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癌症患者与病魔抗争的纪录电影《人间世》正在全国各大院线公映。该片此前已推出两季同名电视纪录剧集,自2016年首播后引发了强烈的社会反响和热议,分别创下豆瓣9.7和9.5的高分纪录,并一路斩获多项业内大奖,具有十足的社会影响力。历经6年沉淀,《人间世》首次以电影形式登上大银幕,它是电视纪录剧集的延续,又开创了新篇章。它构建了完全不同的叙事视角与故事结构,记录了两个抗癌家庭的真实生命轨迹,讲述了怀二胎的患癌孕妇许烈英和她丈夫许贵兴、患骨肿瘤少女王思蓉和她母亲贲晓美,在癌症患者生命的最后半年发生的动人故事,纪录电影选取了电视纪录剧集中未曾出现的全新人物许烈英,并对王思蓉的故事进行补拍,其中绝大部分画面都是首次与观众见面。
电影海报。
至截稿前,在排片不足1%的艰难市场条件下,该片公映2天仅收获不到100万元票房。作为一部带领观众在苦难中寻找正能量的电影,导演陶涛在接受新京报记者专访时表示,相比商业上能有所收获,他们更注重电影能在这个时代给观众带来一些真正的体悟和力量:“可能比起商业大片,我们的排片、流量几乎为零,甚至可以说不在一个赛道,尤其是中国电影观众还没有养成观看纪录电影的消费习惯,市场份额极小,对于我们来讲,电影能公映,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这部电影不仅开启了公众向内探索自我内心的窗口,给予了大家面对病痛创伤的正向能量,同时票房盈利也将全部捐献给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能帮助到更多中国贫困家庭的少年儿童患者,所以千难万险,我和我的团队始终坚持抱着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来完成这件事情。”
以下为导演陶涛的自述——
上千小时素材十个月剪辑,死亡主题外更想表达爱
电视纪录剧集《人间世》作为优质的纪录片IP项目,具有极高的社会效应和商业价值,所以,我们尝试进行从电视到电影的跨媒介叙事联动,从第二季开始,就着手从打造电影情感叙事、戏剧结构的代入感、沉浸感、制作感和离场感的角度来创作。
拍摄前期,我们采用了无主题、不干预、沉浸式的“直接电影”拍摄方式,记录了大约1000小时的素材,这对一部时长只有一个半小时的电影来说过于庞大,我们必须首先确立它的主题来选择结构素材。纪录电影的主题大多是在后期剪辑中才能形成,这恰恰是它超出创作者预设与想象的魅力。而纪录片记录真实世界不确定性的这个创作特性,又决定了其前期拍摄和后期剪辑同样重要。因此,我们充分发挥了创作者积极在场的视点,透过纪实信息,去发现生活的本质真实,思考以一种核磁共振式的穿透式影像故事结构方法,既还原了现场纪实信息,又挖掘现场所蕴含的潜层各类信息,并最终赋予纪实现场之外更多的隐喻信息。
主创采用了无主题、不干预、沉浸式的“直接电影”拍摄方式。
面对上千小时的海量素材,纪录电影《人间世》依托长达十个月的后期剪辑工作,最终确立了影片以“告别”作为主题,并在影片开篇,用了美国外科医生阿图·葛文德的一句话“最好的告别,不是好好的死去,而是好好的活到终了”。由死变活,一字之差,其实表现了一种生命态度的转变。
作为一部医疗题材的电影,《人间世》又不仅仅是在讲述如何与患者家人告别、如何接受死亡教育,电影里,我们还希望能触及更深的人性,关注人性中更普遍的情感:爱,思考爱的根源。我知道,死亡这件事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件恐惧的事;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讲,好生恶死,要么认为死亡是对人生的惩罚,或者是对抗病魔的失败,要么就以宗教的方式消解对死亡的恐惧,我们尽管不愿去讨论死亡,但死亡恰巧又是一种不可抗拒的未来,所以我们明确用生命倒计时,用告别来解释死亡,用爱,活出生命的价值,来消解死亡恐惧,这其实是制造出一种电影的“代入感”。引导观众去感同身受地思考,谁的生命又不是倒计时?如果你认识到生命的时限,你会不会重新思考生命的意义,思考你生活的每一天,它真正的价值在哪里,思考谁才是你爱与珍惜的人?《人间世》更像是提供了一个窗口,去启发你探索自己的内心,去学会爱,学会去和不完美的人生痛苦相伴。爱的告别,能让生命获得永恒。
许烈英和丈夫许贵兴化了老年妆。
纪录片本质上也在记录拍摄者和被拍摄者之间的人际关系。作为活生生的人,被拍摄对象身上所发生的所有事情,拍摄者是不可能不产生情感上的呼应与互动的。拍摄的很多时候我们也非常痛苦,跟着人物的命运一起流泪、一起担忧,但同时,纪录片创作又带有某种矛盾性,它需要拍摄者时刻能抽离出去。若是投入太多情感,创作者可能会不够客观。但作为人,你又不可能没有情感上的参与及反应,所以,纪录片创作,思考是逻辑向的,但表达却又非常感性,在这个过程中,创作者会充满着撕扯、纠结和痛苦。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的后期剪辑工作要那么长的时间,才能把握住客观现实素材的整体真实,并与创作者的情感表达获得某种平衡。
