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你是我无法言说的伤(微小说我和这个世界)(1)

1 你是去当老板的,不是去当吉祥物的

  梁南风睡前接到一通电话,说他的姐姐谢辞远出车祸了,三处骨

折,正在医院里接受治疗。这个电话是位姓张的助理打来的,没说需

要他做些什么,好像整件事知会他一声就足够了。

  他想去医院探望姐姐,但张助理劝他轻易不要出门,以免发生意

外。这话倒不是危言耸听,他上次出门还是半年前,出门不到二十分

钟就被保镖带回来了。这栋别墅位置又偏,最近的公交站点也要步行

四十分钟。

  他问道:“我姐姐现在想见我吗?”

  张助理道:“谢总要是有指示,我们会立刻派车来,您现在好好

休息,不用太担心。”

  梁南风应了一声,除了等待,他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电话挂断

了。因为太安静,整座别墅又显得空荡荡了,他静静地数着自己的呼

吸声。

  梁南风和谢辞远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姐姐是第一任妻子所生,没

几年生母病逝,为了纪念她,就改了母姓。梁南风的母亲是续弦,结

婚时和丈夫差了十六岁,继母女间的关系本就难处理,加上只过了一

年,她就生下了梁南风。弟弟被宠得如珠如宝,姐姐的地位就愈发尴

尬。

  这情况一直持续到梁南风七岁时。谢辞远不喜欢这个弟弟,一次

吵架时不小心把他推倒在地,梁南风一面哭,一面抱怨着:“姐姐长

了青春痘之后,脾气变得好坏啊。”

  谢辞远嚷道:“这和青春痘没关系,是你太烦人了。”

  梁南风满脸泪痕,抬起头,诧异道:“我没有说话啊。为什么你

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姐姐你是不是会读心了?好厉害,再来一次。”

  谢辞远道:“我不会读心,是你变成扩音喇叭了。待在这里别动

,我让爸爸送你去医院。”

  经过诊断,梁南风患有迪内热综合症。这是一种非遗传性的脑部

病变,是外侧眶额叶皮层过度活跃导致的情绪处理异常。患者与情绪

相关的脑波可以让周围人感知。主要症状是两米以内,多数人都能明

确感知到患者的心理活动。

  有些人认为迪内热综合症不该被归为疾病。因为没有造成生理上

的疼痛和不适,反而增强了记忆力和神经可塑性,几乎可以算是一种

特异功能。

  但是能读别人的心叫特异功能,能被所有人无差别读心属于社会

性死亡,火化,入土,一条龙服务。因为对患者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创

伤,使得多数人无法正常融入社会,迪内热综合症仍被视为一种疾病

,至今仍未找到有效的治疗手段。

  迪内热综合症无法治愈,只能控制。脑波的强弱与患者的情绪直

接相关,极端的情绪会让更多人接收到患者脑波,反之,只要足够平

静,就能让心理活动降低到多数人难以识别的程度。所以梁南风在七

岁后,始终佩戴心率检测手环。

  示数在六十左右,是安全值。七十到八十则是临界区,超过九十

,就深呼吸和冥想控制情绪了。 只要超过一百,他就是个名副其实

的扩音喇叭了。

  第一次发病后,梁南风接受了半年的治疗和训练,就顺利出院了

。他控制得不错,外表看着几乎是个正常孩子。父母也想让他过上普

通人的生活,就试探着送他去学校,迪内热综合症患者会比常人更聪

明些。梁南风跳了两级读初一,起初适应得不错,哪怕在书本上画小

人,也是全班第一。不单功课好,个子高,长得还讨喜。男女同学都

喜欢找他玩。日子长了,他也有些得意忘形起来。

  一天午休时,学习委员偷偷给他塞了一袋饼干,没说什么话,就

害羞跑开了。梁南风飘飘然的,想着学习委员总是请他吃零食,肯定

是喜欢他。可惜他对学习委员倒有些避之不及,因为她身上有股说不

清的怪味,闻起来像是放馊了的饭菜。

  他这个念头还没飘远,学习委员就冲到他面前,怒气冲冲道:“

你不要自作多情了,谁喜欢你啊,我是可怜你,谁让你整天胡思乱想

,我怕交不到朋友。我真不应该可怜你。你这个讨厌鬼,就应该待在

家里,躲起来,这辈子都不要出来,扩音喇叭!”

  那时候,梁南风已经知道了,扩音喇叭是对迪内热综合症患者的

一个蔑称。他赌气回嘴道:“我就算是扩音喇叭也比你好,你的衣服

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学习委员含着泪抽了他一耳光,干净利落,抽飞了他的眼镜,也

抽断了一切没出口的道歉。梁南风不知该如何反应,索性哇地一声,

大哭起来。

  这件事闹得很大,双方家长都被请来了。原来学习委员的父母刚

刚过世,是由奶奶暂且照顾着,没空给她洗衣服,只能把脏衣服沾着

肥皂水搓干净了穿在身上。她是心因敏感者,也就是无论何时都能听

清迪内热综合症病人心声的一类人。梁南风从报道那天起所有的心理

活动,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梁南风退学了,外面的世界对他曾是一场冒险。但冒险结束了,

他用眼泪认了输,灰溜溜地逃回家了。他不认为自己是个扩音喇叭,

更像是个透明人,揣着真心四处游荡,旁人的善意和恶意,总是能直

截了当地穿透他。不管是伤害别人还是被伤害,他都不愿继续了。自

那之后,他就一直躲在家里,没有正式出过门。

  好在科技够发达,他父母也够富有,从高中到研究生,他都是在

家上的函授课程,连考试都是装了个监控探头,在卧室完成的。他拿

到的是海外名校的毕业证,主要是因为学校有弱势群体帮扶政策,保

护学生隐私,迪内热综合症患者在家上课,但在毕业证上不会特别标

明。

  书是读完了,可工作也没那么容易找。名义上人人平等,一切用

人单位都不得歧视迪内热综合症患者,但背地里,谁都不情愿招个扩

音喇叭进来,把自家的商业机密来个广而告之。

  于是各有各的计策能使,最常见的就是偷偷雇个敏感者当面试官

,谁是迪内热综合症病人就一目了然。又或者是在体检上玩花样,多

加一个脑电项目,迪内热综合症患者的阿尔法波与常人不同。

  当然拒绝的理由不会写在明面上,只会客客气气道:“很抱歉,

您的条件不符合我们公司的需求,还请另谋高就。”

  不过迪内热综合症患者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许多公司还是愿意

冒着风险雇佣他们。只是无利不起早,表面上同工同酬,可实际在薪

酬待遇上总又有许多手段可使。迪内热综合症患者很少能与普通雇员

平起平坐。

  因为这种种的歧视,许多迪内热综合症患者不会坦白自己的病情

,反而伪装成普通人参加招聘。这里面又是花招百出。

  梁南风不想骗人,也不想被人骗,索性就继续待在家里,偶尔给

家族企业当技术支持。自从父亲心脏病发过世后,公司就由姐姐谢辞

远接手。自梁南风确诊后,谢辞远就成了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少了些

竞争压力,对弟弟也就多了些怜爱。她几乎把梁南风当半个儿子看待

,一面承认他能力出众,一面觉得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关在别墅里

的长发公主。

  梁南风已经有十多年没和人正式打过交道了。城郊的独栋别墅供

他一人居住,位置偏僻,没有邻居,有家政上门服务,一周三次,风

雨无阻,都签了保密协议。没有特殊情况,不会和他多交谈。

  谢辞远有时会和继母一起上门看他,他在家人面前似乎活泼了些

,但比小时候还是孤僻了许多,见到生人甚至会结巴。

  他在公司有个技术部总监的职务,但不用开会,只是每个季度会

远程帮忙维护系统,订购设备。他在电话里,网络上倒是镇定自若,

隔着屏幕和话筒可以正常发挥。可对面一旦变成了活生生的人,血与

肉,眼睛对眼睛,他就是无所遁形的,连心都要剖出来给人看,也不

管情愿不情愿。

  索性就这样养他一辈子吧。谢辞远想着,虽然他是寂寞了些,但

总比丢到外面被浪打风吹要好。

  可现如今,人算不如天算,谢辞远不得不亲自推翻自己的决定,

连夜把弟弟叫来医院。梁南风站在床边,有些害羞地朝她挥挥手,问

道:“姐姐,你没事吧。”他抬眼瞥了瞥站在角落里的张助理。这是

个生面孔。

  “还可以,骨折了几个地方,暂时没办法回公司。”谢辞远的左

手还打折石膏,右腿吊起,问道:“弟弟啊,你有没有考虑过出来工

作?”

