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飞过只留下一片羽毛: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1)

题图:Jochen Lempert

《候鸟的勇敢》是迟子建出版于2018年的小说,在这部小说里,她以一支莽莽之笔写下一座东北小城里的浮沉烟云。在不断变化的社会环境里,来自候鸟的谛视折射出了这座小城里人心的变化。他们的生活平淡琐细波澜不惊,却又充满惊奇。今天我们推送南京师范大学教授何平的评论文章,以及《候鸟的勇敢》第十章节选。雪见艳阳,化于无形。候鸟迁徙下的人间正是我们的此刻,元宵佳节,唯愿珍重。

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

——读迟子建《候鸟的勇敢》

文 | 何平

*本文经作者授权转载,因篇幅所限,略有删节

小说题目“候鸟的勇敢”很容易让人想到近些年流行的生态小说。但按照我对迟子建创作的了解,没读小说,几乎就可以肯定迟子建不会写一本流行的生态小说。迟子建小说的边地,山川草木鸟兽虫鱼曾经和人间无隔,也就这几十年这个边地正在被“现代“侵犯。这种侵犯在《候鸟的勇敢》是贪婪物欲激发的暴力和杀戮。候鸟这些古老的鸟类物种被动地成为“当代的候鸟“。他们的勇敢既是要感应到生命的密码,漫漫长旅不至于迷失,同时也要应对他们面临的“当代问题”:如何逃脱人类的杀戮?现代文明进程使得人类自我膨胀地以为有能力将宇宙万有全部收编为人的问题和当代的问题,而文学和作家的意义在这一方面应该恰当地站在人类肆意妄为征服世界的反面,选择做一个警醒者和批判者,即便无能为力,也去做一个挽歌和悲歌的书写者。所以,迟子建会写《额尔古纳河右岸》那样的挽歌,凭吊行将消逝的古老文明和生活方式。同样,《候鸟的勇敢》写“没有逃出命运的暴风雪“的两只东方白鹳也是一曲苍凉的悲歌。

其实,除了挽歌或者悲歌,文学还可以书写人作为卑微者向山川大地学习,书写自然界作为人界的启示录,我们姑且将人从自然分离出来。《候鸟的勇敢》就是一部自然启示录,一边是人对自然的屠戮,一边是人对大地万物的感应和悟道。在中国一众作家中,迟子建是可以单独地被称为“自然的女儿”。只要涉笔北方边地,迟子建几乎所有的小说都要把人事安放在四季风景轮转的山川大地,《候鸟的勇敢》也不例外。小说从春天起笔,先写的不是候鸟,是春风的勇敢。“早来的春风最想征服的,不是北方大地还未绿的树,而是冰河。那一条条被冰雪封了一冬冬河流的嘴,是它最想亲吻的。但要让它们吐出爱的心语,谈何容易,然而春风是勇敢的,专情的,它用温热的唇,深情而热烈地吻下去,就这样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心无旁骛,昼夜不息。”“然而春风是勇敢的,专情的”,如果小说家的每一部小说都会有一个或几个主题,那勇敢和专情会是迟子建写《候鸟的勇敢》首先想到的吗?

读完《候鸟的勇敢》,我相信是的。候鸟为什么是勇敢的?小说的勇敢和专情被迟子建并举,而这是自然界要教给我们的。不只是专情,爱意最靠近的是死亡。小说写张黑脸和德秀师父第一次交欢后,德秀师父为了消磨时间,边走边下到沟塘去看花草。“德秀师父以往只注意到蝴蝶的美丽和自由,没想到它还这么风骚!它这搂搂,那亲亲,不犯戒吗?最后她想明白了,蝴蝶犯戒和不犯戒,终不能获得长生。到了深秋,它们的花裙子就候鸟飞过只留下一片羽毛: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2)七零八落了,不能再飞,在林地像毛毛虫一样蠕动,瑟瑟发抖,等待死亡。如此说来,它们风华正茂尽情欢娱,等于积攒死亡的勇气,有啥不可饶恕的呢?……“从花草虫蝶懂得爱意,汲取死亡的勇气。张黑脸和德秀师父成为会爱的人,他们的第二次交欢成为对自然回馈和报答,甚至成为自然草木,“这只手就松懈下来,乖顺下来,成了他荒寒手掌的一把温暖的柴草。“在这里,自然不只是人休戚与共的生命共同体,自然作为人类最原始的老师教给我们坦然爱和死亡的勇敢,也见出我们的虚弱,候鸟迁徙凭借的是翅膀,而依赖飞机、火车和汽车的候候鸟飞过只留下一片羽毛: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3)鸟人却是瓦城最经不住疾病袭击的两个人。

