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亮,天快要亮了。
她听到远处狗叫。隐隐约约传来女人的哭声,几个女人的哭声,是那种老人走后伤心欲绝的嚎丧。原来是这种嚎丧把她吵醒的。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天光透过窗子,映照得窗帘发白。竖耳屏息,哭泣声是从南庄传来的。她心里咯噔一声,一定是南庄上的王大奶奶走了,王大奶奶走了,王大奶奶终于走了。
撑起胳膊,从宽大的高低床上坐起,把她的枕头垫在背后,靠在床后背,拉了床头灯绳,头顶上的灯泡啪嗒亮了,惊散了匍匐着的黑。幽暗的房间里填满光亮,涂了白色涂料的墙壁一片素白。她把手伸到枕边摸来烟盒、打火机,从烟盒里摸到一根烟,抽出,放在嘴上,点着,吸了吸,却没有吸到烟,原来香烟拿反了,刚才点了过滤嘴的一端。屋子里弥漫淡蓝色的烟雾,粗劣的烟雾呛得她不停地剧烈咳嗽。她抖动身子,惊醒了酣睡的猫,猫眯缝着眼懒洋洋地抬起头,懒洋洋地叫了一声,又合上眼皮继续睡它的觉。蜷缩成柔软的一团趴在她脚头被子上,猫暖她也暖,比灌满热水的盐水瓶还管用。这是一只漂亮的白猫,毛茸茸,圆滚滚,看上去很肥。睡觉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像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地吸水烟袋。
睡醒后,她习惯伸出胳膊摸一摸他的半边床。从她这边一点一点地仔细摸过去,一直摸到床边,又从床边一点一点地仔细摸回来。这一摸,来来回回摸了三十多年。他的半边床为他留着,一直为他留着。他那一侧光滑的棉布床单硬,冷,铁一般硬,冷。现在凌晨五点,屋外除了传来伤心的哭泣声,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手指上的最后一根香烟烧短了,把烟头插进床头柜上堆满烟头的烟灰缸,那只烟头还在固执地冒烟。拿起床头柜上的搪瓷缸,把剩下的一点罗布麻茶浇入烟缸,呲的一声,烟头完全熄灭。她掸去被子上丢落的几片灰色的烟灰,被头一股浓浓的烟味。掀开被子开始起床,说声起来,对自己说,也是对猫说。猫睁开半闭的眼睛喵呜一声,站起来,绷直前腿,拱起背,翘起尾巴,伸了个懒腰,跳下床,从透着光亮的猫洞里钻了出去。她套上黄球鞋,抓起床边椅背上的衣服穿上,走近窗子,隔着桌子拉起淡蓝色布窗帘,透过模糊的窗玻璃,外面一天的雾,迷迷蒙蒙。薄雾似飘浮的白纱,缠绕着对面青灰的房屋、黑色的树干。
儿子长得和他的父亲一样高大墩实,住在西房间。他们——她和她的男人住在东房间。每天她习惯走进西房间,西房间布置陈设保持当初的模样,他们的儿子准备结婚的模样。摆放着当时流行款式和颜色的家具:一张宁波床,一个三门橱,一个五斗橱,一个电视柜,一张写字台,两把椅子,一个带鸭蛋镜子的梳妆台,一个脸盆架,一座三人橘黄色皮革沙发,一个茶几,一台蜜蜂牌缝纫机。她每天,几乎每天用抹布把这些家具上上下下认真擦一遍,光鲜干净得像个新娘。每天打开窗户通风透光。后来木质窗框上的插销锈蚀,卡死,再也没有打开窗子。
拨开门闩,大门敞开,潮湿、凝重的哭泣声跟随薄凉的雾气闯进堂屋。她打了个寒噤,大声咳了一声,清清嗓子,从喉咙深处吐出一口痰。早饭煮好后,把锅里的粥舀入牛头盆蹾在楝木桌上凉着。她习惯盛三碗,他一碗,儿子一碗,她自己一碗。习惯为他们摆好他们坐的凳子。很多时候,她不相信,她无法相信他走了,儿子走了,他们都走了。他们再也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吃她每天煮的早饭。但她还是习惯拿出他们吃过的粗瓷大碗,为他们盛饭,盛满,照例蹾在他们习惯坐的饭桌旁,两双筷子整齐地摆着。她木然地盯着他们坐过的位子面前散发热气和米香的饭碗,眼前又浮现他们埋头吃饭的情景。他们吃得津津有味,他们吃得满头大汗,他们吃得有说有笑。她默默地吃完早饭,拿掉他们的碗筷,桌面上留下两个环形碗底的痕迹。她悲伤地轻叹一声,他回不来了,儿子回不来了,他们永远也回不来了。她扶住桌子边沿,支撑着站起来,给她的猫、狗干净的空碗里倒上饭。
