得有人扑通落水的声音。

  他惊得翻身坐起来叫曹二虎,连叫了几声,不见答应。

  一个护兵跑进来道:“大人不要出去,外面有贼。”

  陶子文听邻船上似乎有人在那里格斗,猜到是真就来了强盗打劫。

  他虽是一个文人,但在外面闯荡多年,久经历练,并不害怕。

  问道:“船上留了几个人?”

  那兵道:“留了四个保护先生。”

  陶子文道:“不妨事,跟我出去看看。”

  边说边打开舱门走了出去。

  此时大风已息,天上星月之光明亮,照见邻船上约有十七八个汉子,每个人都操着雪亮的单刀。

  有些和曹二虎带来的兵丁对打,还有几个围住曹二虎厮杀。

  只一霎眼功夫,陶子文就见一个汉子被曹二虎踢下河去了。

  又过一会儿,已有一半强盗或被打落水,或被斩杀在船上,另一半驾着靠在旁边的一只小船逃了。

  曹二虎吩咐兵丁道:“穷寇莫追,暂且饶了这伙毛贼罢。

  人没吃亏,东西没被抢去便好。”

  然后叫了一个什长清点人数,收拾战场。

  自己进舱里救人。

  曹二虎走进去,借着月光向舱里刚望了一眼,心就忍不住嗵嗵直跳。

  只见一个赤条条的女子,仰面躺在一张床上,好像是被绳索捆缚了的。

  舱中箱箧器具,横七竖八的乱堆着。

  曹二虎定了定神,向床上的女子喊道:“不要害怕,我是邻船上救你们的。”

  旋说旋上前动手解缚。

  见这女子不开口,知道是口里塞了东西,先将女子口中的东西掏了出来,然后解开了身上的绳索。

  又看见床头有一堆衣服,即抓了撂在女子身边,只羞得那女子恨无地缝可入。

  曹二虎转身出了船舱,在外面等了一刻。

  那女郎穿好了衣服出舱来,低头向曹、陶二人叩拜道:“今夜若不蒙两位义士搭救,我身死不足,还得受这班狗强盗的污辱。

  救命恩人,不敢避嫌,请两位进舱里就坐。”

  原来此人正是柳姑娘。

  曹、陶二人不便伸手去扶掖,只得在船头答拜道:“同是出门人,急难相救,只要力量做得到,便是应该做的,快不要说甚么救命恩人,承当不起。”

  曹二虎命人将船周围检视一遍,又将其他被绑的丫环、老妈、船工松缚。

  隔着柳姑娘船的另一艘船听了动静也过来打问消息。

  大家混乱了一阵,曹二虎和陶子文才在柳姑娘的舱中坐定,互相通了姓名。

  原来那女子果然是柳博品的女儿,叫做柳无菲,因姨父林儒卿住在南京,所以想到南京去依附姨父母居住。

  柳无菲又道:“这条强盗船在湖北就跟着开行,一路时前时后,开也同开,泊也同泊,并不断的有人向这边舱里窥探,我已疑心不是正当人。

  特地叫船户进来吩咐,夜间须择妥当地方停泊。

曹二虎娶亲(4)

  想不到今日忽然刮起大风来,只得趁早停泊。

  无奈一路下来,简直找不着可以停泊的所在,直走到这里,船户见两位坐的船在这里,就进船来向我说:‘这边已有一条船,靠芦茅滩停泊了,我们的船只好停泊在一块,比单独抛锚的好多了。

  ’我那时见天色已近黄昏了,若再不停泊,恐往下更找不着好地方,既然已有船同在这里,多少有些放心,遂叫船户开了过来,及至锚已抛了,才看见那小船也跟了过来,紧靠我们的船泊来。

  我虽是害怕极了,但也无法逃避。

  入夜便紧紧的关闭舱门安睡,连高声说话也不敢。

  及至从梦中惊觉时,身体已被强盗按住,一张口要喊,那堵口的东西已塞进来了,只得拼命挣扎,船身摇荡得几乎倾覆了,强盗刚将我捆绑了,要施无礼。

  陡听得舱口有人喝了一声:‘狗强盗,快出来送死。

  ’接着就好像有一个站在舱口边的强盗,被人抓了出去,扑通掼到江心里去了。

  舱里的强盗才一拥出外,在船头上厮杀起来……”陶子文听到这里,截住话头问曹二虎道:“你我同睡得好好的,你怎么知道那船上闹劫案?”

  曹二虎笑道:“后来那小船跟着抛锚的时候,我在窗门里看见,有四个彪形大汉在船面上撑篙,篙尖落水的声音,分外沉重。

  我在江河里混的时候多,知道老当篙师的人,篙尖落水没有声响,偶然有之,也只在水面上飘一下,不至有深沉的响声。

  即此可知那四个撑篙的人,都是外行。

  再看船舱里,还有两个汉子伸头向外边张望,并时时回头对舱里说话,隐约见得舱里还不止两个人。

  那船既吃水很浅,可知没装货物。

  若说是专装客的罢,搭船的客,应当是男女老幼各色人等都有,不应全是三四十岁的壮健汉子。

  并且也没有船家搭客赚钱大家帮着撑篙的道理,这船就很可疑了。

  再看柳姑娘这条大船,虽是舱门紧闭着,看不见船里的情形,逆料必是有阔人在内。

  既是靠着我的船停泊,如果夜间有甚么动静,我是不能袖手旁观的。

  我虽存心如此,不过我料的究竟对与不对,不敢决定,所以没有和先生商议,只是叫几个护兵晚上不落衣候着。

  今晚当强盗跳过这船上来的时候,踏得这船身一歪,荡得我们的船身都动了,我就知道所料的验了。

  我船上的舱门,早准备了是虚掩着的,从容起来,结束好了,才带人轻轻的走过这边船上来。

  强盗人多手快,已有几个扛着皮箱在肩上,待搬过他们自己船上去,不提防我堵住舱门一喝,大约也猜不透外面有多少来拿他们的人,只惊得各人都将皮箱放下,想冲门而出。

  第一个冲出来,被我顺手揪住胳膊只一拖,拖得他‘哎哟’一声。

  我恐怕上人多了,缠脚碍手的不好施展,就提起那强盗向江心抛去。”

  陶子文也笑道:“我就亏了那一声‘哎哟’把我惊醒了。

  若不然,只怕直到此刻还在酣睡呢。”

  三个人在舱里坐谈了一会。

  曹二虎与陶子文起身作辞道:“那些小毛贼受了这次大创,估计他们逃得了性命,也寒了胆不敢再来了。

  此后尽可安心,一帆风顺到南京,想不至再有意外,此时才到半夜,还可以安睡些时。”

  说罢,提步要走。

  柳无菲连忙起身,说道:“我想求两位再坐一坐。

  承两位救了我们一船人的性命财物,还要耽搁两位的安眠,我也自知原是不近情理的事,本来说不出口。

  不过我险些儿被强盗污辱身体,蒙两位救了,此恩不比寻常,我何敢以外人待两位。

  我们从重庆动身到此地,在船上已有两个多月了,虽是素来胆怯,没有像此刻这么害怕的,千万求两位在此多坐一会儿,我还有话说。”

  曹二虎见了柳无菲说话时那种娇怯可怜的样子,不但心里软了,连带浑身的骨头骨节都软洋洋的了,当即对柳无菲说道:“女子的胆量,本来多比男子小,何况是宦家平日不出闺门的小姐,又才经过这般大惊吓。

  就是平常的男子,也要吓得胆破魂飞,手足无措。

  能像柳小姐这样不慌不乱,便很不容易了。

  我等救人救到底,就多坐一会儿吧,行船不愁没有睡觉的时候。”

  陶子文见曹二虎舍不得走,也无法只得依旧坐下,听曹二虎与柳无菲互相谈论身家遭际。

  柳无菲道:“我在四川长大。

  先父在四川做了十几年州县官,丙辰年在绵州殉难。

  先父殉难之后,先母因哀伤过度,不到三年也弃养了,丢下我孤零零一个人。

  亲房叔伯人等虽有,只是不但得不着他们的照应,反而欺负我年幼无知。

  用种种办法盘剥算计我家家产,侵占吞蚀,无所不至。

  幸亏当日随侍先父母在各州县任上的时候,我曾略读书史,处理家政,不至茫无头绪,又有几个忠心仆从丫环相帮,才能将先父母遗留的财物,略略保存些儿。

  不过自先母弃养后,家居便没有相关切的家长,究竟诸事都嫌不便,我有姨父姨母住在南京,我只得到南京去,打算相依姨父母度日。

曹二虎娶亲(5)

  以为由水路直到金陵,是可望一帆风顺平安无事的,不料在半路上会有今夜这种险事发出来。

  若没有两位拔刀相救,真是不堪设想。”

  曹二虎并不谦逊,先是自夸了两句,才将自己和陶子文的身家履历拣着好听的说了。

  柳无菲的父亲最高做过正五品的知州,因离的四川省府远,便觉得已是很大的官了。

  听说曹二虎也是正五品守备,又和总督大人是结拜的兄弟,日后少不了有腾达之日。

  加以她被强盗剥得一身精光的捆缚了,是由曹二虎亲手解开的,有这一层关系,柳无菲心里对他就不知不觉的亲热了。

  二人年龄只差六七岁,都是当婚嫁的年龄,相互有了爱慕的念头,心有灵犀一点通,便在船上定了终身。

  曹二虎原是没有家室的人,又早有此心,自是再得意没有了。

  依陶子文的意思,先在这里拜了天地,再到江宁告知兄弟,也免了一路上饥男渴女之愁。

  柳无菲既嫁给了曹二虎,恐怕到江宁不为林儒卿夫妇所欢迎,即决定不到林家去了。

马新贻巧遇柳无菲(1)

  张文祥和史金彪见了曹妻柳无菲,见她眼含秋波,媚态十足,觉得此女不祥。

  但曹二虎并不听劝。

  马新贻本是个好色之人,他乍一见柳无菲,又起了色心。

  他立刻将曹二虎一家安排到自己的府中居住,以徐图之。

  曹二虎与陶子文回来交了差使,恰巧张文祥与史金彪也在数天前完成军务领兵回来。

  三个人多年来难得一聚,曹二虎听说两位哥哥回来了,分外高兴,亲自上门约了一同去鸿兴楼小聚互为接风洗尘。

  三人在鸿兴楼二层一间雅座坐下,曹二虎端了酒杯说道:“二哥、三哥,咱们跟了马大哥已经五六年了,从来是天各一方,见不了几次面,实在是想杀小弟了。

  今天为着咱们兄弟重聚,我敬两位哥哥一杯酒。”

  张文祥饮罢酒,笑道:“太平军已平,东捻军在今年元月全军覆没于江苏扬州,西捻军则被大学士李鸿章的淮军和陕甘总督左宗棠的湘军全部围于山东省茌平。

  清军全胜之期,指日可待。

  咱们兄弟团聚的日子也不远了。”

  史金彪道:“朝廷已经下旨,开始裁撤军队。

  大部遣散,只留部分精锐,你我还需早做打算,想想后路才行。”

  曹二虎道:“自南京初平之后,朝廷就开始裁撤湘军,闹出好大动静,甚至有些军队哗变,曾国荃因此还受到弹劾,曾国藩也被调离两江,去了直隶。

  但咱们是马大哥的旗下,大清绿营兵,与湘军不同,恐怕不会被裁吧。”

  史金彪道:“虽然朝廷害怕湘军势力强大,必欲去之而快。

  但也不敢过分厚此薄彼,多少要做做样子,这次裁军必不可免。

  不知二哥和三弟有什么想法?”

  张文祥道:“我早已厌倦军中生活,不如趁此机会解甲归田罢了。”

  史金彪劝道:“以二哥的本事,就是一品的提督军门也有望得之,若能留下来,必是腾达有期。

  切莫将这出头的路子轻易放弃了。”

  曹二虎接过话道:“远处的事哪里能想得到那么多。

  有大哥照顾咱们,自是不会吃亏的。

  只是眼下有一件事急需办理,我一直跟着马大哥在抚院里住,但新近娶了一位弟妹却不好安置,要在外面置一套宅子,手头还有些紧巴,没有现钱,需两位哥哥帮衬帮衬。”

  张文祥、史金彪听了发怔道:“什么弟妹?你什么时候娶了亲?”

  曹二虎笑道:“自然是娶了亲,否则哪里有弟妹给二位哥哥引见?”

  便讲了武昌路上救美娶亲的事。

  张文祥道:“四弟好心急。

  此时归宿未定,前途未卜,娶了一个不明不白的人来。

  未必是什么好事,不如早寻个出路才是正经。”

  曹二虎争辩道:“谋什么出路?我还能到哪里去?我不比二位哥哥有勇有谋,又得到马大哥抬举喜爱。

  有了今天这个结局已经很满足了。

  又有大哥在上面罩着,还有什么可希求的?”

  张文祥还要责备,史金彪中间抢话道:“已经成亲,生米成了熟饭,闲话便莫说了。

  弟弟既然新娶佳妇,我们自然也要见一见。”

  曹二虎引着张、史二人来到临时租住的房子,将柳无菲引出与两位见面。

  两人见柳无菲这般艳丽,都有些惊诧。

  史金彪道:“四弟真好福命,简直是一个天仙,凡人哪里有这样美貌的。”

  曹二虎得意道:“大哥于今共有六个姨太太,都是年轻好看的。

  那时我看了,以为生得好的都聚在他一家了。

  后来见了我夫人才觉得那六个姨太太,都是俗不可耐的女子了。”

  柳无菲含笑不做声,曹二虎继续说道:“我们兄弟当年作捻子的时候,都怕家室累人,现在大家换了局面,两位哥哥也要留心访求个嫂子才好。”

  史金彪笑道:“我们哪儿有四弟这样的艳遇。”

  张文祥并不说话,待柳无菲离开才道:“弟妹长的太过美丽,南京乃是非之地,你不该将她带来。”

  曹二虎问道:“二哥此话怎讲?”

  “那马新贻虽然官至总督,也有些能耐,但我早看出他是个好色之徒。

  当年在安徽时就有些苟且之事,如今已讨了六房姨太太。

  若是见了弟妹,恐怕没好事。”

  曹二虎不服道:“马大哥不管怎样,总是咱们的结义兄弟,难道能一点兄弟情义不讲么?马新贻好色,我也早就知道,但他毕竟是个督抚,一方面要顾得官声体面,另一方面天下美女有的是,再找一个好过我夫人的也不算难。”

  史金彪也道:“四弟过于天真了,马大哥这个人很有心计的,有些事一两句话难以说清,只是你要好自为之,万事小心没有错。”

  曹二虎听了这话,心中犹豫,也不敢向马新贻提自己结婚的事了,又叮嘱柳无菲在南京不要乱走动,更不要随便到总督行辕那边去。

  曹二虎虽吩咐了柳无菲在南京少出门走动,但毕竟柳无菲不过二十二三岁,正在青春好动之时,家里也没有公婆管着,哪里耐得住寂寞。

  南京又是六朝古都,城内人烟凑集,街巷纵横,处处是金粉楼台,繁华好玩之处众多。

马新贻巧遇柳无菲(2)

  紫金山峰峦叠翠,玄武湖碧波荡漾,金川河涓涓清流环绕古城,还有石头城、驻马坡、上林苑、凤凰台、琉璃塔、玄武湖的铜钩井,鸡鸣寺的胭脂井都是风雅游玩胜地。

  特别是石城霁雪 、钟阜晴云、鹭洲二水、凤凰三山 、龙江夜雨等四十八景,柳无菲自小就在书上看过的,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便时常带了丫环春喜出来走动游玩。

  过了中秋的一个晚上,曹二虎有事夜不能归。

  柳无菲又带上春喜出来闲逛,不觉间来到秦淮河。

  “秦淮灯火甲天下”,果然不虚。

  到了晚上,两岸酒家林立,灯火如繁星,气氛奢靡。

  画船箫鼓,月色烟光,无数歌船往来河上,许多歌女寄身其中,轻歌曼舞,丝竹飘渺。

  柳无菲自小生长在偏僻之地,哪里见过这样的情景,轻轻吟道“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因看的痴了,猛听得前面断喝一声,将她吓了一跳。

  抬眼看去,见前边打着肃静牌、回避牌,一溜的青扇、青旗,飞虎旗、杏黄伞,一行人拿着各样兵器,中间护着一顶绿呢大轿。

  柳无菲虽是知府之女,却从没见过这大的场面,一时发愣。

  方才喝他的侍卫一把将她推到一边道:“这是总督大轿,不懂得回避么?赶快离开!”柳无菲被推倒在地,满腹委屈,听那侍卫抬出总督来,想起曹二虎说过,总督马新贻是他结拜的大哥,胆气立时壮起来。