自然启示录是一个永恒的文学母题,因为一代有一代,一人有一人的蒙昧和困惑,往往习惯于求诸自然,有所裨益,或者惩诫,而且当人最无力改变命运的时刻,自然成为幻想中的那个反抗者,就像小说写到的候鸟的神话。向山川大地学习,迟子建不是第一个,当然她也不是最后一个自然启示录的书写者。迟子建有自己的时代,也有自己的迷惘和困惑,“自然的女儿“和自然有着更多的声息相通之处,俨然一个自然的通灵者。写《候鸟的勇敢》这样的小说,对迟子建而言,候鸟飞过只留下一片羽毛: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4)三四十年的写作史,时间使然,本性使然,只会越来越朴素。不只是《候鸟的勇敢》,前两年的《群山之巅》就已经如此了。这世界该看的看了,能经历的差不多也该经历。行到水穷处,普通人说认命,作家则是意识到局限。当此时,一个好的作家应该早就不需要玩弄巧智唬人,他们只要把自己看的和经历的,感受的和想清楚的,如实如常地娓娓道来。自然也有感受不到,想不清楚的,那就让它们“不到“或者“不清楚”,就像《候鸟的勇敢》为情所困的张黑脸和德秀师父,“他们很想找点光亮,做方向的参照物,可是天阴着,望不见北斗星,更没有哪一处人间灯火,可做他们的路标。”他们只是普通人,他们陷入了迷途和困境,是不会有诗人的“天问“。也许迟子建可以有天问,但迟子建还是顺势而为作普通人的念想。这之前的《群山之巅》也是这样,小说最后的一句话是“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而一个小说家,除了把这种迷途和困境,这种无路可走诚实地写出来,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对文学批评的从业者而言,我几乎不知不觉地忽然觉悟到“重新做一个普通读者”的阅读乐趣。所以,我读小说会像普通读者那样去关心小说怎样结束?人的命运怎么样?当然我也会想小说中出现的那么多人物,小说家为什么让此人不是彼人“活“到小说最后?像《群山之巅》是单夏和安雪儿,《候鸟的勇敢》是张黑脸和德秀师父。一般说,能够走到小说最后的那些人都被迟子建灌注了更多的眷念和不舍得。如果在更早的年轻时代,迟子建,至少小说中的迟子建是相信有办法的,她可以调动文学的幻术,许给悲凉世界一抹温暖的亮光。

阅读迟子建的早期小说,你能够时刻感到汉语之优雅对日常生活之美的发现和打开。这是迟子建的长处,但往往是读者耽于这些精致、唯美的段落,而忽视迟子建小说更有曲折、深幽所在。于是长处却又成了一种碍事之短。因而,我们必须指出,迟子建对世界执守善良愿景,愿意给世界以完美,给人以希望,骨子里深藏的却是对世界和人残缺的洞察。换句话说,迟子建的小说世界差不多都是从世界是不完善、不完美开始想象和书写的。在一个周遭充塞着丑恶和苦难的世界,如果不调动文学的幻术,文学如何直面并叙述丑恶和苦难?在一个大动荡的时代,迟子建怎么能生生地从残缺、苦难处出发而归于弥合和温情呢?《一匹马两个人》《雪坝下的新娘》《微风入林》《一坛猪油》《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第三地晚餐》《额尔古纳河右岸》《鬼魅丹青》《白雪乌鸦》《晚安玫瑰》《群山之巅》《候鸟地勇敢》......这些小说,迟子建的焦虑、惘然、忧戚和伤怀浮动。与此同时,迟子建的小说开始出现化解不了的冷硬和荒寒。在巨大的变动和毁坏面前,人性之善还能卫护我们的最后家园吗?人类能够从自然获得启示,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出精神迷失?《候鸟的勇敢》确实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