  梁南风愣了愣,茫然地微笑着,“我没有这个打算啊。”

  “我没有问你的意见。我是在通知你。”谢辞远强忍住叹气的冲

动,“我这里很麻烦,至少两个月以内没办法出院。我需要你代我去

公司主持工作,只要做两件事就好。第一,股东会议你必须要去了,

我会签表决权代理协议,小事情你可以代我决定。你的主要工作是稳

定军心,大的决定不需要你来做。第二,公司要进一批新设备,把系

统全部更新,这件事你也知道,之前就是你负责的选的设备,现在对

方公司的老板要亲自来一趟,谈合同,你负责接待就好。具体框架已

经谈得差不多了,只要确定些细节,走个过场就好。”

  “听着很麻烦啊。”

  “这没什么难的,就是让条狗去做都行。”

  梁南风不应声,低头盯着脚尖,腹诽道: 那你找一条狗去做就

好了。

  谢辞远斜眼睨他,无奈道:“我也想啊,可我不能找条狗当我弟

弟。”

  梁南风向来有些害怕姐姐,瞥一眼手环上的示数,早就过了九十

,显然整个病房里的人全听到了。他又忍不住慌起来,嘴角一弯,含

含糊糊露出些撒娇的笑意,姐姐不会是认真的吧?能不能糊弄过去吗

  谢辞远听了更不爽气了,呵斥道:“你不要这样子讪笑。”

  梁南风道:“我没有讪笑,我只是想让你别生气。”

  “看到你这样子我才会生气。你接下来是接我的班,去公司是要

管理别人的。你是空降的领导,没人会喜欢你的。你要让下面的人讨

好你,你不能去迁就他们。”

  “可是我会紧张。”

  “那就不要露出表情,他们会比你更紧张。”谢辞远用食指抵住

太阳穴,露出将要叹息的神色,转而问向一旁的张助理,“你看他这

样还有没有办法?”

  张助理自上而下端详了梁南风一阵,不声响,转身去洗手间,手

上沾了些水,果断而近于粗暴地把梁南风的头发打湿了朝后拨,简单

梳出一个背头来,又让他抿起嘴,眯起眼,挺直背,换上件西装,去

谢辞远的病床前亮个相。

  谢辞远这下倒是眼前一亮。平心而论,她的弟弟像父亲,确实也

长成个体面男人。宽肩高个子,尖鼻薄唇,瘦窄脸,下颚线收得利落

,眼窝微凹,头一低,眼神沉在阴影里,冷冷的肃杀气概。不笑的时

候很轻易能镇住些不明底细的人。

  可他就是忍不住要笑。只在床边站了片刻,含笑的眼睛就弯起来

,略带腼腆地问道:“好了吗?”这一笑,露出虎牙的一个尖,就是

前功尽弃了。他看着像鹰,骨子里还是只小麻雀,生人一来,就要惊

飞。

  谢辞远身心俱疲起来,挥手召来张助理,道:“你看着办吧,他

就交给你了,这五天里不管用什么办法,至少也要把他训练成个人样

。下周一,他就要去上班。他不能上班,你就和他一起走吧。”

  我现在不算个人样吗?梁南风漫不经心想着,忍不住咬自己的指

甲。

  张助理点点头,开车把梁南风送回了别墅,然后当晚就搬进去同

住。梁南风原本还觉得是件好事,有个人陪着,就不至于像过去那么

冷清。可第二天一早,他被一盆冷水泼醒在床上,事情就没那么有趣

了。

  张助理名义上是助理,可实际上更像是保镖,举手投足完全是军

人做派。他吹着哨子,把梁南风从床上拽起来,面无表情道:“接下

来几天里,我希望梁先生你能学会五件事。正常地和人沟通、正常地

进行眼神交流、自己开车上下班、减少不必要的笑容还有控制自己的

心率。”

  张助理拿着一个小的电击器,戳在手背上有刺痛感,但不会有明

显的伤害。接下来一整天,他和梁南风做了四五场模拟,都是开会、

听报告、面试新员工这样的日常事务。他还定下了几条规则,梁南风

稍有违反就会遭到电击惩罚。

  临近黄昏,梁南风已经被电了不下二十次。这感觉像是家里养着

一个皮卡丘。他抚摸着刺痛的手背,偷偷抱怨着。张助理则横了他一

眼,快步上前,又朝他伸出了电击器,“我能听到你在想什么,梁先

生。”

  梁南风忍着刺痛,一看手环上的示数,果然已经超过九十了。他

自觉理亏,也就没有再抱怨。

  到晚饭时,梁南风已经被折腾得筋疲力尽,趴在餐桌上,有气无

力地喝汤。张助理忽然问道:“我今天对你做了多不讲道理的事,你

生气吗?”

  “还可以啊。”梁南风挠挠头发,笑道:“早上被泼醒的时候有

点不高兴,可是你这么做应该有道理的,就想通了。”

  张助理顿时沉下脸,揪着梁南风的衣领,直接把他拽到泳池边,

一把推了下去。三月初还是初春,冬天的威严还没彻底远去。泳池的

水冰凉刺骨,梁南风只穿着一件睡衣,浑身湿透,踩着池底的瓷砖瑟

瑟发抖。张助理居高临下道:“你现在生气吗?”

  梁南风摇了摇头,小声道:“我好久没生气过了,已经不太会发

脾气了。”

  “那你今天不准再吃饭了。”张助理冷冷甩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张助理原本的期望是让梁南风小小地发个脾气,说几句气话,再

不行,就是大发一通火,摔了砸了一些东西都是可以的。可梁南风没

吭声,只是低着头去浴室洗了个澡,当真什么都没有吃,早早地回房

间睡了。

  到第二天早上,梁南风竟然按照之前的要求,六点不到就起床,

换上正装,挺直背坐在餐桌前,彬彬有礼道:“请问我能吃早饭吗?

  张助理见了他,近于痛心疾首道:“梁先生你不可以这样子啊!

这里是你家,我是你姐姐的雇员,我昨天对你做的所有事都是不合理

的,你可以生气,可以拒绝,甚至可以开除我。”

  “咦?可是我姐姐让你训练我,我想你做这些事都有原因吧,我

没必要为难你。”梁南风歪着头,又忍不住笑起来,想道:“张助理

真好玩,竟然想让我生气。那我更加不要生气了。”

  张助理上前,郑重握住他的手,“梁先生,你怎么能这么好说话

?我原本以为不用一天,就能让你发火。可现在看来,是我不行,我

真的从没看过像你这样好脾气的人,尤其你还是这样的身份。这样子

真的很让人担心。”

  “这样不好吗?”

