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自驾到喀纳斯(就是我们的大山)(1)

从亚美尼亚通往纳卡的公路 (王在田/图)

四年前的九月末,我行驶在亚美尼亚东南部的山间公路上,前往尚未被国际社会承认的纳卡共和国。

亚美尼亚本是位于高加索以南、小亚细亚以东、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以北、伊朗高原以西的文明古国,也是世界上第一个基督教国家。由于地处亚欧文明交界处,受到伊斯兰文明和俄罗斯的双重挤压,曾经煊赫一时的区域大国亚美尼亚于19世纪亡国,西亚美尼亚被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征服,东亚美尼亚则被沙俄控制。一战后虽然经历了短暂的统一和独立,很快又被土耳其与苏联联手入侵并瓜分。

今天的亚美尼亚共和国仅涵盖东亚美尼亚,于1991年苏联解体之际独立。然而,仅这半壁江山比起当年被苏联侵占时又少了两大块,一块是纳希切万,另一块就是我要去探访的纳卡共和国。

广州自驾到喀纳斯(就是我们的大山)(2)

外高加索地图 (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被苏联吞并的东亚美尼亚在地图上原本呈现为沿西北-东南方向延伸的不规则哑铃形,北面是格鲁吉亚,东面是阿塞拜疆,西面是土耳其,南面是伊朗。为了稳固南部边境,与土耳其和伊朗两个伊斯兰国家修好,苏联一方面把亚美尼亚西部重镇卡尔斯连同其千年古都阿尼一并割让给了亚美尼亚的世仇土耳其,另一方面又把亚美尼亚东南部两处重要河谷划给了阿塞拜疆加盟共和国,这两处河谷就是纳希切万和纳戈尔诺-卡拉巴赫(简称“纳卡”)。苏联这么做,一是因为阿塞拜疆族是突厥化民族,与土耳其人文字相通,二是因为阿塞拜疆原属波斯,阿塞拜疆族主体上属于什叶派穆斯林,与伊朗宗教信仰相同。在苏联国家内部牺牲亚美尼亚,增益阿塞拜疆,有利于平复土耳其和伊朗两国对于非我族类而又扩张成性的俄罗斯的敌意,促进边境和平。

这么一来,原本哑铃形的亚美尼亚加盟共和国变成了蘑菇形,其东南部山区成为狭长的菌柄,最窄处不足30公里,被隶属于阿塞拜疆的纳希切万和纳卡从两翼紧紧夹住,而纳希切万则成了阿塞拜疆本土隔着亚美尼亚的飞地,苏联时期这并不是问题,但苏联解体后就意味着来自阿塞拜疆的补给品必须绕道故国伊朗才能抵达纳希切万。

亚美尼亚从历史归属角度希望收回这两块土地,鉴于纳希切万的人口结构已演变为以阿塞拜疆族为主,亚美尼亚更热衷于收回本族居民占比高达80%的纳卡地区,这也有利于拱卫其东南国境;反观阿塞拜疆则从法理角度不愿归还,况且纳卡山区位于阿塞拜疆政治经济核心地区库拉河谷南侧,如果亚美尼亚居高临下占据纳卡,就有可能对阿塞拜疆腹地产生军事威胁。

两国互不信任,进一步引发了国内的民族矛盾:纳卡自治州早在八十年代就要求脱离阿塞拜疆回归亚美尼亚,纳卡州人大曾以110票对17票的压倒性优势通过回归亚美尼亚的提案。苏联解体后边疆大乱,纳卡州的阿塞拜疆族害怕遭到亚美尼亚族清洗而纷纷逃往库拉河谷,而居住在库拉河谷的亚美尼亚族则切实遭到了周围阿塞拜疆族的仇视和袭击,仓促间逃离家园迁往亚美尼亚,重演了印巴分治时期印度教徒与穆斯林教徒在双向逃难过程中酿成的人道主义惨剧。

1991年12月10日,纳卡州举行全民公决,99.98%的选民同意回归——此时留在纳卡州的阿塞拜疆族人口已经锐减,作为少数民族抵制此次公投。亚美尼亚军队开入新成立的纳卡共和国协防,与阿塞拜疆国防军以及来自周边伊斯兰国家的志愿军展开了长达两年多的武装冲突,造成数千名军事人员伤亡与数十万难民无家可归。1994年5月双方在俄罗斯调停下停火,此后军事对峙至今。纳卡共和国名义上仍属于阿塞拜疆,但实际上仅能从其母国亚美尼亚进入。

广州自驾到喀纳斯(就是我们的大山)(3)

亚美尼亚边境的纪念碑彰显其基督教文化。 (王在田/图)

我从亚美尼亚东南部最大的城市Goris出发,朝东北驶向纳卡共和国首都斯捷潘纳克特。两地相距约九十公里,全是山路,前三十公里在亚美尼亚境内,道路较为平直。两国边境是一条河谷,在亚美尼亚一侧的山梁上有一座纪念碑,由此可以远眺河谷对面的纳卡山区,但见山峦起伏,植被稀疏,视线所及仅有低矮灌木。这里海拔不足一千米,并非高寒草甸,想是由于气候干旱,不利于树木生长。

下至河谷,进入纳卡地界,边界上并无哨卡,继续又行驶了将近十公里才抵达河谷东麓的Zabux边检站。边检官和颜悦色地给我解释了探访纳卡共和国的手续:入境时无需持有签证,抵达首都斯捷潘纳克特后去外交部办理落地签证和通行证,离境时向边检出示通行证即可——从亚美尼亚到纳卡的公路上并无任何路障拒马,即便直接驱车通过也无人阻拦,其实并没有办理签证的必要,这就成了我辈签证收集者们的打卡行为。

由此进入纳卡山区,盘山公路短促多弯,不少路段坑洼难行,开车颇为疲劳。所幸途中经过一座风格鲜明的亚美尼亚式教堂,停车稍事休息。教堂侧面有座营房,巡逻的军人看见我就过来热情地打招呼,他的军服臂章上赫然印着亚美尼亚的标志,得知我是来自中国的游客后,他用字正腔圆的英语对我说:欢迎来到亚美尼亚!

