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王睿,是高能物理研究所的一名博士后研究员,我的研究方向是寻找反物质。
我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王智,他和我同卵所生,长得一模一样。从小我试衣服都不需照镜,让王智穿上就行了,他就像镜中的我。我和他在外表上的唯一区别,恰恰是困扰大家的地方,是我俩的瞳色,我呈黑色,而他则是深灰。人的虹膜色素由多个不同的显、隐性基因共同决定,机制比较复杂,但我们是同卵双胞胎,理论上不会有基因差异。所以我俩出生那天,医生还以为他眼花了。-----最后的结论是,我跟王智有一个人发生了基因突变。不是我就是他,几率相等。
在成年之前,我跟王智的生活轨迹就像起始点和斜率都相同的直线一样重合,我们就读同一小学、中学,喜欢上同一个女孩,每次考试的答案都如互相抄袭般的雷同。----高考成绩我和他只相差5分,但我们的生活之径在这一年开始分岔,我选择了物理作为本科专业,而他去到了大连,选择了海洋生物学,他说他热爱大海。
我留在了成都,因为这里有山。我并非喜欢山本身,而是喜欢山顶,那里有着别样的天空。我永远不会忘记20岁那年,在四姑娘山的5600米海拔第一次看到银河的感觉,它并不灿烂,就像一条昏黄的纱巾横亘在天空,但我竟然无可抑制地流泪了,因为它和我在梦中见到的景象一模一样。
这梦境始于6岁生日那天,作为礼物,我和王智得到生平第一套图书《十万个为什么》,哥俩都爱不释手,但有趣的是从未因此引发过兄弟纷争,因为我热爱第一、三卷,那是关于宇宙的为什么,他却翻来覆去地看第四册海洋的问题。
我印象最深的一个“为什么”,是讲银河。“为什么银河看起来像一条河?”,“因为它由无数的星星组成,星星之间虽然彼此距离遥远,但在更遥远的观察者看来,它们是如此的靠近,就像河里的水珠连在了一起。”
当时的我对于这个答案持怀疑态度,我冲出门外看着彼时还算清澈的夜空,那是一个挂着新月的仲夏,天狼星和北斗清晰可见,还有那些不知名的黯淡星宿,镶嵌在黑色的夜幕上。书中告诉我,地球也在银河的旋臂上,也就是说位于银河另一端的观察者看来,我们太阳系也是河里的一颗水珠。但为何夜仍是黑色的,我们离其他水珠如此遥远?
我回到屋里,打开浴缸的龙头任其充盈,然后将手指伸进水面再划出,我凝视着指腹上遗留的那一颗水珠,觉得它大概就像地球,我们被大河所抛弃,河里的亿万水珠欢快地胶着、碰撞,做着无规则运动,它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们这颗水滴的存在。
我在那一刻如此的忧伤,以致有落泪的冲动,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彼时由于词汇量的不足,我还不知道这种感觉的称谓,这时王智靠了过来,他仿佛看得见我的心,说哥哥,你孤独了。
2
我叫王智,是王睿的孪生弟弟。虽然我只比他晚10分钟来到这个世界,但我哥告诉过我,10分钟足以让地球在宇宙中航行1.8万公里。按照星座论的观点,我跟他的命格落在不同的星盘,难怪他喜欢天空,而我热爱大海。
这也是我在填报高考志愿时决定离家远行,去海边念大学的原因。跟哥哥在四姑娘山洒下热泪一样,我也永生难忘我初三第一次见到大海的感受,那是在青岛,冬日的阴霾笼罩着海岸线,劲风像刀锋一般拂过我们的脸,王睿拉着我坚持要回车里去,而我却纹丝不动,不是我装逼或有城府,我是被大海所震慑,以至于寸步难行。----那和我在梦里见到的大海一模一样,它从来就不是热带海滩的碧蓝旖丽,而是令人生畏的深邃。
我指着天边的一个黑点问王睿,哥,那是一艘渔船吗?王睿说他啥都没看见,也难怪,他把脑袋蜷缩在羽绒服里,海对他来说就是眼前的衣领。而我敢肯定那是一艘船,虽然不知道其用途,也不知道为何在如此冷峻残酷的日子它还会出海,但它就在那里。
跟王睿一样,我对海的兴趣始于6岁生日,我俩得到了一套《十万个为什么》,我如饥似渴地翻阅着第四册,那里面有大海的秘密,整整70多个问题。而我印象最深的是这个:我们对大海的了解究竟有多少?
答案是很少。
大海有着太多的秘密,哪怕写一本《一亿个为什么》都无法穷尽。大海的城府太深,而我热爱它这一点。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王睿正对着浴缸发呆,他虽然没有告诉我原因,但我知道他正为了一颗手指上的水滴而伤感。
我哥不行。
我走上前去告诉他,哥哥,你孤独了。
王睿问我孤独是什么意思?我说孤独就是你手指上的水珠,他离开了集体,所以会孤独。
王睿说你狗日的词汇量挺大哦,哪里学的?我说我也忘了,好像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个词。我拉着王睿的手,将他的手指放回水中。“这颗水珠又回到水里啦,它不再孤独,你也不要难过了。”
“弟弟,咱俩永远不会分开的对不,所以我永远不会孤独。”王睿突然问我。
“是的。”我抱住他。
3
我本科毕业前得到一次硕博连读的机会,而我接受了。我的专业方向是反物质,这个人们遍寻不着的东西是如此的吸引我,这同样始于和王智的一次讨论。
在中学的时候,我跟王智对6岁生日时的话题有了一次引申,当时我关注到物理书上的一则内容,说根据天文学家的计算,银河系和仙女星系会在40亿年后相撞,虽然星球之间距离很远,但仍存在一定的几率恒星和恒星刚正面,也就是说也许到那一天,太阳将会在星系碰撞中湮灭,地球将不复存在。
我告诉王智,我们最终也会像水滴回到水中一样,和其他星星相会。那一天我们就不再孤独。
王智反唇相讥,说地球都没了,还不孤独个鸡儿。他翻开物理书,指着另一节课的内容给我看,这节课讲了分子的概念。书本告诉我们,哪怕是细小的水滴,也是由无数的水分子构成。“哥,你看水珠其实并不孤独,他有那么多的分子。你觉得我们孤独,是因为你总是盯着天空,你为何不看看大海,大海有一切。海里有鱼,有生蚝,有扇贝,有象拔蚌,还有很多不为人类所知的怪物,它们是我们的伙伴,你是不是嫌弃人家低等?要知道人类的祖先也是从海里游上岸的。水分子不会觉得自己孤独,鱼也不会,因为它们爱着海。而你明明生活在地球上,却总念着地球之外。”
我不想跟弟弟争执不休,那样会伤感情。我承认他说得有一定道理,不过他明明生活在内陆,却像一个精神象拔蚌一般眷恋着大海,比我也正常不到哪去,谁叫咱俩是孪生兄弟呢。就如他不屑于我对天空的感情一样,我也理解不了大海有啥值得深爱。我第一次见到海是在青岛,我全程缩在领子里,但不仅仅是因为海风,更重要的原因是海的颜色让我生畏,那种阴霾的深灰我总觉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
“星星总会相会的”,抱着这个念想,我矢志不渝地考进了物理系。之所以没有选择天文学专业,是因为除了星星之外,我对宇宙的基本规律同样感兴趣,记得中学时第一次读到屈原的《天问》,我对其向天地人伦发出的一切疑问深以为然,要不是因为跳河,屈原没准先于牛顿两千多年发现万有引力定律。------屈原的故事鞭策着我,要了解星星是如何运行的,还得像牛顿、伽利略、拉普拉斯那样从基本规律做起。
在本科的学习中,我第一次接触到反物质的概念,反物质的概念是英国物理学家保罗·狄拉克最早提出,他在1928年预言,每一种粒子都应该有一个与之相对的反粒子,所有参数完全一样,除了电荷正负相反。由此引申开来,只要物质总量足够大,宇宙中一定会存在和某个物质毫无区别只是电性相反的“反物质”,例如宇宙的某处会有一个“反王睿”,他和我长得完全一样,但是个负电量的我,因为这个特性,他和我一旦相遇即会灰飞烟灭。
我突然想到,既然有反王睿,那也应有反地球的存在,它也许远在亿万光年之外,但不是不存在这样的可能:这个和我们一模一样的反地球,正在像仙女星系一样朝着我们航行,总会有一天它会和地球相遇,然后湮灭。
在那个时候我还不了解射电望远镜的原理,我天真地以为只要天文望远镜的口径足够大,在目镜前锲而不舍地寻找下去,总有一天会看见这个“反地球”的存在。而根据反物质的定义,在那一瞬间,反地球上的“反王睿”,也在反望远镜前看着我。
多么迷人的理论,这就是我选择反物质作为我硕士和博士研究方向的原因:在湮灭之前,我们会相聚。
4
同哥哥一样,我确定我的研究方向也是在本科,在选修课《海洋生物学》的学习中,我认识了腔棘鱼这个物种,它活在恐龙时代甚至更早,被推断灭绝于6000万年前,同恐龙一样成为历史的灰烬。但在上个世纪30年代,南非的渔船竟然捕捉到了一只活的腔棘鱼,渔民还没等科研人员到来就把它吃掉了。在那之后二战爆发,没人在意一种海洋生物的死活,只有一位叫史密斯的教授在锲而不舍地寻觅着第二条腔棘鱼。----他于1952年在科摩罗群岛发现了第二条,在那之后,人们在南非、印尼等地发现了数十条腔棘鱼,终于能够下达结论:腔棘鱼没有灭绝。
我觉得腔棘鱼是自己的同类,它生活在海洋生物集体向陆地迁徙的年代,自己也与时俱进地进化出了四肢,却不知为何又回到了海洋里。
“腔棘鱼也热爱大海。”我从那时开始,就萌生了要去南印度洋研究腔棘鱼的念头。我想当面问问它,你在3亿年前为何会逆着历史进程,死也要回到海里?
