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睿,19岁,高中毕业,一无所有他在一张广告纸的背面,郑重写下这行字,几秒钟后又把高中毕业划掉在学校没学到什么,学历也没能帮他找到任何工作你这孩子不笨呀,就是不愿意学习这是從小到大老师给的评语上个星期他从老家来到上海普陀区小姨的家,大家都说上海的机会多,我来为大家科普一下关于男友喜欢讲鬼故事?以下内容希望对你有帮助!

男友喜欢讲鬼故事(跟神仙借房子情感故事)

男友喜欢讲鬼故事

姚睿,19岁,高中毕业,一无所有。

他在一张广告纸的背面,郑重写下这行字,几秒钟后又把高中毕业划掉。在学校没学到什么,学历也没能帮他找到任何工作。你这孩子不笨呀,就是不愿意学习。这是從小到大老师给的评语。上个星期他从老家来到上海普陀区小姨的家,大家都说上海的机会多。

上海人把租房子说成借房子,小姨的家当然也是借来的。每一年春节看到小姨,总要听她跟妈妈抱怨上海的房租涨得简直是不像话,她成了替房东打工了。如果早几年凑钱买个房子就好了,那时的房子才多少钱啊!买了的人都赚了,没有买的人只好替房东打工了。

小姨二十来岁到上海,做钟点工,一做二十年,手上几家多年老主顾,钱挣得很多。每年春节雇主们给丰厚的红包,让她过了元宵才返工,确保小姨不会跳槽。小姨回家总是风风光光,大包小包给他们带礼物。他的第一双气垫球鞋就是她给买的,穿到鞋底开口才扔。小姨在上海住了那么多年,整个人洋气许多,头发染成黄棕色束在脑后,穿尖头高跟鞋、窄脚裤、长至大腿的毛衣。讲话不像姑姨们大嗓门,遇到事也不一惊一乍的,像鞭炮一点就爆,而且竟然还能秀几句没人听得懂的沪语、英语和日语。

他最喜欢听小姨讲上海的故事,上海就像那双好牌子的气垫球鞋,踩着能跳得更高,跑得更快。穿上了来自上海的球鞋,他就像有了神仙法器,能够自如纵跃于摩天大楼之间,潜入都会最私密的犄角旮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姚睿轻易可以看到自己衣带翻飞风姿飒爽,脚踏祥云瞬间万里,在狂追仙侠故事多年后,他善于想象和代入,尤其是对一个四海八荒的仰望之地、辉煌如仙宫的大上海。

妈妈做过几年小学老师,小姨去上海给人打扫卫生,她总说这个妹妹学习不上心,成绩太差,干不了别的事。但是,学习不好的妹妹挣钱多,却也是不争的事实。那年老家翻修,舅舅让大家拿钱,她说嫁出去的女儿没有拿钱给娘家修房的道理,何况自家的房子也早该翻整了,厨房渗水那么严重,泥地灰墙,当初盖房子钱不够,什么都只做了一半,另一半恐怕永远也做不了……结果小姨二话不说拿了一万块出来。妈妈和二姨妈因此背地里抱怨小姨,但是当面更巴结了。对有钱亲人的巴结,倒也不是真的为了日后沾光借贷,而是对财富一种普遍的敬畏。这道理连他都懂。在上海一住二十多年的小姨,可以说是修成正果,脱却凡人之身了。

离家时,妈妈皱着眉头让他带了一袋炒花生、腌萝卜干,还有特产香麻油。妈妈习惯性皱眉头,眉心早早刻下深沟,睡觉时眉头也不舒展,因为糟心的事太多。她主张姚睿去上海投靠小姨,小姨没生养,一直就特别疼他。她语重心长地交代:你好歹也读了这么多书,去上海不要给你小姨添麻烦,好好找份事做。他唔唔答应,没从手机抬头,妈妈提高嗓门又说,不敢想着你孝敬,你自己的手机费、吃饭钱,总要挣出来吧,别像在家里这么懒。

他又怎么懒了?指的是他不上学也不挣钱,成天就是四处闲晃,日子过得毫无意义?人很多时候都在做着别人看来毫无意义的事:妈妈对着镜子拔白头发,爸爸闻自己脱下的臭袜子,阿姨抱怨婆婆做饭难吃,小鸡以为自己是游戏世界里的一代妖姬,而他习惯在纸上描着仙人图,写几行警句隽语,没事跟老哈闲磕牙。