  “我有一个想法,可能有点冒犯。但我想你应该不在意,我还是

直说了。一般选警犬的时候,不会选金毛这个品质,因为这种狗太友

善了,不具备攻击性,不愿是遇到犯人还是普通市民,都想着和他们

交朋友。这样的性格不能完成任务,又容易让自己被伤害。梁先生你

现在就是这个情况,你的性格太温柔了,又长年待在家里,内心渴望

和人相处。可是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外面很多人是对你这样的病人有

敌意的。他们会毫无原因地讨厌你,欺骗你,不择手段地伤害你。”

  “虽然我是知道外面不比家里,但毕竟是自己公司,应该不至于

这么糟糕吧。”梁南风略显紧张地把玩起衬衫的扣子,张助理咳嗽一

声,他即刻停住手。

  张助理语重心长道:“就是因为家族企业,所以情况更紧迫。现

在公司虽然名义上你姐姐掌权,但是股东们都是各怀心思。中层干部

也是各立山头,谢总也是花了很大力气才镇住场面。这次实在是出于

无奈,才让梁先生你出山。你要认真对待这件事,真的到了公司,就

不能有任何闪失。”

  梁南风点点头,忽然感到一种木兰从军般的责任,好在他倒不用

穿女装。

  张助理叹口气道:“我原本想着激怒你,激发出你强势冷酷的一

面。但现在看来,梁先生你根本没有这一面,那还是先做到先前的那

五点吧。尽量不要笑,就算要笑也要冷笑。”

  梁南风试着冷笑一声,结果反倒呛得咳嗽起来。张助理帮他拍背

顺气,道:“没关系,慢慢来吧。”

  到礼拜天下午,梁南风亲自开车去医院,接受姐姐的验收。张助

理已经先到了,为他开门时,他含笑点了点头。谢辞远对他那抹矜持

的笑意很满意,瞧着至少不再像只萨摩耶了。

  梁南风站在病床前站定,两手背在身后,淡淡道:“姐,你今天

还好吧?”他身形瘦高,西装也贴身剪裁得锋利,居高临下的影子歇

落在床单上。他微微眯着眼,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一副拒人于千里之

外的冷,与先前完全是判若两人了。

  “还可以,刚做完两个检查,情况不错。”谢辞远不得不抬头望

着他说话,生平第一次在弟弟面前感觉到了威压,“你看起来完全不

一样了。张助理对你的训练很到位啊。说说看,他都让你做了些什么

?”

  “他让我少说话,不要笑,见到生人眼神不要游移。一天做五十

个俯卧撑控制心率。每天喝五杯咖啡,让咖啡因耐受。”

  谢辞远点点头,问道:“那你现在有什么想做的吗?”

  梁南风面无表情道:“想上厕所,咖啡喝多了。”

  “给我忍着!”

  “会尿裤子的啊。”

  “你给我争点气啊。”谢辞远左手还打着吊针,却丝毫没有顾忌

,一把攥紧梁南风的手,“你明天就要去公司了,代表我,也代表我

们家。你是去当老板的,不是去当吉祥物的。别让我担心了。”

  “我真的不适合啊,我不会对人下命令啊。”

  “那你就努力别说话。不管发生什么事,到了公司,你能不开口

就少开口,让别人去猜就好。如果有人质问你的时候,你不要立刻回

答他,就眯起眼看过去,在心里默数五秒,然后反问对方。懂了吗?

  梁南风略一思索,便微微眯起眼,露出些讥嘲笑意,反问道:“

你在问我懂了没有?”

  谢辞远不耐烦地挥挥手,打发他,“不错,就是这样子,现在你

给我滚出去上厕所,不准用我病房里的洗手间。”

  梁南风如蒙大赦,一溜烟就推门跑出了去。按谢辞远对他的了解

,他兴许还要顺便下楼遛个弯,找几个野猫野狗逗着玩。梁南风今年

二十六岁,可在家里待的太久,像是个封在琥珀里的标本,还完全是

小孩子的脾气。

  她一面忍不住担心他,同时又暗暗松口气。正因为他是这样的性

情,才能毫无芥蒂地接受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公司的继承权、父

亲的宠爱甚至是抛头露面的机会,都是她从他手中夺过来的。他却并

不介意,只是一贯地一笑了之。

  谢辞远感叹道:“我这弟弟是个好孩子,可就是太好了,我才更

担心他。”

  张助理恭恭敬敬到她面前,宽慰道:“梁先生很聪明,会随机应

变的。只要他的病不被发现就好,现在他的心率已经能控制在七十,

会很安全的。只是他一直很担心您的病,问了我很多问题,是不是该

告诉他?”

  谢辞远不搭腔,只似笑非笑横了他一眼。张助理立刻欠身道:“

对不起,是我多嘴了。”

2 我们公司好像要完蛋了

  礼拜一,九点到公司,梁南风七点就出了门,临走前特意在镜子

前整了两遍领带,还顺便和卧室里的小熊玩偶道别。这个小熊是十岁

时妈妈送给他的,一路在床边陪他到现在,洗的次数太多了,绑在脖

子上的丝带都褪色了。

  梁南风以后为了排遣寂寞养过宠物,一只毛色很漂亮的牧羊犬。

陪了他三年,就因病去世了,这事让他精神崩溃过一次,花了半年后

才恢复。之后他就不敢再对活物倾注感情,失去比寂寞更难熬。

  他摇了摇小熊玩偶的手,笑道:“我要去上班了,你好好看家,

拜拜了。”

  梁南风开车上路时,挡风玻璃上有细密的雨丝。因为天色还大亮

着,他起先没有在意,以为这雨很快就停,怎料越下越大,临近公司

时已经转为瓢泼大雨,劈劈啪啪敲在车身上。他有驾照,会开车,但

也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真正上路靠的还是张助理对他的突击训练

。雨大路滑,梁南风很谨慎,就把车速放得一慢再慢,开着辆奔驰,

在十字路口却有一辆自行车超过了他。

  他就这样很稳妥地开到公司的园区。他是迪内热综合症患者,而

他的家族企业,恰好是信息科技有限公司,以前出过一个产品,是用

大数据推算用户身边有多少可能的迪内热综合症患者,研发到一半就

被叫停了。

  梁南风的车牌以前提前录入进系统,保安向他敬礼示意,他一愣

,不知如何回应,落荒而逃,又有些后悔,觉得辜负了对方的友善。

可是转念一想,张助理让他在公司不要对理睬人,这么做好像又没错

。犹犹豫豫间,他想找预留好的车位,可是后面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像是埋怨他挡住了道。

  他一紧张,脚踩油门,单就是那片刻的晃神,车轮就急急碾过水

洼,把泥水溅了旁边的行人一身。他摇下窗子,探出头去看,受害的

是位年轻的小姐。短头发,苍白的斯文模样,穿一件白衬衫,胸口以

下已经全是泥点子了。

  不愧是你啊!上班第一天,不对,还没有上班就搞成这样子。梁

南风险些就要赔笑着下车道歉,可临行前又被再三叮嘱要少笑。于是

他就垂着眼,面无表情地走下车,一手递上名片,“抱歉,这位小姐

,弄脏你衣服了。这是我的电话。我出干洗费吧,或者帮你再买一件

。”

  她没有接名片,面上倒是笑容可鞠的,“不麻烦了,只是意外罢

了。”

  “不,是我的责任,你在哪里工作,我一会儿来找你也好,我在

24 楼。你也可以来找我。”

  年轻女人把伞侧了些,挡住他已经被淋湿的肩膀,笑道:“真的

不碍事,我也在 24 楼工作,以后会见面的。我现在要去打卡。”

  梁南风点头,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感叹,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可回

过神来,顿觉大事不妙,24 层是公司高层的专属楼层,可是各部门

的主管他都背下了简历,记得住人,她不在其列。做个简单排除法,

不是主管,不是他姐姐,不是他本人,那她就是他的秘书。

  果不其然,梁南风上到 24 楼,找到自己办公室时,她已经微笑

着等在门口了,换了一身衣服,道:“梁总好,我是您的秘书沈研。

之前跟在谢总身边,负责她的日常事务、会议记录整理和文件整理。

  沈研很客气地把咖啡端上来,梁南风点点头,“你的衣服是不是

换了一身?”

  “是的,为了避免突发情况,我准备了一套衣服在办公室。”

  “嗯,不错。”怎么办?这种时候说什么好?我的秘书竟然是女

的?看名字还以为是同性,早知道就看一下简历了。我好久没和异性

相处了。老姐老妈保洁阿姨不算的话,上次见异性还是去年在便利店

买东西。梁南风咽了口唾沫,瞥了眼腕带示数,已经是 69 了。他缓

缓匀出一口气,“沈秘书,你的衣服,干洗之后把账单寄给我吧。”

  “真的不要紧。”

  梁南风面无表情道:“不,我坚持。”忍住不要笑啊,保持这个

状态,说短句子显得比较酷。他抬头直视着沈研,偷偷掐着自己的大

腿,忍住不把眼神避开。

  沈研顿了顿。笑着低头道:“那真是太谢谢梁总了。”

  他也偷偷微笑了一下,心率已经降回了六十,“没事的。”这算

不算给下属命令了?好像不算,因为花的是我的钱,但至少能正常和

沈秘书聊天了,还不错。不过接下来该说什么啊?突然安静下来,好

尴尬。

  沈研飞快瞥了他一眼,“梁总,您需不需要我说一下您今天的日

程安排?”