  坐在地上嚷道:“我是总督府上的守备曹二虎之妻,便是总督也不能这样对我,你小小隶卒倒狗眼看人低。”

  马新贻坐在轿上听到前边有事,让家丁李福过去问个究竟。

  一会儿李福回来禀报道:“大人,这女子说她丈夫是守备曹二虎,因侍卫将她推倒,便在那里吵闹。

  ”马新贻道:“既是曹二虎的妻子,你去唤她过来说话。”

  亲随将柳无菲带到轿前。

  柳无菲跪下来抬头刚说了一声大人,却将马新贻一下看得痴了,一脸失魂丧魄的神情,听了一会儿也记不得柳无菲说了些什么,只是对手下人道:“既是在本署当差的眷属,不要难为她。

  李福你将她送回家去就是了。”

  说罢,两边人将柳无菲带到旁边,一行人前呼后拥着离去。

  马新贻想不到曹二虎竟有这样美貌的妻子,一路上想着那柳无菲竟有些心猿意马把持不定。

  回到府里,将曹二虎叫到厅里问道:“四弟,弟媳来江宁多久了?何时娶的亲?怎么也不告知大哥一声!如今住在哪里?外面房价昂贵,来往也颇不方便。

  我这里宅院宽大,还能少了你的一间房不成?明日你就将家眷、行李都搬到这里来,且住在西花厅东跨院内,西花厅虽是离上房太近了一点儿,好在不是外人,没甚要紧。”

  曹二虎见马新贻说这话,不知是福是祸,赔笑道:“大哥莫见怪,我才将她接到南京,本想安顿好了就引弟妹来拜大哥,不想被大哥先知道了。”

  便将出差时巧遇柳无菲的事又说了一次。

  马新贻道:“我不知道四弟已经办了喜事,一点儿见面礼也没准备,幸好家里还存着几样首饰,明天见了弟妹当面给她。

  就算是大哥一点见面礼吧。”

  曹二虎一迭声的道谢,遂辞别出去。

  第二日将柳无菲一家人搬到署院上。

  当晚,马新贻安排了筵席,曹二虎夫妇与张文祥、史金彪都被邀来与马新贻一家团聚。

  马新贻的六个姨太太,都对待柳无菲十分亲热,柳无菲虽也是生长在官宦之家,然柳博品不过做了几任州县官,排场气派,如何及得巡抚部院里的阔绰。

  少年女子的虚荣心最重,当下看了马新贻六个姨太太的豪奢放纵情形,又见督府里房屋高大、门窗镂花、雕梁画栋,处处显着宏伟气派,不知不觉的动了艳羡之念。

  曹二虎是个有职务的人,虽然做的是闲职,杂事却也不少。

  搬进督府后仍照常供职。

  柳无菲白日里无聊,常到上房陪马新贻的几个姨太太寻开心玩笑。

  柳无菲本来生性聪明,又通晓诗词书画,会弄各种乐器,将姨太太们哄得个个开心,都很喜欢和她在一起。

  那曹二虎本有意求得马新贻的欢心,见一连数月无事,马新贻反对自己更亲热了,很是高兴。

  觉得张文祥当时说的话实在是多虑了。

  马新贻最宠爱的是新讨来的六姨太。

  六姨太原是北京极有名的青楼名妓,艳名叫做“红姑娘”。

  但是容貌并非惊人之艳,就只应酬的本领高大,一张嘴伶牙俐齿,能遇一种人说一种话,但凡见过她的人,个个疑心她对自己有无限深情。

  心思更是细密玲珑,在她圈子里走动的,不是王公贵人,即是富绅巨贾。

  每有为难的心事,或是在她跟前愁眉不展,或是背着她短叹长吁,她总得要寻根觅蒂,问出情由来,只须她那两个水银也似的眼珠儿一转,不论甚么为难的事,她都能立时代筹应付的方法。

  虽不见得处处妥当,但见解确实比常人要高。

  因此一般在她那里走动的王公贵人、富绅巨贾,见面多呼她为红军师。

马新贻巧遇柳无菲(3)

  马新贻为慕她的名,花了上万的银子讨来,果是名下无虚。

  马新贻宠幸她无所不至,大小家政,多半归六姨太掌握。

  满衙门的人,没有不畏惧六姨太的,没有不巴结六姨太的。

  马新贻与六姨太呆得久了,厌故喜新的毛病,不觉又渐渐的发出来。

  这天叹气说道:“我今年差不多五十岁了,中国各省繁华之地,我多到过,生得美的妇女,在我两只眼里见的,也实在不少。

  只是从来没见过有美貌如柳无菲那样的。

  曹二虎怎么有这么好的艳福,不费什么气力,在半路上遇着,便成就好事,真是可羡可慕。

  从外面看,似乎我比他命好,其实我若能得一个像柳无菲那般美女子陪伴终身,现在的高官厚禄都情愿让给旁人去享受,我就以白丁终老也是快活的。”

  六姨太道:“我看那曹柳氏不仅生得容貌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没一件不会,没一件不精,这回嫁给你四弟,也要算是天缘凑巧。

  不然,也没有这么容易。

  曹柳氏说,当年她在四川,父母还在的时候,来替她做媒的,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次,将门槛都踏平了,都是官宦人家的少爷。

  她一个都没有看上。

  以至耽搁了,谁也想不到在船上遇见曹二虎,即时就定下姻缘。”

  马新贻笑道:“我听说柳无菲之所以要嫁曹二虎,是因为曹二虎将她从强盗手里救了回来,因要解她身上的绳索,遍体都抚摸到了,只好嫁他,不然传出去名声难听。

  既然遍身被人抚摸了,就得嫁给这人。

  我倒要设法在她身上抚摸一阵,看她又肯嫁给我么?”

  六姨太知道马新贻的意思,虽有些醋意,但她了解马新贻随处钟情的性子,恐怕他再讨第七个姨太太进门,夺了自己的宠幸。

  柳无菲是有夫之妇,只能通奸相好,不能定名正位,停眠整宿。

  若成就了马新贻与她的好事,不仅可以保全对于自己的宠幸,还可以显出自己的心胸。

  因此迎合着马新贻的意思说道:“这不是极容易的事吗?我看曹柳氏欢喜喝酒,而酒量又不大,两三杯酒下肚就醉了。

  她既通文墨,我自有方法,使她心甘情愿的着我的道儿。”

曹二虎撞见奸情(1)

  马新贻长得仪表堂堂,又懂琴棋书画,谈吐不凡,加上官居一品,这与土匪出身的曹二虎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马新贻六姨太的帮助下,马新贻终于与柳无菲苟合。

  过了几日,六姨太忽然亲自到西花厅里来。

  此时曹二虎出去当差,柳无菲将她迎接进房。

  六姨太坐下来,笑道:“妹妹是极精明的人,可知道我此来是干甚么事?”

  柳无菲也笑道:“姊姊不说,我们从哪里知道呢?”

  六姨太道:“今日是我的贱辰,特来接妹妹上去喝一杯淡酒。”

  柳无菲道:“啊呀,我真疏忽得该打,劳动姊姊亲自来接,如何敢当。

  我早应该去给姊姊叩头才是。”

  六姨太连忙伸手来掩柳无菲的口,说道:“快不要说这些客气话,我们都是年轻轻的人,岂是庆寿的时候?只因我今年二十七岁,正逢暗九。

  我那生长地方的见俗,每人生日,逢着明九暗九,都有禁忌。

  据老辈传说:若这人逢明九或暗九的生日,不依照老例热闹一番,这人必不顺利,并且多病多烦恼。”

  柳无菲道:“我倒不懂得这种风俗。

  怎么谓之明九?怎么谓之暗九?因四川没有这风俗,不曾听人谈过。”

  六姨太道:“风俗自是一处不同一处。

  如我今年二十七岁,三九二十七,所以谓之暗九;若再过两年二十九岁,便是明九了。

  遇着明九的生日,须在白天安排些酒菜,邀请若干至亲密友。

  男子生日邀男子,女子生日邀女子。

  已成亲的邀已成亲的,未成亲的邀未成亲的。

  大家围坐在一处,每人由生日的人敬九杯酒。

  酒杯可以选用极小的,酒也可以用极淡的,但是少一杯也不行,这就是托大家庇荫的意思。

  各人尽兴闹一整日,越闹得高兴越好。

  暗九就在夜间,一切都依照明九的样,也是越闹得凶越好,务必闹到天明才罢。

  平常生日做寿,至亲密友都得送寿礼,自有逢着明九暗九,无论什么人,一文钱的礼也不能送。

  若是明九暗九有人送礼,简直比骂人咒人还厉害。

  过了六十岁的人,便没有这种禁忌了。

  我今年是暗九,所以特来请妹妹去喝点儿淡酒。

  务望给我面子,早些光降,最好大家聚饮到天明。”

  柳无菲道:“姊姊说得这么客气,真折煞我了,我即刻就上来给姊姊叩头。”

  六姨太道:“依照我生长地方的风俗,凡是至亲密友,都得邀请。

  请来的人越多越好。

  无奈在这地方和做官一样,至亲不待说没有,便是密友,除了妹妹之外,就只有我家里那五个姊姊。

  太太肯不肯赏光,此时还说不定,须看她临时高兴不高兴。”

  柳无菲道:“我不知道姊姊贵地方的风俗,本应略备礼物,以表我妹妹一点儿庆祝之心。

  既是姊姊说送礼比骂人咒人还厉害,我就只好遵命来讨酒喝了。”

  六姨太道:“原是为有这种风俗,才依照老例热闹一番,若送礼,便犯了禁忌了。”

  柳无菲信以为实,丝毫没有疑虑。

  六姨太去后不久,曹二虎回来,柳无菲对曹二虎说了六姨太亲自来邀请的话。

  曹二虎笑道:“明九暗九的话,我也曾听人说过,只不知道有邀请至亲密友饮酒的风俗。

  你是欢喜喝酒的,酒量又不大,宴会中万不可多喝。

  喝多了一则身体吃亏,二则酒能乱性,恐怕错了规矩礼节,闹出笑话来,醒后就失悔也来不及了。”

  柳无菲笑道:“同席的没有外人,都是些每日见面的,就多喝两杯,也未必就闹出甚么笑话。

  好在六姨太说,酒杯可以选极小的,酒也可以喝极淡的,仅仅九小杯酒,哪里能喝醉人,不过六姨太说,照风俗须共饮到天明。

  你不是得独睡一夜吗?”

  曹二虎道:“我独睡一夜倒没要紧,你每夜不到二更就睡,于今忽然叫你熬一通夜,你怎么受得了?”

  柳无菲摇头道:“熬夜算不了什么。

  你睡在床上等我,我只要可以抽身回来,就回来陪你睡。”

  夫妻谈了一会儿,六姨太已打发丫环来催了,柳无菲方一同走进上房里去。

  此时天色已是上灯时分了,内花厅里已摆好了酒席。

  虽没有设寿堂,也略有铺陈,是个有喜庆事的模样。

  马新贻的六个姨太太,都浓妆艳抹,出厅迎接。

  柳无菲也打扮得花团锦簇的,见了六个姨太太款款施礼,大家都急着搀扶,齐说不敢当。

  分宾主略坐了片刻,六姨太即起身邀请入席。

  各姨太都自有丫环在旁斟酒伺候,另派了一个丫环,伺候柳无菲。

  每一个丫环手捧一把小银酒壶,各斟各的酒,柳无菲看杯中酒色金黄,喝在口中,味极醇厚,但是略有点甜中带涩,仿佛有些药酒的余味,不觉用舌在唇边舐咂,六姨太非常心细,已看见了柳无非的神情,连忙含笑道:“今日贱辰,承诸位姊姊妹妹赏光,和我喝酒。

  我知道诸位姊妹的酒量,都未必很大,恐怕外边的酒太厉害,喝不上几杯就有了醉意,因此特地派人办了几坛金波酒来。

曹二虎撞见奸情(2)

  这金波酒的力量不大,大家都可以多喝几杯。”

  说时,两眼望着柳无菲,问道:“妹妹曾喝过这种金波酒么?”

  柳无菲道:“不曾喝过。”

  柳无菲满心想问:怎么有药气味?因转念一想:这是庆寿的筵席,如何好随便说出药字来?只心里猜度,以为金波酒本是这般的味道,喝了两杯之后,便不觉得有药味了。

  六姨太殷勤劝敬,柳无菲觉得九杯之数未曾喝足,不好意思推辞,勉强喝过了九杯,已实在不胜酒力了。

  六姨太即向她说道:“妹妹今夜无论如何得热闹一整夜,我知道妹妹的身体不甚强健,此时可到我房里去休息片刻。”

  说着,起身走到柳无菲跟前,就她耳根低声说道:“喝酒的人,每小解一次,又能多喝几杯。”

  柳无菲此时正想小解,听了这话,便起身对同席的说道:“对不起,我立刻就来奉陪。”

  大家齐起身说请便。

  六姨太搀着柳无菲的手,一同走进卧室,推开床后一张小门。

  柳无菲举眼看这房间,比六姨太的卧室略小些,房中灯光雪亮,陈设的床几、桌椅,比六姨太房里还加倍的清洁富丽。

  正待问这是谁的房间,六姨太已说道:“这是我白天睡觉的房间,床头那个形象衣橱的,不是衣橱,拉开橱门,里面便是马桶,妹妹小解后,在床上略坐一会儿,我去教人弄点儿解酒的东西来给妹妹吃,我这房里谁也不敢进来,外边有甚么声息,里面毫不听得。

  这里面也不论有多大的声响,只要关上房门,哪怕就站立在门外的人,也简直和聋了的一样,因为我白天睡午觉,最怕有声响。

  被惊醒后再也睡不着了。

  为此弄这一间房子,连我自己的丫环,都不许进来。”

  柳无菲心中羡慕不已。

  六姨太回身退了出去,顺手将房门带关了。

  柳无菲走到床头,轻轻将橱门一拉,看橱里果和一间小房子相似,并有一盏小玻璃灯,点在橱角上,照见橱里不但有一个金漆马桶,并有洗面的器具,琉璃灯侧还悬挂了一轴五彩画。

  柳无菲这时忽闻得一种极淫艳的香气,登时觉得浑身绵软,心旌摇摇不定,两肋发热,自知是因为多喝了几杯金波酒,连忙解衣坐上马桶,两眼不由得望着那轴五彩画。

  那画不望犹可,一落眼真教人难受,原来是一幅极淫荡的春画。

  柳无菲初看时,吓得掉过脸不敢多望,只是两眼虽望在旁处,心里再也离不开那画,觉得房中没有人,我何妨多看看,这类东西是轻易看不见的。

  谁知越看越不舍得丢开,欲火也就跟着越发腾腾蒸上,不能遏抑,却又恐怕六姨太送解酒的东西进来,撞见了不好意思。

  只好硬着心思起身,决然步出来。

  关了橱门、整理了衣带。

  觉得这房里的香气,比橱里更甚,看壁上也挂了好几幅工笔画,以为这壁上的断不是春画。

  柳无菲本是会画的人,尤喜工笔画,就近看时,不是春画又是甚么,并且每幅画上,都是一男数女,妖亵不堪。

  柳无菲方才喝了药酒,正在春兴方浓的时候,再加上看了这类东西,哪里还讲得上“操守”两个字,两脚竟软得支不住身体了,就到床上横躺着,一颗心不待说在那里胡思乱想,正在此时,忽见马新贻从床后转出,走近床前,笑嘻嘻的打了一躬,说道:“好妹妹,你真想死我了。”

  柳无菲吓得心里一跳,正待挣扎起来,无奈在醉了酒的时候,身体不由自主。

  马新贻来得真快,只一霎眼工夫,已被他搂抱入怀。

  柳无菲身体既不能动,惟有打算张口叫六姨太快来。

  不张口倒也罢了,口才张开,随即就被塞进一件又软又滑的东西来,只塞满了一口,不能出声。

  动不能动,喊不能喊,挣扎又无气力。

  此时的柳无菲,除了听凭马新贻为所欲为外,简直是一筹莫展,遂被马新贻玷污了。

  马新贻最会在妇人跟前做工夫,柳无菲一落他的圈套,反觉得他是个多情多义的人。

  而且马新贻虽然四十多岁,但长相英俊,朗眉俊目,相貌堂堂,比那曹二虎强去不知多少。

  气质谈吐又是极不凡的,句句合着书香门第出身的柳无菲的心意。

  两相一比较,便将曹二虎看得一钱不值。

  有些妇人一被虚荣心冲动,“操守”两个字是不当一回事的,只想着如何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想着那督府的豪华,不念曹二虎救命之恩,倒叹自己命苦。

  马新贻既诱奸了柳无菲,便经常派曹二虎出差,而每一趟的差使,总有不少油水可捞,曹二虎乐此不疲,马新贻亦可无所顾忌地与柳无菲私会。

  张文祥与史金彪忙于军务,经常在外,也丝毫没有察觉。

  渐渐到了初冬时分,这天刚刚日落,曹二虎方从外地出差回来,虽天色已晚,但仍想着尽快向马新贻交待,卸了差事才放心。

  因是与府里人极熟的,没有人阻拦问询,一路直走到上房来。

  平时这院子里照例有几个伺候上房的人坐着,听候呼唤传达,此时却静悄悄的,一个人影没有,一点儿声息也无。

曹二虎撞见奸情(3)

  曹二虎走路向来是急急的,当下也未多想,仍是一步步走上去。

  刚走近上房的窗格跟前,耳里便隐约传进了一种气喘的声息,这声息不待审辨,就能听出是有人在房里宣淫。

  曹二虎听了这声息,心中暗笑道:这必是马新贻和最宠爱的六姨太。

  难得有机缘遇着,何不从窗格张望张望。

  刚刚隔着窗缝看了一眼,当时气得发昏,只觉得胸膛像快炸了一般。

  只见那马新贻怀里搂的哪里是什么六姨太,却是他自己最疼爱的柳无菲。

  当时看了柳无菲的丑态,一副心甘情愿不知耻的样子,恨不得立时冲上去扇她几个大耳光。

  转念又一想,知道此时若被马新贻看见了,必有性命之忧。

  不忍观看,也不敢再看,连忙三步作两步的退了出来,回到西花厅。

  坐在卧房里咬牙切齿的心里恨道:“二哥果然说的不错,我真瞎了眼,看错了这人面兽心的马新贻;还有那水性杨花的柳无菲。

  我还拿她当一个义烈女子。

  怪道她近来每夜说身体疲倦,上床就睡着不言不动。

  我还心里着急,以为她身体虚弱,欲念淡薄,打算找一个名医来,替她诊治诊治,谁知是这么一回事。”

  曹二虎越想越气,胸膛里的怨恨一直顶到脑门上,当即抽出一把快刀,向上房走去,要将马新贻和柳无菲都一刀杀死,再回刀自杀。

  刚走到门口,迎面走来一人道:“四弟要到哪里去?为何是这样的脸色?”

