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年末,梨园耆宿逝世颇多。这其中,毕谷云、宋长荣的辞世,令我尤其感怀。这两位在男旦零落将尽之时,如鲁殿灵光岿然独存,恰可比作旧京剧的一抹晚霞。纳兰成德《浣溪沙》云:“一片晕红才著雨,几丝柔绿乍和烟。倩魂销尽夕阳前。”男旦艺术,正如余晖脉脉,不绝如缕。

(一)

说起毕谷云,曾有一面之缘。我之研究戏曲,不愿只钻故纸,而是想更深入地把握梨园生态,因而有计划地访问过多位前辈名伶,做了些口述历史、田野调查的工作。上海是最大的戏码头之一,自不能错过。毕谷云那时已年近九旬,硕果仅存,很值得一顾。于是,利用出差上海的机会,我在热情的翁思再先生的引荐和带领下,专诚登门请教。

毕谷云早岁成立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京剧团,巡演于大江南北。那时他才二十出头,可谓头角峥嵘。我一度想找个研究生,以“毕谷云京剧团”为题作硕士论文,研究解放初期私营剧团的经营运作。这其实是个极好的选题,可做很多文章。但老人似乎比较谨慎,对敏感话题浅言辄止……我以为,也可理解,毕竟与我不熟。转念一想,如果让不懂戏的研究生来访谈,那就更聊不出名堂了。后来事忙,遂作罢。今日思之,还是有点可惜的。因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自领一军的名伶,毕谷云算是硕果仅存的一二人了。

毕谷云是上海人,不是梨园世家,但从小喜欢戏,在伙伴的带领下,瞒着家人,跑到戏院的前后台练功。他很有天赋,又肯下工夫,很快就能登台。更重要的,他开窍早,在舞台上光彩照人,颇有观众缘。出人头地后,他表现出异乎寻常的魄力,组班、挑梁、巡演。须知,搭班与挑班、组班,完全是两码事。搭班是参加剧团、养活自己,给人家打工;而挑班、组班是既当领衔主演,又做老板,全团生计系于一身,台前幕后忙碌,有时重负如泰山压顶!毕谷云原本可以待在“舒适区”的,就在南方讨生活,日后享誉江南一带,并无问题。但了不起的是,他一个上海人,那样有雄心壮志,竟跑到京剧的发祥地、大本营北京来组团唱戏,而且立住了,何其难能可贵!早年不少南方名伶,千方百计想在北京扎根,都未能实现;而二十郎当岁的毕谷云,不但“北漂”成功,还打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我一直诧异,其中有何奥妙?那天,在我的反复追问下,毕谷云回忆了初到北京闯世界的情形。

当时虽然没有民国的梨园公会、经励科了,但类似京剧工作者联合会的行会组织还是有的。一个南方新人,初来乍到,想在北京演戏,还是挑班,当然需要“挂号”,必须经过圈内人的考察、认可、帮衬,才有可能在北京挂牌唱戏。

毕谷云说,他先在内部试演了久已绝迹于舞台的《绿珠坠楼》,这是徐(碧云)派最负盛名的佳剧。剧中羽舞、袖舞等表演,颇有独到处。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剧末高难度的坠楼绝技。演出相当于同行考核,一些京城梨园的“话事人”会来看戏。结果,从高台纵身翻下的“一招鲜”,一下子就震住了北京的梨园行!彼时李万春在业内还是很有势力的,他欣赏年轻的毕谷云,为其大声喝彩:“偌大的北京城,哪位旦角能来这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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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谷云演“绿珠坠楼”

我立时就联想到了陈凯歌执导的电影《霸王别姬》的镜头,关师傅带着科班小孩在类似天桥的地方撂地表演,遭遇地痞流氓的欺负骚扰,小石头挺身而出,激动地大吼:“各位爷都站好了甭动!真钱买真货,我小石头今儿玩个真的,让爷们开开眼!”他坚毅地把脸上的孙悟空脸谱用力一抹,接了板砖过来,大喝一声,照直往脑门上一拍,板砖断成两截,顿时震服了众人,锣鼓又起,赏钱纷纷砸来……非常之时,就要有非常之人,更要显非常之功!毕谷云这个上海的“小赤佬”,如果没有点绝的,怎敢跑到北京来闯江湖?又怎能服人?他正是靠《绿珠坠楼》高难度的纵身一跃,才在北京打开了局面。