老哈是他的“忘年之交”。那时才读初中,下课后常去网吧,老哈那个小杂货店就在网吧对面,他跟朋友们在店里买饮料,熟了以后,老哈愿意让他赊欠,只愿意让他一个。老哈在昏暗的柜台后面,摆了个小台灯,一个高椅,没有客人时就在那里看书,什么书都看,最常看的是棋谱和武侠,他常说从棋盘和江湖学到了人世颠扑不破的真理。什么真理呢?老哈面露神秘微笑,两片焦干的厚唇咧开来,秀出参差的暴牙:你年纪太小,说了你也不懂。

跟老哈待在一起时,老哈翻书,他滑手机,但有时老哈会突然抬头说话,那些话没头没脑,例如那个什么给予和拥有的关系。你给出去,不就没有了吗?给的动作是在宣称拥有权,还是宣称不拥有呢?他永远没搞清过这些话是老哈自己悟出来的,还是书里写的,也从没问过,或是借老哈那些卷边脱页的书来看。但至少,他不会觉得老哈看书这件事是没有意义的,老哈看的书让他罩着一眼看不透的光晕,仙风道骨修为深啊!

他不时会到老哈店里去,几年过去了,那个店就跟老哈一样,一点都没变化,店里所有的商品都是灰扑扑地,饼干变软了,纸杯蛋糕变硬了,糖果全黏在一起,冰柜里的棒冰,融了又冻,每根都是变形的。老哈背有点驼了,戴上了老花眼镜,还是缩在柜台后看书。一年前,老哈终于把店关了,回家养老,从此跟老哈也变成网上见了。视频上傻呵呵永远慢半拍,微信上又没那么多话,他跟老哈从来不是靠语言。那爿小店就像他们的练功房,师傅带着徒弟,莫逆于心的情分,怎么在微信上说?他只能给老哈发一个两眼一瞪的呆表情,老哈回他一个嬉皮笑脸。

他跟老哈说他要去上海了。老哈说当心上海女人。怎么说?老哈说,全中国就两种女人,一种是上海女人,一种不是上海女人。你听过安徽女人?江西女人?没有,但是大家都知道什么是上海女人。上海女人又分两种,一种是上海人眼中的,一种是其他人眼中的……他都被绕晕了。

老哈其实不认识什么上海女人,他姚睿却认识。小鸡就是上海女人。他们在网上认识,聊了几个月,照片也看过了,眉清目秀挺可爱。他跟小鸡说好了,上海见!

他来了,借住在小姨的家。这是一栋老房子的顶层加盖,冬冷夏热,非常窄侧,天花板特别低,他一米七八的身高,直起身时觉得头皮就擦在天花板上。万一他还在长呢?他一直都在长,从十五岁开始,每年都要蹿高几分公,去年只长了一公分,但如果今年再长一公分,估计就碰头了。这个家摆了个餐桌,一组沙发,一个电视,角落里一个灶台是厨房,有个厕所可以冲澡,里头挤了台洗衣机。一进来,立刻觉得自己人高马大,走到哪里都碍手碍脚。

这房子的周围都是新式高楼,每一家有个阳台,晒着被单和衣服,在混着桂花香的秋风里舒坦地摇晃,而他的内衣裤只能晒在探出去的长竹竿上,不受待见。小姨担心这老房也会被卖掉铲平,盖起大楼。虽然平日常埋怨房租太高,房子太小,但是如果房东把房子收回,他们得往更北更偏的地区搬,到时候打工就更麻烦了。小姨打工的区域在苏州河以南,长宁古北一带,那里有很多境外人士和有钱人,住的小区高档气派,家家户户都请了阿姨钟点工,负责清洁和三餐,那里的男主人都是公司里的大老板,女主人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太太,他们讲的不是普通话,是英语、日语、闽南语,养的狗是清水煮牛肉条和猪排骨伺候,打破一个杯子,一个月的工资都赔不起……听到这里他忍不住打岔,那是什么金碗银碗?小姨说,都是进口的瓷器,薄得像纸。

小姨坐在餐桌边,桌上一罐黄白乳膏,拿中指挖了一坨,抹到手心上,手心手背来回搓,直到乳膏全被皮肤吸收了。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头一回仔细打量小姨的手。小姨的脸,皮肤细嫩光滑,显得年轻,每一年她回老家,大家总是问她保养的秘方,说上海的水土养美女,把她滋养得越来越水润,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在上海当少奶奶呢!但是现在近距离看到小姨的手,指甲边厚厚的死皮倒刺,手心一个个黄白的茧,十指红肿,表皮脱裂像笋子般可以一层层剥下来。这哪里是少奶奶的手?小姨,你没有指纹啊?小姨打量自己的手,翻过来翻过去,好像从来没看过般,最后把手缩到腋下捂着,笑说这是不能碰水的富贵手,生的是富贵命,应该要当少奶奶的。