而王睿是这样解释这个问题的,腔棘鱼应该是在某日抬头看了一眼银河,感到了蚀骨的孤独,于是就跳回了海里,本质上是一种对生活的逃避。
“还记得那节中学物理课上你是怎样教育我的么?‘水滴里有无数的水分子,所以水不孤独。’照此理论,大海就是世上最不孤独的东西,而陆地上的空气分子密度比水分子低得多,陆地不行。腔棘鱼害怕孤独,所以回到了海里。”
“是啊哥,大海里什么都有。哪怕是你钟爱的太空探索,人们也总是对可能存在海洋的星球充满兴趣,例如火星、木卫二。因为有海,就意味着有希望。”
本科毕业后,我申请到了位于开普敦的MTE studios的职位,其负责人是著名的“腔棘鱼教授” Mike Bruton,他的项目之一就是对腔棘鱼的研究和保护,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工作,我终于能够在南印度洋和腔棘鱼亲密接触了。
在23岁那年,我去了南印度洋寻找腔棘鱼,而王睿留在了成都,在中科院成都分院的高能物理实验室里制造反物质。我们在物理意义上分开了。
王睿有点伤感,他说九寨沟没准也有一些上古怪鱼,可能还有哥斯拉,你为何非得跑到地球的另一端?
我说哥,九寨沟不是海,就像你的实验室也不是宇宙。如果现在能到仙女星系,你肯定就去了,你只是去不了而已。无论分离多远,我永远是世界上的另一个你,就像你钟爱的反物质,它始终在宇宙中有另一个自己,不是么?你不会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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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智说得一点没错,我们把自己关在几百平米的实验室里寻找宇宙里广泛分布的东西,只是因为我们去不了宇宙而已。人类曾经守株待兔般地仰望太空,期待反物质自己撞上门来,但是几乎一无所获。
人类第一次获得反物质存在的证据,是在1932年,美国实验物理学家卡尔-安德森在加州理工学院的威尔逊实验室里第一次观测到了带正电的电子,从而验证了狄拉克的预言。
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人类制造出了不计其数的反基本粒子,欧洲核子中心的低能反质子环在服役的 14 年间共产生了超过 100 万亿个反质子;1995年,低能反质子环甚至制造出了9个氢原子,尽管只存在了极短的时间就和无所不在的正物质碰撞湮灭,但从粒子到原子的突破,标志着人类真正制造出了反“物质“。到了21世纪,我们已经能像生产垃圾食品一样量产反原子,但苦于同正物质的反应,仍然难以保存长久。而我所在的高能实验室的研究项目,是用强磁场将“反原子”封装,将其同正物质隔离开来,维持其存在时间以进行观察研究。
实验室主任老刘打了5个报告才获得这笔经费,从日本进口了获得能制造出超过500特斯拉稳定磁场的设备,接下来,我们只需要把实验获得的反氢原子引入磁场,就能获得长寿命的反氢原子,甚至可以进行直接测量,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只能研究磁场中留下的路径信号以证明其存在。
我激动地给王智打去电话,同他分享我们的工作进展。我举了一个通俗的例子帮助他理解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实验的意义所在:这相当于人们过去只能通过真假难辨的照片来论证尼斯湖怪的存在,而你们马上即将在尼斯湖捕获一条活生生的蛇颈龙。你说你会不会激动得睡不着觉?
王智在电话那端答非所问:“哥,我真的发现了一条蛇颈龙。”
“呸,你是不是喝多了!”我嘲笑道。
南印度洋的海风让他的声音变得时断时续,而在那一刻,我也没有心思去探究他口里的“蛇颈龙”是什么,哪怕他给我钓回来一条林志玲,对我来讲也比不过一颗只能存活几个小时的反氢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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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真觉得双胞胎是存在心灵感应的,王睿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躺在宿舍的沙发上进行腹式呼吸,以强行压抑浑身的肌肉震颤。----那源自激动引发的肾上腺素疯狂分泌。而电话的另一端,王睿竟然也同样激动得难以自抑,虽然我不大清楚他的缘由,海风太大,我压根听不清他那些高深莫测的术语。
王睿见状给我举了个深入浅出的同业案例,说好比我发现了一条活的蛇颈龙,----这就是我认为的心电感应之所在,因为就在两小时前,我真的看到了一条蛇颈龙。
我们的腔棘鱼观测站设在南非iSimangaliso湿地公园的Sodwana湾,那里有400海里长的勘测带,据Bruton教授估计,这个勘测带里有超过30只的腔棘鱼种群存活。它们是地球上最后的腔棘鱼。
之所以在这里设立观测站,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意大利的能源巨头ENI集团计划在Sodwana湾附近钻探深水油井,这对腔棘鱼的存续无疑是毁灭性的不利因素,一旦发生海油泄露,附近的海域将寸草不生。Bruton教授一直致力于推动ENI集团在该处油井采用最高安全和合规标准,这分散了他大量的科研精力。----ENI集团宣称他们对石油钻探项目进行了强制性环境影响评估,但评估报告并未提及对腔棘鱼的潜在威胁,相反,报告认为在第一批勘探井旁并不存在腔棘鱼。他们大概清楚,腔棘鱼由于特殊的呼吸机制,比起其他海鱼对油污更加敏感,所以只要不能证明腔棘鱼的存在,他们就无须采用最高安全标准。
而我最近的工作就是在Sodwana湾观测腔棘鱼,一旦发现其存在证据,就能据此向第三方评审机构申请提高油井的安全等级。我每天4点起床,在监视器前一坐就是12个小时。
我们在方圆60公里的水下放置了18个红外高清摄像头,昼夜不停地捕捉着腔棘鱼的身影。但连续2个月我一无所获。南印度洋的海水碧蓝清澈,海生物可谓琳琅满目,从鲨鱼到鲼类,从棘皮动物到浮游生物,多得罄竹难书,我甚至还看到了两头儒艮。但我没有发现腔棘鱼。在高分辨率的照片和影像资料中,从浩如烟海的文字记载里,我早就把腔棘鱼的形象烂熟于胸:它体长超过两米,鱼头呈矛尖状,鱼鳞像铠甲一般坚硬。最引人瞩目的是其粗大无比的鱼鳍,在胸腹下方各长有一对,就像爬行动物的四肢。事实上腔棘鱼的确能运用这四只鱼鳍在陆上行走,它当年就是用鱼鳍从海里爬上大陆的。只是后来又爬回了海里。
但在监控室的18面监视器组成的大屏里,我遍寻不着这个早已进梦入魄的身影。
2019年4月1日,大概是我化成灰都无法忘怀的一天。这天风暴来袭,海水浑浊,观测站给我提前放了假,我正在享受难得的懒觉,忽然听得电话响起,是Bruton教授,他极少轻易来电,一定是有什么重大发现。
我睡意全无地接起电话,教授语调急促地告诉我,他们在7号观测点捕获了一只腔棘鱼,我连滚带爬地跑去了监控室,把7号监视屏的分辨率调到最高,我看见一只闪着青光的大鱼在水中游弋,这是矛尾鱼,正是1938年人类捕获的第一条腔棘鱼亚种。我感到一股热流涌上盆腔,将尿未尿之时画面突然一转,Bruton教授满是胡茬的大脸出现在屏幕中,“王,愚人节快乐!”