作为一个大变局的中国和世界生活和写作的作家,一个对世界抱有信仰的作家,迟子建的焦虑、惘然、忧戚和伤怀可以成就“经典”或者“样本”。一方面,“故乡对迟子建而言,可谓恩重如山。”《额尔古纳河右岸》、《群山之巅》、《候鸟的勇敢》都有着迟子建自《北极村童话》以来成长记忆中故乡山川风景人事的影子;另一方面,也许更重要的是,二00二年五月,迟子建丈夫因车祸去世。对迟子建而言,这是“与生命等长的伤痛记忆”。经此创痛,迟子建多了“沧桑感”。这种“沧桑感”在迟子建刚刚经历失去爱人的痛苦后,小说有一种“与温馨的北极村童话里决然不同的,粗粝,黯淡,艰苦,残酷,完全可以称得上绝望的生活”,一直到她写作《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迟子建开始具有“将自己融入人间万象的情怀”,和大众之间的阶层阻隔和心灵隔膜被打破和拆除。迟子建“凭直觉寻找他们,并与之结成天然的同盟”。蒋子丹认为此时的迟子建“对个人伤痛的超越,使透心的血脉得与人物融会贯通,形成一种共同的担当。”正是这种“共同的担当”使得《额尔古纳河右岸》、《群山之巅》以及《候鸟的勇敢》都是“有我”、“有迟子建”的写作,迟子建将自己的心血浇灌到小说。所以,苏童认为迟子建:“宽容使她对生活本身充满敬意。”正是这种“充满敬意“,迟子建可以任性诚实地在近些年的小说,包括《候鸟的勇敢》让自己保留对世界想不清楚的迷惑和迷茫。

迟子建敏感地意识到新的家族关系如何伸展着它们的触角和神经,进而改写普通人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这种改写从人界扩张到自然界。人对自然的改写和改造不是近代的事情,人的自觉史是和人对自然的收编史同时发生的。《候鸟的勇敢》隐匿着一个主题是:谁能成为勇敢的候鸟?而一旦人成为自然的改写者和改造者,自然律能不能挣脱出人律?而且人律本身也是征服和收编史,就像《额尔古纳河右岸》山林文明的消逝。这个问题深究下去,必然会是世界更大的幽暗。卑微者命运上升的阶梯依靠的家族的地位显赫者,或者选择作为以恶易恶者。迟子建不可能成为丛林法则的拥趸,那文学到此为止,除了揭示恶与病痛;除了发出卑微者的生命微光;除了文学的慰藉、疗愈和救济,能不能更有力?进而,自然还能成为我们的老师?自然又如何教育着我们?而且迷失的我们还能感应到自然的教诲?迟子建相信山川大地,也肯定人的生命微光,就像小说中张阔对德秀师父与父亲的宽恕。《候鸟的勇敢》因为“个人纪念“意义的微妙平衡,有效地使得小说在道德训诫和现实批判的可能性之外,生长出更丰盈值得纪念的私人性和私密性。我相信一个好的小说家更深阔的社会问题,其起点应该是与个人痛痒相关的问题。从这种意义上,迟子建的文学价值远远没有被我们揭示。