  曹二虎见是二哥张文祥,一把将他拉到房内,先叹口气,将方才看到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又道:“这淫妇,老子将她娶来侍候得无微不至,她倒叫老子做乌龟,戴绿帽子。

  真悔不该当初没把二哥的话当一回事,今天老子定要将这对奸夫淫妇的脑袋砍下。”

  张文祥急忙拦住他道:“大丈夫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柳无菲是什么东西,不过一个水性杨花的荡妇,你为了她搭上自己的性命,将来还要为她凌迟处死,受千刀万剐,又是何必。

  虽说大清律例,杀死奸夫罪不当斩,但马新贻身为朝廷重臣,哪有官场上下不为他隐护的道理。

  到时定你个擅杀重臣的罪过,这性命丢得太不值了。”

  曹二虎道:“难道就让他们在那里快活不成?虽说两条贱命,不值得我去动手,但胸中这口恶气实在是难以咽下。”

  张文祥道:“你与柳无菲原不是明媒正娶的夫妇,亦是在船上乘她之危,将她轻薄,因此勾搭她上手,这样配合的夫妻,原来是靠不住的,她若是一个三贞九烈的女子,便不应胡乱在船上许你亲近,这事只能怪你自己不好,所谓悖入者悖出,你根本不值得因此气忿。

  再说,这种淫贱妇人,怎值得换你去拿性命去拼。

  为兄劝你一句话,这种女人毕竟要不得。

  索性将她送给马新贻罢了。

  将来再娶个正经人家,大丈夫何患无妻!?”

  曹二虎将刀哐当一声扔在地上,坐在床上半晌才道:“二哥既然说了此话,也有些道理。”

  过了几日,曹二虎寻着和马新贻单独见面的机会,鼓了勇气道:“大哥,小弟自接了弟妹来府,早就想着一件事要和您说,不知当讲不当讲。”

  马新贻拍着曹二虎肩道:“四弟尽管道来,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说的话么?”

  曹二虎道:“小弟的内人略有几分姿色,若大哥不嫌弃,我想送给您做个偏房小妾,不知大哥肯不肯收?”

  马新贻像被针刺了一下,立时从椅子上跳起来,满脸通红大骂道:“混账王八旦,这话也是能说的出口的,亏我平时还将你当兄弟看待,没想到竟是如此小人。

  你说此话不仅是看轻了弟妹,更是侮蔑大哥。

  若不看在兄弟情份上,立时我就将你撤了差使。

  你现在给我滚出去!”曹二虎灰溜溜的出了督府,找到张文祥和史金彪道:“这马新贻真不是个东西。

  我好意将那贱货送给他,他倒假装正经,在大厅上痛骂我。

  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让我看了都恶心。

  两位哥哥,你们说怎么办?”

  史金彪已经知道原委,听了这话急道:“四弟,你已大祸临头,有性命之忧。

  此时应立刻离开,远走高飞,不要犹豫了。”

  曹二虎道:“他做下这畜牲般的事,即便不内疚,也是心亏,难道还要反过来害我?”

  “也是二哥一时无虑,出此下策。

  你这么一弄,马新贻脸面何在?这世上以怨报德的事还少么?何况是如此丑事。

  如今他知道事已败露,怎能安心与你相处,更怕你将此事张扬了出去。

  此等阴毒之人,需是离他越远越好。”

  曹二虎听了这话却有些犹豫,他做了这些年五六品的官员,虽是被马新贻呼来喝去,但在其他人面前,因是总督的把兄弟,处处都受着巴结,许多人都赶着到面前献殷勤表好意。

  当初撞见了马、柳二人的奸情,一时气愤冲动,想杀了二人。

  后来听了张文祥的劝,渐渐想开了,反而很留恋这官场里平平稳稳的舒服日子。

  他对张文祥道:“二哥,你看如何是好?”

曹二虎撞见奸情(4)

  张文祥道:“其实我早就想离开这里,天下之大,难道还容不下咱们三个人么?”史金彪不同意道:“二哥,四弟必须尽快离开,但你我二人毕竟无忧,不需要也离开吧。”

  曹二虎听了史金彪这话,更是犹豫,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一番,待我好好想想。”

四兄弟翻脸成仇人(1)

  很快,马新贻设下计策将曹二虎暗害,以求将此件丑事遮掩。

  史金彪听说曹二虎被杀,知道马新贻也不会放过自己兄弟二人。

  他劝张文祥和他一块儿逃走,但张文祥却希望史金彪和他一块儿刺杀马新贻。

  曹二虎回到家中,柳无菲已经听说了他让妻之事,又哭又闹,作出要和他拼命的样子。

  曹二虎几个大嘴巴子打得她安安静静,两人自此分房而睡。

  过了三日,马新贻派人将曹二虎叫到堂上,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派曹二虎去安徽寿州总兵徐么那里领军火,不但绝口不提那日献妻之事,还说事情若办的好,必有重赏。

  曹二虎见马新贻又恢复往日对自己的样子,以为事情过去了。

  便去向张文祥和史金彪打招呼,准备当日起程。

  史金彪道:“南京到寿州有五六百里,一路上多有险恶之处。

  莫不是这马新贻的计策,要在半路将你截杀。”

  这句话让曹二虎吃了一惊道:“那我不去了。”

  张文祥道:“违抗军令是使不得的,与其让他找到口实治罪,莫如提前作些准备,让他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我带上十几个以前从捻军带过来的弟兄,一路护送于你。

  让你平安到达。”

  曹二虎带了十个人,从南京出发。

  张文祥则领着十多个弟兄在后面相随。

  一路上虽也遇到险山恶水,林密人稀的地方,却没有什么动静。

  走了五六日,待到了寿州城内,仍是无事发生。

  曹二虎笑道:“二哥多心了,你们暂且找地方住下,我也不住驿站了。

  等交了差使,咱们一同回去。”

  张文祥也以为没有事了,说道:“咱们早去早回,办完了这件差使,回到南京便设法抽身吧。”

  曹二虎带着人来到总兵衙门,投文进去。

  不一会儿,有个军官出来道:“你是曹二虎么?”

  曹二虎道:“正是。”

  “你随我来,其他人在门口等着。”

  那军官带着曹二虎一人来到堂前大院,还未进得堂去,那军官喊一声“给我绑了。”

  七八个兵丁如狼似虎将曹二虎按倒,绑得像个粽子似的。

  曹二虎叫道:“我是两江总督派来领军火的,凭什么绑我。

  耽误了事情,你们负得起责任么?”

  那军官没有说话,不多时从大堂里走出总兵徐么来,他看了看曹二虎道:“马大人委你动身之后,遂有人告发你私通捻匪,准备来此冒领军火接济他们。

  总督已有八百里加急公文先你一步到来,命本镇等你一到,立即军法从事。”

  曹二虎一听此言,如梦方醒,气得大骂马新贻。

  没骂得几句,上来两个人将他架了出去,就地正法了。

  张文祥还在客栈里等着曹二虎,却听外面人声嘈杂,满客栈都震动了。

  张文祥派人出去打问。

  一会儿那人回来报说,刚刚在总兵衙门口处决了一个私通捻军的绿营军官。

  张文祥心猛地一沉,两只脚都有些发软,心道:“莫不是曹二虎出了什么事吧。

  ”急忙赶到总兵衙门口处,曹二虎的尸体还没有收拾,只见一个穿五品官服的身子倒在血泊中,曹二虎的脑袋滚在一边。

  张文祥心如刀割,忍不住流下泪来。

  急忙别转了身子,表面上竭力镇静着向回走去。

  先在客栈住了一日,在带来的兵丁中找了一个曹二虎的老乡,去领回尸首。

  在郊外找块地方,悄悄下棺埋了。

  张文祥跪倒在曹二虎的墓前痛哭失声道:“都是大哥害了你,不该替你出那主意。

  大哥一定要为你报仇。

  五年前咱们四人拜盟,曾发誓背盟者刀剑穿心而死。

  今日马新贻这淫贼既然向结义兄弟下毒手,绝非兄弟之举,我是决不与他两立的,不杀马贼,誓不为人。”

  张文祥风尘仆仆赶回南京,见了史金彪将曹二虎遇害之事说了。

  史金彪惊道:“都怪他贪恋一时的富贵,却不顾眼前的祸事。

  若是听我的话早逃了,哪里会有这事。”

  张文祥道:“如今也怨不得他了。

  但马新贻杀夫占妇,残害结义兄弟,天理难容,你和我一定要找机会将他杀了,报仇血恨。”

  史金彪道:“马新贻官做到督抚,又做下此事,必有层层的兵士保护。

  哪儿有那么容易?”

  “我也知道马贼身为封疆大臣,要杀他不是容易的事,但我非拼着把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取他性命。”

  “这事不能着急,待遇机会徐徐图之。”

  “要等到他没人保护,除非是他死了。

  我今夜就去总督府去,你愿不愿意与我同去。”

  史金彪面露难色道:“现在正在撤裁军队,你我趁此机会先辞了官职,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至于为三弟报仇之事,来日方长,不可着急。

  现在鲁莽从事,反而白白送了你我性命。”

  张文祥见史金彪推托,愤然道:“原来你也是贪生怕死,畏祸苟安之辈。

  也罢,为三弟报仇之事,由我一人承担。

四兄弟翻脸成仇人(2)

  你我兄弟情份也从此到头了。”

  史金彪哭道:“大哥多保重。

  恕小弟不能相随。

  为曹弟报仇之事,我也会记在心上,不敢忘记的。”

  当晚,夜过二更之后,张文祥独自结束停当,带了利刃,从屋瓦上翻越到总督部院来。

  张文祥虽是武艺不错,但他伏在房檐边偷看,见上房的前后院子里都有亲兵擎刀立着,行辕内外,都加了小队巡防。

  上房门窗紧闭,不见灯光,守卫十分严备。

  哪里能下得了手。

  心道,史金彪说得不错,此时实难找到机会,只好悄悄离开。

  第二日下午,再找史金彪,却听说他一大早就去总督府递了辞呈离开了南京。

  张文祥告诉手下人,自己也不想干了,要离开南京。

  却没有递辞呈,众人将他送出南京城西汉中门,他在南京城外绕了个圈子,从城北挹江门回来,换了住的地方,每日乔装打扮等着马新贻出行的时候行刺。

  过了几日,终于等到马新贻的轿队出府。

  张文祥跟在轿队后面从府东大街,进卢妃巷,再穿过堂子巷,再穿过虹桥,到了鼓楼大街。

  一路上行人纷纷回避,四周紧紧围着卫兵,根本没有机会下手。

  等过了鼓楼,绿呢大轿在紫竹林中停下来。

  轿门掀开,只见马新贻走出来迈进教堂大门。

  原来这马新贻是极为维护洋人洋教的。

  前不久江宁城里,百姓又掀起反洋教驱赶洋人的浪潮来,多亏马新贻向百姓施压,又派兵保护洋人和教堂,才让江宁的洋人度过风险,前不久洋人特地到督府去感谢他。

  他这一回是对法国天主教江南教区主教的回拜。

  张文祥想着既是过不去,远远的将刀投过去,刺中马新贻应当不成问题,但是否能一刀击中要害将其杀死却没有把握。

  正在思量,只听大门前有人呼喝一声,又见嗖嗖嗖几只弩箭斜飞上屋檐,前边三五个护兵已将一个中年人扑倒,那人力气很大,竟掀翻几个人站起来,又被后来的人抱住。

  四周一片混乱,有人高喊拿刺客,张文祥看到马新贻已经被层层围住,更是难以下手。

  回过头再看那中年人,已经被缚住,身上有几道刀割的口子,向外渗着血,嘴里骂道:“洋人走狗,祸国汉奸,人人得而诛之。”

  马新贻脸色惨白,胸口已中了一箭,但看来无恙,他将胸前箭拔下,道:“亏是穿了这内甲,不然我命休矣。

  将那刺客带进来,我就在这里审。”

  张文祥见再没有机会下手,悄悄离开。

  心道:“马贼防范愈加严密,凭我的本事一时难以下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只能先回寺里练一两年功夫,再回来报仇了。”

  张文祥自小家境贫寒,八岁上死了父亲,十岁上死了母亲,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四处流浪,八方为家,后来流落到浙江天目山昭明寺,被寺僧无垢收留做了一名俗家弟子,在寺里学习了八年武艺。

  到咸丰元年(1851年)的时候,太平军、捻军先后起义,他听说了,觉得是立功名的时候,便辞了无垢和尚下山投了捻军。

  张文祥这一次回到昭明寺,只说是捻军与太平军已经败了,自己无处容身,只好又回到寺里。

  无垢曾几番劝他削发,从此远离世事间的恩怨,他执意不从,最后将自己要为曹二虎报仇的事说了,又道:“我既削了发,披上了僧衣,便应该遵守戒律,不能再干杀人报仇的事。

  我只要大仇报了,立刻出家不问世事,”无垢见他这么说,只得摇头叹道:“孽障,孽障!要等到报了仇再出家,只怕已是来不及了啊。”

  张文祥在寺里更加勤练武艺,除了白日里和师兄师弟切磋外,还用精钢打造了两把匕首,每天到夜深人静后,勤练刺击的手劲,叠起四五层牛皮,用匕首去刺,起先因为手腕太弱,贯穿无力,这样一直练到铺五层牛皮,也可一刃洞穿。

  又点起香火,在三十步外练习用飞刀转断香头。

  这样整整练了两年。

  一天他下山替寺院收回佃租,到黄昏的时候,慢慢向山上走。

  半路见一个三十多岁男子倒在路上,看那人蓬头垢面, 衣服破烂,脸色通红,呼吸沉重,知道是害了伤寒,急忙将此人救到寺中。

  张文祥采了草药,亲自熬好,撬开那人紧闭的牙关,将药浆灌下去。

  到第二天烧渐退了。

  又连着侍候了那人三天,那人才醒过来。

  见是张文祥救了他,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扑倒就拜,说道:“多谢师傅救命,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还请您留个姓名,将来必要报您的恩。”

  张文祥告他这里是天目山昭明寺,自己是一个俗家弟子,又道:“我岂是为了求报才救的你。

  看你是条壮汉子,却为何沦落到如此地步?”