九点多钟的时候,迷雾渐渐散开,消失。枯草上晶莹的薄霜开始融化,闪烁清冷的光芒。太阳不知不觉蹿上半空,光线白渣渣的,散淡无力。远近灰黑的房屋、树木,高耸的白色风力发电塔露出清晰的轮廓,风塔巨大的叶片在不停转动。吃过早饭,收拾停当,她要去一个地方。抬头看看太阳,时间还早。把柳条匾子里的黄豆端出来,坐在屋檐下拣,猫歪在她脚旁舒舒服服晒太阳。吹吹打打的哀乐一阵阵从南庄飘过来,飘进她的耳朵。三十年前那熟悉而悲伤的唢呐声似乎又在她耳旁响起。拣了一会儿黄豆,看看太阳,时间不早了,她放下匾子,起身解开粗布围腰,抖了抖,把它搭在板凳上,掸去身上的尘土、碎屑,准备出门。出客一样,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一件天蓝色布褂子——她一直穿古式天蓝色大衭布褂,一条小脚黑布裤子,一双绣花黑布鞋。她洗了脸,把镶有整齐洁白牙齿的牙托取出来洗了洗,对着亮光看了看,又送回嘴里。然后把洗脸水倒入脚盆,洗脚,擦干,搁在盆沿上晾。她的两只脚板显得很大——在同龄人中比较大。她的脚可以追溯她的史前时期——那时她还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她的母亲天天逼她裹脚,裹一回哭一回,裹一回扯一回,就造成现在的样子。
她站在墙上挂的一面带柄的圆镜子前,擦擦冰凉的镜面,镜子还是原来的镜子。镜子里的她头发灰白了,过早地灰白了,她抓起一把牛角梳梳了梳头,剔出光滑的梳齿间缠绕的几根发丝。拍了拍衣服,衣服上带着洗衣粉淡淡的味道,上面的折痕还在,摘掉袖口上一个线头,扣紧布褂纽扣。把一只玉簪子插进发髻,压压两侧的鬓发,妥妥帖帖。她头上裹一条崭新的毛巾,像大多数苏北农村妇女一样,出门或下地劳动都顶一条印花毛巾裹住她们的头发,以防灰尘落到上面。梳洗穿戴完毕,她拉开房间临窗桌子一只抽屉,翻找什么东西。拿出一块干净的淡蓝色方格四方手帕,凑近鼻子闻了闻,一股香皂淡雅的清香。把手帕摊在桌子上,展开,抹平,四角对齐,折叠得方方正正,揣入兜里。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想想还落下什么。把床头柜上电话机旁边的香烟和打火机装进口袋。从桌子另一只抽屉里拿出一串铜钥匙。她带上她的东西,她所有的东西,准备关门。
阳光充满屋内,空中飘浮一粒粒纤细的尘埃。她轻轻带上大门,一只手放在门把手上,另一只手仔细摸摸口袋。她确认她要带的东西都已带上,然后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关上门,咯嗒一声锁上,屋里暗下来。大门阴沉地关上,一脸的忧郁。关门前,她习惯抬头看一眼东山墙。每次离家锁门前她总要看一眼那地方。门锁上,把钥匙小心放入裤兜,捏捏,确认大门钥匙在她裤子右侧的口袋里。转身来到厨房南山,跟她的大黄狗打一声招呼。狗看到她,站起,摇晃尾巴,拉直拴在木桩上的铁链,来到她跟前。她轻轻地拍拍它的头,对它说,她马上要出门,不带上它,让它看好家。狗咧开嘴,喉咙里哼唧了几声,算是答应。然后伏下耳朵,老老实实蹲回原处,尾巴不停地扑打地面。每当陌生人路过,龇起白牙,跳起来,毛发狂野地竖起,装腔作势叫几声,咬几口空气,表明它很尽职。
她家的墩子前面横着一条水泥路。她走在两旁长着女贞和紫薇树的新水泥路上,路南是一条与路平行的庄河。杨树夹岸,波光闪耀的河面上,两只红冠黑羽的水鸡扑噜一声贴着水面飞起,一前一后在远处河面轻轻落下。一条被称为“鸭撇子”的浅扁水泥船晃悠悠划过来,划到她面前停住。船上一对穿橘红马甲、头发花白的夫妻在打捞漂浮的水花生四叶草塑料袋饮料瓶罐。当家的嘴上叼根烟,站在船尾握篙撑船,女的蹲在船头执一根长竹柄的撩箕把漂浮物捞起送入船舱。