  梁南风点点头,想道:“还是别说话了,好累,多点头摇头吧。

我已经不指望所有人都得这个病,可为什么我就不能当个哑巴呢?”

  “梁总,现在是九点零五分,接下来十点整有个部门例会,预计

开一个半小时。下午一点,技术部赵经理想来办公室找您审核预算。

下午三点,法务想过来和您谈一下设备购置合同的细则。五点整,市

场开研部门的余经理想和您再聊聊, 还有设备管理部门的林经理今

天在公司,他说您想去看旧的机房,他随时能安排。这些是谢总之前

嘱咐的,还有三份文件,她希望您能看一下,我已经放在您桌上了。

梁总您还有其他事项需要加在今天的日程中吗?”

  “就先这样吧。”梁南风一瞥手环,心率又飙升到 70。怎么又

有这么多事要做?要见好多人啊。这和说好的可不一样,我想下班了

  沈研恭敬道:“还有一些小事,我需要问一下梁总的意见。今天

的咖啡是用的是哥伦比亚豆,深烘培,奶选用的是脱脂奶。这是谢总

的口味,梁总需要调换吗?”

  “不用了。”

  “办公室里没有摆应季鲜花,伞架也放在外面,梁总您需要更换

吗?还有家具的摆设上有需要变动的吗?”

  沈秘书好厉害啊!怎么能记住这么多的事?梁南风故作冷淡地挥

挥手,打发沈研离开,“不麻烦了。我没有别的事了,你先走吧。”

沈研欠身带上门,她刚一离开,梁南风就瘫倒在老板椅上,椅子底下

带滑轮,他用脚轻轻一点,椅子就绕着办公桌前的空地打起转来。

  他玩得不亦乐乎,慢吞吞转回办公桌前,望了一眼桌上的会议名

单。十点的例会不算上他,也有二十多个参会者。 他趴在桌上唉声

叹气:“开会到底有什么意思?不是所有人都说话,到底为了沟通什

么?不过还好我只用听就可以了。”

  一看时间差不多,梁南风强打起精神,走出办公室,沈研为他引

路。会议室在楼下,梁南风不想在电梯上和人打招呼,宁愿走四层楼

梯。未曾想,楼道口一样有男男女女向他微笑致意,“梁总好。”

  “我今天是第一天来公司啊。”梁南风有些诧异,偷偷拨弄衬衫

上的袖扣。

  沈研笑着解释道:“或许是因为我的缘故。我之前一直都跟在谢

总身边。不少人都知道谢总弟弟的今天要来公司。”

  梁南风点点头,欲言又止。那这样说,沈秘书在公司很多人都认

识。我是不是该夸她很有人缘?不过说这话,会不会显得我很没有见

识?

  在他犹豫的片刻间,会议室已经到了,有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笑

着同他打招呼,“小梁,你到了啊,真的好多年不见了,你和爸爸长

得越来越像了。”他叫蒋忠,是公司初创时的元老。名字里带个忠字

,但似乎很有虚假广告的嫌疑,公司里他的风言风语不断,都说他居

功自傲,暗地里小动作不断。谢辞远接班后,和他也是面和心不和。

  “嗯。”梁南风瘫着一张脸,不知该如何作答。他不是和我姐不

对付吗?干嘛一副和我熟的样子?是要拿我当和平鸽,传递友谊的信

息吗?应该不是吧。

  “你怎么不爱说话了?小时候你还挺活泼的,我还抱过你呢,你

大概不记得了。”蒋忠干干笑了两声,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梁南风

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朝前走了两步,淡淡道:“会要开始了,先坐

吧。”不要摸我肩膀啊,好恶心啊。我要是这样摸沈秘书,她都能告

我职场性骚扰了。

  参会的都是各部门主管,沈研不负责会议记录,也就没资格旁听

。她离开时嘴角若有似无含着一丝冷笑,梁南风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这次例会的主角是技术部的王经理,要做一个简要的工作汇报,

因为公司要进一批新设备,取代原有的基层员工,也缩减原有的办公

流程,有一部分员工可以选择在家工作,但是也就扣除相应的交通补

贴和餐补。对公司来说,这是削减人工费的好事,连带着办公楼的租

金和保洁人员都能减少。

  这次的设备更换是大批量的,又是办公软件是公司自主研发的,

所以技术部挑了个重担子。每月都要在例会上作报告,通常都是王经

理负责。

  王经理是工程师出身,三十五岁,坐上这个位置算得上是年轻有

为。没下巴的圆脸型,又戴一副方形眼镜,跟铜钱一般是圆中见方。

个子不算高,喜欢穿 polo 衫,平白少了一截本就不算宽裕的脖子。

  王经理的 ppt 一向做得又长又多,一页上都是字,还动辄四五

十页,滔滔不绝说上一个多钟头,还甩出一大截专业术语和数据。认

真是认真了,可难免听得人哈欠连天,至于质问倒也不会有,毕竟高

层里懂技术的很好,看折线图的走势不错,就算过了。

  王经理朝梁南风一点头,正色道:“梁总也是懂技术的,那我这

次尽量讲得深入一点。”

  听了十五分钟,梁南风就开始走神了。长也就算了,说得还多半

是废话。掺杂了专业术语的废话不过是镶了金边的垃圾,不改其本质

  梁南风强忍住一个哈欠,想道:“已经快十二点了,肚子饿了。

午饭要不要吃炸猪排?”他瞥一眼会议桌,其他人也不见得有多认真

。喝水的,瞄手机的,昏昏欲睡的。

  又听了十分钟,梁南风喃喃着,“太长了。”见周遭视线尽数落

在自己肩头,才发现情况不对。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待惯了,

为了排遣寂寞,总喜欢自言自语。可今时不同往日,二十双眼睛灼灼

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刚才那句抱怨,两边的主管都听得一清二楚。

  梁南风慌了,咽了口唾沫,勉强回忆起了姐姐的临别赠言。他索

性挥手叫停报告 ,眯起眼,笑道:“王经理,你自己觉得怎么样?

”他自以为这是个和颜悦色的微笑,可笑得太勉强了,便像是似笑非

笑了。

  王经理手攥成拳头,正色道:“我觉得还可以。梁总你是觉得太

长了,对吗?是这样的,这次的准备还是比较充分,各方面的数据收

集得比较全面,并且调整了一个新算法,所以我想尽可能的,比较全

面的,让你了解我们部门的工作。”

  “什么样的新算法?具体说说看。我看你的报告里没提到。”他

这是真心求解。

  “就是 solov2 的实时实例分割算法。梁总你应该也知道,这个

算法的构建和训练是很复杂,难度不小。”

  “这我知道,可是这个算法一般用在工业医疗或自动驾驶上,你

为什么要用在办公设备上?而且我看了一下你的引用文章,你完全没

有达到论文中的精度啊。”

  “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吧。”王经理讪笑道:“梁总很专业啊。”

  梁南风略带好奇道:“我不应该专业吗?”