这是一着险棋,颇富传奇色彩。说到坠楼绝技,是从三张桌子那么高的楼台布景上翻筋斗而下,表示高空坠亡。据说徐碧云早年演,是“抢背”摔下,再挺身变“僵尸”,检场的瞬间扔出四个垫子(为保护伶人),徐严丝合缝地正好摔在垫子上。三层高台翻下,已是绝技;而检场的扔垫子,千钧一发,与伶人倒地配合无间,又添一绝。后来净化舞台,废除检场,扔垫子是不行了;于是前面用玉石栏杆的布景遮挡,后面事前放好垫子。为了更逼肖坠楼,毕谷云在技巧上改以“吊毛”,一头扎下,快落地时仍变“僵尸”。这两种演法,难度都甚大,搞不好就会身负重伤。二十多年前体操运动员桑兰,在跳马比赛前的练习时摔成高位截瘫,令人心有余悸;而绿珠坠楼时,如用“吊毛”,也是从高处头朝下坠落,危险可想。“文革”前毕谷云仗着年轻,演出较多,并不害怕。但他回忆,有一回出了点偏差,坠楼后,有一种头被压缩到脖子里的可怕感觉,难受了许久,好在后来还是恢复了。这让他心存忌惮。优伶哪里是唱戏,简直是在搏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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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谷云与徐碧云(右)

经此一役,毕谷云算是得到了京城梨园行的认可。接下来,成立民生京剧团(后改名红星京剧团),开始在京唱戏。说实话,毕剧团的四梁八柱不算整齐,但有一好小生周承志。这个团,主要就是卖一生一旦。翻阅毕谷云的老戏单和海报,颇有些感慨,介绍他是“五大名伶徐碧云的得意高足,……除能徐派诸剧外,兼擅梅、荀、筱等各派名剧……是后起最有希望的小名旦”。要知道,贤如杨荣环、陈永玲,那时都未挑梁组班;而身材娇小的毕谷云,却有那么大的气魄,力争上游。

在京、津、沪等大城市演,讲究规矩;而在中小城镇巡演,要想营业好,就得会的多、花样迭出,光唱一派是不够的。在剧目方面,毕谷云走的是特色之路,且总能另辟蹊径,演旁人演不了的戏。他主要以徐派标榜,《八本玉堂春》《绿珠坠楼》《大乔小乔》《虞小翠》等都属特色戏,但梅派、荀派、筱派的一些戏,也能拿得起来。比如他到一地,三天的打炮戏,常是《红梅阁》《红娘》《玉堂春》,看起来普通,但一出有一出的亮点。《红梅阁》号称拿手,得过筱翠花的指点,不但有喷火绝活,还要满台扑跌,异常精彩。《红娘》的看点是前后部一次演完(有时也分演),荀派只有所谓前部,关目包括游园惊艳、解围赖婚、传书跳墙、佳期拷红;而毕创排的后部情节是长亭送别、旅店思梦、乔装戏亲、二美团圆,又称《续红娘》,别出心裁。他的徐派《玉堂春》也与众不同,称头二三四五六七八本,分两天演完,前部是嫖院、庙会、剪发、被骗、起解、会审、探监、团圆,已经比很多旦角演得全了;后部则包含洞房花烛、行路推车、严父责子、火烧鸨儿、金龙挂帅、三审秉义,煞是热闹。臬台刘秉义,在后部中变成坏人,从中作梗。这个情节,估计今天的观众闻所未闻了。又有时,他为多上座,就唱双出,前面与人合演《四郎探母》,后再演《贵妃醉酒》,真是不惜力,“拼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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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谷云京剧团海报