  那人道:“我本名叫王鹏豹,曾在湘军鲍超部当兵,因打仗勇猛拼命,被选为新兵营哨官。”

  鲍超的名字张文祥是听说过的,不仅张文祥知道,但凡在军中混过的人,和长江以南的百姓都知道这个人。

  鲍超字春霆,太平军起义之初投军于向荣的部队与太平军作战。

四兄弟翻脸成仇人(3)

  向荣兵败,又投奔曾国藩,当时湘军还尚未编练。

  鲍超武艺了得,有勇有谋,是湘军精锐之精锐,其军号“霆军”。

  湘军与太平军的苦斗莫过于安庆赤松岗之战,那里由陈玉成部的精华、号称“百战精锐”的刘玱琳的部队守卫,恰遇湘军精中之精的鲍超的“霆军”攻打。

  两支部队肉搏两昼夜,刘玱琳部全部拼光,鲍春霆部也死了大半。

  鲍春霆部击败刘玱琳后,太平军闻“霆军”之名而胆寒。

  “霆军”虽然厉害,却野性十足,除鲍超之外谁也驾驭不了。

  在天京城破之后,清政府一定要将湘军裁撤,以绝后患。

  曾国藩为求自保,向朝廷表示忠心,主动提出裁撤湘军。

  当时“霆军”正在江西追歼太平军的杨辅清和汪海洋,听说要裁军,十分心寒,又得不到一分钱兵饷,便在金溪哗变。

  哗变的发动者是混在“霆军”中的哥老会。

  当时,清廷正寻找借口整治曾氏兄弟。

  两江总督曾国藩听说金溪八千“霆军”哗变后,大为吃惊道:“这支叛军一旦成器,我曾家还能在朝中待得住么?”

  立刻派人送去军饷,又急催因事在四川出差的鲍超赶去,并派三万精兵控制局势,凭着白银与鲍超的威信,以及三万精兵的威慑,很快平伏了这次哗变。

  鲍超稳定局势后,秘密清洗并杀害军中的哥老会成员,严惩了参与哗变的官兵,曾国藩快速裁撤(实为解散)湘军,又把剩余的“霆军”交江西沈葆桢指挥,湘军哗变和军中哥老会风波才被平息,清廷未加追究,此事也成为湘军史上的隐情。

  鲍超的“霆军”里有哥老会组织,王鹏豹就是哥老会的一个小头目。

  “霆军”在金溪哗变,就是哥老会大加煽动的后果。

  哗变后,王鹏豹逃至两江流浪,不料在浙北得了伤寒,因无人照顾,又不敢进大城市看病,一路挣扎来天目山,便人事不醒了。

  张文祥听罢,恨恨道:“清廷的督府高官都是忘义负恩之辈,连畜牲都比不上,不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如今太平军与捻军已经被灭,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像我这样的人,哪里还能盼着出头之日。

  只求有个安身之所就行了。

  即便在寺里做一辈子和尚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张文祥笑了笑,道:“佛门好是好,只怕你喝酒吃肉惯了,耐不得清淡。”

  王鹏豹道:“我看你也像行伍出身的人,却如何也遁入空门?”

  张文祥叹口气,将自己的身世也讲了。

  王鹏豹听罢道:“张兄,虽然我没有杀马新贻的本事,但我可以向你引见一人,这个人一定可以帮助你报仇。”

  张文祥大喜道:“那是什么人?在武林中可有名号?”

  王鹏豹道:“他叫做程速台,并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但他是两江哥老会的首要人物之一,他的势力不仅遍布于民间,在军中也有不少会中的兄弟。

  这个人与马新贻有着刻骨的仇恨,几次刺杀都未能成功。

  凭着你的武功和他的势力,我看杀马新贻也并不难。”

  张文祥听了十分高兴,因王鹏豹身体尚未复原,又让他将息了一个多月,每日里照顾殷勤周到,如亲兄弟一般,王鹏豹很是感激。

  王鹏豹养好身体之后,两人便向无垢辞别。

  无垢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一切众生都是我们过去的亲眷,皆有佛性,皆当成佛。

  菩萨慈心广大,不念旧恶,不憎恶人。

  汝等当以冤亲平等之心态,化解恶缘,广结善缘才是。”

  张文祥叹道:“话虽是这样说,但现世现报,岂不更好。

  也莫让恶人有侥幸之心。”

  两人下了山,张文祥道:“我还有一个结义兄弟,叫做史金彪,为人极有心计,若叫了他来帮忙,事情更添几分把握。

  我听说他现在山西李庆翔将军那里做事,我们先去山西将他叫过来一齐谋事如何?”

  王鹏豹道:“我这条命都是大哥给的,哪里有什么不可以的事。”

  两人一路跋山涉水,来到山西,打听到史金彪已经做到正三品参将,现在风陵渡带兵驻扎。

  原来,史金彪离开南京后,听说陕甘回民起义未平,知道这是一个赚军功的机会,便去那里投了军。

  从一个七品营官做起,因屡立战功,又极有谋略,又会巴结上司,很快受到提拔,两年来青云直上,直做到了参将之职。

  张文祥和王鹏豹来到风陵渡史金彪的府衙,见那府衙墙高院大,修得极有气势。

  张文祥让人进去通禀,告说是结义兄弟来了。

  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里面出来传话。

  王鹏豹道:“大哥,我看史金彪当年既然愿意来西北用性命赚军功,自是把功名看得比兄弟情义要重一些。

  看现在他的府第修得这么气派,是想过长久日子的打算。

  若让他弃了富贵去为曹弟报仇,恐怕不大容易。”

  张文祥听了将信将疑,没有作声。

  等了有小半个时辰,二人都有些不耐烦了,才见侧门一开,一个守备走出来道:“两位里边请。”

四兄弟翻脸成仇人(4)

  守备将二人引到前院一个偏房内,对张文祥道:“张将军,我们史将军因有重要军务,现在不能出来相见。

  这里有一封他的亲笔书信送上,另备了一份见面薄礼送给您。”

  张文祥将史金彪的亲笔信接过拆开,信中开头不过是多年不见,十分想念的话。

  后面却是劝张文祥不要只想着报仇,也要为自己前途着想。

  又说马新贻背负曹兄是小节,为国家也做了不少事,是大义,不应当心胸太狭窄了。

  信末尾还说,张文祥若想留下来,他可做个引见,未来前程无量。

  张文祥看了,立刻将信撕的粉碎,大骂史金彪无情无义,贪恋高官厚禄,将当年结拜的誓言忘得干干净净。

  回头看,所谓的见面薄礼已经送上,是三百两金子。

  虽是极厚重的礼物,张文祥只看了一眼,便将三盘金子掀翻到地上。

  带着王鹏豹出去了。

  张文祥失望而回,在路上不住的大骂史金彪无情无义。

  王鹏豹劝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若不嫌弃,小弟愿与大哥同去为曹弟报仇。”

  张文祥道:“这是涉死的事情。

  虽然我救了你的命,但你与曹二虎并无同盟之誓,用不着和我一同去赴死。”

张文祥求助哥老会(1)

  慈禧秘密召见马新贻,下密旨让马新贻调查湘军攻陷天京后太平天国金银财宝的去向。

  这使湘军各高层人物大为恐慌,深怕被查到自己,决定刺杀马新贻。

  到这年仲夏的时候,二人来到南京。

  王鹏豹将他引到南京郊外的一个农家大院前。

  尚未走近,见门外草场上正有几个很壮健的汉子,练拳的练拳,练棒的练棒,有的摔跤,有的打镖,其间还不停的说话逗笑。

  张文祥看了,不觉由衷羡慕道:“还是安分的良民能得到安乐,每日里不是练把势,就是下田做工。

  吃得饱,睡得足,何等逍遥自在。

  自我从军以后,便不曾有一时半刻像这样的安闲。

  弄到而今,一身没有着落还在其次,就是这颗心一想到曹二虎惨死,登时比油煎刀割还难受。

  枉自练好了一身武艺,哪里及得他们这般享受?”

  张文祥如此思量着,不由得停步望着练拳的出神。

  练拳棒的见有人目不转睛的看他们,也都停了拳棒不练,拿眼睛来打量张文祥。

  张文祥这才恍过神来,嘴里道一声:“练的不错。”

  张文祥本意是随便打个招呼,遮掩自己刚才的失态。

  但练拳棒时间不长的人,最是技痒。

  那些人见张文祥先是看了半天,后来只说了个不错,似乎是有些轻视的样子。

  又见他身板眼神也像个练家子,便走过来道:“这位老兄看样子是有本事的,和我们过上几招如何?”

  张文祥笑道:“你们不要会错了意,我不是来和你们比武艺的,无端过什么招?劝大家不要认真吧。”

  王鹏豹认识那其中几个人,笑道:“这位是特地来拜访程爷的。

  不过,他的武艺却是很厉害的,恐怕你们一齐上也不是对手。”

  又对张文祥道:“大哥,不妨在这里显显你的本事,让兄弟们见识一下。”

  张文祥也有心让程速台知道自己的身手,放心让他去刺杀马新贻。

  从容笑道:“那就得罪了,但不知是怎样比法?我看不如你们所有人来围成一个大圈子,将我围在当中。

  你们同时动手。

  也不必真要打的不能动弹,跌倒了就算输。

  若动手之后,自信敌不过,只要跳出圈子就算认输了,不能追赶着打,你们看这种比赛法行也不行?”

  众人见他说得狂妄,决意要杀杀他的锐气,都说道:“就依你。

  未必你就能赢得了我们这么多人。”

  众人将张文祥围住,一拥上前,拳脚齐上。

  张文祥将身法一变,只见他两袖飘飘飞舞,如蝴蝶穿花一般的,绕着这些人,穿过来梭过去,忽高忽低,忽徐忽急。

  大家的拳脚,不知不觉下下都落了空,拳也打不着,脚也踢不着,只累得一身大汗,哪里能沾着张文祥的身体。

  如是这般穿了一阵,将那些人累得一身大汗,有些功夫弱的不久便头昏眼花,立脚不住,不待张文祥动手,一个个往草地下蹲,不敢提步。

  剩下的人看情势,再打下去也得不到便宜,反而要吃亏,都停了手。

  嘴里道:“果然是高手。”

  “好身手。”

  张文祥即时停步,不喘气,不红脸,就和没有这回事一样。

  两下里刚一收势,听门前有人喊了一声好。

  众人转头看去,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穿着缎袍,罩一件天青马褂,黑红的脸膛,两道剑眉,二目炯炯有神,显出一股不凡的气度。

  张文祥猜到他就是程速台,看了看王鹏豹,王鹏豹向他一点头。

  过去对那人道:“程爷,这位是张文祥。”

  张文祥与程速台见过了礼,程速台将他引到后院的书房。

  三人落座,王鹏豹向程速台说明了来意。

  程速台问:“你为何要谋刺马制台?”

  张文祥又将四人结盟,曹二虎救美成婚,马新贻谋色害友的事详细说了。

  程速台听了道:“马新贻这狗官,我早就想除掉他。

  只是找不到专诸那样有勇有谋的侠客。

  老弟若愿去,我可以提供一切便利。

  你有什么要求,也可尽管说来。

  ”程速台不仅是哥老会的堂主,更是湘军上层势力的代表,原来在湘军也做过从二品副将的。

  后来随曾国荃攻陷天京后,曾国荃放纵湘军屠城。

  湘军在天京烧杀劫掠,将太平军诸王的王府抢掠一空,又烧城灭迹,大火烧了几天几夜不息。

  湘军均饱私囊,大车小车向湖南老家运送财物,几年中,湘军子弟抢购土地遍及湘鄂。

  程速台也趁此机会大捞了一笔。

  但到了同治七年,慈禧太后为了打击湘军势力,来了个秋后算账,秘密召见马新贻,下密旨让马新贻调查湘军攻陷天京后太平天国金银财宝的去向。

  这使湘军各高层人物大为恐慌,深怕被查到自己,这就种下了谋刺马新贻的一条根子。

  另外,慈禧施行裁勇改兵制度以后,几万湘军士卒被裁撤,其中不乏将领。

  这些人并不回乡务农,而是到处游荡掳掠。

  有些人参加了哥老会,有些人本来就是哥老会成员。

张文祥求助哥老会(2)

  湘军裁撤扩大了黑势力,散兵游勇又与黑势力结合,成为社会的一大公害。

  就是曾国藩也对湘军的为非作歹十分清楚,他曾说:“我设立了水师,不但不能为长江除害,反而为长江百姓留下一害。”

  马新贻任两江总督后,不仅继续加大力度裁撤湘军,在惩治散兵游勇时更是非常严厉,尤其是他任命以剽悍著称的袁保庆为营务处总管,抓到为害百姓、非法行为的散兵游勇就地正法。

  散兵游勇和黑势力对他恨之入骨。

  这程速台是哥老会中高层首领,自然也非常仇恨马新贻。

  这又是程速台要杀马新贻的另一个原因。

  程速台背后自然还有一帮湘军和哥老会首脑人物做后台,所以才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杀马新贻。

  但马新贻防卫十分严密,又深居简出,每次刺杀都未能成功,反而损失了不少人。

  这一次张文祥为报兄弟之仇,甘愿舍命去刺杀马新贻,程速台自然是求之不得,十分高兴。

  当下里就开始和张文祥商量刺马计划。

  “再过一个多月,七月二十六日那天,马新贻会在校场检阅武职月课,亲到校场坪看武弁投射。”

  张文祥大喜道:“这可是个好机会。”

  “校场上武弁数百,刀枪如林,围观的百姓都只能在栅栏外,隔着几道人墙,在数百步之外,你如何下手?”

  张文祥问道:“程爷可有什么办法?”

  程速台道:“不过不要紧。

  湘军与绿营之中都有我们的人。

  那天你换上士卒的衣服,我派人带你混进去。

  校场箭道通督署后门,马新贻检阅完毕,由箭道回衙的时候,一般防备要稍微松懈一些。

  到时候,我会设法让马新贻的大轿停下来,你可以手举假状子,冲到在箭道上喊冤。

  设法靠近他,定能将他刺死。

  不过,我不能保证你能活着回来。

  你可有这个胆气?”

  张文祥道:“我可以面对面扎死他,那是最好不过。

  难得程爷为此事考虑如此周详,帮我刺死马贼,我哪里还会顾及自己的性命。

  我先在这里谢过程爷了。”

  程速台道:“千万不可这样说。

  马新贻残杀我弟兄,又逼的湘军分崩离析,我们哥老会与他的仇恨一点儿都不亚于你。

  张兄如此义气,我程速台实在佩服。

  在这里我倒要向张兄言谢。

  你的恩德,此世我是无法相报了,只好来生变犬马以图报答。”

张文祥刺马(1)

  正当侍卫注意力都在这个湘军绿营兵身上的时候,又有人喊冤,马新贻方问了一句你是谁。

  那人已经冲了上来,将马新贻刺死。

  刺死马新贻之后,并不逃跑,束手就擒。

  同治九年七月二十六日(1870年),前夜里刚下过一场大雨,空气清爽的很。

  两江总督马新贻一大早便来到督署西边的校场演武厅,亲自阅射。

  每年一度的总督阅射,是当时江宁的一大盛典,因为要显出与民同庆的样子,所以特别允许百姓参观。

  江宁城内驻有绿营兵二千多人,又有四营未撤的湘军,都要参加这次演武。

  校场规矩很严,就连中上级武官所带的随身仆从,都不得进场,只能在栅栏外观看。

  正卯时分,一声号炮响后,考核开始。

  武职的考试十分好看,有洋枪、抬炮、长矛、开弓、马术等。

  只见场内枪声阵阵,快马驰骋,一时场内呼喝之声,与场外叫好之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特别的热闹。

  到中午校场检阅完毕的时候,外边百姓已经挤的人山人海,连马新贻阅毕回署的箭道两旁也挤满了围观的群众。

  马新贻乘坐的是八台绿呢大轿,两旁有八个壮健戈什哈围护着。

  再一圈是两行护兵,再外是一群武职官员,箭道两旁是一般小官,都齐齐整整的分立两旁,排成一条甬道,从校场直排到总督衙门的大门口。

  张文祥就夹在远处的绿营兵中,头上戴了帽子,遮去了半截面孔,就是熟人,不注意也认不出来。

  他见了这阵势心中发急道:防的这么严密,比当年我在紫竹林教堂前那时候还要难以接近他,这怎么能够刺到。

  等马新贻走到后院门外时,一个年轻的武官突然从所站之列冲出来,跪在马新贻大轿前道:“马大人,卑职是吉字营的一名营官,我们吉字营几次去领军火,都被拒绝。

  如今兄弟们都拿的是空枪空炮,连平时的演练也不能。

  请马大人示下,何时才能让我们领到军火?”