原来刚才的视频并非实时监控,而是90年代在印尼水下拍到一只腔棘鱼的录像,教授来了个偷梁换柱,为了过个愚人节真是苦心孤诣。
挺好,不然我就真的尿出来了。
我万念俱灰地回卧室补眠,却辗转难眠,我总觉得刚才在7号之外的监视器里看到了什么别的东西,虽是余光所及,惊鸿一瞥,但它就像一剂浓缩咖啡直灌心房,让我心惊肉跳,如睡针毡。
我再也按捺不住,一跃而起回到监控室。18个显示屏中除了汹涌翻腾的海浪别无他物。在这阴霾的风暴天,一切生物大概都躲藏了起来,没有谁敢于和狂怒的大海争锋。
我注视着灰色的海水,觉得它是如此的熟悉,就像我小时候第一次在青岛见到的大海,残忍、冷酷,没有丝毫的柔软和浪漫,我突然发觉它就像我的眼睛。在这样的海水里,有什么生物敢出来逐浪扬波?
难道我刚才产生了幻觉?我不死心,调出半小时之前的录像逐帧查看,终于在第17分钟左右看见了那个令我颤栗的实体:
乍一看就像巨大的龟壳探出了一个龟头,I mean蛇头,它的身体宽大扁平,尾部短小,脖子长得惊人,鼻孔靠后位于眼睛附近,四肢是三角状的肉质鳍脚。它以前后鳍交替拍水前进,显然是用于保持平衡,在翻腾的海浪里稳得一比。
这是我们在博物馆的化石架上,在所有国家的生物课本里,在各色水怪传说中,在国家地理杂志里临摹过的,只存在于远古和梦境中的海兽,蛇颈龙。
蛇颈龙转过头正对着摄像机,我清楚地看清了它额头上一道十字形的伤疤,以及它的眼神。那眼神似乎在诉说着巨大的痛苦、难以名状的愤怒,还有期待。
我感到下身一热,----尿只会迟到,不会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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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获反氢原子的实验定于2019年4月2日进行,实验的原理是在制造出反氢原子的瞬间,将温度降低到接近绝对零度,因为通常反氢原子产生时拥有极高的温度,运动速度太快,很难控制其不撞向试验器皿。故刘教授小组计划在极低温度中捕捉反氢原子,然后用强磁场将其封装,计划维持接近600秒的存在时间。
这10分钟的时间足以让团队用激光测量其跃迁频率等特性,观察它与氢原子在电荷之外的异同,更重要的是,团队计划测量反氢原子的重力。我们的目的是解决这样的疑问:对于质量相同的物质和反物质,引力施加的影响完全相同吗?
或者换个更通俗的说法,反物质会下落吗?
实验在上午10点开始,我们在高能实验室的粒子加速器中用接近光速的质子轰击靶核生成反质子。再加速反质子轰击氚核产生正电子。接下来我们用反中子流将加速器中的数万个反质子和正电子轰入柱状强磁场中,我们称之为磁场阱。在磁场阱的束缚下,反质子和正电子将会被降低到几乎为0 的速度,其温度接近绝对零度,在这种情况下,将可能形成稳定的、速度为0的反氢原子。
由于粒子的运动是不可预测的,所以反氢原子的形成只是概率上的可能。我紧张地盯着显示器,那短短5分钟的加速时间对我来说是如此的漫长,由于实验的高昂成本,我们的经费只能进行一次,如果捕获不到反氢原子,那非但实验宣告失败,我们这个组建了5年的团队也会面临解散。
我们无法直接观测纳米级别的磁场阱中有无反氢原子的存在,但我们用激光进行探测,如果磁场阱里存在反氢原子,它会吸收光子然后跃迁到更高能级,之后反氢原子会回到较低能级,然后释放出光子,通过对光子的测量,我们就能探测到反氢原子的存在。
在显示器出现光谱的一瞬间,整个实验室像生石灰遇到水一般沸腾,我们确定那是反氢原子进行能级跃迁释放出的光子,因为它和氢原子能级跃迁的光谱完全一致。-----这个实验在欧洲粒子中心已经有过先鉴,所以并非我们的创举,但同样值得激动,至少说明我们成功制备了反氢原子,而且保存时间比任何一个同行都长。
我立即想到了我那远在万里之外的弟弟,我给王智打去视频电话,邀请他一起见证我们测量反氢原子重力的时刻。王智盯着屏幕看了半天,问我反氢原子在哪里?我告诉他,我们无法直接观测到原子下落的轨迹,但我们能够通过测量原子在引力场中下落时的电磁辐射来判断其运动。
也就是说,在我们撤去磁场的瞬间,如果接收到了和预期值一致的电磁辐射,那么就说明反物质和物质一样,也会受制于引力。这几乎能对反物质的特性盖棺定论:除了电荷符号相反,它和物质没有任何区别。
关闭磁场的那一刻,我的心绪怎么形容呢,后来王智曾经告诉我,和他在监控录像中看到蛇颈龙的瞬间差不多,总之是一种诡异和震撼交织得无以复加的感受。我们没有观测到预期的电磁辐射,更不可思议的是,系统显示,在这纳米级别的狭小空间里,有光子被吸收了。
也就是说,非但未出现电磁辐射,还发生了能量衰减。唯一合理的推测是:反氢原子在引力场中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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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告诉我,如果实验室有一台放大倍数无穷大的光学显微镜,那么在那个瞬间,我们能够看到反氢原子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向上飘去,就像幽灵。由于经费问题,他们在短期内无法重复这一实验,所以只能在实验报告中总结,该观测结果是由于实验误差导致。
我知道这不是我哥的本意,我在视频电话里看到了他的眼睛,那是一抹深不见底的黑色,就像被星星抛弃的夜。这眼神让我明了他的震撼程度,他绝对不会接受“实验误差”的解释。
我理解他,就像观测站没有人相信我看到的是一只蛇颈龙,他们认为那是一只姥鲨,或者干脆是一个该死的愚人节玩笑,有人把蛇颈龙的模型扔到了海里,就像Bruton教授用腔棘鱼的录像捉弄大家。
Bruton教授语重心长地教育我:王,蛇颈龙这样的生物,就算挺过了白垩纪末期的大灭绝,也必然是朝着小型和高速化的方向发展,否则它如何是鲨鱼和虎鲸的对手?鳍龙类本是大自然在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的过渡产品,它不可能适应得了当今的海洋。何况如果蛇颈龙真的还存活在现代海洋里,你不会认为整个印度洋只有这一只吧?要知道,蛇颈龙的骨骼化石表明它并非深海生物,在浅海里有如此巨大的东西存在,人类征服和探索海洋那么多年,无论如何不可能一只都没见过。”
“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蛇颈龙挺过了白垩纪大灭绝,然后进化成了深海生物?要知道无论是沧龙、鲨鱼还是鲸,他们都不会去到深海,所以那里有很多远古的物种留存下来。就连腔棘鱼也属于深海硬骨鱼,所以它能活到今天。”
“那你的蛇颈龙为何会来到浅海?上来过愚人节吗?”教授和同事们哄堂大笑,他们在节日里喝得不少。
深海和浅海就像两个互联不互通的世界,浅海生物去了深海会被水压弄扁,而深海生物要是浮上浅海,其身体会在低水压中迅速膨胀,甚至自爆。这是海洋生物学的基本常识,所以如果蛇颈龙真的进化成了深海生物,它是没有理由来到浅海的。
据我们所知,在日本海域常有一些深海鱼类(例如皇带鱼)偶尔会主动上行到浅海,因为日本海域经常出现海底地震,它们是被吓到浅海来的,这也是皇带鱼又名地震鱼的原因。但Sodwana海湾并不处于地震带,我们的观测站很少见到深海生物。这同样也是腔棘鱼难以被发现的原因。
当天晚上我没有喝酒,但在梦里我表现得比宿醉还激烈。我梦见在镜子里看到满脸鲜血的自己,仿佛即将死去,我明明未感到任何痛楚,那鲜血从何而来?我仔细端详镜中人,那个“我”的眼睛是黑色的,那不是我,是王睿。
“王智,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的,对不对?”镜中人问我。
“哥,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你会怎么样?“
“我会来找你,无论你在哪里。”
我从梦中惊醒,发现枕头上满是泪痕。
“我会来找你,无论你在哪里。”
“我会来找你,无论你在哪里。”
这句话是如此清晰,它一遍遍回荡在我耳边,浑不似梦。我爬起床走到阳台上,风暴仍未过去,夜空中一颗星星都没有,甚至连云的形状都看不到,只有一片漆黑。