毕谷云在北京没待太久(约1956—1958)。反右后,形势大变,剧团重新洗牌,一是私营改国营,二则很多调拨到外地去了。说好听点,是支边;但也有人埋怨,无异于发配。毕谷云的伯乐李万春最惨,姑且按下不表。毕剧团不走,是肯定不行的。1958年,他领导的剧团整体支援辽宁阜新,在那里组新团。1959年,辽宁办文艺观摩演出大会,他以阜新京剧团的名义,演出了《绿珠坠楼》。六十年代,他又落到了辽宁的本溪京剧团。

1982年,毕谷云阔别北京二十余年,“前度刘郎今又来”,再到京华演出。我的老师吴小如先生在给友人的信中说:“因病,毕谷云未能往观,很遗憾。他在此一场也未客满,可见知音寥落。”吴先生晚年观剧,挑选甚严,很多时候赠票、接送,他都坚决不去。若非生病,他就主动去看毕谷云的戏了。可见吴先生对毕是有好感的,惜缘分未到。

1984年,早过知天命之年的毕谷云拍摄了电视片《绿珠坠楼》。早一两年,他因演绿珠而腰部受伤,已收山,不再演此剧。但为留下艺术资料,他将危险置之度外,决定做人生最后一次惊险一跃。所幸吉人天相,毫发无损。吴先生前次错过剧场演出,故对电视片抱很大期待,但观后却大失所望,认为与徐碧云当年的演法颇不相同。而混用西洋乐队,尤令老顾曲家反感。我后来在网络上也看了,觉得其中的败笔是,坠楼时不该用慢镜头。盖坠楼乃命悬顷刻、间不容发,又是千难万险的惊悚技艺,而电视片竟出之以缓缓的慢镜头,一下子就冲淡了紧张气氛,岂不大煞风景?演戏又不比体操比赛,难道需要慢镜头去解剖?但我想,板子不能打在毕谷云的身上,这当是电视导演自作聪明的拙劣之笔。

叶落归根,毕谷云晚年回到上海,住在长乐路附近石库门房子的二楼亭子间,楼梯极为逼仄,上下不便,若无人搀扶,耄耋老人是决计下不了楼的。我与思再先生玩笑说:“毕先生真成楼上的绿珠了,但他可以不走楼梯,只须一个‘吊毛’,从窗口翻下即可。”思再先生用上海话回云:“吃伐消,吃伐消……”言罢,两人拊掌大笑。杜牧的《金谷园》咏绿珠事“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脍炙人口;而毕谷云凭一出绝戏《绿珠坠楼》,令观众长长久久地记住了他。那次拜访离开时,已是黄昏,夕阳残照透过长乐路上的法国梧桐,洒下斑驳的金色光影。人走在斜晖中,两边的百年洋房渐次而过,恍如隔世。据说周信芳故居离毕家不远,那又是一个遥远的梨园旧梦。

(二)

再谈宋长荣。“文革”后,宋带领淮阴京剧团巡回演出,红遍五湖四海;但其实,“文革”前他就一鸣惊人了。他中年连演一千余场《红娘》的嘉话,到处传扬;我今“反其道行之",重点谈他的早岁创业期。

话说解放初,有个名不见经传的沭阳京剧团,宋长荣就是那里的领衔主演。这个江苏省沭阳县的小剧团,一开始就是个流动的草台班子,不但在家乡演,还在长江中下游巡演,主要是跑跑张家村、李家店之类的乡镇码头。剧团虽小,却有青云之志,终有一日演到了南京、上海等大码头。1957年,二十出头的宋长荣领衔剧团在南京公演,共演七十四场,连满七十二场,创造了艺坛佳话。老艺人张桂轩很赏识他,许为后起之秀。