几年前,她也曾当过河道保洁员,一人又撑船又打捞。后来年纪大了,主动回了村民组长,村民组长抓耳挠腮,重新物色人选。船上这对老夫妻也七十多了,比她年轻,但也年轻不了几岁。王大奶奶走了,昨夜走的。船上的那女的告诉她。那说话的语气仿佛是王大奶奶离家出门走亲访友。唉,苦命的女人。她站在河岸,悲叹一声。她对船上那女的说她去看看。她去了。王大奶奶的家就在这条庄的河南,跨过一座水泥栏杆桥,向东拐个弯就到了。
她走过几户人家的门口,青砖灰瓦的大房子没有人住。不少人外出打工,或跟自己的子女进城,留守老人走后房子就空了。没有人住的房子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成了挂着亡人照片的“鬼屋”。房子长久没有人住,有的门窗玻璃破碎,油漆褪色剥落,门窗上结满蜘蛛网,灰色的水泥窗台上落一层鸟粪,泛白的湿的、干的鸟粪。有的屋脊几页瓦片被大风掀翻,屋顶上的芦笆烂了碗口大的洞,开了天窗。房屋四周长满了杂草,狗尾草、蓬蒿有半人高,绿了黄,黄了枯。唢呐声听上去近了,更近了,低沉悲伤的唢呐声让空气变得凝重。
王大奶奶七十四岁,王大奶奶的老伴在王大奶奶走之前好几年先走了。三年前,王大奶奶得了胃癌,儿子要跟她开刀,她手直摇,死活不肯白挨一刀。说空把钱扔下水,响都不响。王大奶奶的孙子大学毕业后在省城工作,儿子儿媳跟他到城里打工,过年才回家一趟。他们家的十多亩承包地不需要他们种了,都流转了。他们和其他村民一样“农转非”,成了名符其实的“地主”。每年年底,租他们地的老板雷打不动把他们的土地租金一分不少及时打到他们的卡上。
王大奶奶的家到了。她在王大奶奶屋前路边站定,抬头看见狭窄的田埂小道上,一支白色队伍向附近一座青砖灰瓦的土地庙走去。王大奶奶的孝子孝媳及亲戚一律披戴具有表演性质的白布帽、白头布、白布披风,到土地庙给死者“送饭”。孙辈走在最前面,长孙手中提一盏点燃的马灯代替灯笼,长子端着红漆木盘里的饭菜跟在后面。送饭队伍最后是两个戴白布帽的吹手,举着唢呐、小号,长龙一样的队伍在哀乐声中走得很慢,远远看去,从头到脚像披了素雪。王大奶奶的院场上已搭起高大的黄布红边的厂棚(孝棚)。厂棚两侧顶端印着出租厂棚的手机号码。
她踏上王大奶奶的墩子,穿过长长的厂棚,往厂棚里瞄了一眼,南北摆了两排圆桌,一排十张桌子。她的目光在人群中认出了几张熟悉的亲友和吹手、扶塚的脸,她和他们笑笑,他们也朝她笑笑。穿戴孝服的孝子、吊纸的亲戚从堂屋大门进进出出。王大奶奶已躺在堂屋的冰棺里。
她迈开沉重的双腿跨进堂屋,屋里飘浮着青灰色烟雾,丝丝缕缕的烟雾沿敞开的大门向屋外飘散。屋子里到处是黄表纸的焦煳味和香火蜡烛的气息,到处飘落烧焦的纸灰碎屑,孝帘、花圈、冰棺、地板、和尚的袈裟及和尚面前桌上的法器、经书上都是。这些灰黑的纸灰和纸灰浓烈的煳味,让她的鼻子发酸发紧,悲伤有如潮水一波一波涌来。孝子跪在冰棺前,抽出堆放的黄表纸,一张接一张送进火光闪耀的瓦缸里。
她站在烧纸的外侧,双膝一弯,在王大奶奶冰棺面前跪了下来。烧纸的是王大奶奶的一个孙子,他把身体往里挪了挪,给她让出位置。她朝王大奶奶合起双手恭敬地作个揖,然后两手扶地,磕了三个头,王大奶奶的孙子陪她磕了头。她站起来,走近冰棺,坐在冰棺一侧守灵的王大奶奶的一个女儿,拉出一张木凳招呼她坐。她说她不坐,她挪开凳子,俯在冰棺上,伸手擦着模糊的冰棺玻璃盖,擦去上面的纸灰。她指尖触摸到冰冷的玻璃,犹如划过光滑的冰面,冰凉通过她的手指传导至臂间,凛然直抵她的身体。透过玻璃盖,一条红色的衾裹在王大奶奶瘦小的身上,像襁褓中的婴孩。多么熟悉的一个人,多么好的一个人,说走就走了,就走了,走了。王大奶奶很安详,跟睡着了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了。痛苦。孤独。害怕。
《短篇小说末完待续》
(刊发延安文学)
作者 江苏盐城张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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