9
你可曾有过在某一瞬间,无端地想起一个人?我有过,我此时此刻就在想王智。我时常觉得,这大概是一种心灵感应,或者说双胞胎之间真的存在某种超距作用,他们能彼此聆听得到对方的呼唤,无论相隔多远。
在宇宙中只有一种超距作用,那就是基本粒子的量子纠缠,我身为理论物理工作者,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但我总觉得双胞胎这东西太过神奇,还真像两颗基本粒子。
我记起小时候那本《十万个为什么》,书中写道:好比你找不到两片一样的树叶,你也找不到两个不同的电子,所有的电子都是一样的。
就像我和王智。不,我和王智还是有些许的不同。所以严格来说,我跟他更像电子和反电子,幸好我们遇到了并不会湮灭。
北京时间已是凌晨,我放下手中的实验报告,来到实验室不远处的24小时大排档点了几串烤鱿鱼,还有啤酒,这是王智最爱的食物。王智总是在体检中测出比我更高的尿酸,这也是咱俩为数不多的生理差异。谁叫他总是吃那么多海鲜呢。
我的酒量不如弟弟,才喝了三瓶啤酒就已经醉眼朦胧。我被东方的天际所吸引,那里已经一片火红,很快将有一轮朝阳从这里升起。我突然想起小学时,在一节自然课上我举手问老师,为何太阳从这里落下去,然后从大地的另一端升起来,它为什么不从落下去的地方升起呢?难道太阳会瞬间移动?
老师解释道,你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你的视线被大地挡住了。我们可以做一个思想实验,想象一下地球是透明的,那你会看见太阳绕着你转圈,它既不会“落下”,也不会“升起”,在这个圆圈上不存在起点和终点,或者说,起点即是终点。
我至今仍然感激我的自然课老师,他对一个小学生做出这样生动又富有哲理的解释,足以影响到这个孩子的世界观。我到今天都对当时的对话念念不忘,尤其在酒后,仿佛觉得脚下的大地真的变得透明了。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宇宙中自转,太阳围绕着我做相对运动,周而复始,无始无终。
“这会不会就是真相?”我问自己,喝多的人就是这样,会在哲学层面到达平日所无法企及的高度。
“那颗该死的反氢原子,它在地球的重力场中像长了翅膀一样上升。那么是不是存在某种世界观,上升和下降在这个世界观里是同一件事?”
想到这里,我踉踉跄跄地起身,决定回到实验室。我睡意全无,在潜意识里,我有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这想法是如此的可怕,但我必须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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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鱼,又名勒氏皇带鱼,在大海航时代它是恶魔的化身。这种鱼之所以被人们和灾难联系到一起,是因为一旦有皇带鱼游翔浅海甚至搁浅,总是会有地震或海啸接踵而至。
现代海洋生物学家有一种观点,皇带鱼之所以能够感受到地震,大概和它极其灵敏的听觉器官有关,长期在黑暗的深海生活让它进化出了比一般生物灵敏得多的声波感受器,用于定位遥远的猎物。正因为如此,它能感受得到大地震前的微型地震,所以往往在灾难来临前游向浅海躲避。
那么,蛇颈龙会不会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来到浅海?基于这个假设,我们应该在海里架设宽频声波接收器,一旦有异常声波出现,就有可能在该区域的浅海观测到蛇颈龙。”
以上是我今天的观测报告,Bruton教授对此颇为不满,他让我把重心放在腔棘鱼身上,赶紧把那不切实际的蛇颈龙给忘掉。他不明白我为何对这个消失了6000万年的家伙那么感兴趣。
“教授,你为何要致力于保护腔棘鱼?它不也该在6000万年前就灭绝了吗?”我问他。
“腔棘鱼是属于鱼类和两栖类之间的生物,它是进化论的完美证据,它为何能扛过白垩纪大灭绝,又扛过6000万年的漫长时间,一直活到今天却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就像一个时间穿越者,也许人类永远都无法找到原因,但它不应该灭绝在今天。否则,我们如何向时间交代?”
“教授,我还记得大学的第一堂专业课上,老师告诉我们地球每年都会有超过100种动物宣告灭绝。如果每灭绝一种动物都需要人类作出交代,那么我们如何交代得过来?我参加这个项目的初衷,也是对腔棘鱼抱有无以伦比的兴趣,但是如果它终将灭绝,我希望您和同事们不要自责。我们无需对对时间有什么交代,因为这是时间自己的选择。
至于我为何如此着迷那只我自以为看到的蛇颈龙,那种感觉很难描述,我在监控中捕捉到它的一瞬,仿佛看清了它的眼神。那个眼神很让我熟悉,似乎在哪见过,而且见过很多次。也许是在梦里吧?”
“好吧,王,我同意你的请求,你可以申请声波接收装置,我不得不承认,你的假设是挺有意思的。没准腔棘鱼也会被地震波震到浅海,和你的蛇颈龙一起。”
半个月后,我们在Sodwana海湾架设了8台高灵敏度的宽频声波接收器,它能探测到3赫兹到50兆赫兹的声波,并带有声呐定位装置,7*24小时对附近海域进行声波监测,一旦有异常声波就会自动报警。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除了监测到一只海豚的超声波,连个屁都没听到。要不是Bruton教授替我兜着,这个项目早扑街了。
异响的出现是在一个风暴天,8级的海风让所有人都撤回到室内,大家就像上个愚人节那样,在屋里饮酒、打牌,听着屋外声嘶力竭的海风,有一种别样的安全感。
而我依然坐在监测器前,我有一种预感,窗外的鬼天气让我联想起蛇颈龙出现的那天,大雨模糊了一切,灰暗的天际和海岸线连在一起无法分辨,太像了。
预感成真了,我们捕捉到了不寻常的声响,它来自浅海,是一种人耳无法听见的超声波。既然声源在浅海,那肯定不是地震波,会是动物发出的吗?波的频率远高过海豚发出的超声波阈值,我比对了一下资料,并非来自现存的任何一种海洋生物。
声呐的定位报告显示,声源位于12海里外,离我们并不远,但那里并没有布置监控摄像头。于是我不顾教授阻拦,执意出海前往声源所在处一探究竟。
我开着快艇在海浪中颠簸,我一直克服不了晕船,今天却毫无感觉,巨大的紧张和激动战胜了生理上的不适,我只感到握着方向盘的手在颤栗。
快艇很快就到达了声呐标记的声源所在处,我无比失望,那里什么都没有,准确说是没有我想象中的东西,却有着一座巨大无比的建筑,这是意大利ENI集团的海上油井。谜底揭开了,原来那神秘的超声波是人工发出。----在暴风雨天,移动式油井会调整支柱和桩腿深度,以加固井身,通常会用声呐装置对海底进行定位,这超声波就是钻井平台发出的。
“Vaffanculo!”我用意大利语骂着娘(为了时刻准备同ENI集团撕逼,我们每个人都自学了意大利国骂),一边调转船头准备回程。我顿时感到了巨大的眩晕感,8级的风浪蹂躏着我的前庭神经,再有最多2分钟我就要吐了。
直到我看见那个灰色的影子,在离快艇20米远处,它在沸腾的海面上乘风破浪。它长脖扁身,只用前鳍划水,那是我在教科书和梦境中见到过无数次的生物。那也是我的愚人节回忆。
看来它真的不是一个玩笑。我的蛇颈龙。
11
“宇宙诞生的时刻,物质和反物质粒子在真空中成对出现,然后很快湮灭。”现代物理教科书上一直都是这样写的。
我陷在实验室里舒适的沙发椅中进行着一个思想实验。我在思维中回到了宇宙初生,悬浮在真空中,周围没有太阳,没有恒星,只有幽灵般突然出现的一对对物质和反物质粒子,但很快它们就会相遇,然后灰飞烟灭。
“物质和反物质粒子在真空中凭空诞生,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它们的诞生需要向真空借走能量。当他们湮灭的时候,又会释放出能量还给真空。所以宇宙的总能量还是守恒的。”物理书如是写道。
在真空中借能量,然后诞生,这种事未免也太玄了,就好比你找银行借钱,总得用信用或者实物进行抵押,而你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你”都不存在,银行把钱借给谁?