房间里全是油烟,门敞开着通风,他们聊着天等晚饭上桌。来到上海,姨丈也变成会烧饭的男人了,小姨说这里男人做家事是天经地义。但是妈妈早就告诉过他了,小姨挣的钱比姨丈多,姨丈在小区里当保安,一个月不到三千块钱。小姨在家里不但不烧饭,也不洗衣服不扫地,跟打扫卫生有关的事绝对不动手,唯一乐意做的就是给窗台上的朝天椒和蒜苗浇水。

小姨家很小,靠墙放了几口收纳箱,箱上有透明的塑料膜,可以看到里头摆的衣服棉被等,还有很多杂物散放四处,旧电器、裂开的镜子、掉了眼珠的布偶……小姨打工的东家,常把一些舍不得扔的旧衣物送给她,说是惜物环保,小姨用不上也舍不得丢,却没有下家可以施舍。这些东西像长了脚,从墙边到地上,再爬上了沙发和桌子,还有床。每天小姨要歪在床上时,就把床上一堆东西拿起来往什么地方一搁。她在床上滑手机、看电视、闲磕牙,然后就睡了。小姨不让姨丈在家里吸烟,所以饭后和睡前,姨丈都要出去透口气吸个烟,回来进厕所去哗啦一阵也就关灯上床,只留下厨房一个插在墙上的小猫灯。这灯是不是像赶麻雀的稻草人?每次睡着前,总听到老鼠吱吱地叫。他把沙发上的东西移到椅子上,也躺倒了,在手机里看预先下好的仙侠片。没想到小姨的家这么小,竟然连个独立的房间都没有。

小姨家附近,有个门洞里高高低低摆了几篓蔬菜,还有豆腐鸡蛋什么的,天花板上垂下几枚灯泡,姨丈都在这里买菜,旁边有卖周黑鸭、葱油饼、清真牛肉汤面的,也算热闹。走了走,每样东西都比老家的贵上两三倍,走到第三趟,还是花了五块钱买了张饼,饼比巴掌还小,厚厚几圈。卖饼的阿姨面无表情接过他宝贵的十元钱钞票,找给他一堆油腻的铜板。上海人的一块钱不是纸钞是铜板,放在口袋里沉甸甸地碰撞着,好像身上钱很多。姨丈说,一出门就花钱,没个一两百块钱,别想出门。果然,他都还没走出小姨家这条路,就花了十二块钱。葱油饼和油墩子,再加一瓶冰红茶。擦身而过的人,很多讲的是似懂非懂的上海话,这里真的是上海了,但不是手机图片里看到的上海:男女穿着入时,住在高楼大厦和洋房里,吃的是西餐喝的是咖啡。那个上海在哪里?是不是就在小姨打工那里?

他给老哈发上海有两个,一个在河的北边,一个在河的南边。

小鸡问他,上海怎么样?他答,人多车多,我们那里路上常有人站着不做什么,这里没有这种闲人。又说,他是来走亲戚的,四处走走看看,有些事要处理,有空就约。

这话特别像个男人,有事在等他处理。这也没撒谎。

不会一直赖在这里白吃白住吧?姨丈讲话的口气,是把他当大人了,男人。妈妈和姑姨们总是把他当小孩,语气很凶,但是口气里暗示着没关系,有什么事会替你扛。姨丈不。快递员和送外卖,先搞个电瓶车做做看?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他能有什么打算?但既然来了,就有来的理由,该发生的就会发生,这是老哈说的。宿缘命定,故事里講的。

果然不错,到了第五天,老天就委派了他一个重要的任务。那天小姨下工回来,给他带了包巧克力糖,包装上写着英文。小姨说,你不是想挣钱吗?机会来了。

送巧克力的雇主,家里老人急病,赶着今天回香港了,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回不来。儿子在美国上大学,先生在深圳工作,有条金毛犬,是他们家的宝贝,托给了小姨,请她一天遛两次,喂两次,好生照顾。

一天一百块钱,就是遛狗,你做吗?小姨没等他回答,就从贴身腰包里取出一大串钥匙,圆头方头长长短短,一把把摸过去,解下一把头上缺角像苹果手机符号的递过来,钥匙的刻痕挺复杂,入手比一般的要沉。别搞丢了啊,丢了没地方配。小姨又给了一张门卡,小区大门和大楼进门都要刷卡,那里门禁森严。