  马新贻的大轿被人拦住,只好命人落轿。

  他听到那人是吉字营的,知道是湘军。

  他对湘军向来不太喜欢,这一段时间又一直在加力裁撤湘军,对军火的事根本不想管,心道:再过一阵子,我这里的湘军也就裁撤的差不多了,再发给你们军火做什么用?难道让你们用来造反么?想到此,嘴里说道:“等我查明后,自会公平处理。

  你先下去吧,这里不是谈公事的地方。”

  那人并不走开,继续说道:“马大人,我们湘军也是为朝廷出过血出过力的呀,哪一点儿差过绿营,怎么绿营的装备都是新的,军火充足,却对湘军白眼相看?”马新贻见这个营官说话没有规矩,厉声道:“混账东西,你也配和本大人说这话么?叫你们标统上来。”

  两边戈什哈一把将这人推开,就在这时,有人高喊冤枉从近旁的士兵队伍中冲出来,两个戈什哈上去拦他,却被那人轻轻一晃绕了过去,直扑到轿前跪下来。

  手举一张诉状道:“大人,请为小的雪冤。”

  马新贻问道:“你是谁?有什么冤枉之事?”

  正准备起轿的轿夫见马新贻说话,又停了下来,等着那喊冤之人递状子。

  只听那喊冤人道:“四弟死的冤啊。”

  话音未落,从衣襟下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直扑到轿前,用力扎入马新贻右肋中。

  刀入马新贻身子后,那人并不停手,又把匕首在肚皮里只一绞,将肚皮绞成一个大窟窿,肠子登时从窟窿里迸了出来。

  碎肠随刃而出,匕首也卷成螺旋弯刀。

  只听马新贻喊一声:“原来是你。”

  便昏了过去。

  行刺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随行军士竟一时惊的呆住了。

  还是跟随差弁方秉仁反应的快,上前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辫子,其他人一拥而上,夺匕首的、救马新贻的乱成一片。

  那人既不抗拒,又不逃跑,从容就缚,口中说道:“我决不逃跑,用不着你们动手捉拿。

  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张文祥今日拼命,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说毕仰天狂笑。

  中军副将喻吉三听到呼喊,急忙赶到,喝令将张文祥先捆了。

  又急命军医前来救治。

  又道:“先前那请领军火的营官必是他的同伙,也一并给我擒了。”

  但大家方才只顾得救人拿凶犯,竟让那人偷偷的逃了。

  只好又派人到处搜索。

  一会儿军医赶来,先止住了马新贻的流血,又让人取下门板,将马新贻抬进督署上房。

  中军副将喻吉三一面命巡捕将凶犯押到督署候讯,一面差人飞报江宁将军魁玉和司道各员。

  魁玉闻讯大惊失色,飞奔督署探视。

  马新贻仰卧榻上,呼吸困难,精神萎靡,生命垂危。

  血带黑紫之色,不仅是受了重伤,显然凶器上还有剧毒。

  马新贻气息奄奄,自知命不能保,口授遗疏,令嗣子马毓桢代书,请魁玉代呈朝廷。

  午后,马新贻已再不能言,延至当日下午未时许(两点多钟),因伤势过重,救治无效,遽尔殒命。

张文祥刺马(2)

  正处英年的马新贻一下子从颠峰跌落到地,淹没在茫茫宦海之中,成为人生世界的匆匆过客。

  署理藩司孙衣言、学政殷兆镛,江宁知府孙云锦、江宁将军魁玉等重要官员都在房中探视。

  马新贻刚刚死去,魁玉走出上房吩咐道:“现在赶快去审那刺客,看看是什么人在背后指使。

  我已经下令江宁戒严。

  再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违犯戒严令,违者立刻拿下。”

  刚刚说完话,却听后房人声嘈杂,一个家人跑过来叫道:“不好啦,七姨太上吊死了。”

  这七姨太便是柳无菲,曹二虎死后不久,马新贻便名正言顺的将她收为七房。

  这时预审张文祥的江宁布政使梅启照也派亲信来向魁玉禀报:张文祥坚不吐实,只说是马新贻的拜把子兄弟,是为其弟曹二虎报仇的。

  普通杖责不能伤他,请示是否可用重刑。

  魁玉听事情几多变化,越来越复杂,让来人转告梅启照说:“此事非比一般,恐有意外,目下决不能让一字一句哄传出去。

  先将张文祥收监,严加看管。”

  梅启照依了魁玉的意见,将张文祥押下收审。

  直到天黑下来,总督衙门围观的百姓才渐渐散去。

  当天晚上,魁玉将梅启照叫到府中说:“逃走的那一个是湘军的营官,我已经查实,确有其人。

  而张文祥的绿营身份却是冒充的。

  可见此案与湘军也有关系。”

  梅启照听了这话,有些胆虚道:“这江宁城内有八千多湘军,莫不是想制造混乱反了不成?”

  魁玉道:“我已将湘军分成两部。

  大部调出城外,暂时不会有什么事。

  你那边可审出什么东西没有?”

  梅启照将张文祥的供词递了过去说:“都是一派胡言,离奇不经之语。”

  魁玉接过来,见上面写的是张文祥与马新贻从结为异姓兄弟到因曹二虎而反目成仇人的经过。

  中间略去了天目山隐居练功、结识王鹏豹、程速台帮忙以及寻找史金彪的事。

  魁玉看了,只是不断摇头,连声道:“荒唐,荒唐!怎会有这种事情。”

  梅启照也道:“如此荒诞的供词,将马大人侮蔑之至,怎么能够出奏?”

  魁玉紧皱着眉说:“主使的人,其心凶毒,不但要马制台的命,还要毁他的清誉。

  好在凶手还在审讯之中,只好先含糊其词。”

  于是江宁方面便以“行刺缘由,供词闪烁”的措词,飞章入奏,到京城那天是八月初二。

慈禧下旨查案(1)

  朝廷闻之大惊,在曾国藩和李鸿章的力荐下,慈禧派了张之洞的大哥漕运总督张之万前去查案。

  张之万无法推脱,只好从外围查案,却查出两件案由。

  马新贻被刺案传到京师,犹如一颗炸弹在紫禁城内炸开。

  十五岁的同治帝看完奏报,大惊道:“谋刺重臣的事情,此是千年第一案。

  最近的一件也只在唐朝元和十年的时候(公元815年),丞相武元衡在早朝时为盗所害。

  到现在已经一千多年了,今朝身边又出此事,实在让朕深为骇异。”

  当即下旨:魁玉督同司道各官赶紧严讯,务得确情,尽法惩办。

  慈禧更是先一步得到消息,她当天下午即将曾国藩与李鸿章召到仪鸾殿商量。

  慈禧太后坐在鸾座之上问道:“这事岂不甚奇?”

  因为事涉自己原任的两江之地,曾国藩急忙诚惶诚恐地回答:“这事很奇。”

  却不敢再说什么。

  李鸿章若有所思:“谷山那地方,近来屡有奇绝之事,过去从来没有这些事的。

  ”曾国藩听了一惊,明明是说南京的事,怎么扯到自己的家乡湖南去了(谷山是湖南长沙一处地名)。

  是李鸿章无意说错,还是有意为之,以暗示慈禧此案与湘军有关?马新贻的案子自己也悄悄派人打听了,好像的确牵扯到湘军的事情。

  虽然他认为这事最多不过是湘军中下级军官的谋划,但身处是非之时,他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但慈禧并未深究此话,只是说:“马新贻是国家重臣,这个案子必须一二品大员、督抚要职才有资格查办。

  这样才能显出朝廷的决心来。

  张之万办事很好,他做漕运总督,对两江的事与人都比较熟悉。

  我看派他去办此案不错。”

  曾国藩又不疼不痒的回道:“张之万是个精细人,定能办好此案。”

  李鸿章道:“张之万是个中庸的人,不会有偏袒,他去也可安定一下那里的人心。”

  慈禧太后以五百里加紧的上谕,指派漕运总督张之万,“驰赴江宁,会同魁玉,督饬司道各员,将该犯设法熬审,务将其中情节,确切研讯,奏明办理”。

  此谕刚发,接着又发密旨,说“此事案情重大,断不准存化大为小之心,希图草率了事。”

  张之万是道光丁未科状元,其弟是后来支持新法、操练新军、在两广大败法军、建造中国第一个兵工厂大名鼎鼎的张之洞。

  张之洞是同治二年的探花,时任湖北学政。

  张之万与其弟张之洞虽是同胞,但脾气大不相同。

  张之万做事沉稳,学问精深,在官场之中上下通融也颇有几分能耐。

  但此人胆子极小,非常怕事,特别不愿意沾惹有关军务的事。

  这一回得了慈禧的懿旨,虽是不敢怠慢,但也十分胆颤。

  对同僚道:“江宁乃是非之地,我此去凶多吉少。

  若步马新贻之后尘,也说不定。

  家里有什么事,还请各位照顾。”

  又将漕标的数十号官船,上千名兵丁都调来,护着自己顺运河南下,他自己一直躲在舱里不露面。

  其时正值深秋,红蓼白,运河两岸的风光颇为不恶,这天由河入江,到了瓜州地方,张之万在船里闷了好多天,想上岸走走透透气。

  刚下船走了一阵,忽然内急,看看四周,蒿草高过人头,远远延开去,随风起伏,如大浪一般,四周里除了自己的人寂寂无音。

  只在远处有些农人正在田野劳作。

  本来随便找个地方如厕是不难的,但张之万深怕这里藏着刺客,转脸对漕标参将说:“你亲自带领两百亲兵,将这里围住。”

  不一会儿,只见两百威风凛凛的绿营兵,拿枪弄刀,团团将茅厕围住。

  远处正在收割稻子的老百姓,大为惊异,不知道那里出了什么事,以为是在拿贼,有胆大好事的跑来瞧热闹,才知道是“漕帅张大人”上茅厕。

  于是张之万人还未到,他的笑话先到了江宁。

  魁玉一见了面便拿他打趣,“天下总督,漕帅最阔,拉个野屎都得派两百小队守卫。”

  张之万苦笑道:“玉公,不知江宁城里还有多少绿营军,这湘军都是六亲不认的敢死之士,我可信不过。

  马新贻的案子,未必没有湘军的事。”

  魁玉将城内形势告知,张之万松口气道:“我是奉旨来会审的,一切都要仰仗老弟。”

  “不然,不然!”魁玉摇着手说:“你是特旨派来的钦差,专为查办此案,当然一切听你作主。”

  两个人一见面便互相推责,谁也不想兜揽此事。

  按道理,张之万是奉旨查案,且是从一品的文官,应当他作主才是。

  但毕竟张之万的推功要比魁玉精深,最后定下来是彼此有关,和衷共济。

  当夜魁玉为张之万设宴接风,陪客有署理藩司孙衣言、臬司梅启照、候补道袁保庆。

  袁保庆时任营务处总办,平日抓散兵游勇,颇为严厉,是马新贻的亲信之人。

  那孙衣言与马新贻也处的不错,马新贻对其有知遇之恩。

  两人对马新贻之死耿耿于怀,在席间极力主张对张文祥用刑,不追出主使的人来,决不罢休。

慈禧下旨查案(2)

  张之万只是吃菜喝酒,并不说话。

  待众人问得急了,只说“好好”,“对对”,并不明确表态。

  魁玉与梅启照是目前两江的最高长官,这两人又是一种主意。

  张文祥背景深厚,要审出来,却不能用重刑。

  怕的是有人在用刑之时暗中下手脚,将张文祥弄死,那可不是玩的。

  另外,朝廷对此事逼得甚急,前次所报的“拿获行刺之凶犯,始则一味混供,迨昼夜研鞫,据供系河南人,名张文祥,直认行刺不讳,而讯其行刺之由,尚属支离狡诈”。

  并不能让慈禧满意。

  朝廷谕旨责备道:“情节重大,亟应严切根究,尔等一味搪突,原属失职。

  务将行刺缘由究出,不得含混奏结,否则严惩不怠。”

  所以此时是欲进无路,欲退无门,一直在想办法让张之万将此事承担下来,也好卸责。

  张之万敷衍掉了袁、孙二人,却最终没有推掉魁玉和梅启照的请求,只好答应第二天便提审张文祥。

  第二天一早,孙衣言和袁保庆早早到了钦差行辕,在花厅里陪着张之万闲谈。

  过了一会儿督署派来当差的武巡捕来报,说张文祥已经解到,请钦差升堂。

  不久,魁玉、梅启照也到了。

  一行人坐上堂,张之万坐了正首。

  张文祥被带上堂,站在堂上立而不跪。

  衙役用脚踢其膝窝,张文祥纹丝不动,只是冷笑。

  张之万并不计较,倒是袁保庆大怒道:“好刁恶的东西,公然蔑视朝廷命官,把国家法度放在了何处?真正十恶不赦!来人啊,先给我夹了!”张之万一听此言,急忙制止道:“大刑之下,焉有实言。

  先不要动。”

  袁保庆只好作罢。

  张之万让梅启照发问。

  但来言去语,都只是以前那些话。

  梅启照根本无心要问案,所以是你有来言我有去语,问来问去,十分热闹,却非问在要害上面。

  直到日上三竿,也没什么进展。

  到了中午一同用饭的时候,孙衣言忍不住道:“张大人,张文祥是个奸诈的小人,不用重刑,让他吃些苦头,难吐实言。

  望大人考虑。”

  袁保庆也附和道:“此人十分狡猾,在堂上一派胡言,妄图玷毁马太保的清誉。

  再这样审下去,恐怕流言传出去,对不住新亡之人啊。”

  张之万道:“既是如此,那就不要审了。”

  几个人一听都吃了一惊,没想到张之万说出这话来,正思谋着该如何对答。

  张之万接着道:“张文祥不肯供,只有抓他的亲属来问,这样就不怕他胡说了。

  还有,张文祥是条硬汉子,若用重刑,轻了怕他仍不招供,反倒让人抓了内有情弊的话柄;重了,担心刑伤人命,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若是加刑于其亲属之上,就算他是一条铁骨硬汉子,也不敢再吐狂言。”

  几个人听了恍然大悟齐声说高,只有魁玉暗笑,这明明是个拖时间的缓兵之计,却说得冠冕堂皇,真不愧是个老油条。

  因为孙衣言、袁保庆等人尽心催办,只用了十天,就将张文祥作捻军时生的一对儿女,从浙江湖州府找到。

  同时带来的还有张文祥亡妻的嫂子以及一干邻居。

  张之万命人将他们收了监,却又拖了十多天,不肯升堂问案。

  袁保庆等的急了,托了魁玉打问。

  那魁玉虽然知道张之万是不愿沾腥。

  但朝廷连连催办,这事总要有个了结,如此下去怎么能行?这张之万一连数天,在南京城里游玩赏景,根本没把这件事当作一回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魁玉打发了袁保庆,立刻换衣服乘轿去找张之万。

  门前差人见了魁玉施个礼道:“魁大人,我家大人说您来不用通禀,直接带您去书房。”

  魁玉笑道:“他还以为他是诸葛呢,摆出一个料事如神的架势来。”

  魁玉进了书房,见张之万正拿着一个禀帖在看,见了魁玉,随手将禀帖压在砚下起身迎接,说道:“老弟,此番来是为了张文祥的案子吧?”