所以,我们是否能换个世界观来解释这个现象?比如,在借钱之前,“你”其实是存在的。“你”一直都存在,就像太阳一直都在,所谓的“落山”和“升起”只是被地球遮挡住了光线而已。
如果物质和反物质粒子一直都存在,它们的诞生和消失就像圆圈上的同一个点,只是接下来向不同的方向前进。这个圆圈哪怕大得和宇宙一样,但只要它是闭合的,向不同方向前进的东西最终会在那个点重逢,再次“诞生”和“消失”。
也就是说,也许根本就不存在诞生和湮灭,那一对粒子一直都在。只是出于某种原因,在某些时候,它们不存在于我们的世界观里。”
上述是我实验报告的开头,写得就像一首行吟诗。在此之前,我脑海里总有一片混沌的乌云,我始终觉得反物质呈现同物质相反的引力特性这事似乎在什么理论里见过,因此我迟迟不愿完成实验报告。
清晨的实验室空无一人,满身酒气的我在闪现的灵光驱动下像吃了牛磺酸一样兴奋。“反氢原子在重力作用下上升,在本质上等同于它拥有负质量。但根据反物质理论,反氢原子的质量同氢原子是相等的,它不可能拥有负质量。那么,上一个把反物质粒子和负质量结合到一起的理论是什么呢?”
霍金的黑洞辐射。
教科书中对于霍金的黑洞辐射理论是这样讲的:
绝对真空违反了测不准原理,所以并不存在。当空间趋向绝对真空的过程中会产生正反粒子对,它们诞生的时候向真空借走能量,粒子对撞消失后又释放能量还给真空,这样就不会违反能量守恒。当这种量子现象发生在黑洞的视界边缘,可能出现其中一个粒子被黑洞吞噬,而另一个粒子逃脱黑洞。这样一来它们向真空借走的能量就无法归还,为了遵守能量守恒定律,被黑洞吞噬的粒子必须具有负质量。所以黑洞的质量会因为这样的作用而减少。从外界看来,黑洞好像在慢慢蒸发。
真空中突然出现和湮灭的正反粒子对
我注意到了这句话,“为了遵守能量守恒定律,被黑洞吞噬的粒子必须具有负质量”,负质量。
用某种世界观看来,我们用强磁场将一个孤零零的带电粒子锁在一个固定的区域里,和黑洞吞噬粒子是同质的。
我有些颤抖,因为我觉得好像渐渐地在逼近一个荒诞的真相。
我拿起电话,把我的猜测告诉了导师。导师似乎还没睡醒,他在电话那端沉默了很久,然后反问我:如果反氢原子因为“黑洞辐射”理论呈现负质量,那么请问和它成对的氢原子在哪里?
我哑然,和真空中突然出现的粒子对不一样,这个反氢原子是我们制造出来的。我们是人,不是真空,也不是创世者。
我反而松了一口气,我宁愿那个荒诞的真相离我远一点。
可我脑海里再次无端出现大排档的那个酒后狂想:为什么反氢原子必须是我们造出来的,而不能是像涨落的太阳一样永恒存在?
但如果它一直存在,那在诞生之前又在何方?
又或者,“诞生”这个词汇在某种世界观里是没有意义的?
在这个瞬间,我终于明白古往今来自杀的哲学家和科学家为何会人格崩溃了,我体验到了那种大脑满溢得要炸裂、却又似乎空洞无一物的感觉。
12
我打开摄像机对准蛇颈龙,在显示屏中能够清晰看到它劈浪前行的模样,但我忍不住不时探出脑袋用肉眼直视它,仿佛屏幕中的蛇颈龙只是虚妄,惟有视网膜上的它才是真实的。
我发现了它额头上的十字型伤疤,它和愚人节在监控里看到蛇颈龙竟然是同一只!
后来,我给这只蛇颈龙起名叫富尔, Fool,为了纪念发现它的日子愚人节(Fool’s day)。
富尔为什么会来到浅海,为什么又是在风暴天出现,它的出现和钻井平台发出的声呐有无关联?抑或这一切只是巧合?带着这些硕大的疑问,我不敢靠它太近,保持着30米左右的距离,在斜后方同它平行前进。
富尔用船桨般的肉鳍扑打着海面,以7海里左右的时速向前游动,那是钻井平台的方向。这让我不可思议:皇带鱼感受到微地震发出的震波后逆着波源奔逃,而蛇颈龙却是向着波源挺近。
那个巨无霸一般的移动油井在视野里越来越庞大,直到占据了大半天际。雄伟的钻井架高耸入云,平台甲板足有5个足球场的面积。生活区灯火辉煌,在这暴风骤雨的傍晚没有人想着石油,只有隆隆传来的声波显示,桩腿的调校还在进行中。
图为山船重工cj50自升式钻井平台
富尔越游越快,它冲着油井疾驰,我不禁有些担心,这怪物要干啥?难道它只是饥饿难忍,认为那灿烂喧嚣的勘探平台上有无尽的佳肴?那可不太好,蛇颈龙再大,在这钢铁巨人跟前也和一只鲤鱼没有两样。听说意大利人都是吃货,我不想这6000万年来的第一只蛇颈龙成了他们的盘中餐。
我正在犹豫是不是打开探照灯吸引富尔的注意,只见它突然停了下来,随着惊涛起伏,不再前进。这时我发现声波也没了,没错,看来富尔真是被声呐吸引而来。当声呐消失,它就像失去了导航信号,在苍茫大海中不知所措。
我操纵快艇拐了个U型弯,背对着油井停在富尔10多米远处。富尔正轻轻拍打着海水,钻井平台的灯光射在它深灰色的脸颊上,目光所向,似乎是远处窗户里觥筹交错的人群。不然它还能看什么呢?
富尔,你在看什么呢?我很想问它。
富尔突然朝快艇游将过来,正好一个大浪打过,我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这小艇可不是蛇颈龙的对手,要是刚正面的话会扑街的。我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正准备操起方向盘夺路而逃,却发现富尔不见了。起伏的海面上那片转瞬而逝的白色泡沫告诉我,它潜入了海底,它回去了。
还好有这一摄像机的影像,我欣喜若狂地想,今年的诺贝尔生物学奖舍老子其谁。我正准备返航,突然一阵眩晕。-----钻井平台上强光大作,几根雪亮的光柱把我和小艇笼罩其中。----我大概是被意大利人发现了。
几艘快艇箭一般将我包围,为首的一个穿着安保制服的鹰钩鼻端着自动步枪瞄准了我。
我连忙举起双手,高喊“Se rendre! Se rendre!”这是我在某二战电影里学到的意大利语“我投降”.