姚睿脑海里浮现天宫景象,云气腾腾中巍峨的牌楼,天兵持戟看守。

小姨说,早上九点,傍晚五点,这是遛狗时间,大便要拿塑料袋捡起来扔垃圾桶。遛完了回来,给添上两大勺口粮,在厨房里,给换瓶矿泉水,有专用的饮水器。早上记得把客厅的窗打开通风,傍晚走前关上。狗绳什么的,都在那个阳台边。如果毛毛,这是那只狗的名字,在屋里大小便,它要是不开心会这么做的,拖把在厕所。还有,吃过晚餐后,要给它一根磨牙棒,在狗粮边上,自己找找,不给它会不开心的,然后,你懂的。

饮水器,磨牙棒?敢情大城市的狗,跟老家的不一样。

小姨一口气交代完,两只眼睛转转,又说,既然有他过去照顾毛毛,也开窗通风,这几天她就不过去打扫了,等女主人要回来时,她再好好打扫一遍。那么,记得屋里的植物三天给一次水,不要多不要少,要刚刚好。

这里果真是上海,遛狗都能挣一百块钱。但是挣这钱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首先,那个地方在河的南边,日本人聚居区古北,要怎么过去呢?姨丈的电瓶车自从丢了后就没再买,每天,小姨骑电瓶车载姨丈过河到他打工的小区附近,然后她去给人打扫卫生,一天总有三四家,都在不同地方,跑来赶去。下了工,姨丈自己倒两趟公交车回家。他得自行解决交通问题。

从小姨家出发,800米后有公交,倒一班车,步行1.2公里可到。百度地图上这么指路。预估时间是一小时又十分钟。去返时间都是高峰,据说上海的公交车可以挤死人。生在大县城的小康之家,两个姑姨一个妈,他姚睿可能生性懒散,但是看在能挣钱,最重要的是,能理直气壮到河的南边去,进到一个上海的住家,这就够了。不花钱的星级景点。

他一大早就醒了。小姨给了一张蓝色的交通卡,他顺利摸上公交,还有座位。窗外,高楼大厦渐渐多起来了,挂着各种特价广告和装饰条幅的商场也出现了,人车熙来攘往,急匆匆往目的地奔去。等到车子上桥过河进入河的南边,街景又是一变,也是车子房子和大楼,但是每样事物都更密集,颜色更鲜丽,造型更多变,就像苹果手机拍出来的高像素照片,用了美图秀秀的一键美白,寻常姿色成了国色天香。九月的阳光照亮了大街,在大楼和大楼的缝隙间,远处的天际线那里出现一栋歪斜的大楼,然后,一栋裤衩式的大楼,一些匪夷所思形状的大楼……马路变宽了,四线、六线,好车多了,电瓶车少了,男男女女的打扮也不一样了,那些橱窗里的商品看起来像手机上的名品广告。路上有打绿伞的梧桐树,有的还缠着小灯泡。有的市街一楼是店面,二楼以上的住家晒着豆腐块的被单,小姨说上海人爱干净,有太阳的日子都要洗洗晒晒……第二班车差点挤不上去,一车的人前胸贴后背,大家穿着整齐,皮鞋锃亮,小心护着自己的提包,没有人讲话。

这一带的马路,路宽人少,路名都是以珠宝命名,什么玛瑙、蓝宝、黄金,姚睿跟着百度地图走,路边密密植着梧桐树,还有不知哪里飘来的桂花香。拐进一个禁止车行的徒步区,这里花木扶疏,有他从未见过的有机食品超市、葡萄酒庄和瑜伽养生中心。小孩滑轮板,大人牵着四脚修尖头顶一簇毛的贵宾狗,咖啡馆外撑开一把把帆布伞,摆了木头桌椅,地里的雏菊和太阳花被插进玻璃瓶,吃早餐的顾客坐在那里用一种遥远的眼神发呆。要去的小区就在步道尽处,那里林木更加蓊密,四下安静,黑色宝马和红色敞篷车咻地从身边驰过。

小区大门分了车流人流两道闸口,人流那边一个警卫亭,里头两个人监控视频操作拦路杆,外头站了一个警卫,黑色制服,手臂上金黄的绣章,戴个船形帽,显得很神气。他看看自己,半新不旧的灰色连帽衫,牛仔裤,球鞋,崭新的黑色双肩包,压低的棒球帽。尽管口袋里有门卡,他还是忍不住心虚、心慌。