  话音未落,王经理的脸色就僵住了,蒋忠隔空他使眼色。梁南风

也有些懵。他为什么看着要傻掉了?我做错什么了吗?怎么所有人都

盯着我看?他急忙找补道:“王经理,你是需要想一下吗?那你慢慢

想吧。”

  他自觉这话说得很温柔,可会议室里犹如死一样寂静,一群人像

是对坐着在为王经理默哀。我到底哪句话说错了?怎么上班第一天就

搞砸了?梁南风愈发不明所以,瞥了一眼手环,已经到 75 了。他脑

子里嗡嗡的,像是有两架轰炸机绕着头顶飞。

  好在他自然不是最紧张的一人。王经理已经方寸大乱了,慌慌张

张道:“不好意思,这次我准备的时间太短了,有很多不足的地方,

下次例会,我会提炼一下核心,尽量在五分钟里说完。”

  他好像很害怕的样子,说点好话安慰一下他吧。“这样啊,我明

白了。你说的真好。”梁南风是很真诚地点头,以示亲和,还微笑着

鼓起了掌。他说话做事都慢条斯理的,所以拍手的节奏也很慢,一下

两下,完全是嘲弄姿态,犹如厄运光临前的脚步声。有几个上了年纪

的经理,听着这掌声脸色惨白,险些要心脏病突发了。

  会议室里静得阴森恐怖,梁南风维持着这点笑意,颇为艰难,感

觉两侧的人都在偷偷打量着他。怎么我每说一句话,所有人都看着我

不动?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梁南风故作镇定地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两口,放下水瓶,一抬

眼,才惊觉王经理的眼眶已经红了,“你怎么看起来快哭了?先别站

着了,坐下吧。”他关切道,他全然是出于一贯的友善而发问,可毕

竟太紧张了,一时间就忘了笑。这点问候落在旁人耳朵里,全成了质

问。

  王经理的脸一下子垮了,肩膀绷紧,支支吾吾道:“对不起,我

只是一下没有准备好。不好意思。我今天没有准备好,情绪有些失控

了。”

  没关系啊,我不在意啊,为什么他这么紧张?可是我说没关系的

话,他会不会更难过?怎么回答比较好?反问吧,没话可说就反问。

他谨记着姐姐的教诲,对上王经理的眼神,反问道:“这就是你的回

答?”

  “是。”回答的声音虚虚的,像是一截断掉的风筝线,飘了下去

  “哦,我明白了。”梁南风实在是无话可说了,他背上起了一层

薄汗。救命,怎么所有人都在看着我,好尴尬啊。到底应该如何反应

  好在蒋忠及时救场,清了清嗓子道:“要不,我们先停吧。快到

中午了,大家休息一下,明天再继续。你说怎么样?”他凑近梁南风

,似乎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梁南风急忙点头,宣布散会。王经理还呆坐在位子上,失魂落魄

的。

  公司有职工食堂,但午饭是在外面吃,蒋忠请客吃的日料。席间

,他很客气地同梁南风寒暄着,又问了谢辞远的病情,“反正你有什

么不清楚的地方,大可以来我谈。你毕竟许多事还还太年轻。”

  “嗯。”梁南风不冷不热应了一声,其实还懵着的。王经理不知

道怎么样了?刚才蒋忠和我说什么啊?完全没听啊,糊弄一下吧。“

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会考虑的。”

  蒋忠面上的笑意有些挂不住了,疑心他是故意给自己难堪。好在

还是沉住了气,和颜悦色道:“你还是在想刚才会上的事情啊?”

  “王经理好像不太开心啊。”

  “被你这么当面呵斥,自然是脸上挂不住的。”蒋忠语重心长道

:“有决断力是好事,但也不要给下面的人太大的压力。慢慢来就好

。”

  梁南风似懂非懂着点点头,只清楚一点,他似乎让王经理精神崩

溃了。如果放在平时,他大概要手写道歉信,从门缝里塞进去了。他

急着想弥补,回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沈研问明情况,“沈秘

书, 王经理怎么样了?”

  沈研道:“听说在男厕所哭了一阵了。很多人都听到了 。”

  “哦。”梁南风点点头,面上毫无表情,心底却是一片兵荒马乱

。啥,啥,啥?怎么会这样? 要不要去看看他?不过去男厕所敲门

会不会看起来像是变态啊?我也没做什么啊。我才要哭了好吗?

  他瞥了眼手环上的示数,已经到了 77,又逼近临界值了。他随

便找了个借口,把沈研支开,“请帮我倒杯咖啡,谢谢。”沈研一走

,他就连忙打电话找谢辞远求助,“姐,我把人骂哭了怎么办?”

  谢辞远平淡道:“我听说了,是王经理对吧?你这样很好,以后

保持这个节奏继续工作。”

  “哪里好了?”

  “这个姓王的,连同技术部的一堆人,都觉得自己是专业人士,

每次开会都是甩一堆专业名词,搞得花里胡哨的,觉得随便糊弄一下

都能镇住人。结果你看,不还是个花架子?你今天镇住他了,很好,

就要让他们怕你。”

  “这样不好吧。至少也要找个人安慰一下他?”梁南风趴在桌面

上,面颊贴着笔记本的真皮面。他完全不知所措起来,可惜办公室里

的冰箱不够大,否则他干脆想躲进去把自己冻上五十年。

  谢辞远微微叹气,“你真的在意的话,就让沈研帮你去处理一下

,她能搞定。”

  “沈秘书可以吗?”

  “比你行就可以了。”

  沈研把咖啡端进办公室时,梁南风已经挂断电话,又重新正襟危

坐着了。他面前摊开放着几份文件,但注意力全然不在上面。他面上

端着架子,四平八稳道:“听说王经理情绪不太好,你能不能代我去

看看,顺便安慰几句。”

  沈研笑道:“当然了,我立刻就去。”

  梁南风点头,暗地里却担心她处理不了这事。他到这时候才认真

打量起自己的秘书。沈研有个金戈铁马的名字,长相倒是文静,又偏

向瘦弱。齐耳短发,修长脖颈,像是写在格子里的小楷字,规规矩矩

的秀丽。这样的气质,几乎让人怀疑她是连说脏话都要脸红的。

  他偷偷打量着她的背影,一面胡思乱想着。沈秘书的裙子是不是

太紧了,好像小肚子都勒出来了。”沈研转过身,为他把桌上的纸巾

续上,腰部的堆积的褶皱又平整了。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小肚

子,是衬衫下摆没理好。口红也涂出来了。沈秘书是不是太忙了,还

是午休睡迷糊了?

  沈研与他对视一眼,语调轻柔道:“梁总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

  梁南风道:“没有了,你先去找王经理吧。”

  沈研点头会意,微笑着带上办公室的门。一扇门隔绝彼此视线,

梁南风躲在门后长舒一口气,沈研则盯着门,无声冷笑。她确实是忙

中出了错,却不是为了公司的事,而是忙着联系猎头跳槽。

  她是心因敏感者,这一上午让梁南风的心语无间断轰炸着,很平

静地确信着,公司是要完蛋了。她绝不要给迪内热综合症病人当秘书

,尤其是梁南风。

3 为什么我在哭,你在吃花生啊

  沈研似乎是普天下最适合当秘书的人。清秀,温柔,八面玲珑。

她脸上始终挂着浅笑,像是熨斗一样能轻轻松松熨平一切带敌意的情

绪。但她的笑,不过是为了工作而笑,至于笑容下面是怎样的一个人

,并不包含在八小时工作制内。

  沈研是心因性敏感者,公司会在面试时,把面试官的手机铃声设

为高频音。只有心因性敏感者能听清。一旦出言提醒面试官接电话,

就是自证身份。好在沈研找学长透过底,知道这家公司不招敏感者,

她假装什么都听不到,这才顺利过关。

  除了敏感者之外,公司也不招迪内热综合症。但公司的迪内热综

合症远不止梁南风一个,沈研第一个发现的是项目组的林念文。她没

有揭穿,因为这不在她的工作范畴内。她上班,不是为了交朋友,更

不是为了结仇,只是为了工资和社保,没必要引火上身。而且小林很

能干,换一个人交接工作时或许就没那么方便。

  但梁南风是另一回事,他是她的直系上司,办公室只隔了一道墙

,低头不见抬头见。要是突然陨石撞击地球,搞不好他们还要死一块

,多年后被考古学家挖出来,还以为是殉情的情侣。

  而且梁南风又是她最讨厌的性格。投胎技巧满分,社交技巧为零

,一天就说十句话,还能把人吓哭。 说出口的话很少,没说口的话

可有不少。普通的迪内热综合症患者心理活动顶多是两只鸭子,他是

开了一个养鸭场。沈研一上午就已经不堪其扰,已经私下联系了猎头

,最快这周就能安排两场面试。

  走归走,没走之前,沈研还是要为工资负责。既然梁总金口一开

,她就领命去找了王经理。好在他已经从卫生间出来了,不然她还要

去男厕所抓人。

  王经理看着多少缓过劲来,人还是恍惚的,但至少不抽抽嗒嗒了

。沈研陪着笑脸,柔声细语道:“王经理,打扰了。现在忙吗?我们

出去走走。”

  王经理会意,跟着她往外走,出了办公区才开口,“是梁总有事

要和我说?”

