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诗亨利朗费罗《雪花》的翻译与赏析

作者: 吴明山

去年春天,拙译亨利朗费罗《雪花》发表,收到国内许多朋友的好评和支持,许多友人询问为什么我的译本与国内众多翻译大家们的翻译版本有很大的不同,为此我觉得有必要对这首美国历史上最伟大诗人的杰作作一次解读,还望广大读者批评指正。

亨利·沃兹沃斯·朗费罗(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1807年2月27日-1882年3月24日),美国诗人、翻译家, 是世界公认的美国最伟大的诗人。在他浩如烟海的诗篇中,《雪花》是一朵美丽绝伦的奇葩,简洁而清纯,优美而深邃,灵动而广博,令人回味无穷,深受广大读者喜爱。诗篇被翻译成几十种文字,中文译本数量众多,有杨德豫,王晋华,叶津,罗若冰等著名翻译家翻译的各种版本,现罗列如下:

雪花

朗费罗

从漠漠长空胸怀里逸出

摆脱了天上云衣层层叠叠,

向着枯黄而光秃的林木,

向着收割后的荒凉田野,

无声,舒缓,柔和:

雪花飘落。

像我们的悬想,暧昧朦胧,

骤然之间凝成了神妙的词句;

像忧郁的心灵,以苍白的面容

把重重心事披露出去:

忧郁的天穹在倾诉

内心的悲苦。

这是天穹挥洒的诗篇,

从容舒缓,用无声的音节写就;

这是“绝望”的秘密,长时间

藏在它浓云密布的心头,

现在才低声吐露:

向田野,向林木。

(杨德豫 译)

雪花

朗费罗

从大气中间,

从云彩霓裳的折缝里,

飘舞的雪花悄然

缓缓地降落下来,

落到已凋零呈褐色的林地,

落到已上冻的农田里。

犹如我们朦胧的遐想突然之间

在一种神圣的形式里得到表述,

犹如受扰的心灵通过苍白的脸

将自己袒露,

受到搅扰的天空

在宣示着它的悲痛。

这是大气的歌,

被无声的音节给予记载;

这是长时间地秘密地

郁结在云儿胸膛里的悲哀,

现在向树林和田野

低低地倾诉出来。

(王晋华 译)

雪片

朗费罗

飘降自云天的胸膛,

洒落自层云的裙裾飞旋,

落在光秃枯黄的林莽,

落在收割后荒芜的田园,

无声、舒缓、轻悄,

雪片飞降飘飘。

正像我们朦胧的幻想,

蓦地转为超凡的语言,

正像烦乱的心倾吐愁肠,

呈现出一副苍白容颜,

烦乱的天空显露

它心情的悲苦。

这是天空谱写的诗章,

以无声的音韵记载,

这是秘密的伤心绝望,

深藏于阴郁的胸怀,

对丛林园圃,

在低声倾诉。

(叶津 译)

雪花

朗费罗

从茫茫太空的胸膛里,

从云衣霓裳飘逸的折缝中,

朝着枯黄光秃的林地,

朝着收割后而休耕的田垄,

雪花徐徐降落,

既无声又柔和。

正如我们朦胧的遐想突然间

化成神奇的意念表达,

正如忧烦的心绪以苍白的脸

将自己重重心事表白,

忧烦的天空在倾诉

它感受的内心悲苦。

这是太空自由挥洒的诗篇,

以无声的音节慢慢写就;

这是失望的秘密,长时间

在疑云郁结的胸中勾留,

如今它低声细语吐露,

向着田野,向着树木。

(罗若冰 译)

以上各个版本语言优美流畅,意境生动清晰,内容基本一致,雅俗共赏。然而当我阅读诗篇原作时,我感到原作要比各种中文译本所表达出的意境更为优美,意义更加深刻。诗人的审美意识和辩证思维交相辉映,诗篇宛如曼妙的乐章,高潮迭起,令人情不自禁,我便鼓起勇气,斗胆翻译如下:

Snow-Flakes

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

Out of the bosom of the Air,

Out of the cloud-folds of her garments shaken,

Over the woodlands brown and bare,

Over the harvest-fields forsaken,

Silent, and soft, and slow

Descends the snow.

Even as our cloudy fancies take

Suddenly shape in some divine expression,

Even as the troubled heart doth make

In the white countenance confession,

The troubled sky reveals

The grief it feels.

This is the poem of the air,

Slowly in silent syllables recorded;

This is the secret of despair,

Long in its cloudy bosom hoarded,

Now whispered and revealed

To wood and field.