一个女士到闸口,包包往刷卡机一贴,闸口大开,他跟着进去了,却不知五号楼在哪里,也不敢问,只好先往右拐,一看到有条石头铺就的小径,便往里头钻。躲过大门警卫,眼前却是一栋栋灰白色大楼镶着一格格铝门窗,几十层高,危危耸立,仿佛一个个守殿怪兽,下一刻就要朝他碾压过来,他不由地闭上眼睛,双脚微抖。再睁开,眼前杵了个全身涂满煤灰的尊者罗汉,如假包换的黑人,跟好莱坞电影里的一个样!圆头颅上一块块短刺般的头发,又圆又凸的眼睛,厚厚的双唇咧开来白花花的牙,跟眼白相映成趣。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外国人,而且是黑人!正慌着,黑人说了一串话,他还没听耳朵就自动关闭,英语这门课,从来就没搞通过。他摇头。黑人又重复说了一遍,嘴咧开笑得更大,这回听懂了,黑人说的是中文,荒腔走板但听得懂。你还好吧?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五号楼在哪里?你去五号,我在六号,跟我来!黑人把他带到了一栋大楼前,五号和六号双拼联栋,底楼是大厅,两边可出入。大厅里守着一个保安,看到他跟着黑人一起进来,对他俩点点头。他在七楼出了电梯,两梯三户,楼道是磨石子地,十分敞亮,掏出钥匙插入,转两圈,锁心轻脆哒哒两声,门开了,一只大狗扑上来。

从进了这个小区开始,姚睿就感觉特别不真实,特别像在做梦,一直到毛毛扑过来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跟狗打过交道,而且这金毛狗竟然如此巨大,两只爪子搭在他大腿上,可以感到那沉沉的重量,嘴里吐出一蓬蓬带腥味的热气。现在害怕也来不及了。

狗的眼睛贼亮,长嘴里尖牙混着口水,就像看到了食物。毛毛,毛毛!他大声吼,力图压住狗的吠叫。狗叫仿佛是一种质疑,质疑他踏进这屋子的资格,如果它认定他是闯入者,下一秒钟就會用利齿咬穿他的牛仔裤,噬进他的血肉。

不能让狗知道你害怕。他突然想起老哈说的。老哈少年时,有那么一两只野狗像霸凌人的恶少,总是拦在上工的路上,不怀好意地盯着他。老哈会捏紧拳头,仿佛里面有一块石头,两眼直视恶狗,用尽全力射出仇恨的眼光,步伐很大,双手用力摆动,从狗的面前大摇大摆走过。狗很精的,你一害怕,它就会攻击你,你要想着即使被咬也要踢它反击它,跟它决一生死,这个反抗的决心一下,整个人的精气神就不一样。狗是很识时务的。

金毛开始在他身上一阵狂嗅,他屏住气息,下意识护住胯下。终于,金毛安静了,坐下来,垂着长长的粉红舌头,不见眼白的棕黑色大眼睛看着他。他赶紧到狗笼那里拿狗项圈和拉绳,金毛兴奋地喘着气转圈。他的手有点抖,还好,金毛急着要出去,非常配合。这只狗不是村里的那种狗,如果有什么闪失,可不是打破一个薄如纸的杯子那么好办。也就个简单的套狗动作,他手心都出汗了。

这兽野性未驯啊!说是人遛狗,不如说是狗遛人。毛毛一路撒腿往前跑,找合意的地点便溺,走过楼旁的小路,穿过一个秋千架,经过一处开满黄色鸢尾花的小池塘,来到了一个大草坡。草坡上一些打扮跟小姨相近的阿姨推着宝宝车,她们长长的直发用个发圈束成一束,垂在脑后,穿着花花绿绿亮闪闪的薄毛衣,两袖勒高了,不时给宝宝递水擦汗。也看到一些女人走过,有的挎着提包,有的手里拿着网球拍,有的边走边讲手机,这些女人有的也把长长的直发束起来,但是不知道是角度上的什么讲究,却把乡气变成时髦。或许是因为她们的表情显得精明或不耐烦或空白,或者是她们的穿着挺括服色素淡,总之她们迈开的步子充满自信,显示这里是她们的属地。二者的区别就在于宫娥和娘娘吧?

毛毛本来在灌木丛里嗅着什么,突然间一跃过了树丛,撒腿狂奔,狗绳从手里脱开去,把他带得个狗吃屎,但是这些都顾不上了,最重要的是把这该死的东西抓回来……

“毛毛!”

“毛毛!”一个女人娇喝。毛毛往那女的身后窜去,他赶忙跑上前。只见一只博美狗,个头比毛毛的头大不了多少,圆圆的眼睛黄棕色的蓬毛,穿一件红色小马甲,模样十分逗人,毛毛卧在地上,任那小博美在头胸蹭来蹭去。

“毛毛……”

博美狗的女主人二十来岁,一字眉,娃娃头,发梢贴着腮帮子往上翘,眼睫毛刷子般长。“毛毛跟菲菲是老朋友了,对不对呀?”她笑眯眯地看着小狗跟大狗撒娇,流露出慈母般的眼神。“它们从小奶狗就在一起玩了,毛毛多乖呀,看到菲菲就马上趴下来。毛毛妈呢?”

