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首席记者 邹娟 记者 胡宝秀
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4月18日晚7时许，浦东新区碧玉澜庭小区物业陈经理倒在值班室，终年48岁。
3月7日开始，碧玉澜庭小区经历两次封控。四十余天的艰难抗疫中，陈经理全程陪同。在倒下的前一刻，陈经理正在办公桌前，和同事碰头，商讨第二天的工作。
陈经理在值班室的椅子上倒下了。 澎湃新闻记者 胡宝秀 摄
“小区抗疫至今，核酸抗原轮轴转。今天核酸明天抗原，今天核酸明天还是核酸，周而复始，小区消毒、物资派发、快递管控分发、门磁家庭生活照顾……每一位居委干部、物业、业委会、小区志愿者们没停过。”小区业主胡女士说，碰见陈经理，他总是笑脸相迎，总是说着不好意思，总是及时处理问题。
如今，没有告别，陈经理不在了，他常说的“都要保重”却萦绕耳边。值班室内，办公布局还是老样子，窗外，却多了一束纸折白玫瑰，旁边还有白色矢车菊。
没有告别
4月18日晚近7时，上海浦东新区碧玉澜庭小区，难得一天晚饭吃得早一些，小区保安队长陈新江和陈经理一人一碗泡面对付了。
洗好碗，陈新江来到陈经理的值班室。看到陈经理坐在他的红色办公椅整理文件，陈新江顺势坐在办公桌对面靠墙的椅子上。这些天，他们养成的默契，每晚碰碰头，聊一聊第二天的工作。
还没说两句话，突然，陈经理向后倾倒，头也仰了下去，整个人往椅子下滑。见状，陈新江一个跨步冲过去，扶起他，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居委会社工小彭。小彭听闻拿起保心丸冲到物业，当时陈经理眼睛睁着，眼神涣散，小彭立刻拨打120急救电话。陈新江则拨通物业公司另一位物业经理徐卫明的电话，五六分钟后，徐卫明赶到时，陈经理已陷入深度昏迷。
来不及等救护车了，陈新江、徐卫明，以及两位物业工作人员，将陈经理抬上私家车，连闯十余个红灯，用最快的速度，将车停在仁济医院东院急诊抢救室大门口。此时已是晚上八时许。
听到外面有人大叫“不好了，救命”，两位值班护士冲出来查看。“我一看，人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面色发青，心跳和呼吸已经停止。当即我们就直接推进急救室，心肺复苏仪，插管，呼吸机全部用上，监测仪打开。坚持急救了三四十分钟，仍然没有好转迹象。“值班护士说道。
此时，陈经理的妻子接到电话，等到她心急如焚赶到医院时，只看到丈夫平躺在抢救室，胸前压着心肺复苏仪。
“那个心肺复苏仪真的很重，机器的声音好吵。我看到他那个样子，知道他肯定不好了。我就摸着他的手，可是他的手已经发黑变凉。”妻子不忍回忆。
业主群内的通知
晚上10时07分，碧玉澜庭小区业委会赵主任在业主群发出一条消息：陈经理已经离开我们了。
看到消息，小区业主胡女士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她在朋友圈写下：今晚的月亮是满月，小区物业办公室的灯还亮着，门窗上的福字窗花还是崭新的，可之前常驻里面的陈经理，他不在了，我们很心痛。
40余天封控
次日0时许，陈经理的妻子从医院回到丈夫生前的物业值班室。这也是她第一次走进丈夫工作的地方。
今年3月2日，陈经理调来小区担任临时物业经理。3月7日，小区查出有确诊新冠感染病例，开始封控。那之后，妻子和他的联系，基本只能靠微信。“经常是我给他电话，他掐掉。一会回个语音，说在做核酸，在发抗原试剂。有时候发的语音气喘吁吁的，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在爬楼。”妻子说道。
陈经理值班室紧挨着他的“休息室”。封控前，这里是经理办公室。封控后，由于其他员工在小区无法都到岗，陈经理和在岗的人员，对物业工作区进行重新布置。陈经理在原前台接待区域值班，里间的办公室搬走办公桌，临时找了一张席梦思，靠墙铺在地上，就是“床”，保安队长则睡在对面的工程部办公室。
在陈经理的床旁边，有一张办公柜，充当床头柜。除此之外，休息室里放得最多的，是三大箱抗原试剂箱子，以及四五箱泡面。”
第一轮封控一周的时候，陈经理有一次跟妻子抱怨说，“吃盒饭都要吃吐了。”3月17日，他在自己的朋友圈发了一个泡面配火腿肠的小视频，感叹“原来这也是美食，再加一根火腿肠，绝！”
3月18日晚，小区第一次解封。陈经理终于回家休息。3月27日晚，上海市政府宣布，以黄浦江为界分区分批实施核酸筛查，浦东新区进入新一轮封控。公司连夜召回陈经理。妻子还半是心疼半开玩笑说他：“你怎么那么傻，你就不会说自己也被封控了吗？”