鹰钩鼻一脸诧异地问我“You French?”
我后来才知道,电影里讲的是法语,不是意大利语。当然这是细枝末节。总之经过简单的沟通,我阐明了来意,解释我不是来当商业间谍,而是来看蛇颈龙的。
鹰钩鼻像民警看电信诈骗犯一样看着我。
他让我交出摄像机,我辩解道我是拍的蛇颈龙,并非拍你们。人家信我个鬼,一把抢过摄像机就给扔进了海里。他们押着我回到观测站,幸亏他们认识Bruton教授,才把我放了回去,不然这场官司我是吃定了。
教授严肃地问我,知道这样做有啥后果吗?我结结巴巴地回答,拿,拿诺贝尔奖?
他说你要是我儿子我就揍你了,这里是公海,反家暴法是不适用的。你说你发现了蛇颈龙,证据呢?
我哑口无言。我的摄像机现在估计已泡出巨人观了。
这下好了,没有领导和同事相信我发现了蛇颈龙,甚至在一小撮人中有传言,说我是中国政府派来窥探石油情报的商业间谍,打着间谍史上最浪漫的幌子:寻找蛇颈龙。
我怎么那么傻呢,意大利人就算知道摄像机里真的是蛇颈龙,他们也会毁掉证据的,否则这片海域会被冠以史上最强的环保等级,他们的油井第二天就会关门。
我请了年假,把自己关在离观测站20海里的小岛上。这里是一个疗养院,白沙碧海,风景如画。可它们治愈不了我,我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
我给王睿发去微信,他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相信我的人。
“哥,我倒不是图诺奖,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1977年日本瑞洋丸号渔船在新西兰海域捕捞到海怪尸体的故事吗?船长因为那怪物的尸体高度腐败,执意下令将其扔回海里,以免影响所捕海鱼。一名船员抢在尸归大海之前拍下了照片并通过媒体公诸于世,全世界的生物和海洋学家都在痛心疾首地谴责这短视的船长,尽管多个国家立即派出船只前往同一海域再次广撒网捕捞,但这无异于大海捞针。-----虽然后来科学家将这尸体定性为腐败的姥鲨,但每个海洋生物工作者心里都清楚,那是人类的自欺欺人。
瑞洋丸水手所拍“海怪”尸骸照片
而我今天感受到了人类在40年前的痛心疾首。尤其在酒后,富尔的身影就像IMAX胶片一样在我眼前来回。哥,你说我还能再遇到它吗?”
“我觉得能。它还有那么多同类,哪怕是守株待兔,概率总是存在的。”王睿回复我。
“万一,我是说万一,这世上只有富尔一只蛇颈龙了呢?”
13
“万一,我是说万一,这世上只有富尔一只蛇颈龙了呢?”
王智的语音回荡在我耳边,久久不能消弭。
我不禁在脑海里又做了一个思想实验:如果这世界上的蛇颈龙都长一个样子,你随机地和其中一只相遇,但不能同时遇到两只或更多,那么,你就无法分辨这一次遇到的蛇颈龙和下次遇到的是否是同一只。哪怕这世上有50亿只蛇颈龙,你连续两次遇到同一蛇颈龙的概率只有50亿分之一,但你仍然无法证明,你先后遇到的两只不是同一蛇颈龙。因为它们没有区别。
当然,即使在侏罗纪,地球上也没有那么多蛇颈龙,而且事实上也不存在两只一模一样的蛇颈龙,你总能分辨出它们的区别,比如这只蛇颈龙不怒自威,另一只比较娘炮。但是宇宙中是存在远比50亿的数量更大、而且个体之间没有任何区别的东西的。
基本粒子。
比如电子。
世上万事万物的构成都离不开电子,宇宙中的电子数量超过10的78次方量级。但在这个思想实验的世界观里,哪怕能把每颗电子都接见一遍,你也无法区别是不是见了同一颗电子10的78次方遍。
就此问题我和实验室主任老刘展开了一番讨论,我说宇宙中不存在好电子、坏电子、胖电子、瘦电子、穆斯林电子或是共产主义电子,我们所观测到的所有电子,在电荷、自旋等参数上找不出任何差别,你怎么判断这些电子不是同一个个体呢?
老刘说你傻了是吗?你之前的思想实验是“一次只能见到一只蛇颈龙”,而无论是在实验环境中,还是肉眼所见,我们时刻都能同时见到不计其数的电子,它们在你跟前济济一堂,怎么还会是同一个个体?难道它还会分身术不成?
我拿出一张图片展示给老刘,星星点点的质点围绕一个圆形由密到疏,均匀分布在纸上。
电子云,用于描述电子在原子核外空间某处出现机会的大小
“电子云?”
“是的,电子云。这玩意让我无法忘却脑海里那个荒诞而恐怖的念头。”
“展开讲讲。”
“这密密麻麻的影像岂不正像你刚才所说,无数电子在我们眼前济济一堂,但它其实就是一个电子。它无限分身,围绕在原子核的周围。”
“不,不一样,电子云是一个位置概率图,虽然是同一个电子,但它不可能在同一个时间既出现在这里,又出现在那里。换句话说,它虽然行踪不定,但并不会分身术。”
“那假如,我是说假如,这颗电子具备穿越之术,它能在时间轴上正行和逆行。它先在时间轴上正向前进,在17点整的时候出现在A点,在17:05分的时候来到B点,然后它在时间轴上开始倒退,回到了17点整,此刻它来到了C点。
如果你是一个17点整的观测者,在你看来,这颗电子是不是同时出现在了A点和C点?等同于在A点和C点有两个电子?”
“是的。”
“这颗电子要是在时间轴上来来回回无数次,那么它在17点时会出现在无数个地点,在17点的观测者的世界观里,等同于有无数颗电子。”
“是的。”
“好了,那你如何证明我们宇宙中构成万事万物的10的78次方颗电子,不是同一颗电子在时间轴上来回10的78方/2次的结果呢?”
“我日你哥。”老刘一时理塞,只能对我秽语相向。
“可这和咱的项目有何关系?”老刘终于反应了过来。
“咱的项目是关于反物质的。不知你是否了解过理查德-费曼和其导师惠勒在上个世纪50年代非正式发表过的理论,在数学上,将狄拉克方程中时间的方向反转,并且将电荷属性同样反转的话,方程将保持不变。将这个数学推演推广到物理世界,得到以下的结论:在时间轴上正向前进的电子,和在时间轴上逆向前进的反电子是同一个电子。
也就是说,所谓的带正电的反电子,就是带负电的电子本身,它俩是同一个体。所谓的湮灭,就是电子在时间轴上掉了个头,向过去前进,同时释放出能量而已。举个例子,在17:05分的时候电子在时间轴上掉头行驶,回到了17点整,而在17点整的观测者看来,有两个电子同时存在。这个观测者在时间轴上正向前进,保持对两颗电子的观察,到了17点05分时,他会发现这俩电子在空间上相遇,然后同时消失。-----------他认为是电子和反电子相撞然后湮灭,其实是同一个电子在时间轴上掉头了。
观测者的世界观和电子的世界观 拳王用powerpoint倾情制图
费曼进一步提出大胆假设: 全宇宙其实只有一个电子,这个电子在时间轴上来回前进,--------时间轴在这个模型里并非一根直线,而是一条闭合的曲线,也就是圆,它的起点即是终点。这颗电子从宇宙的创始走到末日,然后再从末日到开始,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然而在任何一个时间点的观测者看来,宇宙中就如同电子云的图片一般,有着无数的电子,这“无数的电子”构成了星辰和大海,构成了蛇颈龙和腔棘鱼,构成了大脑和前列腺,构成了我和你。其实它们都是同一颗电子而已。整个宇宙,古往今来,从混沌初开到世界末日,只有一颗孤零零的电子。”
前列腺
“不对啊,除了电子,构成世界的基本粒子还有质子、中子、光子、中微子。。。”老刘颤抖着反驳,就算全宇宙只有一颗电子,那其他基本粒子怎么解释?