“哦,她,她在香港,我,我是……”

“你是Hans的朋友吧……”女人打量他。汉斯是谁?

毛毛爪子一挥,小博美躺倒在地。“NO! 毛毛!”女人说,“走吧,菲菲,妈妈要迟到了。”

被毛毛拉着跑了小区大半圈,他对这里有了点概念。小区外围是车道,几栋大楼呈环形错开林立,包围着中央的草坡,设备完善的儿童游乐区,大楼与大楼之间有花木扶疏的小径,供人憩息的长凳,石山小池,步移景换,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迷路。

回到住处,一解开狗链,金毛便冲到阳台边,凑过嘴去舔饮水器上倒挂的水瓶,光亮的硬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小脚印。他这才注意到这个客厅有多宽敞,上至水晶吊灯下至雕花茶几,每样家具看着都像电视电影里的那么讲究。桌上一大盆不认得的花,五六株花枝,每枝都开满黄瓣红心的花。一台那种演奏会上的立式钢琴,在这个客厅里一点也不占空间。墙上糊着壁纸,红玫瑰绿藤蔓,白色的小天使鼓着金色翅膀,老哈说天堂是流着牛奶和蜜的地方,他的肠胃禁不起牛奶,花蜜糖水倒是可以喝一点……金毛盯住他,他不敢再多看,仿佛金毛的眼睛是个监控摄像头,会把他的一举一动记录下来,报告给主人知晓。他给舀了两勺狗粮,它立刻咔咔吃起来。他也觉得饿了,从背包里掏出三个大肉包和一瓶水,吃完,又吃了几块巧克力。才遛了一趟狗,全身酸痛,累到不行。“累得像条狗”,他模模糊糊想着,往金边扶手的白色真皮沙发上一倒。

这一觉睡得很沉,好像去到了另一次元。睁开眼时,毛毛正趴在跟前,大头靠在两只前脚上,也在呼呼大睡。毛毛把他当自己人了。一看手机,两点!一坐起,毛毛也醒了,对他摇尾巴。他伸个懒腰,决定参观一下这个有钱人的房子。

小姨把这里打扫得多么干净啊,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房间的门都关着,他一扇扇打开,一个有大书柜、办公桌、打印机、计算机和旋转椅的书房,一个摆了麻将桌的房间,可以走进去的衣橱和一台按摩床,一个很大的卧室带有卫浴,里头有安着许多金色龙头的大浴缸,四柱大床上极厚的床垫,许多抱枕,双人沙发,大电视,还有大飘窗,织锦厚窗帘布卷起,迎进明丽的阳光,又一个卫浴,他撒泡尿,洗了手,在那洁白的毛巾上擦干……

最后打开的一扇门,桌上和柜子上摆了很多机器人和飞机模型,墙漆成鹅黄色,天花板深蓝色,一点一点的亮光标出星座图。床上平铺着水蓝色床被,盖一块透明的防尘罩。他打开衣橱,里头挂满了男式夹克、外套、各种款式的衬衫、各种面料的长裤。一格抽屉是内衣内裤,叠得整整齐齐,一格是袜子,还有一格里头是手套围巾和帽子。衣橱里镶着一面穿衣镜,镜中的他身材挺拔,浓眉大眼,一张很有个性的方脸。他没有继续打开其他抽屉。

桌上有一摞英文书,旁边一张照片,一个男孩从里头望着他。汉斯?这是他的房间,这些东西都属于他?男孩穿着黑袍,头戴方帽,帽子下是一张三角脸,小小的眼睛,蒜头鼻,其貌不扬。他对太子殿下有点失望。

房子的许多角落摆了照片,展示着主人一家三口。他们在餐厅里举杯庆祝,在球场上开心互拥,在毕业典礼上手捧鲜花。汉斯从一个扶着妈妈站立的小宝宝,变成一个脸上长青春痘、下巴上几根须的男孩,这些照片被装在漂亮考究大大小小的相框里,仿佛早就预知他的到来,以此对他作自我介绍。如果他手头有照片,他会把其中一张照片换下来,当他们发现时,该有多么惊讶,这个闯入天宫的年轻人是谁?又或者,他们根本不会看到。没有人再去看这些照片了,它们是给像他这样的外来者看的。