  “主要梁总的身份在那里,有些话不方便讲,就由我代劳了。”

  “梁总,该不会要开除我吧?”

  “怎么会呢,您是资深工程师,够专业,梁总对您评价很高的。

  话音未落,王经理的委屈劲又上来了,长吁短叹道:“这话说着

就没意思了,他在例会上把我骂成那样子,大家都看见了,实在是让

人下不了台。要不是家里的房贷没还完,我真不想干了。”

  “王经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晨会上这么多人要报告,为什

么梁总拿你开刀了?”

  “因为他看我不顺眼?”

  沈研笑道:“梁总和你无冤无仇的,又是初来乍到,怎么会看你

不顺眼。他其实是对你期望很高,就因为你的工作能力一向有目共睹

。”

  “所以他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

  “不是给你,是给别人看,做出一个好的风气来。连你这样仔细

的人都挨训了,其他人就更要仔细点了。还有你想啊,梁总是空降来

,没什么亲信。他现在训你训得人尽皆知,以后要是想升你,反而没

人会说闲话了。”沈研凝视着他,把话说得极诚恳。

  王经理愣了愣,倒也有些动摇,“原来是这个意思吗?是我一时

间没反应过来。”

  “就是这样子,不然你以为,梁总是不懂人情世故吗?也不要这

么小看他。现在公司的风气不太好,很多像你这样的技术人员待遇反

而不如行政人员好。你觉得梁总会不知道吗?”沈研压低声音,带点

意味深长道:“梁总以后要提拔谁,都是先看能力的。王经理你加油

就好。这话我偷偷告诉你,你不要去和别人说。”

  “我明白了,我不会辜负领导期望的。请麻烦沈秘书和梁总说一

声,以后有什么需要做的,我一定为公司多出力了。”

  王经理一点头,意气风发地走了。沈研望着他的背影要冷笑,搞

技术的真是好打发。说到底,上班就是把青春典当给公司,和老板站

在同一战线,就是把自己卖的便宜了。

  沈研刚入职的时候是总经理助理,因为事情办得好,得到谢辞远

赏识,就升为总裁助理,后来便直接成了专职秘书。女老板要个女秘

书,是很顺理成章的一件事。沈研也和谢辞远配合得好。上面发号施

令,她照做就是。 谢辞远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做事说一不二。沈研

伺候她伺候得小心翼翼,好在奖金也给得慷慨。日子也能过。

  可梁南风就是另一回事。未婚男老板配未婚女秘书,光是这一层

,就够受人非议的了。尤其他还长得很是不错。他的脑回路却是九曲

八十弯,真闹出流言来,都是沈研给他买单。早走早惬意,要是情况

不妙,她甚至能放弃这个月的奖金。

  沈研回到工位上,忙里偷闲瞥了眼手机,猎头的消息已经来了,

“周五你有空吗?对方 hr 说可以约在下午一点。”

  沈研回了个有空,她还不敢太光明正大地溜。她有个独立办公室

,说是独立,其实是杂物间里摆了张桌子给她,和总裁办公室只有一

墙之隔。她但凡电话说得大声点,梁南风那头都能听到。

  但离职前的收尾工作,她已经一项项列出来。感情归感情,工作

归工作,她再看不顺梁南风,也不至于故意给他使绊子。手头上所有

的归档工作,她都要在离开前整理好,分门别类留给继任者,为此她

还特意写了份清单。第一项就是会议纪要,按理是半个月前就应该发

来的,但现在她还没有收到。

  倒也不意外,这事是归柴瀛负责,他是某位股东的亲戚,脾气足

,能力却不足的一个人。他家里有三套房收租,来公司主要是为了规

律作息,升职是没必要了,他也有胆子连着一个月的会都请病假。

  沈研和他关系很一般。一次他嬉皮笑脸着朝她搭讪,问她下班后

要不要一起去喝酒。沈研婉拒了,这之后,柴瀛见了她就甩脸子,阴

阳怪气道:“沈秘书,这么认真啊,是要靠上班发财啊。”

  沈研都是一笑了之。她不和他闹,倒不是忍气吞声,而是没必要

为了他撕破自己好脾气的假面。 柴瀛在公司人缘极差,沈研在公共

场合摆出受害者面孔,同事都站在她这边。

  财务部的实习生与她一起吃午饭,都说,沈秘书真是好脾气,还

忍着柴瀛这家伙。沈研都装模作样道:“都是同事,我也不想和他闹

太僵,对公司影响也不好。”于是,她一心为公的名声就传得更开。

柴瀛吃了个闷亏,对她就是更是有怨气。

  不过沈研谅他也不敢在公事上胡来,所以还是毕恭毕敬道:“柴

老师,请你把上个月的会议记录发给我一下。”

  “我已经发给你了,你没有收到吗?”

  “请问你是哪一天发的呢?我再找一下。”

  “我这里很忙,没空替你看。这本来就是你的工作。邮箱有问题

的话,你让技术部检查一下就好。”

  沈研把手指骨节捏得咯咯作响。要是在外面,她能骂到对方恨不

得重新投胎,但这是在公司,她便依旧微笑着回道:“上次的邮件是

直接发到谢总那里的,谢总不在,我可能要去找梁总问一下,你和我

一起去说明情况吧。”这自然是鬼话连篇,但料想他也不敢去求证。

  果然对面迅速回道:“真拿你没办法,我再发一份给你好了。”

  沈研收到文件,低头在记事本上打了个勾。事情全料理妥当了。

她端着咖啡,拿着文件,整了整衣领,还特意去洗手间理平衬衣下摆

,才去敲梁辞远办公室的门。

  “请进。”梁南风坐得很端正,摆足架子冲她一点头,“王经理

那里怎么样了?”

  “王经理那里已经谈妥了,他说没有问题,会继续努力工作的。

上个月的会议报告已经打印好了。我是按照谢总的习惯,两倍行距,

单面打印,如果您有别的要求,我可以再打一份。”

  “不麻烦了,这样就可以了。”梁南风面上不动声色,却恨不得

起立鼓掌。沈秘书太厉害了,这样就搞定了?怎么做到的?是亲和力

的笑容吗?衬衫也拉平整了,没有小肚子了,其实刚才那样还挺可爱

的。猫有小肚子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人这么在意有小肚子?

  “梁总,你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该不该表扬她?好想问问她的经验,可要说什么才好?还是等下

次吧,反正以后总有机会。不对,不能有下次了,不能再把人吓哭了

。我一直以为我长得很帅,原来很吓人吗?

  梁南风点头,“好的,你先出去吧。”他听到沈研在关门时长舒

了一口气,愈发不安,我真的有这么吓人吗?沈秘书也好像很怕我。

  沈研自然不是怕他,而是怕自己待得更久些,就要忍不住要瞪他

了。她想,梁南风到底是个什么家伙?怎么胡思乱想的劲头和幼儿园

小朋友似的。

  她回办公室,登陆社交账号,随手发了一条动态,“如果每个人

都把自己的废物领导丢海里,那么太平洋将会被填平成新大陆。”

  三分钟后,来了第一条评论,“今天好像骂得不够狠,是不是不

在状态啊?”