宋长荣在南京是一炮打响吗?非也。酒香也怕巷子深,何况他们是穷乡僻壤来的,一无名角,二没鲜亮行头,三乏宣传手段。一开始,剧场不愿接纳,甚至饱受冷嘲热讽,他们纯粹是靠真本领、靠口碑,一传十、十传百,不胫而走,才在南京逐渐打开局面的。多年前,我偶然看到和宝堂写的宋长荣画传,无比感慨。初闯南京时,“好事者看到他们的服装道具,更是惊讶:旦角的褶子是流行的苏联大花布缝制的,绢花是蚕茧做的,彩鞋是画的,穗子是白线染的,苏三起解的鱼枷是三合板钉的,鱼鳞片是图钉按上去的,锁链是曲别针连起来的……”(《荀艺长荣画传》),剧团条件之艰辛、行头之“离谱”,让人瞠目结舌!宋长荣若非怀珠抱玉、雏凤声清,凭什么唱红?

除了南京,长江中游各城镇,沭阳京剧团走了不少地方,每到一处,宋长荣都是最耀眼的明星。到了1959年7月,二十四岁的宋长荣又杀到了中国最大的都会上海,从南市剧场演到丽都戏院。一个苏北的小剧团,勇闯上海滩,而且不是演一两场,而是连演一两月,这需要多么大的实力和魄力?清末以来,多少有来头的伶人在上海吃瘪子、碰钉子,郁郁不得志,甚至折戟沉沙。而宋长荣这个黝黑朴实的乡下孩儿,竟然站稳了大上海的舞台,饮誉春申。

侠骨留香人物排名,倩魂销尽夕阳前(4)

据1959年上海演出老戏单介绍,沭阳京剧团出自苏北淮海抗日根据地的一个偏僻农村沭阳。1949年,县商会主席找了几位老艺人,出资创办“长”字科班,招收了45个学徒,经过短短半年多的学习训练,即粉墨登场,流动演出。宋长荣就是这个“长”字科班的学员。他半农半艺、边学边演,跑码头、走江湖,广泛实践,技艺日益出众。1954年,成立沭阳京剧团,“小土孩儿”(荀慧生语)宋长荣成为县剧团的正式演员,并很快成长为台柱子。

用应景的话说,毕谷云和宋长荣都属“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的有志青年,都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艺坛奇迹。宋就是沭阳本地人,菜农之子,年少时还在戏院门口卖过瓜子花生。在他的行状里,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在拜名师之前,主要靠自己的笃志好学、刻苦磨砺,就在舞台上大放光彩了。(他1961年才拜的荀慧生,但拜师前就享名了。)这说明民间戏班藏龙卧虎,他的乡下师傅里,或许有“扫地僧”般的深藏不露者吧!但我想,宋长荣主要还是靠毅力加灵气,如饥似渴地学,抓住一切机会演,千锤百炼,才玉汝于成的。1956年,宋长荣就在专区会演中获演员一等奖,1957年又得江苏省文化局“著名演员嘉奖状”,《新华日报》赞誉他是“一颗刚出土的明珠”。

有趣的是,在苏皖一带,观众称颂宋长荣是“小小梅兰芳”,由此看,早年的他主要是唱梅派的,事实也的确如此,梅派的《凤还巢》《霸王别姬》《贵妃醉酒》等,他都应付裕如。程派戏,因为短期给新艳秋配过二旦,也请教过,他亦能来几出。在乡镇演,乃至唱野台子戏,一定要会得多、花样多。光演梅、程那样的大青衣,肯定是不够的。相比而言,民间百姓可能更喜欢看小家碧玉、儿女情长的悲喜剧。慢慢地,宋长荣就把重点放到了宗荀(慧生)派上,《红娘》《红楼二尤》《勘玉钏》《红梅阁》《霍小玉》《玉堂春》《金玉奴》《十三妹》等都擅演,他还创排过一出新戏《画皮》,也是连演连满。总之,他戏路子的宽广,一如毕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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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长荣与荀慧生(左)

毕、宋二人在“文革”中,都明珠沉埋,耽误了十余年。是金子总会发光,“文革”后,毕、宋一旦得到机会,果然再度焕发光彩。可惜他们最美好的时光都逝去了!相比而言,宋的声名似更胜一筹。儿时,家里有宋长荣演《红娘》的连环画小人书,翻过许多遍,他拍的电影《红娘》更是风行一时。忽有一天,在家乡大街上的影剧宣传栏里,看到他来公演的大幅海报,那份激动,真如故友相逢!