2018年儿童节随园西山

the end

《候鸟的勇敢》节选

两日阴雨后,天放晴了。住在木房子的三个人,体温正常,身体无不适症状。蒋进发每日除了吃和睡,戴着口罩上几趟茅房,就是摆扑克牌。张黑脸一旦做好饭,周铁牙会劝他出来吃点,说是热乎的总比罐头饼干强。可蒋局长总是隔着门说他血脂高,趁此减肥,坚决不与他们同坐。周铁牙无所事事,就和张黑脸下军旗解闷。张黑脸常用自己的连长来吃他的军长,还让司令去抠自家的地雷,带给他片刻欢乐。而张黑脸每到饭点,会准时点起烟斗,到院子站站,伸着脖子朝娘娘庙方向张望,一看到小山那边炊烟飘荡,他会眉头舒展地说:“哦,姑子们吃斋呢。”他将烟斗抽得吱吱响,无限陶醉的样子。

到了隔离的第四天早晨,一辆警车驶入管护站,宣告隔离解除。

瓦城本无神话流传了,但这起荒诞的禽流感事件发生后,它不仅成为了瓦城人的话题中心,而且演绎了多个版本的神话,口耳相传。而神话的主角,是候鸟。

原来被误诊为瓦城首例患有禽流感的患者是邱老——林业局长邱德明的父亲。他吃了周铁牙送的两只野鸭后,咳嗽不止,胸闷异常,高烧不退,陷入半昏迷状态。家人将他送进医院急救,医生为他做了全身检查,发现他痰中带血,肺部大面积感染。瓦城医院的实验室,还没有鉴定禽流感的能力。但医院根据邱老血常规报告中白细胞数值的急剧降低,三十九度以上的持续高烧,以及邱老家人说他到过宰杀候鸟的场所(至于这场所在哪儿,邱老家人当然没说),院方给出的初步诊断是邱老得了禽流感。他们立即对邱老实施隔离救治,并对患者密切接触者实行居家隔离观察。所以那几天瓦城林业局办公室,是看不见局长邱德明的。与此同时,院方采集邱老血液和鼻咽分泌物的样本,专人送至两百多公里外的市医院,请求上一级医院技术上的鉴定,做病毒分离。

候鸟飞过只留下一片羽毛: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5)

邱老患了禽流感,邱局长一家隔离观察的消息,是投向瓦城春天的一枚重磅炸弹。感到危机的,是暗中吃野鸭的人,当然他们对外都不敢说是周铁牙带来了野鸭。先是罗玫副局长带着母亲周如琴去医院就诊,谎称她母亲一周前去管护站探望弟弟,接触过候鸟。很奇怪的,周如琴也开始咳嗽,低烧,而罗玫嗓子哑得说不出话。跟着是福泰饭庄的老板庄如来,被担架抬到了医院。他说有人卖给他一只野鸭,他食用后头痛难忍。他体温正常,但自称浑身发热,肌肉酸痛,视物模糊,无法走路。

庄如来在瓦城是个有钱的主儿,除了福泰饭庄,还拥有一家歌厅和一个屠宰场。他与瓦城历任公安局长,都能结为铁哥们,所以他开的歌厅涉毒涉黄,也无人敢查。庄如来在海南岛的琼海和东方,都有房产。而且,他明目张胆养了个“小”,这个“小”,与他法律意义上的老婆,相处安然。庄如来出国旅游,身边总是带着两个女人。他喝醉时,常与人炫耀他的所谓两房太太的和谐。庄如来贪恋珍稀野味,狍子野猪野鹿野兔他常食,他还吃过熊肉、猞猁和狼肉。都说开河的野鸭美味,所以每年春天,夏候鸟迁徙而归,周铁牙总要搞几只给他。当然,他会付给他钱,说是给他的酒钱,实际是买的托词。而周铁牙拿野鸭给他,明明是卖,也不说卖,只说送给朋友尝鲜。庄如来食肉之猛,在瓦城也是出了名的,盛传他吃烤串,一顿能吃五十串羊肉,二十窜鸡肉,外加十串腰花。他吃猪蹄,一次能吞下十只。他不爱吃青菜水果,他身边的两个女人,为了他的健康,练就了炒青菜和榨果汁的好手艺,哄小孩子似地喂他。庄如来一米候鸟飞过只留下一片羽毛: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6)七二的个子,体重却有一百八十斤,患有高血压和心脏病。他说一定要在医院隔离观察,万一在家发病,不会得到及时救治。