  一个硬币分两面,正与反。一个人也分两面,明里暗里,至少沈

研是这样。在公司,她是和蔼可亲的沈秘书,连重话都很少说。可私

底下,她另有个身份,小有名气的互联网损人博主。天上飞的,地上

爬的,水里游的,总之让她不顺眼的,挨个要问候一遍。

  这倒也不是她的本意,原本她是很不爱在网上说话的一类人,只

是闷声关注了几个美妆博主,学一些通勤妆容的小技巧。可一点开评

论区,总有人说不出中听的人话,“长得挺好看,可惜都是网红脸,

整出来的就不稀奇了。”

  她看到这条评论时,心情不好,就回敬道:“是,别人美的千篇

一律,就你丑得五花八门,每天都不重样。”这条评论被置顶了,一

口气有了两千多个赞。

  沈研第二天登录时,多出来五十多条私信,一小半是关注她学骂

人技巧,剩下的都是过来骂她的,其中不乏污言秽语。原来她骂的是

一个万粉博主。她冷笑一声,把所有带脏话的私信截了图,然后挨个

损过来。其中评价最好的一条,还被她置顶一个月,“互联网真美好

,让我认识了不少外国人。有西班牙人,希腊人,还有您这样的稀巴

烂人。”

  这事之后,沈研就莫名其妙红了,粉丝涨到万,每天都有人带着

脏字骂她,她从不动怒拉黑,只是心平气和地拿他们训练刻薄技巧,

“你的脑子让你学会了上网,但是没让你学会说人话。”

  不少人算是慕名前来,拿她当挑战赛冠军,想看看能否在她的嘴

下幸存。为了挑起她的怒气,不少陌生人几乎一上来就骂臭她祖宗十

八代。

  沈研很快觉得厌烦了,“骂你又不能免税,我干嘛花时间骂你。

我和你说话属于扶贫。乖,回家去找妈妈求存在感吧。”她生出一种

熟练的失望,这好像就是人的本性。在匿名时肆无忌惮,在坦诚后不

堪一击。 所以她一向不接受迪内热综合症患者进社会。

  于是她很少用这个账号损人了,只是偶尔抱怨几句。不过认识梁

南风之后,她把所有建议迪内热综合症患者回家的留言,都挨个点赞

一遍。

  下班路上,有一条新的私信出现,劈头盖脸质问道:“你为什么

这么讨厌迪内热综合症患者?他们哪里得罪你了?”发言账号名像是

一串乱码,看头像应该是男的。

  沈研回道:“我不讨厌他们,我是讨厌这个世界。人只有依靠谎

言才能在世界上生存。迪内热综合症患者没办法说谎,所以建议直接

发射去火星。”

  “我就是迪内热综合症患者。”

  “真不幸,那你为自己默哀三分钟吧。”

  “我觉得你更可怜。把自己的软弱迁怒给别人。”对方发完这条

消息,就拉黑了她。

  沈研懒得理他,她知道这是偏见,但有坚持偏见的理由。她的母

亲就是迪内热综合症患者,在她小时候就自杀。但这些事都不必让外

人知晓。

  母亲死后,父亲再婚,给沈研找了个继母。倒不是说继母如何苛

待了她。沈研的继母虽然上不了感动中国,但对她还是千依百顺的。

吃穿用度上从不亏待,说话也是小心翼翼。但凡是她提过想要的,继

母总会买来当礼物送给她。沈研设身处地想,自己是做不到这程度的

。可终究是有一层隔膜,问题出在她这头,她总觉得和继母走得太近

,便对不起母亲已死的一份爱。

  大学毕业后,她就急着搬出去住了。房子还是背着父母找的,要

不然按继母的脾气,肯定又要上门给她打扫卫生。也是为了避开家里

,她才急匆匆找了不对口的工作,有了积蓄,后面又搬了两次家。

  沈研的房子现在租在地铁站,离公司只有两站路。新室友叫赵小

竹,二十五岁,是产品运营,有个如胶似漆的男友。倒不是沈研刻意

打听她的私事,而是每天她都要在阳台打至少半小时的电话,收尾必

是“再见,宝贝,我也爱你。”

  不过沈研并不爱她,她嫌赵小姐天真又娇气。说好的家务平摊,

她拖地却总是拖不干净,好在饭做得好吃,勉强还能忍受。

  这天沈研开门时,隐约听到有哭声。一开门,果然是赵小姐正哭

得梨花带雨,沈研与她打了个照面,没说话,径直到客厅茶几上,拿

起昨天吃剩的半袋花生,抓了一把丢进嘴里,咔嚓咔嚓嚼着。

  赵小姐止住了哭声,到她面前瞪着一双泪眼,质问道:“为什么

我在哭,你在吃花生啊?”

  “因为花生很好吃啊。”沈研又丢了颗花生到嘴里,耸耸肩,“

我吃花生也没打扰到你吧,你继续哭吧,不用管我。”

4 成为室友,靠的不是缘分,而是太少的工资和太高的房价

  赵小竹道:“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哭吗?”

  沈研瞥她一眼,漫不经心道:“这事和我有关系吗?”

  “和你没关系,你就不管我了吗?你真的太冷漠了,我们是室友

啊。”

  “你不说的话,我回房间了。”沈研抓了一把花生米,作势就要

找转身回房。

  “你不要走啊。”赵小竹抹了把眼泪,轻轻抓住她的衣角,“有

关系,和我们都有关系。我最近一直睡不好,你也听到了,楼上先搬

来的是装修工人,七八个人每天六点就开始吵,到晚上十点都不停。

我刚次上去和他们理论,那个包工头一样的人还骂我。”

  沈研冷笑:“为这事,你就要哭?你有这么多眼泪,为什么不去

支援西部干旱地区。”她是天打雷劈都能睡着的人,虽然觉得楼上的

动静吵,但也不至于影响生活。可赵小姐似乎有些神经衰弱。

  “那你说怎么办啊?”

  “你说他们楼上有几个人?七八个人的话,就是群租了,先打电

话给物业举报,然后打市民给热线举报。你有闹钟没有?”赵小姐木

愣愣一点头,从抽屉里拿了个闹钟给她。沈研接过去,设定好闹钟,

倒扣在脸盆里,脸盆盖在天花板上,又从阳台里拿了两根木龙骨,垫

上棉布,用木条抵住脸盆。“这个简易的镇楼器,你今天睡在客厅里

,这个闹钟到凌晨一点就会震,震半个小时。”

  赵小姐喃喃道:“这样不好吧,可不可以再和他们沟通一下?”

  “沟通什么啊?人与人是不可能互相理解的,你觉得他们吵,他

们还觉得你麻烦呢。不让他们体会到你的感受,他们不是会悔改的。

你明天记得打举报电话,不然下次别让我帮你。”

  “你的木头是早有准备了吗?你早就知道楼上会这样吵?”

  沈研面无表情道:“我对所有事情,都做了最坏的打算。计划很

重要。有备无患。”

  “那你是对我有事先做好安排了吗?”沈研假笑着一摊手,一个

默认的回答。赵小竹的脸又皱起来,委屈巴巴道:“你这样子,我其

实有点难过的。我以为我们不只是室友,我还想和你当朋友啊。你想

啊,这个城市有这么多人,我们正巧能成为室友,这是一种缘分啊。

  “让我们成为室友,靠的不是缘分,而是太少的工资和太高的房

价。”

  “你为什么就不能对我温柔一点,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温柔的人

。你是受过什么伤害吗?”

  “那你想我怎么对你温柔,叫你宝贝怎么样?” 沈研转身到浴

室,把那一团头发用纸巾包住,塞到她手里,甜腻腻笑道:“宝贝,

你下次再不处理自己的头发,我就把它塞到你喝茶的杯子里,好吗?

爱你哦。”她关上房门,就从里面反锁,戴上耳机,不顾外面的哽咽

声。

  第二天沈研出卧室洗漱时,赵小竹已经走了,她通勤要一个多小

时。桌上摆着她准备的早餐,还留着张便条,“谢谢你昨天帮我,好

像真的不吵。给你买了肉包子,可以上班路上吃。你最可爱的宝贝室

友。”署名后面还加了个爱心,像是生怕她认不出是谁。

  傻女人。沈研无可奈何笑了,她最讨厌吃肉包了,但好歹也是一

番心意,勉强还是吃了,又顺便把赵小竹忘记的衣服,从洗衣机里拿

出来,一件件晾好才出门搭地铁。

  到公司依旧是老时间,离上班还有半小时,够她换上高跟鞋,整

理发型,做好一切准备工作。秘书要比老板早,这是必须的。剩下的

事宜,沈研多年来已有了一套固定的流程。

  赶地铁可以穿运动鞋,高跟鞋在办公室摆两双。文件是昨天下班

前整理好的,送出前再检查一遍,装订用回形针,不要用订书机。咖

啡要在老板出电梯前泡好,这样端上桌时,温度才合适。老板办公室

的纸巾,要一天检查两次。地毯则是一周检查一次。雨天要特别留心

,起雾和下雪的天气更是。

  梁南风的车位在公司楼下,沈研在窗边就能看到。车一停入车库

,她就泡好咖啡。算好时间,在梁南风出电梯时迎接,微笑着目送他

进办公室,“梁总早。”