“你说得对,例如我们制造出来的反氢原子就是由一颗反电子和一颗反质子构成的,既然反电子可以是电子在时间轴上的反演,那么反质子为何不能是质子在时间轴上的反演?由此我们可以推广到所有的基本粒子。也就是说,反物质是正物质在时间轴上的反演。
而我还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电子、质子、中子、光子、中微子,甚至夸克,这些基本粒子其实不那么基本,它们还可再分解,最后分成一种不可再分的终极的基本粒子,我们管他叫睿子好了。全宇宙就只有一颗睿子,它在时间轴上来回,构成电子质子中子,再进一步构成精子卵子奶子。”
“太荒诞了,不,是太荒谬了。”老刘瘫坐在座位里喃喃自语。
“是荒诞,但我觉得并不荒谬。这很好地解释了人们关于反物质的几个长期疑惑,例如在宇宙诞生初期,为何会有真空中凭空出现正反粒子对并向真空“借”能量这种不可理喻的现象?事实上,压根没有什么凭空出现,是反粒子逆着时间轴行进到宇宙诞生,然后逆转时间方向开始正向行驶,在那个时间点的观测者的世界观里,就像是真空中突然迸发出一正一负两个粒子。正粒子开始逆行的时候要释放能量,反粒子逆行的时候就会吸收能量,这样才能维持能量守恒。在那个时间点的观测者看来,吸收能量自然就成了‘向真空借能量’。
至于霍金的黑洞辐射,霍金思想实验的结果是正确的,但在费曼理论的世界观里,压根不存在辐射或蒸发一说。黑洞禁锢住正反粒子对中的一个之后,为何会蒸发质量?因为宇宙中本来就只有一个粒子,你把它锁住了,它还如何在时间轴上来回,从而形成宇宙本身?黑洞的质量蒸发,只是把这个粒子吐出来而已。
这也解释了咱们的实验结果,反氢原子会呈现负质量,是因为强磁场不可能禁锢住一个反原子。又或者,用费曼的世界观还有一种解释:反物质呈负质量,是因为它对应的正物质在引力场的作用下朝着地心前进,而反物质在时间上反演这一过程,自然是反地心而行,这一反重力的性质在数学上等同于它具有负质量。”
老刘听得奄奄一息,突然眼里迸发出精光,从座椅中弹起,向我抛出一个终极武器:“可如果反物质真的是由正物质在时间上反演而成,那么宇宙中应该含有等量的正反物质。为何我们极少能观测到自然存在的反物质?”
“粒子的空间位置是概率化的,就像电子云一样,虽然从整体上来看会呈均匀的分布,但是在局部不然。正反粒子很有可能会在局部聚集,我们也许恰好生活在一个正物质区而已。”
“好,如果你的假设是正确的,宇宙中应该有正反物质各自的聚集区,那么在正反物质的交界处会发生剧烈的湮灭,产生很强的伽马射线,但是我们从未观测到这种伽马射线。这又怎么解释?”
“你真的想知道这个问题的解释吗?”我问老刘。
“想。你卖什么关子?”
“不是卖关子。。。。我首先申明,这个解释只存在于费曼和我的世界观,希望不用给你带来消极情绪。以下是两点解释,
第一,根据单粒子反演的理论,这个粒子走到时间尽头变成反粒子,再开始逆行,在这一瞬间发生我们认为的“湮灭”。虽然它在任意的时间点也会掉头逆行,但是大多数的逆行,也就是大多数的湮灭还是集中在宇宙末日附近。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如果宇宙正处于青壮年,那我们是看不到太多湮灭发生的。
第二,你做好心理准备:你认为人类没有观察到正反物质大量湮灭形成的伽马射线,那是你的世界观存在误区。事实上天文学家观测到了大量的伽玛暴,只不过被我们定义为恒星演化、超新星爆发、中子星甚至黑洞合并所造成,没人往反物质上考虑过。而近半个世纪以来的观测数据发现,伽玛暴的发生地虽然大多在亿万光年外,但从分布情况看来,呈逐渐朝地球密集的趋势。光年是距离单位,但在距离分布上的聚集说明一个问题,在时间轴上,湮灭的发生正越来越密集。”
宇宙中的伽玛暴
老刘被自己的深呼吸给噎住了,他结结巴巴地问,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什么?
“呵呵,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们等不到宇宙末日,就已经被太阳系附近发生的伽马暴给喷死啦。”我安慰着老刘。
说完我站了起来,走上前去狠狠捏了一把老刘的小脸,痛得他失声高呼,“你疯了吗?”
“咱俩反正都是同一个基本粒子,我捏你也好,世界毁灭也罢,本质上只是一个基本粒子在时间轴上抖了一下而已。”
14
以下是我跟我哥的最近一次对话,从我的世界观里看,也是最后一次。
“哥,我在昨晚又偷偷开快艇去了油井,又是一个风暴天。我马上就要调离腔棘鱼的项目组了,这是我为数不多的机会。
在风暴天钻井平台照例会用声呐辅助调整桩脚,如果这声波真的和蛇颈龙的出现有关系,那我很可能会再次遇到它。
我在快艇上看着接收装置里的声波由弱变强,想象着如果人耳能听到这超声波,那会是怎样的一种声音?
它也许是一种规律的、类似蜂鸟快速扇动翅膀发出的超声波,如果人耳能听见,大概就像快速吐舌头的略略之声:
它也许是一种高频但短促的呼叫,如果人耳能听见,就类似“我日你哥~~”,“我日你哥~~”
它也许就像海浪的声音。
我想起快艇上的声波接收器是带有升降频功能的,也就是说可以降低该超声波的频率,使其变得人耳可闻。我如获至宝,赶紧打开仪器的降频功能,把声波频率降到20000赫兹以下,这是人耳的可闻范围。
“呜~~~~~~~”这声音原来就像野兽的咆哮,空寂,寥远,荒芜,苍遒。原来钻井平台发出的声音如此文艺。
怪不得蛇颈龙会循声而至,敢情6000万年的时光让它进化成了一个文艺青龙。
这时我发现,同前一次的观测不同,声波接收器还收到了另一个超声波,它的频率和钻井平台发出的超声波完全一致,但是声源并非平台,而是在海里。更令我震惊的是,这声源在快速移动。
我朝着声呐标记的方向望去,奔腾的灰色海面上,有一个更深的灰色,它迎着风暴和波涛朝平台疾驰而来,那是蛇颈龙。原来这声波是蛇颈龙所发,那是它的呼叫。不,是回应。
我明白了一切,蛇颈龙把平台的声呐当成了同类的呼叫,每当暴风雨天钻井平台发出声波的时候,蛇颈龙就会从深渊苏醒,它冒着失压的风险拼命上浮,来到海面寻找它的同胞。
这个钻井平台建成一年多,这样的天气少说有过50次。蛇颈龙们为何如此的执着?它们在宁静的海底呆着,嬉笑打闹亲吻交配,岂非天伦?为何非要来到这变换无方的海面,寻找那根本不存在的同胞?
我顾不上胸中的满腔疑问,开足马力跟上了蛇颈龙,它的速度远超过上一只,足有每小时14海里。眼看离平台越来越近,我犹豫了,我害怕蛇颈龙一潜了之,而我再次被意大利人当做间谍抓住,今次估计真要身陷囹圄。就在这时,头顶突然云开雾裂,一束灿烂的阳光从云缝中倾泻而下,晴天显现,海水开始重归碧蓝。风暴渐渐平息,我的小艇不再颠簸。
这就是大海,莫测的大海。
来自钻井平台的声波停息了,但蛇颈龙的声波依旧。它的声音经过降频,在小艇的功放里愈发急促凄凉,我明白,它再一次失去了同胞的方向,换谁都得急,这他妈不是玩儿人家么。
蛇颈龙,回去吧。那不是你的袍泽弟兄,那是一个属于工业时代的谎言。
这一次,蛇颈龙没有知难而退,它仿佛知其不可而为之,怒吼着、咆哮着,全速朝平台扑去。但我从叫声中听出,那不是执着,而是绝望,就像你永远在独自等待,等待一个一去不返的归来。
哥,如果一个人总是让你伤心,你会选择毁掉他,还是毁掉自己?