听说邱老、周如琴和庄如来先后入院,可能感染了禽流感,检查站的老葛慌了。他明白周铁牙带进城的野鸭,是被这些人享用了。而他当初登上箱式小货车,与野鸭也有密切接触。因为他用手机偷偷拍摄了视频,想以此要挟周铁牙,求他找罗玫副局长,给女儿安排个正式工作,否则将其在网络公开。谁知计划未行,风云骤起呢。当候鸟飞过只留下一片羽毛: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7)政府将候鸟保护区内的管护站和娘娘庙,列为暂时隔离区时,老葛甚至以为这两个地方的人,都已往生。若周铁牙死了,他掌握的视频资料,也就毫无价值了。老葛觉得自己太倒霉了,他不敢去检查站上班了,请了病假,怕进医院花钱,将实情说与老婆,在家自我隔离。他庆幸这段女儿住在幼儿园,无被传染的风险。

老葛与老婆各居一屋,他滥服中药,什么板蓝根、桑菊片、牛黄解毒片、六神丸、鱼腥草胶囊,一把一把吞服,吃得作呕,一天恨不能测二十次体温。他通过候鸟飞过只留下一片羽毛: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8)微信,先是得知了邱老的死讯,接着是庄如来。这两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之死,让他觉得自己在劫难逃,他准备立遗嘱。当他写完“遗书”二字后,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无甚交待的,他没有遗产,有的都是麻烦。女儿工作无着落,也没对象;儿子大学未毕业,将来若留在城市,也买不起房,该如何生活?他老婆倒是强壮,极少生病,五十多的人了,做计时工攀高擦玻璃,从未闪失。有时她去有钱的单身男人家干活,老葛就很吃醋,总是拿话敲打她。她老婆直肠子,会说你瞎琢磨啥呀,我的手跟锉刀似的,皮肤又糙,满街的水灵姑娘,谁会拿个半大老太婆寻开心?老葛较劲,说你这把岁数了,奶子还那么挺实,我能不担心吗?有钱人睡惯了水灵姑娘,就像仙桃吃腻了,换换口味,啃啃老甘蔗,咋没可能呢!老葛想他万一死了,以老婆的温顺、吃苦耐劳和好体格,一准能再找一个不错的人。这样一想,觉得他不能死,不能让老婆成了别人的。而他心理失衡的还有,当他告诉她自己可能会死,她没哭不说,也不慌张,老葛怀疑她对自己的忠心。不过他吩咐她买什么药,她还是立马去药店。

老葛在假想的死亡线上苦苦挣扎之际,禽流感警报解除,他就像霜打了似的,精神头顿失,一头扑倒在床,蒙头大睡。醒来后奔向灶房,老婆已为他包了一帘韭菜饺子。他就着烧酒,吃了一盘饺子后,呜呜地哭。她问他哭啥?他说写遗书时,发觉他对这个世界没啥可遗留的,作为男人,是个废物,觉得悲哀。老葛质问老婆,为啥她知道实情后,一点也不为他的性命担忧,难道她盼着他死吗?她老婆淡淡地说,周铁牙干的是坏事,可你偷拍人家,干的也是坏事,咱闺女不能靠这个去找工作,让人戳脊梁骨。她声称干了坏事的人,死不足惜。老葛听了她的话,寒毛直立。

老葛本想跟老婆辩驳,在这世上,由于他无财富的根基和权力的荫蔽,虽然看似和周铁牙是一个阶层的,实则不是。他的卑鄙和周铁牙的卑鄙,性质不同。那类人的卑鄙深入骨髓,他的卑鄙是被逼无奈。可对有重生感的他来说,活着最重要,不想计较什么了。