荀慧生之下,多少名伶擅演《红娘》,从毛世来、许翰英、童芷苓、李玉茹、吴素秋,再到赵燕侠、李薇华、孙毓敏……十个指头数不过来。而宋长荣偏偏凭这个烂熟了的戏,“扎硬寨,打死仗”(曾国藩语),冲出重围,蜚声海内外。荀慧生当年看过宋长荣的《红娘》后,在日记里写下“堪可造就”。对于观众而言,宋长荣好像已经幻化成了红娘,或者说红娘就应该是他那样。我遐思迩想,在记忆的盒子里,奇妙地打开了元人小令《醉中天·咏大蝴蝶》:“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飞动,把卖花人搧过桥东。”忘不了宋长荣的红娘,那像大花蝴蝶一样的出场,水袖翻转,裙裾飞扬,翩然而至,惊艳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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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长荣饰演《红娘》

有些老辈顾曲家认为宋长荣会的戏少,或不免寒俭之气。我想为他说几句话。宋长荣会的戏其实真不少,试想长期在乡野,一年几百场,什么戏没演过?梅派、程派、荀派……他连《盘丝洞》《馒头庵》都演过,甚至小生也能演。但确因地域、条件限制,很多戏他可能“没准谱儿”,能演却不精。这很正常。有意味的是,“文革”后,步入中年的宋长荣由博返约,一般只演有“准谱”的戏了,那些“造魔”的戏,都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了。后来的爱惜羽毛,不恰好说明他的冰雪聪明么?艺术不就是由广博,而精深,而简约么?

由宋长荣,我又想到另一名伶李炳淑。李也是小地方出身,早年考入安徽宿县京剧团,后在蚌埠专区京剧团当演员,同样艺术优异、令名早著。十八岁时,李炳淑被幸运地选送到上海戏曲学校进行“定向培训”,梅派传人言慧珠很喜欢她。后沪、皖两地领导争着要李,由领袖出面斡旋,终于留沪。或许,宋长荣当年应该早点到上海这样的大都市,投名师深造,眼界更宽,艺术上更精湛。然而,这恐怕只是美好的想象。虽说人才难得,但宋是男旦,新时代已经不提倡了,他亦无法得到像李炳淑那样的机会,被戏校重点培养(戏校已不招收男旦)。生态已变,造化弄人!宋长荣的艺术道路,注定更艰难。平心而论,以他的出身,取得那样的成就,已经做到最好了,不必再求全责备。

张爱玲在《〈传奇〉再版序》中说:“呵,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这番话,我初读即留下深刻印象。伶人难道不是如此?出名同样要趁早呀!由此言之,毕谷云、宋长荣也算是英雄出少年了,在弱冠之年都干出了“过五关、斩六将”的光辉业绩。像毕谷云,二十出头,大海报上就写“红遍京沪”;宋长荣,二十二岁就得到“著名演员嘉奖状”。他们演的,虽是柔弱的女儿家,但骨子里却显出一股坚毅的闯劲。毕谷云少年时苦练跷功,直到古稀之后,仍能踩硬跷,功夫了得;宋长荣幼年光脚绑沙袋练圆场功,跑起圆场来,才圆美流转如弹丸,少有匹敌。艺人总要有点绝的,方能崭然露头角。我不禁忧心,今天的戏曲演员,都到了四十余岁,往往还称青年演员,五十余岁还不能驰名,试问:何时才是出头之日?这恐怕也不能怪演员。今之艺术生态,从某种程度上讲,或许对年轻人是不太友好的?其然乎?岂其然乎?

斯人虽已矣,笑靥似犹在。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有名句:“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唐代的大艺术家公孙大娘幸有李十二娘这样的杰出传人,惟愿毕谷云和宋长荣亦有弟子传芬芳。

作者:谷曙光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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