  魁玉道:“张大人,我知道您是能拖则拖,静观其变,不愿意深究下去。

  但朝廷是下了决心要审明白的,口气越来越严厉;下面马新贻的那帮人也不断催问。

  这一案到最后如何定谳?该有个打算。

  打算好了我们就照这条路子去走。

  我想您已经胸有成竹了吧。

  不如点醒下官,也让我放心一些。”

  张之万道:“这几天我在南京城中私访,倒是了解了不少事情。”

  魁玉道:“都传说张大人是懈怠公务,哪里知道您有这样的心机。”

  “是么?说我懈怠公务?哈哈。

  由他们说去吧。

  汪瑞裕茶馆挂了《江宁刺马》的弹词牌子,生意还不错。

  我听了听,是说张文祥原是马制台的小舅子,因为他妻子生的艳丽,被马制台骗奸。

  被夫人发现,要告到京里,并告诉张文祥。

  马制台便将夫人毒死。

  张文祥为姐姐报仇,蛰伏数年,几次寻找机会,终于将他刺死。

慈禧下旨查案(3)

  报仇之后,不但不逃,反而主动就缚。”

  魁玉瞪着眼睛大声道:“一派胡言,怎么会有这种事?渔色负友的名声是好随便安的么?可叹马制台尸骨未寒,又遭此污蔑。

  我劝大人不要再瞻前顾后了,尽早结案,还马制台一个清白的名声。”

  “不仅是弹词,听说在上海还有人编了戏去演,编了书去说。

  都是把张文祥夸成一个为友复仇、义薄云天的义士。

  你不觉得奇怪么?案子尚未了解,怎么外边就有了定语,且都是朝着一边倒。

  这个必是有人搞鬼。”

  “大人说的对,我立刻就派人去查,是谁这么阴毒。

  此人也必是张文祥的幕后主使。”

  “我说了这些你还不明白么?你再看看这个。”

  张之万将方才压在砚下的禀帖递给魁玉。

  魁玉接过来,见是一个无头禀帖。

  禀帖上说,前两江总督马新贻,为江苏巡抚丁日昌的儿子候补道丁蕙蘅派人所杀。

  丁蕙蘅是丁日昌的独生子,是正房所生。

  因为丁日昌公事繁忙顾不上管教,正妻早亡,丁蕙蘅在几个姨太太的放纵下,不仅不爱读书,而且是常常混在外面吃喝嫖赌,惹是生非,仗着老子的势力横行苏州。

  后来丁日昌看他实在不成器,单靠他自己的本领是赚不了功名了,爱子心切,只好替他捐了生员,再捐监生,再捐四品候补道台,一步一步捐下来,花了数万两银子。

  丁蕙蘅戴上了青金石顶戴,穿上了四品官服,不念老子的辛苦,倒更觉得自己有所倚仗,目空一切起来。

  不仅在苏州,即便在整个苏南,提了丁蕙蘅没有不摇头的。

  同治八年九月,丁蕙蘅乘其父因公出差的时候,带了一帮狐朋狗友出外嫖娼。

  在妓院内遇到一群水师勇兵,双方争风吃醋,导致群殴。

  丁蕙蘅一帮人哪里是这群勇兵的对手,几个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有机灵的急忙跑回巡抚亲兵营找来几百号人助拳。

  亲兵人多势众,将水勇全部拿下。

  丁公子抹着被打出的鼻血下令“棍责”,声称打死勿论,不想行刑者也是刚才挨过打的,下手太狠,竟将水勇钱有得乱棍打死。

  闹出人命,事情一下子变得无法收拾。

  何况这水师一贯嚣张,哪里能善罢甘休,要摆平此事,难度极大。

  幸而丁日昌与李鸿章交情极深,丁日昌知道此事后,先将儿子痛打一顿关了起来,发急书请李鸿章出面斡旋。

  本来李鸿章已经准备向水师的元老新贵杨岳斌、彭玉麟、李朝斌、黄翼升等人求情的。

  但此时的两江总督马新贻从中插了一杠子。

  若不从人情来讲,单说法度,那苏州地面上的事,两江总督马新贻是有权利也有义务来管的。

  他对丁日昌在江苏与自己争权早就看不惯了,如今有机会给他上嚼子,哪里会放过?于是,不留情面,公事公办,将丁家公子破坏风纪、酿成刑案的报告递到北京。

  这边丁日昌已经用五千两银子将苦主摆平,就等着水师那边卖李鸿章一个面子两边讲和了。

  马新贻来这么一下子,让他很是被动。

  丁蕙蘅闻讯,畏罪潜逃。

  后来,费了好大的劲,又花了不少银子,才找一个替罪羊(直接用刑的亲兵)销案,又将几个在场的家丁当场杖责。

  这才将此案平下来。

  但丁蕙蘅从同治八年腊月初七逃走之后,一直不知去向。

  直到八月初一,就是马新贻被刺后的第五天,才回到苏州。

  那么,丁蕙蘅把一腔仇恨都集中到马新贻身上,用重金蓄死士杀马报仇的事,也并非没有可能。

  禀帖最后说:“江苏巡抚丁日昌之子被案,本应归马新贻查办。

  马新贻秉公处置,致有此变。

  闻此言者非吾一人,吾所闻者亦非一人之言。

  京师已有所闻,江南必有确实公论,望大人明查。”

  张之万道:“我知道你屡受督责,压力很重,想尽早将此案完结。

  不过,结了此案就真能万事大吉了么?这个案子背后是什么?你想过没有。”

  “我也知道此案可能背景复杂,查得太深了对己不利,但既食大清的俸禄,身为朝廷的命官,受命于上,来查这个案子,就决不能马虎了事,不了了之。”

  张之万心道:这肯定是被马新贻的那帮亲信催的急了,又受了上面的督责,沉不住气了。

  倒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挤兑我。

  轻轻笑一笑说道:“看来你还是不明白,那我就挑开来说吧。”

  “大人请讲。”

  “这个案子查清了,你就真能交差了么?还是那句话,结了此案,不代表万事大吉,而是麻烦事才开始。

  你想想,这案子可能是怎样的结法?其一,真像张文祥说的那样,马新贻是杀友占妻。

  那么,袁保庆、孙衣言等马新贻的人会怎样看你?不但不会感激你,反会恨你将马新贻的名声玷污。

  风传的马新贻渔色负友之事因你而得到证实,你又将身处何位?堂堂朝廷一品大员,作下如此之事而遭刺杀,大清的脸面又被置于何处?老弟呀,你这不是一竿子捅下一个大马蜂窝来,将来挨蜇的不是你又是谁?”

慈禧下旨查案(4)

  “这事如果是张文祥胡乱招供的呢?”

  “听我继续说。

  第二种结案可能,便是你我都认为可能性很大的湘军首领。

  那么这个人来头有多大?涉及到谁?你我都不清楚,我们在明处查来查去,他可是在暗里头看着咱们呢。

  查案之中,一不小心做了马新贻第二,你说值不值。

  就算是查出来了。

  这个人如果是朝廷不想惩办的人呢?你我将被置于何地?若是逼反湘军,你我又算是功臣呢还是罪人?再说其三,就是这个无头禀帖。

  事涉江苏巡抚丁日昌。

  丁日昌的底细,你我都清楚,若真是他儿子做的,免不了要将他的儿子丁蕙蘅法办,丁日昌也可能降职或者撤差。

  那么你我将来如何面对李鸿章,丁日昌未来重新启用再入朝堂的时候,你我又怎么处?这官官相护的道理,你还不明白么?”

  “我所说的这三个结果,仅仅是目前所能够预料到的。

  它背后的原委到底是什么?是否还有其他的隐情,查出来后,还会有什么样的影响,你知道么?若这样一步步查下去,不知在什么地方一步失足,便会跌落在万丈深渊中,不仅粉身碎骨,甚至也可能会像马新贻这样,背上许多洗不掉、辩不清的秽名恶声。

  你我不可不谨慎啊。”

  魁玉听得呆呆的,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道:“好厉害。”

  不知是说这个案子好厉害呢,还是说张之万好厉害。

  叹了口气又说:“张大人说的句句都有道理,今后的事我一切都听您的。

  但现在朝廷那里催责的紧,你说咱们该如何办呢?”

  张之万胸有成竹道:“我这个案子就是要拖,日子久了,朝廷必会另派人来,你我便可脱身。

  我在京中的耳目已经传来消息了:直隶总督曾国藩要改任两江总督,刑部尚书郑敦谨要做奉旨查办马案的钦差大臣。

  一个是湘军首领,一个是黑脸包公,这两个人来了,还愁没处卸责么?”

  魁玉听了面露喜色,转念又问道:“那您又要去哪里?”

  张之万微微笑道:“我自有去处。”

郑敦谨抢功受挫(1)

  张之万以事涉重大,不能轻易提审张文祥为由拒绝再审。

  但袁保庆等人并不吃这一套,四处活动。

  京中的言官也对张之万的这种做法十分不满,纷纷上疏进言。

  慈禧也意识到此案关系重大。

  张之万和魁玉几次含糊的上奏,不仅让慈禧和同治不满意,也不能让朝中大臣王公服气。

  一时间有关马新贻一案的议奏如雪片般纷纷落到御案上来。

  给事中王书瑞奏道:“总督遇害,封疆大吏人人自危,其中必有牵掣窒疑之处,朝廷应增派亲信大臣彻底根究,勿使此案稍有隐饰。”

  安徽巡抚英翰也上奏道:“请皇上严诘主使之人,以遏制其进一步的阴谋。”

  给事中刘秉厚奏劾:“派审之员去江宁日久,到目前尚无端绪,凭任该犯游供,含混拟结。”

  这样的奏折,慈禧与同治十五日内,接了不下百封,也深感其案重大。

  到了九月,清廷再下谕令:“惟以兼圻重臣,督署要地,竟有不法凶徒潜入署中,白昼行刺,可以推断,决非该犯一人挟仇逞凶。

  现在该犯尚无确实口供,亟须彻底根究。

  著刑部尚书郑敦谨驰赴江宁,会同魁玉督饬司道各员,务将因何行刺缘由及有无主使之人一一审出,据实奏闻,不得稍有含混。”

  清廷对张之万和魁玉这两天的所作所为也以越来越严厉的口气申斥道:“现已五旬之久,尚未据将审出实情具奏,此案关系重大,岂可日久稽延!”其时,曾国藩已经改派为两江总督,只是他上了一道“谢调任江督恩因病请开缺摺”,固辞两江总督。

  折子上说:本年三月以来,衰病日甚,目病已深,恳请另简贤能,畀以两江重任,俟天津教案之事奏结之后,再请开掉臣大学士之缺。

  慈禧哪里会放过他,一面给这个“中兴名臣”戴了顶高帽子,一面坚决不让他辞官。

  下懿旨道:“两江事务殷繁,职任甚重,曾国藩老成宿望。

  以前在江南多年,情形熟悉,措置咸宜。

  现在虽然目疾尚未痊愈,但两江若得该督坐镇其间,诸事自可就理,该督所请另简贤能之处,著毋庸再议。”

  上谕说的再明白不过了,有病也必须去。

  接着上谕免去丁日昌江苏巡抚之职,调补张之万任江苏巡抚,张兆栋升授漕运总督。

  曾国藩在十月初的时候离开京师,向江宁而去。

  因为身体不太好,多走水路,即便在陆路上,也不敢颠簸,所以走的慢了。

  曾国藩倒也不急于赶到江宁,因为他与张之万有同样的顾虑,但他却不能像张之万那样从容脱身。

  因此,他需要在路上好好谋划一下;也趁此机会静观江宁刺马案事态发展,再作定夺。

  刑部尚书郑敦谨则恰恰相反,他比曾国藩要晚几天出京,但他在入宫向两宫皇太后请训之后,当日便装束就道,快马驰骋,以每日两百里的速度,直向江宁而去。

  只走了十五六天,就到了江宁城。

  倒比曾国藩早到多时。

  郑敦谨,字小山,湖南长沙人。

  道光十五年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刑部主事。

  此人十分有才,但官场蹭蹬,作了二三十年的四、五品官,直到同治年,才一路布政使、巡抚、河督的升上来。

  因他做中下级地方官的时间长,与百姓打交道的机会也多,凭着他清廉正直,勤政爱民的性子,竟得了一个郑青天的名声。

  在山东、河南、湖南等地,说郑敦谨三字,或者还有不知道的人,但一提郑青天的名字,却是妇孺皆知的。

  同治六年,郑敦谨擢升至左都御史。

  这是个正三品的官,但权力很大,是都察院的首领,为天子耳目,纠劾百官,同时控制言论,表达舆情,并有权参与处理重大刑事案件。

  这一年,捻军渡河进入山西,巡抚赵长龄、按察使陈湜因军纪败坏,扣发军饷,疏于操练,被捻军连连挫败。

  捻军在山西攻城夺镇,所向披靡。

  慈禧大怒,诏郑敦谨前往查处。

  赵长龄和陈湜都被革职充军,郑敦谨代理山西巡抚之后,捻军转入河南,山西至此平静。

  后来他又会同驻陕北总兵张曜,在河套将另一股捻军击败,自此名声大震。

  其铁面无私,雷厉风行的名声,立时传于朝野。

  这一回郑敦谨得了旨意,也期望能像在山西一样,痛快淋漓的将案子拿下。

  于是带着司员急急南下。

  身边的谋士随员仍是跟随他去山西查案的现任刑部满郎中伊勒通阿、汉郎中颜士璋。

  郑敦谨一行星夜奔驰,走到冀南的时候,正值大雪封路,坐轿难以行走,郑敦谨命令徒步涉雪而行,不得耽误路程。

  因一路雨雪交加,天气恶劣,途中多人冻伤,他自己的蓝布棉衫也被树枝多处挂破,到江宁时棉絮外露,不堪入目。

  张之万正在房中看书,听外面有城门守军快马来报:郑敦谨已到了通济门。

  张之万十分惊讶道:“好快。”

  急忙换官服带了人去接,走出不远,见郑敦谨一行人已经远远的走过来。

  只见这一群人大多衣衫褴褛,仪仗不整,个个面带疲惫之色,乱轰轰急匆匆的向前赶。

郑敦谨抢功受挫(2)

  当中一顶蓝呢大轿,挂破了几个大口子,在风中哗啦啦的来回摆动。

  大轿落下,郑敦谨从轿中走出来。

  张之万眼睛近视,见郑敦谨穿着蓝底白点的袍子,那些白点还一晃一晃的,搞不懂是怎么回事,风一大,竟有些白点子飘了起来,更是惊讶。

  近了才看清,是一团团的棉絮从破衣中露出。

  张之万与郑敦谨见过礼道:“郑大人为何如此狼狈,一路可顺利?”

  郑敦谨道:“贪赶路程,天气又不好,所以如此。

  不过,一路未有大事,只是辛苦了我带的这些人了。

  麻烦老兄叫郎中给他们找些治冻伤的药。”

  张之万将郑敦谨迎到府中。

  稍事休息之后,魁玉、梅启照等人也闻讯赶来。

  郑敦谨道:“人既然来的齐,就在这里将案子商讨一下吧。”

  又让人将江宁的司、道、府、县长官都唤过来,一同商谈案情。

  张之万道:“小山,为何如此着急,你来的匆忙,应当好好养养精神才对。”

  郑敦谨道:“若是晚了,恐有人泄出口风,就不好问案了。”

  张之万料得这个郑青天是想抢在曾国藩前面争功,乐得将此案交过去。

  当下大家聚在堂上,魁玉将前些时候审案的大致情况说明后,便不再言声。

  梅启照、张之万只是补充了两句,也没有多说。

  只有孙衣言侃侃而谈,说指使的人倘能逍遥法外,则天下将无畏惧之心,又何事不可为?所以这一案办得彻底不彻底,对世道人心,关系极大。

  袁保庆也慷慨陈词,坚决要求用刑求供。

  浙江候补知县马新祐一再陈情,请郑敦谨还他哥哥一个清白。

  马新贻的儿子马毓桢则跪地放声痛哭,请求伸冤。

  郑敦谨将他扶起来,道:“张文祥行刺督臣一案,断非该犯一人凭着一时激忿而行凶,本官一定要彻底研鞫,严究主使,尽法惩办。

  只是案情重大,不便随意使用重刑,倘若在未正典刑之前而刑毙于大堂之上,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

  一直谈到当晚时近二更天,郑敦谨对此案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

  随命第二天即提审张文祥。

  次日,张文祥和他的妻嫂罗王氏、女儿张宝珍,儿子张长幅以及几个邻居一同被带上堂再审。

  这一回,郑敦谨亲自审问,问的十分审细。

  但张文祥还是愿说时便说,不愿说时便昂着头一声不吭。

  翻来覆去还是将前供重说一遍,又道:“马新贻这只披着人皮的畜牲,伤天害理,黑了良心。

  不顾人伦,杀弟占妇,我杀这样的人还需有人主使么?”

  郑敦谨大怒,喝道:“看来不用重刑,难以撬开你这利嘴。

  来人!”两旁衙役呼喝一声,下边孙衣言等人心中畅快,都想道:早就该用刑了!哪知郑敦谨接着却说道:“将罗王氏拶起来。”

  两个衙役上前,将一副拶子套在张文祥妻嫂的手上,两边一用力,罗王氏一声惨叫,立时昏了过去。

  张之万叫人泼醒再拶,罗王氏惨叫连连,十指都渗出血来。

  张文祥闭目不看,但只见他额头青筋在一根根的跳。

  张之万又道:“再将这两个人套上刑具。”

  衙役答应一声,将跪在下面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架上来,在头上套上箍子;又将一个小姑娘拎上来,套上手拶。

  郑敦谨对张文祥道:“张文祥,你还不说么?难道要看着你的儿子和幼女遭此酷刑之后才畅快么?”

  张文祥睁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儿女,不知不觉已有两行眼泪流下来,他叹道:“为父不慈,让无辜子女遭此大难。

  妻嫂照顾他们多年,自己非但没有机会报恩,反让您因我而身受严刑。

  我实在是对不住你们哪。”

  回头又对郑敦谨道:“狗官,你不是要知道是谁主使我么?我来告诉你,马新贻实为回人,其父是山东菏泽回民之首,与甘肃回王素有联系。

  马新贻与太平军、捻军作战,军火多得回民资助,故屡屡立功,升迁也快。

  马对回王感恩,一直寻机报答。”

  张文祥接着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讲了出来。

  他说道,自己原为捻军,眼看造反事业江河日下,遂“怀反正之志”,后来投到马新贻军下。

  马新贻有一亲兵叫做徐成三,原与张文祥同在皖北为捻军。

  后来降清,成为马之亲兵,一直作到巡抚标兵营材官。

  张文祥因为与徐成三早就认识,后来又同在马新贻军中,所以结为好友。

  一日,二人在一起畅饮叙旧,酒酣,徐成三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这话一点儿不假。

  你我兄弟,自从捻军那里投奔清廷以来,虽屡立战功,但仍被人小视,动辄以‘重治贼党’相威胁,十分的憋屈。

  看那马制军却是春风得意,一直做到封疆大吏,却还想要背叛中原,投降回部,尽占东南之地,真是不可想象。”

  张文祥问道:“此话当真?”