五十多公里的路开了将近一个半小时,翻过了两架山梁才抵达斯捷潘纳克特。这是一片群山环抱的盆地,斯捷潘纳克特就是依托盆地蔓生的一座山镇,镇中央是方方正正的棋盘式街道,周围则是沿着山坡肆意生长的街巷。这里仿佛是一座时光机,狠狠地把我从二十一世纪甩到了一座物质匮乏、暮气沉沉的苏联城市:街道整洁而冷清,筒子楼在经历了时光荡涤之后尽显其呆滞设计、丑陋外表和劣质做工,一看就是赫鲁晓夫时代的遗存;电线杆子上张贴着英武划一的军人海报,外观笨拙的拉达“经典款”逡巡于我的沃尔沃S80周围,真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广州自驾到喀纳斯(就是我们的大山)(4)

斯捷潘纳克特城郊,纳卡国旗与亚美尼亚国旗非常接近,展现了强烈的合并意愿。 (王在田/图)

广州自驾到喀纳斯(就是我们的大山)(5)

纳卡共和国外交部 (王在田/图)

纳卡共和国的外交部倒是坐落于一栋优雅的二层小楼中,我赶在六点下班前冲了进去。进门第一间办公室就是办理落地签证的,填张申请表就行,连照片都不用贴。签证官利索地开出了离境通行证,又递给我一张不干胶,上面印着合法停留21天的签证。这个做法很贴心:他考虑到我是旅行者,可能还要接着去阿塞拜疆,后者一旦发现我的护照上有纳卡共和国的签证一定不会放我入境——这就好像护照上有以色列签证的旅行者无法入境绝大多数伊斯兰国家一样——所以他给的是另纸签证。我笑呵呵地请他帮我把签证贴上护照,心里很清楚:在这本护照用完之前,我是甭指望去阿塞拜疆了。

纳卡签证费为3000德拉姆,约合45元人民币,使用亚美尼亚德拉姆结算。我乍以为纳卡直接使用亚美尼亚货币,但打听了一下才发现事情并非如此简单:纳卡名义上还是有自己的法定货币的,也叫德拉姆,币值与亚美尼亚德拉姆挂钩,汇率保持为1:1。纳卡德拉姆的纸币只有2德拉姆和10德拉姆两种,其中面值最大的10德拉姆仅合一毛五分钱人民币,这么小的币值当然无法用于流通,否则吃顿饭就得背一口袋钱。纳卡人日常使用亚美尼亚德拉姆作为流通货币,纳卡自己的德拉姆仅是一种主权象征,其现实意义是被集币爱好者作为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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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捷潘纳克特街头的苏式居民楼 (王在田/图)

那么纳卡为什么不直接与亚美尼亚合并,而要独立建国,发行货币,却又与亚美尼亚开放边界,依赖亚美尼亚军队保家卫国呢?

这其实也反映了苏联解体后众多分裂地区共同面临的窘境:如果纳卡直接成为亚美尼亚的一个州,那么阿塞拜疆就可以指控亚美尼亚军事侵占其领土,毕竟阿塞拜疆在法理上对纳卡具有无可争辩的主权。但如果纳卡独立建国,日久天长获得国际社会认可,到那时再通过全民公决与亚美尼亚合并,就可以实现和平过渡。

然而,这一构想虽然合理,在推行中却遇到了重重阻力:国际社会各有各的反分裂诉求,并不会轻易认可这种路径。阿塞拜疆的纳卡、格鲁吉亚的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摩尔多瓦的德涅斯特河左岸并称苏联解体后的四大飞地,均自行宣布独立,长期脱离了原本所属国家的管辖,但均未得到国际社会承认,只能抱团取暖,互相承认,成为一类特殊的政治实体。

广州自驾到喀纳斯(就是我们的大山)(7)

名为“We Are Our Mountains”雕塑 (王在田供图/图)

这几天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又围绕纳卡共和国的归属重启了停火26年之久的战争,让被新冠疫情困在国内无法出行的我回忆起了四年前的这段经历。我不禁想起了“纳卡”这个名字:Nagorno-Karabakh,nagorno是俄语,意思是山;kara是突厥语,意思是黑(喀喇昆仑山的“喀喇”就来自于kara);bakh是波斯语,也就是伊朗人最爱流连其间的流水花园。

这里是亚美尼亚人世代居住的山谷,被波斯人统治过,被俄国人占领过,如今是阿塞拜疆的领土,他们都在这块土地的名字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记,唯有亚美尼亚人没有。正如斯捷潘纳克特城北巨大雕塑的名字所揭示:“我们,就是我们的大山(We Are Our Mountains)”。

王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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