老葛不自觉地加入了瓦城人宣扬候鸟功德的行列。

邱老疑似感染禽流感病发后,邱德明与罗玫私下通话,他们认定是周铁牙送的野鸭惹的祸,怕疫情扩大而失控,被追究领导责任,便将候鸟活动区域的管护站和娘娘庙,作为隔离场所,派专人前去防疫,并启动公共卫生事件四级响应预案。谁料市里传来的邱老送检生物样本的检测结果,并未分离出禽流感病毒,但邱老病情持续恶化,最终陷入重度昏迷,终于不治。而庄如来脑干大面积出血,也未能抢救过来。这两个人,一个死于重度肺炎并发多脏器衰竭,一个死于脑出血,与候鸟毫无瓜葛,所以他们很快解除警报。周如琴出了院,邱德明低调处理了父亲的丧事。

邱老仰仗儿子的权杖,多年来随候鸟节奏迁徙,过着富贵日子;庄如来身家过亿,平素在瓦城呼风唤雨,很少有摆不平的事情,这两个人的去世,让那些底层的平民,尤其是非候候鸟飞过只留下一片羽毛: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9)鸟人窃喜,他们相信是候鸟杀了他们,禽流感真实地发生过了。

候鸟飞过只留下一片羽毛: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10)

也不知从何时起,拥有漫长冬季的瓦城,阶层的划分悄然发生了改变,除了官人与百姓、富人与穷人这些司空见惯的划分,又多了一重——候候鸟飞过只留下一片羽毛: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11)鸟人与留守人的划分。瓦城本来是一条平静流淌的大河,可是秋末冬初之际,这条河陡然变得一半清澈一半浑浊,或是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泾渭分明。生活在本地的候候鸟飞过只留下一片羽毛: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12)鸟人纷纷去南方过冬了,寒流和飞雪,只能鞭打留守者了。都说乌鸦叫没好事,所以这黑衣使者很不受瓦城人待见。但那些莺歌燕舞的鸟儿秋日南飞后,乌鸦却不离不弃地守卫着北方。留守人知道乌鸦是留鸟后,对它万分怜惜。而乌鸦也不惧怕人了,它们冬季找不到吃的,常来居民区的垃圾堆觅食。好心人会故意撒些甘美的垃圾,面包渣、碎肉皮、鱼骨、玉米之类的款待它们。留守人与乌鸦建立了亲密关系,近些年瓦城上空的乌鸦也就越聚越多,一群一群的。它们冬季爱去居民区的垃圾堆,夏季则追逐着路边烧烤摊,因为食客饱餐之后,人潮散去,它们总能在寥落灯影里,找到丰盛的夜宵。

候鸟飞过只留下一片羽毛: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13)鸟人春夏回到瓦城消暑时,抱怨这小城怎么被乌鸦环绕了,留守人会反唇相讥,说乌鸦咋了,乌鸦不嫌贫爱富,生在哪个窝就在哪个窝过活,不挪窝的鸟才是好鸟!

留守人因此而不喜欢迁徙而归的候鸟,觉得它们是一群贪图享乐的家伙,只知流连温柔美景,是鸟中的富贵一族。然而邱老和庄如来的死,让留守人爱上了有着漂亮羽毛和美妙音色的夏候鸟,据说这两个人的死,是因感染了它们携带的病菌。为什么它们会袭击邱老和庄如来?毫无疑问,候鸟是正义的使者。

演说这类候鸟神话的,是东市场的各色业主,是平安大街出苦力的人——颠勺的、剃头的、修鞋的、卖油的、扎纸花的、炸油条的、做棉活儿的,是城郊低矮破败的平房中久病的人,落魄的人,有冤难诉的人。他们在杂乱的市场,肮脏的小巷,候鸟飞过只留下一片羽毛: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14)三三俩俩地聚集在一起,嘁嘁喳喳传播着候鸟惩恶扬善的动人故事。在这样的故事里,候鸟有时是白鹳,有时是野鸭,有时又是天鹅。但它们在传说中,一律是神派来的光明使者,它们的翅膀,是扶贫济困、匡扶正义的旗帜。它们牺牲自己的肉身,以疾病为利剑,刺向人间恶的脓包,铲除不平。