雪花

亨利 沃兹渥斯 朗费罗

从天空的胸怀中,

从她的被震抖的霓裳的云褶里,

从褐色光秃的林地之上,

从荒凉被弃的收割后的田野的上空,

默默的,软软的,缓缓的,

大雪降临。

正如我们许多忧郁的幻想

突然间以某种神圣的表情出现,

正如那颗困惑不安的心

确以一种洁白的面容作信仰的告白,

陷入困境的天空以此展露

它所感知的悲伤。

这是用无声的音节慢慢记录的

天空的诗,

这是长久贮藏在它那多云的胸怀里的

绝望的秘密,

现在正向树林和田野

低声吐露。

(吴明山译)

拙译的用词造句远未达到国内翻译大家们的译本的优美的程度,然而拙译采用直译的方式,严格根据原诗的用词一一对应汉语词汇,确保每一个单词都被译出,也确保不添加原诗中没有的词汇。严格根据原诗的句法结构一一对应汉语语法,不作任何额外的修饰和添加。因而拙译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夸张的修饰,是一个朴素的译本,因为我相信唯有准确的直译才能保持原作的美感。美不是翻译出来的,而是原作本身固有的。

诗篇分为三段。第一段直接描绘大雪降临的景象。诗人给世界提供一幅大雪纷飞的图画,画面取景是天空和田野以及林地之间的广阔空间。布景空旷,属于直接素描。诗人的独特之处在于整段在语法结构上其实只是一句话。诗人只用一句话描绘了整个降雪的过程,其中,“从天空的胸怀中,从她的被震抖的霓裳的云褶里,从褐色光秃的林地之上,从荒凉被弃的收割后的田野的上空,”只是一系列的介词短语,作为“大雪降临”这个主句的状语。所有这些状语都是用介词来引导,所以拙译用一个汉语虚词“从”来引导这些地点状语,而没有翻译成实句。如果将这些系列状语翻译成实句,有独立的主谓结构,那就违背了原作的语法结构和作者的创意。同样诗人用三个形容词来修饰‘大雪降临’这个主句,构成一种卓越的简洁美感。尽管诗人在原作中使用了两个不同的介词“out of, over”,译者只使用一个汉语虚词‘从’来引导这一系列的状语以营造一种简洁的意境和统一的效果, 创造一种一气呵成,雄浑一致的气势来衬托主句“大雪降临”的丰富内涵。同时译者将原诗的三个形容词“silent(沉默的), soft(柔软的), slow(缓慢的”译成三个叠词,“默默的,软软的,缓缓的,”以显示大雪降临的阿娜多姿的美感。

诗人第一段只用一句话简洁而优美地描绘了下雪这个景象,紧接着,第二段诗人就对这个景象作出了出人意料的理解。诗人写景不是为了纯粹的美感,而是为了揭示景物中蕴藏的或从中能够引导出的宇宙人生的意义。单纯描绘大雪降临的景色,无论多么美丽,多么精彩,其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诗人对雪景的认识不是界定雪壮丽,高洁,或清冷的性质,也不是说明雪对环境的美化或贡献:如何令大地冰封,披上银装,而是对雪这个现象作形而上学的探索,甚至作神学的思考:用美学的方法,将雪诗化,将天空人化,视天空为一个超级生命体,一个精神系统,一个有情心灵。天空并不是一个没有生命,没有情感,没有精神, 没有意识的冷漠无情的空空如也,更不是一个无知无觉的死的物质形态,诗人笔下的天空是一个有生命,有意识, 有幻想, 有表情,有悲伤, 有忧郁,有绝望,有困惑的敏感多情的巨大灵魂。而雪这个自然现象只不过是天空这个有情生命体表达自己情感的一种独特而美丽的方式。这正是诗人在第二段所要表达的思想。

天空为什么要下雪呢? 或者说为什么会有下雪这个现象发生呢? 诗人用两个出人意料的创意开始他的现象学的旅程。天空下雪这个物理现象被诗人比喻为“陷入困境的天空展露它所感知的悲伤”的一种方式。而诗人的天才之处在于这种表达悲伤的方式被赋予了一种神圣的意义。显然天空是神圣的,雪是圣洁的。 诗人没有将下雪这个自然现象世俗化,而是上升到神学的高度,构建神圣美学。 诗人借用人类表情的变化反映内心忧虑和困惑的现象来形容下雪的现象。除了朗费罗,从来没有人将人类的表情和面容与天空下雪这个现象联系起来。这是用抽象思维描述物质具象的典型范例。下雪这个物像不是一个天空恒常和固有的现象,而是一个生成着的事件,一个从无到有的变化。 为什么会有这个变化呢? 诗人的艺术创造力就表现在这里,诗人所创造的意象表明,作为有情生命的天空,内心遭遇不可解决的矛盾和困惑通过下雪现象显露出来,换句话说,下雪是天空遭遇困境甚或绝望所流下的美丽的眼泪。尽管悲伤,但高贵的天空依然以美雪来表达自己,留给世界圣洁,高贵和美丽的气质的形象。有什么比喻能够恰如其分地描述这个神圣的辩证运动呢? 诗人用人类的处境来形容天空的处境:尽管我们内心充满阴云般(cloudy)的忧郁,我们还是可以展现出某种神圣而高贵的表情的, 这就需要我们有勇气克服内心的幻想,痛苦,矛盾而以神圣的表情展示给世界,庄严而美好;尽管我们内心困惑不安,但我们在作神圣的信仰告白时却能够战胜内心的恐惧向世界展现出一种纯洁,洁白的面容。这两个奇妙的比喻,使得天空下雪这个自然景象具有了无与伦比的生命高度和神圣内涵,这是古今中外咏雪诗中闻所未闻的神圣美学思想:原来天空展露自己悲伤的方式是如此的美丽而神圣,尽管自己遭遇困境,但贡献给世界的依然是美丽和圣洁,真是感人至深。