  “沈秘书早。”梁南风用余光打量她,沈秘书今天的口红好红,

像是吃了二十个番茄没擦嘴。不过还挺好看的。

  沈研佯装不知,唇边的笑意纹丝不动,把文件连同咖啡一并送到

他桌前。他也换了一条新领带。沈研违心称赞道:“梁总今天的领带

很好看。”

  “谢谢。”梁南风神色漠然,点了点头,私下里倒在雀跃。沈秘

书原来喜欢这条领带啊。是比较喜欢蓝色吗?那我明天也戴蓝色的领

带吧。

  “梁总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好的。”沈秘书今天下午不在,那我就偷偷喝一点可乐吧。

  关上门,沈研躲回自己的办公室,算是松一口气,又有些恋恋不

舍。她的口红是为了下午的面试准备。应届生面试常化淡妆,装点出

一张与人为善的脸,可她要反其道而行 ,表现得太和善,谈薪酬时

容易被杀价。

  她已经提前和梁南风请了假,十二点半到一点,她出租屋的水管

坏了,她要去维修。他很慷慨就准了假,说赶不及下午也不用回来了

,不扣休假。平心而论,他是个好老板,就是因为太好了才不称职。

  临近中午,沈研忽然接到猎头电话,说是面试取消。对方公司的

安排,具体原因还不清楚。紧接着她又接到一个陌生来电,对方自称

姓张,是谢辞远身边的助理,“沈秘书要是下午有空就过来一趟,谢

总有些话想对你说。”

  沈研心一沉,便知道大事不妙。谢辞远同她弟弟,是从性别到性

情都恰好相反的两个人。自她不会慷慨到让沈研骑驴找马。果不其然

,沈研在病房见到谢辞远。她似笑非笑道: “听说沈秘书想走了?

  沈研赔笑道:“谢总已经知道了,那我就坦白了,我确实有离职

的念头。”

  “你为什么想走?是我们的待遇不够好?”

  “是我个人的原因,我想换一种生活方式,公司的福利很好,谢

总您也很照顾我,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会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再走的

。”

  “你在我们公司做了几年了?”谢辞远微微一笑,似乎并不信这

一番套话。

  “五年了。”

  “原来已经有五年了。沈研,有时候我真的很佩服你,这五年里

你几乎处理所有事情都滴水不漏,公司上上下下,都没人见你发过脾

气。我都不得不承认,你真的情商很高。”

  “谢总客气了。”

  “不过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奇怪。你的学历很好,专业也不错,

当初为什么愿意自降身价到我们这里来当个助理呢?你还是本地户籍

,这就更有意思了,听说你家还是学区房,地段也好,为什么不找个

离家近点的工作,还有特意来租房子住。”

  “都是机缘巧合,说明我和公司有缘分。”

  “这样啊,可是我怎么听说,你是离家出走的?”

  “谢总您调查我?”

  “稍微查一下雇员的背景,我想这也是合乎规定的。就是我还查

到一些特别的东西。”谢辞远甩了个眼神,旁边候着的张助理就适时

递上一份病历的复印件,“没想到沈秘书看着八面玲珑,过去这么不

容易,不过这份记录要是让别的公司看到,沈秘书您再找工作也不容

易了吧。迪内热综合症是病,急性应激障碍也是病。”

  “谢总,您到底是什么意思?”沈研不算太慌张,谢辞远既然背

着人把她叫来,说明还是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威逼利诱也好,软硬兼

施也罢,还是能谈条件的。

  “我们都坦白点吧,你是心因性敏感者吧?”

  “是。”

  “你是知道我弟弟的病,所以才急着要走,对吧?”

  “是。”

  “你在公司也带了五年了,也算是有感情。我呢,也不是不让你

走,更不是为难你,就是想让你先等一等,现在公司在个关键时刻。

许多事都需要你照看着。你现在贸然的辞职,也很难找到差不多薪酬

待遇的工作。还不如多等一等。”

  “我不是为了钱才要离开。”

  谢辞远笑道:“可是钱能让你留下来。你有没有认真读过你的劳

务合同。我这里有个模版,你看一下第四章第十六条,看一下。”沈

研接过文件,一目十行扫过去,第四章是关于员工义务的。第十六条

是如果乙方有意隐瞒健康状况,包括《临床疾病诊断手册》第三大项

第十五小类及其附录上的所有疾病。甲方就可以单方面解除劳务合同

,并且向乙方索取赔偿。

  “第五版《临床疾病诊断手册》第三大项第十五小类是关于迪内

热综合症,其附录包括了心因性敏感者,和非敏者。所以沈秘书,你

也算是隐瞒健康状况了。如果你执意要走,说不定我们就要找你索赔

了。”

  “这不合法吧?”

  “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你签字了,公司有律师团。实在不行,我

们可以上法院。不管是输是赢,你真的有这么多时间耗在上面吗?”

  “那谢总您的意思是什么?”沈研僵笑着,暗地里骂着,资本家

就是资本家,在这种地方玩阴的,活该弟弟是个扩音喇叭。

  “你怎么看我弟弟?”

  “梁总人很好,可是不适合管理公司。谢总您显然也知道这点,

但还是让他上了,说明您的现在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你觉得他不合适,那就帮他成为那个合适的人。我和你直说了

,这次车祸我没什么大碍,但检查出来身体有些问题,接下来要动个

手术。术后需要修养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不能管理公司,都要让我

弟弟顶上,这个消息对外都是瞒着的,不然股价受影响还是小事,人

心浮动,内忧外患就麻烦了。”

  “我明白了。”沈研清楚自己知道了这内情,就轻易不能脱身了

  “我现在可以明着和你谈条件。我现在有三件事需要你做,第一

,有位虞总下个月飞过来签合同,顺便看看我们公司的情况,不单是

这一次的项目,还有以后的合作。这家伙是个笑面虎。我弟弟肯定架

不住,你帮着招呼他。第二,公司里一直有人虎视眈眈的,你帮我弟

弟和他周旋,千万不能让他的身份暴露。第三,他从小到大都没什么

朋友,也没什么社交,你想办法多陪陪他,尽量让他过正常人的生活

。”

  沈研不声响,谢辞远继续道:“当然,我也不会亏待你,只要你

愿意留下来,你的过去,我会继续帮你保密,并且可以按入职十五年

以上的管理层待遇给你分期权。换句话说,我能让你财务自由。等时

间一到,你想走想留,想做什么,我也不会拦你。这个条件你再考虑

一下吧。”

  沈研笑道:“不用考虑了,我现在就给您答复。”她暗地里撇嘴

,想着自己是受过教育,有能力,有坚守的人。难道会这么轻易就被

钱打动,一下子就抛弃底线动摇了?当然不会,除非钱给的够多。“

公司这么多年的栽培,也让我对这里有了感情,现在既然是一个关键

时刻,我当然不能就这么走了。谢总您有什么吩咐,我都会照办的。

  “那就好,沈秘书你办事,我一向都很放心。你替我盯着我弟弟

些,他有什么动静,你及时向我汇报就好。”

  沈研憋了一肚子气回家了。她也懒得回公司再见梁南风,又不想

把谢辞远那里受的气撒在他身上,索性给自己放了半天假,反正也是

他同意的。上楼时,她还遇到楼上的包工头。是个理平头的凶悍男人

,很不高兴地瞪着她,“你是不是住在我们楼下?”

  沈研道:“对。”

  “那今天的几个举报电话是不是你打的?”

  “不用太感谢我。”沈研假笑着,冷冰冰道:“关心市容环境,

防止噪音扰民,是我们这种好公民该做的。”

  她没理睬身后咬牙切齿的咒骂声,径直上了楼。赵小竹还没下班

,她匆匆洗了个澡,身心俱疲倒在床上,蒙头就睡。

  到晚上六点,她被电话铃声吵醒,是梁南风打来的,他让她帮忙

买些胃药,他在职工食堂吃到食物中毒了。

转载自公众号:南园书楼

主角:沈研 梁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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