  徐成三道:“半个月前,西北回王颁给马氏一份密诏,说目今大兵已定新疆,不日便将‘剿灭’与之作对的左宗棠楚军,入关东下。

郑敦谨抢功受挫(3)

  所有江浙一带征讨事宜,俱都委托马氏办理,事成之后,封其为东南王。

  马氏旋即复函,称‘大兵果定中原,则东南数省悉臣一人之责’云云。”

  张文祥一听,拍案大呼:“此等逆臣,我一定要亲手杀之!”遂有刺马之事。

  张文祥此言一出,满堂皆惊,梅启照与魁玉相互对视一眼,皆摇摇头。

  其他人都表情错愕,不能置一言。

  郑敦谨更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在一旁录供的几个书办,不是吓得手发抖不能下笔,就是心有所忌停笔不敢直书,只一个劲地看郑青天是如何发落。

  案子竟然审到这个地步,实在大出郑敦谨意料,下面不知道那张文祥还要再胡说些什么,郑敦谨哪里还能再问下去,只能匆忙退堂。

  张文祥被压入牢中,心中得意,也暗暗赞叹哥老会的堂主程速台的主意高。

  原来程速台在见他的那天晚上,教他一个主意:若是被抓住后,在堂上受刑不过,便可将这条理由拿出来。

  那审官肯定会立时退堂不敢再问。

  今天一用,果然灵验。

  郑敦谨回到自己的行辕,立刻让人去查徐成三的下落,又忿忿道:“张文祥简直是痴人说梦,照他这样说来,他不仅谋刺国家重臣无罪,倒成了为国除害、报效朝廷的英雄啦。”

  刑部满郎中伊勒通阿道:“大人,下官倒觉得这话不像是张文祥这种人能说的出来的。

  此计必是有高人替他编好的,这更说明案中有案,背景复杂啊。”

  郑敦谨道:“我便是拼着不要这条老命也要揪出幕后之人,查明此案,给主子一个交待。”

  伊勒通阿道:“大人,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罢。”

  “此案难审啊。

  难就难在事涉多方,有人立时就要张文祥的命,有人要借此案整治对方,有人想把事情弄大搞臭马新贻的名声。

  这私通西北回王的事,就是一例。

  等等事务皆牵在张文祥一人身上,如同蛛网,您若不提早想好退身之策,一旦陷入其中,再想拔足就难了。”

  虽然初到江宁,伊勒通阿已经看出了一些门道来。

  不过,郑敦谨雄心勃勃,非要把这天下第一疑案弄得水落石出不可,也不枉他那个“铁面无私”的称号,弄个千古留芳的名声,哪里听得进去伊勒通阿的话。

  隔了一天,派去查徐成三的人报说:徐成三就是那日拦住马新贻大轿要军火的湘军营官,却不是马新贻的亲兵,目前正在通缉当中。

  次日,郑敦谨又提审张文祥。

  但连讯一十四天,张文祥口供不变,根本无法笔录,更不敢随便用刑。

  郑敦谨一筹莫展,而张之万在郑敦谨来江宁的第三天就急急交接完毕,直奔苏州接任江苏巡抚去了。

  魁玉听了两回堂,就称病在家,梅启照只是听堂,十多天一句话都没有问过张文祥,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过此案。

  京中又不断下旨催办,上谕尖锐指出:“马新贻以总督重臣,突遭此变,案情重大。

  张文祥供词挟恨各节,必有不实不尽之处。

  前张之万、魁玉等所拟,不足以成信谳。

  知郑敦谨已审十数次,着其将详情速呈上来。”

  郑敦谨这才感觉到独木难支,压力巨大。

  下一步该如何走?郑敦谨同满郎中伊勒通阿、汉郎中颜士璋商量。

  伊勒通阿出的是卸责的办法,此时看看闲书,养养精神,待曾国藩来了,由他主审,到时再看形势定夺。

  这个主意郑敦谨是不愿意的。

  这时他已经不存争功之意,但他也不愿意让别人说自己是无能之辈或胆小之人。

  颜士璋则道:“既然堂上审不出什么来,何如出去走走。

  微服私访,也可能会得到些有用的东西。”

  郑敦谨并不认为微服私访真能访出些什么来,但案子再审下去,也不会有进展。

  他也想歇上几天,静一静心,说不定又会想出办法来。

  郑敦谨带了伊勒通阿和颜士璋在南京城里走了几天,倒真打听出不少事来。

  光是张文祥报仇刺马的事,就有好几个版本。

  又听说丁日昌的儿子丁蕙蘅也可能事涉其中,又有湘军派张文祥刺马的几种传说。

  这些纷头乱绪、复杂情节让郑敦谨感到真如步入蛛网一般。

  他这才明白,原来此案是不能深究的。

  要是一直查下去,可能将来真像伊勒通阿说的那样,再想从此案中脱身就难了。

  郑敦谨开始不自觉的想后路了,不过,依着他的性子,他是绝不会像张之万那样将事情一推了之的。

  但不这样,又怎样了结此事呢?慈禧与同治帝对此案十分关注,正眼巴巴地等着呢。

  如何能不露声色的全身而退,不要陷进去呢?郑敦谨一时理不出头绪。

  这天下午,三人正在江宁细柳巷行走,抬头看见一座官宅。

  郑敦谨问道:“这是哪个官员的宅第?”

  颜士璋道:“这是营务处总办袁保庆的宅子。”

  “噢,袁保庆前些天去镇江协查案子,不知道现在回来了没有。

  我们进去看看。

郑敦谨抢功受挫(4)

  ”袁保庆恰好是前一天夜里刚刚回来,这天又出去查营去了,并不在家。

  家人听说是钦差大人府上的两位正六品郎中来拜,急忙通禀。

  不一会儿,一个少年急匆匆的跑出来,向三人行礼,然后将他们让进正院客厅。

  这个少年名叫袁世凯,是袁保庆的长子。

  字慰庭,号容庵,就是后来在中国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北洋军阀创始人、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

  袁世凯风云一时,叱咤中国政坛是后话,此时他只有十五岁,其貌不扬,长的又黑又胖,有些罗圈腿,但说话办事却极周到。

  郑敦谨并未表露自己的身份,随便找了一处座位坐下。

  伊勒通阿只好坐到上位,问袁世凯道:“令尊什么时候回来?”

  “家父现在城郊,临走时交待,若有急事,可驰马飞报,不消一个时辰就可回来。

  大人可是又要提审张文祥?”

  “这倒不是,令尊已经好多天不问此案了,难道也想保得自家清白不成?”

  “大人,这话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尚可,但家父身受马制台知遇之恩,又同心治理江宁多年,二人相处甚得,马制台被刺之日,家父痛心欲绝,誓将此案一查到底,岂会在这个案子上撇清。

  家父曾说,此案不清,枉对马前辈之栽培。”

  袁世凯说到此,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依小侄看来,家父之心愿恐怕……”颜士璋一到南京就听说过袁保庆有个十分聪明的儿子,听他话说一半,追问道:“依你看,这个案子会怎么样?”

  “容小侄放肆说一句话,不知各位大人容得不容得?”

  “你尽管讲。”

  “从表面上来看朝廷催责的十分紧,但西宫太后对马制军的评价只有一句话,‘马新贻办事甚好。

  ’直到最近,也是只提其案,不提其人。

  这说明马制军被刺杀案并未影响大局,他在太后及各位军机重臣心目中的地位也不甚高,朝中为其申冤之人,也皆非马之朋党亲戚。

  而刺案之背后,另有一批势力,这势力却不希望其案查下去。

  查下去的动力不足,而阻力却很大,这样看来,这个案子能够深究的可能性不大。”

  郑敦谨不服气道:“但近来上谕连连催案,督责甚紧。

  而朝中言官喋喋不休。

  这案子怎么会平白无声的了结呢?”

  “这些都是就事论事。

  此案涉及朝中重臣,而疑点甚多,谣言纷起,朝廷的初衷当然是想查清楚。

  不过,等朝廷慢慢知道了其中内情,也便不想查了。

  听说这里边有湘军裁撤、浙江巡抚之子寻仇、杀夫占妻背义忘恩、回疆入中原等等案由,哪一个查下去都不利于朝廷。

  而且查案日久却没有结果,魁军门、张漕帅、郑大司寇都不能根其原由,那朝廷颜面又将被置于何地?所以要想彻底查下去,极难!”郑敦谨三人从袁府中出来,伊勒通阿叹道:“看不出,袁保庆风风火火的一个人,却有这么一个少年老成,洞察世事的儿子。”

  郑敦谨道:“袁世凯说的不错。

  看来此案认真不得。”

  颜士璋道:“若是进不得,那便需想一个退身的法子。”

  伊勒通阿笑道:“这法子我是说过的,等曾国藩来了,让他顶杠吧。

  他是湘军首领,这事还需他来摆平。”

  郑敦谨想了一会儿道:“不妥。

  不过,袁世凯有一句话倒可拿来现用。”

  “郑大人,是哪句话呢?”

  “他说:‘等朝廷慢慢知道了其中内情,也便不想查了。

  ’我们不妨将其内情详详细细的禀上去,看看朝廷是什么意思?”

  “风闻上奏的名声,也不好听啊。”

  “可以用密折。

  只要话说的中恳,多留回旋余地,朝廷那边是不会见怪的。”

曾国藩查出案中案(1)

  曾国藩一到江宁,就为张文祥换了监所,并调了伙食。

  吃住都得到了改善。

  然后,亲自去监狱探望张文祥。

  张文祥最终被曾国藩打动,遂招出了新的供词。

  但新供词着实将曾国藩吓了一跳。

  郑敦谨上了密折的第十一天,曾国藩才姗姗来迟。

  此时已经是同治十年(1871年)的正月初十了。

  曾国藩一路蹉跎,等到了江宁的时候,已经对此案的断法成竹在胸。

  作为一个在官场沉浮起落,名利场中跌打数十年的封疆大吏;一个浑金璞玉、守拙用浑,看破天道人事的儒将。

  曾国藩将张之万与袁世凯的担心都想到了。

  马新贻既无赫赫战功,也无特殊政绩,而四十三岁便作了浙江巡抚,四十六岁升至闽浙总督,四十七岁调任两江总督兼通商大臣。

  谁都看得出,这是朝廷专门培养出来的政治新贵。

  慈禧之所以要培养他以及其他新锐人物,目的很简单:不能叫天下的大官都让湘淮系人马做了。

  同治初年,八个地方总督席位,湘淮系常占五位;十六个巡抚席位,湘淮系经常保持在十一位以上——用曾国藩得意幕僚王闿运的话说,湘淮两军,“偏、裨皆可督抚”。

  湘淮内部,固有龃龉,然自外视之,这个集团气焰嚣张;自上瞰之,更令治国者寝食不安。

  曾国藩何等机敏?他当然能体会到中央对以他为首的强力集团所抱有的那一份警惕之心。

  不过马新贻新亡之日,形势已经大变。

  同治三年(1864年)攻破太平军天京之后,慈禧开始大幅裁撤湘军,培养非湘势力。

  经过几年的经营,靠淮军起家的李鸿章,凭楚军成名的左宗棠、从湘军中分出来的福建大帅沈葆桢、李鸿章的得意门生淮军名将刘铭传等一批人纷纷发展起来,与他分庭抗礼,而湘军在朝廷的压力下其势已微。

  这个时候,马新贻作为打击湘军势力的急先锋,作用已经不是很大了。

  而且,可以接替他的人也大有人在。

  所以,朝廷没有必要为了一个马新贻而作出引起政局动荡的决策。

  作为在短期内地位急速上升的一品大员,马新贻也没有时间在京师朝廷之中培植自己的势力。

  所以,如果马新贻的案子盘根错结,牵涉太广,慈禧就不会深究此案。

  但另一方面,如果这个案子仅仅是一小批湘军中下层势力以及哥老会的阴谋,那他曾国藩反而很愿意不遗余力的查清此事。

  这样一方面可以向慈禧表示自己的不贰忠心,解除朝廷对自己的猜忌之意;另一方面借着此案为朝廷去忧,提高自己在朝中的地位,讨得慈禧的欢心。

  那么这个案子又将从何处下手呢?曾国藩一路上将驿站的邸报都仔细看了,江宁也有自己亲信不断传过来消息。

  当初不避风险,欲效皋陶的郑敦谨现在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口,可能正急得团团转呢。

  郑敦谨的能力,他是佩服的。

  所以自己若还是照常升堂问案,很可能会步郑敦谨的后尘,这样审和不审没什么两样。

  如何才能探出实情,曾国藩与幕僚王闿运商量了好多天,最后定下审案之法:堂上审不如堂下审,众官会审不如自己单独审,明审不如暗审。

  郑敦谨见了曾国藩,问他何时提审张文祥。

  曾国藩笑道:“不忙,先看看笔录,再查查案情。

  还要让彭玉麟、赵烈文、吴汝纶等人出去查访一番,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郑敦谨本来是要和曾国藩一起会审的,但他在江宁等了二十多天,不见动静,等的烦了,于是称病到栖霞山疗养去了。

  魁玉等人自然更是不愿主动参与此案。

  曾国藩等众人都远离此案时,却带着几位幕僚来到江宁大狱,张文祥的牢房之中。

  曾国藩隔了牢门向里看去,见一个胡子长长、头发凌乱的大汉正睡在一堆稻草之中,仔细看那张脸,并无凶恶之相,多日不见阳光,面色更显苍白,眉毛向四面乱刺着,闭着的眼睛糊着些眼屎,有些狼狈,但还能辨得出此人以前也是甚俊朗的一个人物。

  牢头喊道:“张文祥,快起来,总督大人来了。”

  张文祥睁开眼,看了看曾国藩,坐起身来,背转过去,身上的重镣哗啦啦的响着。

  那牢头骂道:“你敢无礼?!”曾国藩喝止道:“不要难为他,去将他的镣铐去掉。”

  张文祥听了这话,转头狐疑的看了曾国藩一眼。

  曾国藩走过去坐到张文祥的对面慢慢问道:“张文祥,本督听说你孔武有力,一刀可以戳穿五张牛皮,是吗?”张文祥点点头。

  “把牛皮靶抬出来。”

  两个戈什哈抬出一个靶子来,那上面蒙着五张黑黄色的水牛皮。

  “把刀给他。

  我要看看你的本领。”

  狱卒忙将一把小刀交给张文祥。

  张文祥接过刀,冷笑道:“把刀给我,不怕我刺死你么?”“冤有头,债有主,想必你不会无缘无故地刺杀我。”

  张文祥轻轻点了点头,他右手握刀敛容吸气,随后挥刀对准牛皮靶,奋力一戳,五张牛皮一齐破了,刀尖从后边直透出来!在场之人齐声喊一声好!曾国藩也啧啧赞叹:“明天起,去掉他的镣铐。

曾国藩查出案中案(2)

  将张文祥由江宁府监狱转移到盐巡道衙门。”

  又对幕僚彭玉麟道:“你派人在盐巡道衙门找一间好房子,要床柜俱全,备上干净的被褥。

  再叫一个剃头匠来,给他剃头刮须,让他洗个澡,拿两身干净衣服给他换。

  招呼厨房,从今天晚餐起,每餐给张文祥加一斤猪肉,半斤白酒!” 一行人从牢中走出来,彭玉麟担心道:“盐巡道衙门本无监狱,防守也不如重狱中严密,若是张文祥在那里逃了或被人暗害了,怎么办?”