本诗第二段构建的美学原则在第三段被推向高潮。 诗人从雪的现象学描述进入到对雪的形而上学探索,将天空为什么下雪这个主题发挥到极致。下雪现象的本质是什么呢? 雪的本质不是自然之物,而是表达情怀的符号:“这是用无声的音节慢慢记录的天空的诗,”是有情天空表达自己内心世界的浪漫诗篇。不仅如此,天空下雪的根本原因乃是那“长久贮藏在它那多云的胸怀里的绝望的秘密”。为什么是绝望的秘密呢?绝望的秘密令人费解,也是许多翻译家无法理解的,但却是诗人的非凡之处。古今中外从未有人想到或敢于想到“下雪”是天空陷入绝望的结果,只有中国的李白构思出下雪“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的奇妙意境与这个绝望的秘密略为接近,但意义却肤浅得多。这是怎样的一个秘密呢?秘密就是天空陷入令人绝望的困境而自我挣扎,自我努力,自我抗争,自我调整。困境本身使天空作出反应因而就有了大雪降临大地这个美丽的副产品,就像一个牡蛎遭遇一粒沙子侵入的困境所作出的反应,结果就生产出珍珠这美丽的副产品。正如运动是物体在空间中的矛盾的产物,下雪是陷入困境的天空绝望的产物。这就是隐藏在下雪现象背后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天空中蕴藏的辩证法,现在正向树林和田野低声吐露。

显然,如此深邃的意境,如此深刻的思想如果不是诗人用词准确是无论如何表达不出来的。因此对原作中的词汇作准确的选择是翻译本诗的关键。我们知道一个英文单词有多种意义,如果选择不当就会造成错误的翻译, 例如本诗第二段“expression”一词有“表达”和“表情”的意思, 为什么我们必须选择“表情”这个词呢?这是因为诗人创造的意境是指人的表情而不是表达。还有“confession” 一词 字面意义就是“承认”,但在本诗中却是专门意指对耶稣基督的信仰告白。如果不了解基督教世界这个宣告信仰的重要词汇, 这句诗的意义就无论如何不能明白,所对应的译文也就不知所云了。

本诗第二段还有一个关键词“troubled” 意为‘麻烦的’或 “困惑的”,但作为一个动词的过去分词用来修饰名词天空时,必须选择“陷入困境的”意思才能说明天空悲伤的原因。如果选用‘麻烦的’或 “困惑的”意思,译文就不能体现诗人的独特创意和匠心独运,因而使整篇的构思失去合理推论的逻辑。

本诗另有一个双关意义的词“cloudy” 意为“多云的”但含有“忧郁的”意思。诗中两次出现这个词。译者考虑到诗人用词的双关意义和诗篇的语境而在第2段第1节选择了“忧郁的”意思用来形容人的面部表情,而在第3段第3节仍选择原意“多云的”意思。天空是一个拟人化的有情生命,译者偏重这个词的主观和心理色彩而非这个词的物质化的意义“多云的”。本来诗人就是用实景的“多云的”来引射天空的忧郁心情,一语双关,但中文没有对应的双关词汇来表达忧郁的含义,这实在是拙译的一个遗憾。

另外还有一个词“white”(白色的),诗人在诗中修饰作信仰告白时的“纯洁”的面容。但考虑到诗人的双关用意,译者翻译成“洁白”因为面容是一个可见的物像,用洁白来形容有直观感,而纯洁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不易觉察。然而诗人在他的另一首诗《血十字架》中同样使用了“white”(白色的)一词却是表达“纯洁”的意思。

本诗翻译的另一个遗憾是不能做到像原作一样的押韵。 原作每一段都是相间押韵,具有强烈的乐感。 译者因不能做到押韵而拉低了这首伟大诗篇的艺术成就而深表遗憾!

吴明山2021年3月3日于英格兰

亨利·沃兹沃斯·朗费罗(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1807年2月27日-1882年3月24日),美国诗人、翻译家。出生于美国波特兰,在波士顿坎布里奇逝世。在他辞世之际,全世界的人都视他为美国最伟大的诗人。他在英格兰的声誉与丁尼生并驾齐驱。人们将他的半身像安放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的“诗人角”,在美国作家中他是第一个获此殊荣的人。

古诗中带有颜色的诗句意思(世界名诗亨利朗费罗雪花的翻译与赏析)(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