通过《人间世》主角的“创伤后成长”,希望观众获得爱的力量
要在创作者的感性和理性之间达到平衡,需要我们和被拍摄者一起共同成长,并被他们所迸发出爱的勇气和生命力量所治愈。
在许烈英告别遗言的那段故事中,作为肝癌患者,她在生命后期整个人都极其消瘦,可能是预知到自己生命将至,她主动和摄影师沟通,希望给自己的儿子未来18岁生日留下一段话。这时她已回福建老家,在一个很小的房子里,天气很闷热,她对着镜头录制了30分钟告别素材,此时,对于一个癌症晚期患者来说,她实在已无力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乃至每念一个字,都几乎耗尽了全身力气。在前20分钟素材里,你几乎听不到完整的一句话,只是看着她拼尽全力却难以表达,真的是非常痛苦、非常煎熬,但突然间,就有那么一刻,她的两眼一下就放出了光芒,似乎生命之神给予了她某种天启的力量,她完整地说出了一段告别遗言,希望儿子长大后,能成为一个诚实的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这是非常真诚朴素的愿望,这一刻,你会被这个母亲的伟大深深打动,也就是这一刻,我们决定,一定要让这个母亲活在中国电影的银幕记忆里。
许烈英和丈夫许贵兴。
当你回溯这个片段,会知道她是在给孩子告别,但从另一种角度来说,其实她也召唤出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感。
这两个抗癌家庭都经历了生离死别,这是人生极致的痛苦,也是人生残酷的真实情境。在医学研究上,对于癌症患者及家庭有一个研究,他们都叫“创伤后应激者”,尤其是患者家属,同样遭遇了巨大心理创伤,他们生命质量减低后通常被认为是“隐匿的病人”。中国大概有5000万癌症病人,如果每个患者背后有两位家庭成员,也就意味着有1亿“隐匿患者”,他们的心理健康与精神世界同样值得关注,而这部电影看到了他们积极应对的一面,医学上称之为“创伤后成长”。
这部电影完整、真实还原两个癌症家庭成员的“创伤后成长”,一位爱哭的妈妈“变得更坚强”,一位“不懂浪漫”的丈夫变得“看得懂浪漫”,这都是经历疾病这种创伤后成长的转变,他们都是生命的勇者。在至亲之人患病期间,他们把心中那份深藏着的爱的种子召唤出来,无论是母亲和女儿,还是妻子和丈夫,无论现实怎样艰难,他们都开启了内心爱的源泉,对死亡、对与亲人的告别这种极端创伤产生了新的理解,去完成了审视内心及自我成长,这个成长其实是离开的亲人所给予他们的爱与勇气的力量。
尤其是疫情时代,疫情就像癌症、死亡一样,都是一种暴行,一种极端的创伤性体验,让一切停摆,让人变得更脆弱,也让影视行业变成了特困行业。那么,该如何去面对?纪录电影《人间世》里的人物做出了优秀示范——既然疫情和死神一样都是无法抗拒的,那就学会与它相处,面对负面经验所迸发出的强大的心理弹性,能在面对创伤时审视内心,思考自我和社会、亲人的关系,明白谁才是最需要珍惜的人,因此鼓起勇气,去向最亲的人表达爱意,乃至改变自我,实现创伤后成长。疾病的苦难成为他们重新发现生命意义,超越生活的起点,也是产生爱的根源。
我想,这也就是《人间世》抗癌家庭纪录电影和疫情后观众产生共情点的地方。伤口,是光进入你内心的地方。当病痛夺走一些东西时,总归还会留下一些馈赠。爱的种子深深埋藏在每个人的心里,被触碰到了,就请好好珍惜,去表达,去传播这份爱。
当然,我也特别尊重有的观众,他们觉得“我去电影院受这个苦干什么”,尤其有一些观众与片中人物有类似经历,他们不愿意再去回溯这些伤痛,我特别能理解,乌云再美毕竟也是乌云。但举个例子,王思蓉的母亲之前有点不太敢在大银幕去看这部电影。在苏州路演之前,她跟我打电话,有点犹豫,害怕触碰内心的伤痛,但我说,你都变得比之前更坚强了,又有什么不能面对的?果然,她去看了,而且全程都在默默哭泣,但当片子结束,电影院灯光亮起的时候,她再也没有哭,而是一直在微笑,甚至路演的工作人员抱着她哭的时候,她反而在安慰,“我都变坚强了,你也要坚强”。真的,这一刻,你感觉她真正释然了、放下了。看到大银幕的那一刻,她才真正完成了和女儿王思蓉的告别,所以她一直在说,感谢你们,让我再次看到她,女儿永远都会活在我心里,永远都不会分开了。那一刻,她完成了和死神、和自己的和解。
当下,我们每个人都会有各种焦虑,经历过不同的负面体验,生活中也会有各种不顺,但我衷心希望,观众能正视这份生命里痛苦的馈赠,以召唤内心中所隐藏的爱的力量。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救世主,爱是治愈生活痛苦与精神焦虑的一剂良方。在一个充满混沌的世界,向内寻找爱的力量,是人类最安全可靠的选择。
新京报记者 周慧晓婉
编辑 吴龙珍
校对 吴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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