  曾国藩笑道:“没有事,我看张文祥已怀必死之心,不会逃的。

  至于外人干预么,我自有安排。”

  张文祥被带到盐巡道衙门的一间正房里。

  屋内设施一应俱全,虽然外面仍有兵丁严密看守,但身着便衣,卸去了铁镣,还可以在院内走走,与当初在监狱中的待遇是大不相同。

  他忽的想起了八年前,马新贻也是这样被自己软禁起来,当时的情形与现在是何等的相似啊。

  不过,马新贻大难之后便官运亨通,青云直上,而自己却要从这里走向黄泉路。

  八年间自己所经历过的事一一从脑海中掠过,恍如一梦。

  当初跟了马新贻无非是为了功名利禄,虽然混到了正三品参将,可到如今马新贻与曹二虎皆赴黄泉,史金彪形同陌路,一切都已成空。

  想到此,张文祥一直沉静的心却莫名的烦乱起来。

  过了三日,曾国藩来到张文祥被关押之处。

  屏退众人,只留了两个戈什哈和幕僚王闿运、彭玉麟。

  曾国藩让张文祥坐下,和气地对张文祥说:“本督知你是个光明义烈的汉子,加上本领高强,哪里都可以混碗饭吃。

  本督想,你若无深仇大恨,必不会走此杀人毁己的道路。”

  张文祥同意的点了点头道:“大人说的不错。”

  “张文祥,你是一个犯了死罪的人,本该受尽折磨后再论以大辟。

  本督看你行刺后并不逃走一人做事一人当,佩服你是个光明义烈汉子。

  以前梅藩台、魁将军、张漕帅、郑尚书多次审讯你,你都闭口不谈案情真相,本督实在是不明白。”

  张文祥仍是面色平静,一言不发。

  曾国藩看了看他,不紧不慢的继续说下去:“谋刺朝廷大员的事,最近的一次还是在唐朝元和十年的时候(815年)。

  当时唐宪宗是中兴之主,可称得上是一代明君。

  宪宗为了消灭割据势力,准备征讨淮西吴元济,吴元济遣使求救于恒、郓二镇。

  王承宗、李师道数次上表请皇上赦免吴元济,宪宗不从,二人一筹莫展。

  当时宰相武元衡主掌兵权。

  李师道手下一位养客向李师道建议:‘天子之所以要执意诛杀吴某,是元衡极力主张的结果。

  请您派我密往刺之。

  元衡死后,其他人就不敢主张此事,你就可放心去劝天子罢兵了。

  ’李师道深以为然,给他重金。”

  “当年六月,癸日卯时,天尚未明,武元衡入朝,走到靖安坊东门。

  有数名贼自暗中突出用强弓射之,武元衡所带从者被乱箭所趋散。

  一贼冲上前牵着武元衡的马走了十余步,从容将他杀掉,娶其头而去,丞相裴度也被刺伤。

  最后查明,刺客头目竟是八十多岁的寺僧圆净。

  此僧勇悍过人,为史思明旧部,幕后主谋为李师道。

  此次刺杀虽然成功,不过并没有救了吴元济,反使宪宗坚定了平藩镇的决心,使唐朝廷认清了形势,引发了许多征讨,成就了唐宪宗一代明君的名声。

  而圆净与吴元济却是遗臭万年。

  自此以后千年,再无刺客之事,你如今所为乃是千古第一人,必会留名于青史之中,不过,哼,这个名却是恶名。

  我看你决非贪利之徒,所为之事必有所为之缘由,却为何非要替他人背这个千古恶名呢?不如将缘由明白讲来,让天下人得一个明白,为自己留一个清白。”

  曾国藩一番推心置腹的话打动了张文祥。

  张文祥知道,哥老会程速台是利用他来达到政治目的,他之所以甘心被利用,是因为自己反正也要刺杀马新贻,既然有人愿意帮忙,他自然不拒绝,但也用不着为他担什么道义,更不用替他背这千古黑锅。

  而王鹏豹已经改名出家,官府也绝不会找到他的。

  他沉默良久,最后站起来将手中茶杯捏的粉碎,说道:“好!曾大人所言即是。

  张某十分佩服,我这就和盘托出,都告诉你吧。”

  张文祥将刺杀马新贻的前因后果,前前后后,原原本本地招供出来,但张文祥的供述,却让曾国藩心惊肉跳。

  前面说过,王鹏豹参与过湘军的“霆军哗变”。

  当初曾国藩用很短的时间平息了叛乱,悄悄将事情压下,但这件事情成为他一直不想再提的隐情,也是他一桩不小的“历史问题”。

  这事情已经过去六七年了,本来以为事情已经过去,没想到却又牵在这个案子里。

  如果旧事重提,不仅是给自己脸上抹黑,又可能会引出另一个大案来,到时自己决脱不了责任。

曾国藩查出案中案(3)

  另外,程速台原是湘军的一个高级将领,他亲自出面与张文祥联系,那他背后又是谁主使呢?这个人的背景又有多深?当然,此人也必是湘军首脑之一。

  自己是湘军的创始人,那么这个案子会不会最后又查到自己的头上呢。

  想到此,曾国藩的脑袋上已经冒出了一层冷汗。

  这个案子查来查去,原来是在查他曾国藩自己啊。

  曾国藩强自镇定,带人回到行辕。

  路上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快刀斩乱麻,急速结案,再不能拖了,再拖必生事端。

  曾国藩立刻派人告知正在栖霞山的郑敦谨,说案已查清,请他速来结案。

  郑敦谨匆匆赶回来,两人心照不宣,商量一番,定下了张文祥的供词。

  案情为:张文祥,河南河阳(今孟县)人。

  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贩卖毡帽至宁波,结识同乡罗法善,娶其女为妻,咸丰十一年(1861年),太平军席卷江浙,乃参军入李世贤部,转战东南数省,一度官居叛军副将。

  同治三年(1864年),李部败走,张逃回宁波。

  张无以为生,由做过海盗的程速台资助开了个小押当,隐姓埋名,勉强度日。

  当时马新贻调任浙江巡抚,海盗为患,派兵剿治。

  在浙江象山、宁海有一处禁地,名叫南田,向来为海盗所盘踞,马新贻捉住了其中的头目邱财青,处以死刑,另外又杀了海盗五十余名,其中颇多程速台的朋友和同伙,因此程速台对马新贻恨之入骨。

  这以后又有一连串的怨恨。

  张文祥开小押当,而马新贻因为押当重利盘剥小民,出告示查禁,张文祥生计顿绝。

  同年,张文祥的妻子罗氏,被吴炳燮诱拐潜逃,让张文祥追了回来,但人虽未失,卷逃的衣物为奸夫带走了,一状告到巡抚那里,马新贻认为此是小事,不应烦渎大宪,不准其告。

  不久,罗氏复又潜逃,张文祥追着了,逼她自尽。

  至此人财两空,认为马新贻不替他追赃,以致他的妻子轻视他,又断了他的生意,于是便起了报复的心。

  同治五年正月,浙江巡抚马新贻至宁波,张递状控告吴炳燮霸占其妻,逼妻丧命,马又不准其状。

  张告知程速台,程速台因自己做海盗时曾遭马剿杀,故怂恿张刺杀马。

  同治八年,马升任两江总督,张同至南京,寻机刺杀,直至混进校场而得手。

  二人又拟好奏结:“凶犯张文祥曾从发捻,复通海盗,因马新贻前在浙抚任内,剿办南田海盗,戮伊伙党甚多。

  又因伊妻罗氏为吴炳燮诱逃,曾于马新贻阅边至宁波时,拦舆呈控,未准审理,该犯心怀忿恨。

  适在逃海盗程速台等复指使张文祥为同伙报仇,即为自己泄恨,张文祥被激允许。

  该犯旋至新市镇私开小押,适当马新贻出示禁止之时,遂本利俱亏。

  迫念前仇,杀机愈决。

  同治七、八等年,屡至杭州、江宁,欲乘机行刺,未能下手。

  同治九年七月二十六日,随从混进督署,突出行凶,再三质讯,矢口不移其供,无另有主使各情,尚属可信。

  审明谋杀制使匪犯,情节较重,请比照大逆向拟,并将在案人犯分别定拟罪名。”

  曾国藩召齐会审诸官,征求各位意见。

  魁玉、梅启照等人自然无话,但袁保庆、孙衣言等人坚决不同意。

  拒绝在问供和奏结上“书诺”(签字)。

  曾国藩一脸庄重,将张之万与郑敦谨所担心之事一一举出,又道:“这样做也是为马制军洗刷清誉。

  难道非要查出是堂堂一品大员,诱奸下属老婆,终于恶有恶报,被本夫杀死么?这个说法,只能让马家家属更加悲愤,马氏的亲朋故旧无法接受,让朝廷担上用人失当的名声,让公忠体国的马新贻,在九泉之下不安。

  此前我朝苦心营造的上下无猜、和衷共济的局面,岂不又有变数?”

  袁保庆义正辞严道:“我相信马制军的为人,决不至于做下如此之事。

  二位大人精心炮制的口供,漏洞百出。

  恐怕也过不了朝廷这一关。

  还望曾大人召齐会审诸官,重新审理,查明真相。”

  曾国藩暗叹袁保庆之迂:若真查明真相,你袁保庆恐怕是最后悔的一个。

  知道和他们争也无用,当下无话。

  第二天,只将魁玉、梅启照还有新上任不久的江宁知府蒯德模等人召来阅供具名,在奏结中根本不提孙衣言、袁保庆参加会审一事,自然也就不需要他们书诺具名了。

两钦差糊涂结案(1)

  虽然供词勉强,但慈禧明白此案只能是一个糊涂案,深究无益,反而会给朝廷带来麻烦,因此她也不得不最终接受这一事实。

  但孙衣言将所有真相写在了墓志铭上。

  顿时舆论大哗。

  曾国藩和郑敦谨在上奏的同时,把供招抄录分送军机处、刑部存案。

  郑、曾这一手很厉害,首先存案,造成既定事实。

  意思很明白,这就是最后定谳,已经入档了,再审也不过如此,绝不能翻案。

  郑、曾还在会衔复奏时,特别附了一个夹片,陈明“实无主使别情。”

  但又说“该犯供词,尚属可信。”

  前边意思是没有其他情况了,后面又说此供词只是可信,并不一定就是事实。

  这一模棱两可前后矛盾的措词竟被慈禧通过了。

  其实他们上夹片的意思就是请慈禧、慈安、同治帝及军机处多多担待,不要再生枝节。

  由于郑敦谨之前上的密折,以及慈禧通过其他渠道对案情的了解,慈禧明白此案只能是一个糊涂案,深究无益,反而会给朝廷带来麻烦,因此她也不得不最终接受这一事实。

  当年三月二十六日,谕旨下达,以“漏网发逆,复通海盗,挟嫌泄愤,刺杀总督大员”定谳,肯定了郑、曾的奏结。

  直到朝廷批复下达,会审官孙衣言、袁保庆仍抗旨拒不画押。

  但此时这个案子已经彻底将他们排斥在外了。

  说到慈禧定案,其中还有一个插曲。

  本来同治帝是依了两宫皇太后的意思,对刑部的申报作了批示。

  但皇后阿鲁特氏听说了此案,因为这个案子甚奇,十分关心。

  看了刑部的申报和郑、曾二人的折子以及张文祥的供词后,觉的疑点重重,对同治分析道:“表面上此案为张文祥新仇旧恨积聚成仇。

  但细细分析,任何一点都不能成立。

  首先,张文祥因为一品大员不帮他找回老婆就起谋害之心,这实在是无法理解;马新贻查禁押当,是地方政策,并非针对其一人,利益受损的也不止张文祥一人,他不过一介草民,失去财产并不多,况大丈夫何处不可安身,难道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要与马新贻同归于尽?此理也讲不通;折子上说张文祥开押店,勉强过活,那就说明他虽受程速台资助,但所受有限,这也不值得他去冒这么大的风险,为程速台卖命。

  张文祥仇恨三年不改其志,必欲杀马新贻而后快。

  即使将前三条理由都加起来,也无法让一个常人积聚起如此大的仇恨。

  我看马新贻因小节而背义,遭致杀身之祸的事,倒可能是真的。

  如今国家内忧未平,外患日甚,朝中官员都应当致力于治理国事,为国出力,岂能像马新贻那样腐败贪欢。

  我看要严肃官纪,依事实断案。

  张文祥杀马新贻,本应算杀害‘不拒捕奸夫’,依‘擅杀律’,判个缓期执行的绞刑即可。”

  同治帝也觉得慈禧太后建议不当,而皇后阿鲁特氏的说法更有道理。

  他接受了皇后的见解,依着她的话批下奏章。

  慈禧太后知道后,气得大骂同治帝是昏君,不听她的话却听信皇后的一派胡言。

  逼同治重新改过批文。

  从此,西太后也更加嫉恨阿鲁特皇后,为以后逼死同治皇后埋下伏笔。

  同治十年(1871年)四月初四,曾国藩奉旨监刑,将张文祥凌迟处死,并摘心致祭。

  据说用的是“鱼鳞剐”,一片片细割。

  张文祥的儿子也一并被杀。

  张文祥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对此毫不在意。

  但让他吃惊的是,事实并没有像曾国藩答应他的那样,让他在清史上留下一个侠义的名声。

  “因妻为人诱逃,呈控未准审理,心怀忿恨,又勾结海盗乃乘闲刺杀总督大员。

  着将该犯比照谋反叛逆凌迟处死,并摘心致祭。”

  不知张文祥临死前听到这样的判词会怎样想?曾国藩是否成为他平生最恨之人呢?朝廷对马新贻的恤典甚厚:入贤良祠,以总督阵亡例议恤,赠马新贻太子太保,予谥号“端愍”,意思是为官清正,死得可惜。

  又赐其后代子子孙孙可世袭“骑都尉兼云骑尉”的职位。

  这些恩赐总算仁至义尽。

  在历史上,马新贻还算是有一点儿政绩的,在任上废除了一些无名之费,扰民陋规,惩治湘军游勇,打击海盗,兴修水利等。

  他死后,在他任职过的江宁、安庆、杭州、海塘,都有百姓为他建立专祠。

  袁保庆吃了个哑巴亏,虽心怀不满却也没有办法。

  孙衣言却是个极有文采的人,有笔在手,不争一时争千秋。

  他为马新贻所撰的墓志铭,秉笔直书:“贼悍且狡,非酷刑不能得实,而叛逆遗孽刺杀我大臣,非律所有,宜以经断用重典,使天下有所畏惧,而狱已具且奏!衣言遂不书‘诺’。

  呜呼!衣言之所以奋其愚戆为公力争,亦岂独为公一人也哉!”意思是张文祥彪悍狡猾,不用酷刑是无法得到实情的。

  必须查明实情,找出藏在其背后的叛臣贼子,用重典来惩治,这才能让天下怀二心者有所畏惧。

两钦差糊涂结案(2)

  但如今我虽然没有签字,主审官仍然匆匆结了案。

  我之所以奋力为马新贻力争,难道仅仅是为了他一人么?我是为了大清江山啊。

  孙衣言的文章一出,震惊朝野,舆论大哗。

  慈禧太后虽知道其中大有隐情,可总不能为了一个死人,去动摇大清江山啊。

  斯人已作古,让他去吧,无非加恩赐恤,以慰忠魂,也就够了。

  郑敦谨极爱惜自己声名,当年立志以夔、皋、伊尹为榜样,锐意进取,欲要陶铸人心,转移世风。

  如今却做下这种违背良心和本性的事,心情很糟糕。

  听说孙衣言为马新贻作的墓志铭后,更受刺激,决意离开政坛上的倾轧虞诈,不再涉足官场。

  未等圣旨下达,更没等张文祥正法,他悄悄的离开了江宁。

  郑敦谨走到清江就停了下来,打发两个郎中代他回京交旨,声称有病不能回京。

  新任漕运总督张兆栋在清江将郑敦谨接到督府,劝他道:“老前辈圣眷优隆,老当益壮,着实还有一番桑榆晚景,何以忽有浩然归去之志?”

  郑敦谨苦笑道:“九陌红尘,目迷五色,我真的厌倦了。

  早归早好。

  如今还算走的晚了,若是早归一步,我的名声也不会被沾上这个污点。”

  钦差大臣不回京交旨,按清制是要治罪的。

  曾国藩觉得有点对不住这个湖南同乡,借巡视地方为名,到清江去看他,百般安慰,劝他回京赴任。

  朝廷也迭下谕旨,命其回京。

  他以有病为托词,请求开缺,并终生不再为官。

  郑敦谨的名声大,慈禧虽然对他半路扔顶戴的事不高兴,但不愿意为这事在朝野上下惹起口舌是非。

  她将对郑敦谨的怨气撒到了两位刑部郎中身上。

  郑敦谨的两个助手回京后悄然消失。

  六月,颜士璋被放到兰州,虽是给了一个没有实缺的知府,与充军流放所差无几,不久回籍赋闲。

  伊勒通阿于八月十九日“给全俸以养余年”,也回老家去了。

  曾国藩因将张文祥刺杀总督案办得天衣无缝,受到朝廷上谕嘉奖。

  曾国藩、魁玉、梅启照等人都交部优叙。

  第二年三月十二日,即同治十一年(1872年),曾国藩病逝于两江总督任上,终年62岁。

  是月,清廷闻讣,辍朝三日。

  追赠太傅,谥文正。

  赋闲在家的颜士璋后来写了一本《南行日记》,记述了赴宁审案的全部过程。

  据他的曾孙颜牧皋说,日记中写道:“刺马案与湘军有关。”

  “刺马案背后有大人物主使。”

  但此日记已经失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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