他们歌颂候鸟的羽毛,是月亮神亲手缝制的吉祥袈裟;他们歌颂候鸟的尖爪,是太阳神培育的稀世花朵;他们歌颂候候鸟的嗓子,是风神赐予的完美歌喉;他们甚至歌颂候鸟之遗矢,是天庭撒向人间的糖果。以前他们议论,说人生本来是冷暖交织的,可候鸟怕热又怕冷,冬天飞走避寒,春夏飞来避暑,十足的孬种,可现在他们却逢人赞颂候鸟的勇敢!

无论如何,生命的逝去总归让人伤感,哪怕死者曾作恶多端。瓦城留守人对邱老和庄如来之死,这种近乎狂喜的表现,令所有的候候鸟飞过只留下一片羽毛: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15)鸟人感到恐慌。他们发现,他们再去街上时,投向他们的目光不再是羡慕,而是鄙夷。候候鸟飞过只留下一片羽毛: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16)鸟人买东西时,小商小贩随意加价,若与之讨价还价,他们会讥讽说,留着那钱能花着吗?别像邱老和庄如来似的,人死了,钱一堆,没处花了!

候鸟的神话广泛传播的时候,庄如来活着时相安无事的妻子和情人,打起了遗产分割官司,一时成为人们议论的中心。两个人相互告对方,大老婆说她是正牌的,所有遗产应归她和孩子所有,小老婆说她虽没跟庄如来领证,但为他偷着生了个男孩,都八岁了,由娘家母亲带着,要求做亲子鉴定,分走一半的遗产。这出闹剧,无疑比电视剧还夺人眼球。人们说庄如来的名字改得不好,以前他叫庄来顺,嫌其土气,改为庄如来。如来是佛,娘娘庙的师傅们,谁敢在法名中自称观音?庄如来胆大包天取了这个名字,贱命担待不起,就是作死。在某个版本的候鸟神话中,一只野鸭化身一个绝色美女,半夜出现在庄如来床前,陪他睡了三天三夜,耗尽他的气血。瓦城中传颂这类神话的,多半是女人。而男人们更愿意相信另一个版本的神话,一只天鹅带来了天河的美酒,庄如来是贪杯醉死的。

继《群山之巅》后,

茅盾文学奖得主迟子建最新小说力作!

候鸟飞过只留下一片羽毛: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17)

《候鸟的勇敢》| 迟子建 | 人民文学出版社

没有人比迟子建更能击中那些世情中的善恶

过了凛冽的寒冬,南下的候鸟就要北归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起,瓦城里的人像候鸟一样爱上了迁徙。冬天到南方避寒,夏天回到瓦城消暑。对于候候鸟飞过只留下一片羽毛: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18)鸟人来说,他们的世界总是春天的。能走的和不能走的,已然在瓦城人心中扯开了一道口子。

每到这时,金瓮河候鸟自然保护区管护站的张黑脸便会回想起自己曾在一次扑打山火时路遇猛虎,幸得白鹳相护,躲过一劫。而管护站站长周铁牙则会伺机逮上几只野鸭,带回城里,打点通路。

一场疑似禽流感的候鸟飞过只留下一片羽毛: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19)风波爆发,令候鸟成了正义的化身。在瓦城人看来候鸟怕冷又怕热,是个十足的孬种。可如今,人们却开始称赞候鸟的勇敢。小城看似平静安逸,却是盘根错节,暗流涌动,城外世外桃源般的自然保护区,与管护站遥遥相对的娘娘庙都未曾远离俗世,动物和人类在各自的利益链中,浮沉烟云……

候鸟飞过只留下一片羽毛: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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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鸟飞过只留下一片羽毛:谁能感应到山川大地的教诲(21)

在这样的时刻,文学大师的句子就是给人心力量的那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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