走廊上一个九格墙橱里,有爸爸的高尔夫球比赛奖杯,儿子的钢琴比赛奖状,妈妈的花艺证书,还有木刻和玉雕,都是一些前所未见的物事。爸爸,妈妈,儿子,他们各有所爱却又相互支持,美轮美奂的房子里洋溢着幸福,快乐似神仙。

逛到厨房时,他把里头的大烤箱洗碗机一个个打开来,当然还有双门冰箱。厨房柜子里有碗面、饼干、坚果、巧克力等各种零食,包装上很多是洋文。这么多吃的,要吃到猴牛马月?姚睿脑里突然跳出个疯狂的念头……毛毛笔直地坐在厨房地板上,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直盯着他,好像可以读懂他的想法。或许它是头灵兽,或许它可以幻化成人形,而他,或许也不只是姚睿,也有变化的神通。

流理台上一个木头盘子,是一整块木头切割成梨形,上面摆了串黄亮的香蕉。主人十天半个月不回来,这香蕉黑了烂了,只能扔进垃圾桶。于是他伸手,取一根,慢慢剥皮,突然有什么扫过他的脚,他唬地一抖,却是毛毛在脚边。你要吃吗?他讨好地把香蕉湊近,毛毛闻一闻,走开。他三两口吃掉,又香又甜。

他回到客厅,打开电视,等到快五点,带毛毛再出去一趟。这回熟练多了,回来时保安微笑着对他点头。当钥匙再次哒哒转开门锁时,那个疯狂的念头显得不那么疯狂了。

你看这狗多黏人,晚上有人陪着就不寂寞了……省得每天跑两趟,省车钱省时间……所有吃了的东西,都可以买来还的……所有弄乱弄脏的地方,小姨都可以恢复原状的……

他决定睡在这个房子不走了。给小姨发了微信,小姨和姨丈乐得找回夫妻生活,要亲热要吵架,都不用避着他,于是给他卡里打了三百块钱,说,当心别弄坏了什么,也别让人知道。

他把窗帘密密拉上,听着楼上有时传来咚咚逃命似的跑步声,钢琴练习曲,一串音阶上去了,一串音阶下来了,拿不定主意是上去还是下来。毛毛看着他,他被这监视的眼光钉死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大气不敢出。他早早熄灯躺倒,朦胧中有巨兽,湿漉漉带着腥气,他明明能飞却只能离地三尺,老哈在问,跟神仙借房子吗,借吗?

第二天早上醒来,这个房子不陌生了,毛毛更像是自己的狗。牵着毛毛在小区里走时,遇到那个黑人,坐在一棵木兰树下逗野猫。黑人招手让他过去,长手黑得不均匀,指节生着簇毛。他不会讲英语,但是黑人会说中文,虽然怪腔怪调。黑人不是从非洲来,从美国来,来中国学针灸,愿意跟他“语言交换”。黑人听不出他话里的漏洞,看不出他跟其他居民有什么不同。他喜欢跟黑人聊天。

他在房子里继续探险,深度文化之旅。打开一些抽屉,看一些没见过没触摸过的物事。一开始他很小心,把所有碰触过的物事一一归位,不留一点痕迹,但到后来就不管了,翻过后便任它去。他打开音响的所有开关,只听到大黑盒里发出奇怪的聲响,却没有音乐。他摆弄汉斯的机器人,不小心扭下一只手臂,便扔在一旁。

他洗澡,用浴室里一种香喷喷的泡沫沐浴乳。从汉斯的衣柜里找了换洗衣服,竟然很合身。晚上,把防尘罩一掀,睡到了汉斯的床上,席梦思弹性极佳,一下子堕入梦乡,梦里他就是太子殿下。

每天醒来,他都更像这个房子的主人。就像选择了游戏里的一个角色,代入一点都不困难。每一天,他离汉斯更近一点,就离姚睿更远一点。他不再跟小姨、妈妈和老哈发微信,他正经历着不被理解的好事,不知如何跟他们解释。只有小鸡,小鸡跟他在同一个异次元里,她存在于网络上,跟他一样作角色扮演,只有她能理解,变成另一个人,拥有不曾拥有的能力和装备,是多么神奇。

他穿上汉斯的衣衫,穿衣镜里出现一个特别帅气的年轻人,于是发给小鸡一张自拍。小鸡热情邀约见面。他想到那个可以走进去的漂亮衣橱,那一小格一小格的文胸底裤,薄纱镂花黑色和紫色,隐约的一股幽香,便约她来这里见面。他从容离开这个房子,这个小区,在面包店买了从没尝过的羊角面包和柚子茶,坐在户外看来往行人。他感到自己是那么气场强大,这才了解,过去别人看他的眼光有多么轻蔑。