当晚，陈经理简单收拾衣物赶回碧玉澜庭小区。马路上，警车时不时呼啸而过，准备到点交通管制。第二天，官方消息显示，3月27日，浦东新区新增4例本土确诊病例、1425例本土无症状感染者。
再次封控，陈经理多了些焦虑和无奈。3月28日，忙碌间隙，陈经理看到一只流浪狗，还忍不住发朋友圈：偷渡去浦西过四天吧，四天后再偷渡回来别忘了噢！
3月29日，已经不记得做过多少次核酸检测的陈经理终于忍不住吐槽：鼻子都捅出血了，这样下去哪天是个头啊！
4月1日，陈经理没有等到解封的消息。当日官方通报显示，3月31日，浦东新区新增180例本土确诊病例，2227例本土无症状感染者。
“确诊病例怎么还越来越多了呢？”聊天的时候，这成了大家共同的困惑。不仅仅是上海市、浦东新区，即便在碧玉澜庭小区，情况也不容乐观。该小区共计331户，住户700余人。自3月初小区第一次确诊病例封控至今，已有十几人先后确诊感染新冠肺炎，其中有儿童、也有老人。
小区居民足不出户，小区的大小事务，都落在了物业、保安和志愿者头上。晚上十一二点为居民送快递，凌晨一两点领抗原试剂盒，甚至半夜核酸检测，都成为常态。物资也未必能及时补给。很快，吃泡面，又成了陈经理的另一个常态。
4月2日上午11点44分，陈经理给徐卫明发消息：“徐经理，我急性胃炎发作了，快坚持不下去了。”11时51分，又发了一条：“胃疼死了。”徐卫明看到微信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之后，好不容易，托人开了几盒胃药。
陈经理给徐卫明发的消息
4月6日，陈经理更新了最后两条朋友圈动态。一条是一张胃药的图，配文：菜吃完了只能吃药了。另一条是一盒泡面，配文：哪位专家来告诉我哪个是垃圾食品？
4月18日，徐卫明帮陈经理买到了新一批胃药，还有一只鸡，想着给他补补营养。
4月19日凌晨，翻完丈夫的手机，看到丈夫床头还没吃完的胃药，妻子突然气不打一处来：“他就是这样，有什么也不说的。胃不好也瞒着我。而且他一定是很疼很疼才会说的。他的手机里还有4月5日仁济医院消化科的预约，后来又取消了。肯定是去不了啊。”
“大家都要保重”
在碧玉澜庭小区，大多业主并不知道陈经理的全名。
4月17日上午9点，小区志愿者小李上岗。她发现志愿者的手套没了，刚好碰到一个人，那时小李还不知道这是陈经理，试着问他有没有手套，没想到，陈经理给了他一盒。
“当时就觉得，这个物业人蛮好蛮和气的。” 小李回忆，“陈经理很大方地跟我说‘你拿去用吧，大家都保重’。没想到只过了一天，就收到他过世的噩耗。”
小区业主寒露（化名）记住这位物业经理，是因为快递太重，陈经理看到主动帮忙搬，“他看着有些文弱，黑眼圈很重”。与陈经理的短暂交集，是在小区短暂解封的时候。有一次下楼，寒露忘记带门禁卡，于是走到物业窗口招招手，陈经理立即丢下手上的活，马上安排保安队长开门。虽然只是小事，但那种亲切感让寒露很安心。
第二次小区封控之后，居委工作人员中也相继出现感染确诊，累倒生病，小区事务，由居委社工小彭牵头。说起陈经理，小彭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她说，封控期间，小区的工作，一直是物业和保安尽心尽力配合居委会在做。忙起来，饭都顾不上吃，三餐饭没有一餐是正点的。
“陈经理就一直默默无闻忙进忙出，不争不显。”寒露觉得，疫情中，物业是容易被忽略掉的群体，“可能有人觉得，那是他们的工作。但是特殊时期，他们承担的，已经远远超负荷。也有人会退缩。可是陈经理一直尽职尽责地扛着。也因为这样，得知他的噩耗，我们都特别难过。”
4月19日早上，陈经理妻子强打起精神和正读高中的儿子吃早餐。她小心翼翼地问儿子：“你知道家里出什么事了哦？”儿子当时脸色煞白、嘴唇发抖，一个字都没说。直到看到儿子浑身微颤，那句“爸爸不在了”，她最终没有勇气说出来。
而更让她提心吊胆的是，从4月18日晚事发，就不敢接听双方父母的电话。自己母亲从来都打视频电话，一看就知道，家里出事了。陈经理的父母都年过八旬，就在他意外去世前确诊新冠病毒感染，从家中先后被转运治疗。
4月19日的碧玉澜庭小区，香樟树的翠绿与深绿层层叠叠。截至当天15时，小区业主们共计捐款73600元，向东居委会筹集捐款3300元，均转至物业代为交给陈经理家属。目前，小区业主的捐款仍在继续。
志愿者在陈经理办公室的窗台上，放下一束白菊。
陈经理的值班室窗外，业主寒露用白色纸折成一束白玫瑰摆在窗台，志愿者铁爸找遍小区，摘来一束白色矢车菊放在旁边。
“我们都很不能接受，只是表达我们的一点心意吧。也希望大家都保重。”铁爸说道。
责任编辑：郑浩 图片编辑：乐浴峰
校对：张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