我不懂龙语,不知道蛇颈龙作何选择,但它义无反顾地朝钻井平台冲去,仿佛要和其同归于尽,可它虽是恐龙(注:严格意义上蛇颈龙不属于恐龙总目,并不是恐龙。),但同这工业巨兽比起来,它太渺小了。在逐渐平息的海浪声中,我听见它撞上钻井架的闷响,这声音在大海里是如此的低微,甚至让平台上的意大利人不屑一顾。他们不知道平台下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平台下面有一个旷古绝今的伤心。
它终于还是被他们发现了。意大利人高呼着口号跃上快艇,就像80年前在北非战场上那样倾巢出动,围剿一个哭泣的猎物。
“你龟儿快逃啊!!!”我对着麦克风大喊,然后将这段语音升频,变成超声波向平台发去。
“我日你的妈哦!”我再次对着麦克风大喊,然后将这段语音用谷歌词典翻译成意大利语,向平台发去。
蔚蓝的海面几许殷红散开,蛇颈龙挂彩了。但人家6000万年来和沧龙斗,和鲨鱼斗,和虎鲸斗,你们几个意大利保安算个球。蛇颈龙优雅地一扭屁股,一记神龙摆尾将意大利人扫得人仰船翻。
“Forza!”我对着麦克风吼道。
蛇颈龙好像听见了我的呼喊,它转过头朝我游过来。我猛醒道:我用蛇颈龙的频率发出声波,岂不是会被它当做同类。这可不妙,我这小船经不住它的拥抱。我赶紧调低频率,对着麦克风发出吐舌头的声音:略略略略略略。以及日你哥。就好比被一个不喜欢的女人看上,为了让她死心,当场往自己脸上抹屎。
蛇颈龙在离我10米远处停了下来。在平静的海面上,它和我一起随波起伏。我又开始后悔,心想它一旦发现自己被骗,连庞大的钻井平台都敢撞击,毁掉我岂不跟玩似的?
但它没有。它只是把头探出海面,朝我行了一个忧伤的注目礼。我看清它深灰的额头顶端有一处十字形状的伤痕, 是富尔! 它是富尔!
我掏出手机,想给它拍一张照片,然后发到因斯特格拉姆和新浪微博,我将成为世界的中心。但我没有,在那一瞬间我改变了主意。它是大海最深的秘密,就让这个秘密永存于海吧,人类不配拥有。
富尔潜入了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堆白色的泡沫,它们渐渐消散,隐去,就像一个再也不会解开的秘密。
哥,以上就是我和大海最后的故事,今晚我就要启程回国了,回到成都,回到远离海的地方。我没有任何证据能向你证明蛇颈龙的存在,你会相信我么?
“弟弟,我当然相信你,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最后一个人相信你,那就是我。”
“谢谢哥。我在昨晚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我明白了童年时你为何会望着银河流泪,看着浴缸里的水珠悲伤。你知道么,地球上大概只剩下富尔一只蛇颈龙了,这是古往今来最为孤独的故事,我明白了你当年仰望星空的感受,就像富尔独自在深渊仰望海面,聆听一个谎言发出的呼唤。
“谢谢你弟弟,我小时候比较faggot,动不动就觉得自己可怜、人类孤单。现在我成天在马路上绕着人群走路,巴不得独自一人。”
“你不是独自一人。就像你长期以来一直告诉我的,你还有我。你和我是世间的另一个彼此,就像你研究的物质和反物质。
“王智,既然说到这个了,我想跟你讲一个故事。不管你当下的心境适不适合听这个故事,我都要跟你讲。”
“你讲。自昨晚以后,不会有另一个故事能让我更难过了。”
“你刚才说,蛇颈龙富尔是全世界最孤独的生物,不尽然。它的故事也未见得是古往今来最孤独的故事。你说富尔在深渊凝望海面,你可曾想过,海面也许是另一个深渊。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俩看《封神演义》,最后一集里有这样一首诗不:
“先有鸿钧后有天,神魔更在仙佛前。盘古挥斧开天地,鸿蒙初分日月现。刑天争位丧性命,共工怒触不周山。东皇太一御万妖,女娲炼石补穹天。夸父逐日不可及,精卫填海何时完。神农救世尝百草,燧人取火暖人间。轩辕神剑斩蚩尤,定海神针镇海天。仓颉灵心巧造字,嫘祖养蚕抽丝茧。伏羲八卦称神数,后裔神弓千秋赞。吴刚伐桂广寒宫,嫦娥奔月为仙丹。三教共尊封神榜,西岐朝歌刀兵见。楚王女神巫山会,王母宴帝昆仑山。庄周梦蝶惹情思,望帝啼血化杜鹃。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红颜一开颜。老子一气化三清,佛陀舍身入涅盘。隋侯救蛇得宝珠,卞和献玉躯体残。神人相配遭天罚,孝子一怒裂山川。灵石万载育心猿,三界震惊五行乱。玄奘西行求真经,劫难历尽十四年。修得正果播天下,万里神州万世传。地水风火凭造化,六道轮回岂无边。无限神通非自夸,神魔仙佛实笑谈。”
“当然记得,我那时能把这词倒背如流。”
“嗯,这是封建时代劳动人民的世界观,他们相信世间万物是神所造,是一个个伟大的主观意志所决定。到了近现代,我们自以为掌握了宇宙的至理,无论是哲学教材还是物理书,都告诉我们世界是由分子和原子构成,世间万物的产生和消亡以自然规律为转移。
而我今天要告诉你世界的真相。”
“真相。。。是。。什么?”
“就让我改编一下《封神演义》的长诗吧,在我们粒子物理学的前沿理论里,世间万物都是由一种不可再分的基本粒子构成,过去我们给它起名夸克,后来发现夸克也不是最小的量度,还有比夸克更小的粒子,在这里姑且叫他‘睿子’。
于是,这首诗就变成了‘先有睿子再有天。’”
“然后呢?”
“先有睿子后有天,睿子更在睿子前。睿子挥斧开天地,睿子初分日月现。睿子争位丧性命,睿子怒触不周山。。。。。”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简要地将我给老刘讲述的世界观讲给了王智。王智很聪明,对于物理理论一点即通。
“你的意思是,从混沌洪荒到时间尽头,整个宇宙只有一个基本粒子?”
“是的。”
“可有一点我没想明白,如果说粒子和反粒子的湮灭是粒子在时间上掉头逆行,那人为制造出来的反物质湮灭,岂不是强行改变了它在时间轴上的路线?”
“王智,你怎么知道你所说的‘人为’,是真正的‘人为’?你怎么判断你的选择是出于自由意志,而不是一颗粒子在时间里的一个掉头?”
“这。。。太荒谬了。”
“你说富尔在深渊,聆听一个谎言的呼唤。而我们抬起脑袋仰望无垠的星空,却不知道那也是谎言。”
“我不能赞同。哥。。。”
“王智,说句不怕你伤心的话,从昨天开始我就知道,我不是你哥。你也不是我弟弟,我和你是同一个实体,准确说是同一个粒子的分身。”
“哥,你是不是不舒服。。。。怎么脸色苍白?”王智对Facetime大喊,“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找你。”
15
我醒来的时候只觉头痛欲裂,睁开眼睛一阵头晕目眩,像是某种药物的副作用。
我在一个光秃秃的白色房间里,除了四面墙壁和一张单人床,别无他物。白色的床单和身上的条纹睡衣提醒我,这里像是医院。
我为何会在医院?我不是应该在成都的高能物理研究所,或者南非的Sodwana海岸吗?我挣扎着想下床,却发现自己被皮带捆在了床上。
我高喊着救命,怒吼着各种秽语,直到一个医生推门而入。他摸了摸我的额头和脉搏,吩咐护士今天的药要加量。
我从医生的胸牌反射里看见了自己,看见了我的眼睛。我的瞳孔不是黑色,也不是灰色,是棕色。
“医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小李,你又在想什么?”医生冷冷地反问我。
“没事了。”我说。我望向窗外,那里没有星辰也没有海。只有一片鸟语花香,莺飞草长。
这个世界真美好,不是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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