他在厨房发现一个冰柜里全是酒,白的红的,写着看不懂的洋文。有的瓶盖机关巧妙怎么也旋不开,但最后终于有一瓶红酒被旋开来,他对着嘴灌了一口,酸甜苦涩混杂的滋味,没有啤酒凉洌顺口。他拿了牛肉干,躺靠在沙发上,红酒佐牛肉干,看仙侠片,毛毛温顺地趴在跟前。

喝了大半瓶,感觉酒意有点上头了,毛毛突然呜呜哭了,冲到门口抓门,终是按捺不住汪汪叫了起来。门锁这时转动了,哒哒两声,门慢慢开了。

血液冲上脑门,嘴里的红酒喷出如血,滴滴洒在白沙发上。他紧握住酒瓶,准备奋力一击,不管来者是谁,都是不速之客都是闯入者,说好十天半个月的,他还没打算让这一切结束,他还要继续,谁也不准阻拦!

进来的是一个瘦高的男子,三角脸,蒜头鼻,小眼睛,跟他一样吃惊。“你是谁?”

“我,我是来照顾毛毛的。”

“我妈让你住这,陪毛毛?”毛毛拼命扑着小主人,尾巴摇得要断了。

“对,我,我就是陪它。”

“我妈还在香港?”汉斯看来松了口气,可是打量了他一眼,眉头又皱起来。

他的心险些从胸腔里跳出来,抖着手把酒瓶放回桌上,身上属于汉斯的T恤衫和短裤,勒得他呼吸困难。这个谎言太容易戳破,万一喊警察来呢?他想着是不是夺门而逃,马上回小姨家,不,小姨家也不能回去了,得回老家。

汉斯进他自己房间,一会儿又去了书房,再出来时,手上拿着几个厚厚的牛皮纸袋,还有一个软布包,都放在餐桌上。姚睿等着他来兴师问罪,他的床,他的机器人,他的衣服,他的家。汉斯瞪着眼睛四处巡看,突然看到沙发上姚睿的双肩包,不由分说便拿来把里面的半瓶水、半包巧克力,还有一些零碎小物事都倒进垃圾桶,然后把自己拿来的东西一样样摆进去,背上背包,便往门口走去。

真的太子殿下正在夺门而逃,姚睿看着,脑里一片混乱。

汉斯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你到底是谁?”

他一时答不出来。

“不管你是谁,见了我妈,不要告诉她,我回来过。”

“哦,你不是在美国读书……”

“你不说,我也不会说的。看来你很喜欢这里嘛,enjoy it!”汉斯轻蔑地看了这个家最后一眼,嘭地把门带上。

有大概三分钟的时间,或是更长,姚睿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危机来得那么突然,解除得那么迅速,说是酒后幻觉也有可能。他走进汉斯房间,没看出少了什么。他以为汉斯看到断手的机器人和被他睡乱的床铺会大怒,但是汉斯完全没注意,或者不在乎。这个在他眼里完美如天宫一般的家,小主人连多停留一分钟也不愿意。背着妈妈偷偷潜回家,他到底有没有在美国读书?照片里那和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小主人临走时那个轻蔑的眼神,就像一道天雷,劈碎这个家完美的假象,让它变成一个塞满华丽家具的摄影棚,没有灯光,没有演员,更没有观众。他和衣倒在床上,感到十分孤单,想念起老哈,想念起爸妈,想念起自己原来的生活,至少那是真实的。

第二天,姚睿还是如约跟小鸡见了面,就在步道区的那家面包店。小鸡穿着短裙高跟鞋,涂了厚粉,黑色的眼线和粉红色口红。一阵风来,吹开她密密的留海,左边额头上一块紫黑色的胎记,在厚粉下隐隐可见。胎记像是封印妖孽的印记。小鸡可能是被封印了,法力在这一世无法施展,所以这样的盛装,对他却没有一丝吸引力。

他给小鸡买了杯咖啡,小鸡喝了一口嫌苦,加了两包糖。小鸡说她住得很远,比小姨家还要北边,来上海一年了,哪里都没去玩过。原来,他还是没见着真正的上海女人。

小鸡问可不可以去他家?好想参观哦!

他抱歉地摇头。不是不愿意,但那不是他的家,不属于他。后来他们拍了张合照,小鸡侧过脸去装小脸,他做出胜利的V字形。他知道这照片看起来很傻,但至少他穿的是自己的衣服,可以安心秀给老哈看。他迫不及待想告诉老哈,在神仙住的地方,他也领悟到人世颠扑不破的道理

姚睿,19岁,高中毕业,有过一个黑色双肩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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