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非滋
全文共4000字
父亲是一名小学教师,从我记事起他就在村里附近的小学教书。开始学校离家近,每天的早晚都能见到他,后来学校越搬越远,只有在周末才能见到他。
记忆中,父亲只要回到家,就没有见到他闲过,总是在不停地忙碌着。要么在拾掇房前屋后的果树、菜园子,要么在制作或修理着家里的各种家具和农具。
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一想到他,眼前就是他瘦削的脸颊挂满着汗珠,羸弱驼背的身躯不停地在忙前忙后的样子。
父亲不苟言笑,对子女很严厉。想想小时候好像很少见到过他的笑脸,没有牵过他的手,没有被他背过或被他抱过,更别说敢在他面前调皮、撒娇了。
这些看似平常、温馨的父爱,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奢望,我童年时期,曾经为此十分地沮丧和伤心。
我小时候有些捣蛋和蔫坏,每个周末父亲回到家,母亲经常要在他面前数落我的许多不是。轻则被他叫来呵斥一顿,重则训斥完还要用砍下的荆条来打。
从小到大,在记忆中,父子之间没有过什么感情交流,有的只是训斥和打骂。平时在家如果我坐在什么地方,一见到父亲过来,我便如坐针毡,坚持不了几秒就得赶紧仓皇逃离。如果见到父亲在家里什么地方待着,我便像老鼠见到猫一样,能躲多远躲多远,尽量不出现在他的面前。
虽然从小很畏惧父亲,但内心对父亲还是十分崇拜和尊敬的。在我年少的心中,父亲像大树一样,只有在他的绿荫庇护和遮风挡雨下,我们这一大家人才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父亲也是我们这一大家人的天,家里不管遇到再大的事情,只要父亲一回到家,便就有了主心骨,再大的困难和问题都会迎刃而解。那时真是觉得父亲是一个无所不能、无所不通的人,是全家的顶梁柱和依靠。长大后做父亲这样的人,成为我儿时唯一的理想。
小时候和父亲近距离接触最多的时候,是在他干活时给他打下手。
父亲有一双巧手,木工、篾工样样精通。假期时,常把家里一些闲置的木头做成一些桌椅,或者用砍回来的竹子编一些日用的篮子和筐子。有些看似没用的烂木头,他把中间腐朽的部分挖掉,装上一个底便成了木桶。
他在做家具时,在木头上划好线后,常常让我帮他拉锯。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战战兢兢,紧张得难以描述。几乎每次锯着锯着我这边就跑了线,我不得不来回使劲拧着锯,想再找回去,往往我这边锯得弯弯曲曲。
他每次见状都会狠狠地瞪我几眼,有时也不免训斥几句。即使是在最寒冷的冬季,每次帮他拉完锯,我都是汗透衣背。
父亲做的桌椅板凳,都是就地取材,因“材”制宜,不是“制式”的,所以家里众多的椅子、板凳,很难找到两个是同样的,各自高矮不同、长短不一,形态多样。
小时候父亲几乎是当地唯一的文化人,每年春节,方圆几十里外的人们,都买好红纸来找他写对联。
家里的红纸常常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看着父亲把红纸裁好,用浆糊粘接成一幅幅宽窄不一、长短不同的对联。再根据不同字数,折叠成一个个有着斜十字折痕的方块,我既钦敬又觉得十分神奇,对父亲的崇拜简直五体投地。
父亲写对联时需要一个人按着对联,他每写好一个字,我就往上拽一个字的距离,他保持着身体不动再写下一个字。年少时很难长期保持精力集中,经常一走神,不是拽多就是拽少了,这样他就需要重新调整姿势,才能再写下一个字。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就会狠狠地瞪我几眼,如果再犯,难免要被训斥。
这是一个枯燥漫长又熬人的工作,每年春节前,一见到父亲又要写对联了,我就找各种理由离得远远地,即使去干一些平时不愿干的脏活、累活,也生怕被他喊去按对联。
我从一到六年级,父亲大都是我的语文老师。小时候贪玩,但由于对他的敬畏,父亲讲课时,我不得不去认真地听。布置的作业,都要一丝不苟地去完成。
我读书期间,功课最好的一直是语文,想想这应得益于他是我的老师。从小到大,也只有在读书这件事上,没有挨过父亲的骂。
小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多,经济来源基本靠父亲一个人微薄的收入。一大家人父亲主外母亲主内,生活忙忙碌碌,简单而又繁复。父亲一年到头,除了工作外,基本上都是和母亲为了我们的温饱问题在辛苦劳作,对孩子的抚养和教育,常常变成了简单的训斥和打骂。
记得有次母亲因事责骂我,我觉得母亲冤枉了我,便对母亲说:“你这样对待我,等我大(爸爸)回来我跟他说。”那时虽然经常被父亲打骂,但内心里总觉得父亲是能主持公道的人,过去他虽然经常打我,那毕竟都是我的错。
后来父亲周末回来,母亲便将我的原话告诉了父亲,于是父亲把我叫去又责骂了一通。可能当时觉得父亲在这件事上没有主持公道,从此内心和父亲之间由过去的敬畏又添了一层深深的隔阂。
随着我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懂事,干得活越来越多,父亲很少再打骂我。但父子之间的交流却越来越少,感情距离也越来越远。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远在千里之外。那个时候没有电话,书信往来便成为我和家里唯一的联系。像许多人一样,小时候曾经盼着长大了,能像小鸟离开巢穴那样,飞得越远越好。
可当有一天你真的离开了养育自己的父母和熟悉的家乡时,你突然发现曾经一度想逃离的那个家,成了你心中日夜的牵挂和思念,成了你深深的眷恋和精神寄托。
于是一封封家书,就成为我思念父母和亲人的一种情感释放方式,我和父亲内心深层次的交流,便也由频繁往来的书信开始,一直持续了很多年,直到父亲去世。
寒来暑往,时光飞逝。随着我和父亲往来书信交流的增多,我发现威严、冰冷外表下的父亲,其实心中也有细腻的情感和火一样的热情,他对每一个儿女,都有着深深的挂念和浓浓的关爱。
父亲在信中常常谈及家里兄弟姐妹的情况,谁取得了什么成绩有什么好消息,在信中都能感受到父亲发自内心的喜悦,总忘不了拿来和我分享。
有段时间,二哥和大弟,分别在事业和感情上遇到了困难,父亲在信中深深地吐露着他心中的担忧、焦虑和无奈。
母亲多病,父亲怕我在外耽心,每次总是在母亲病好了以后,才在信中告诉我。晚年的父亲内心是孤独的,过去对儿女们太严厉,儿女们长大后,对他都有点敬而远之,这让父亲心里很酸楚,和我的往来书信,也就成了他倾吐心声、排遣内心苦闷的一种方式。
八九年,我在单位分了房子,去信希望他和母亲过来和我一起住。父亲在回信中说:“我的身体各方面都在老化,实在不能出远门了。”高原上气候恶劣,我也只好作罢。
岁月无情,时光似水,父亲真的老去了。晚年的父亲显得十分慈祥,每年我回家探亲,和两个弟弟一起打闹说笑,天南海北漫无边际地闲聊时,父亲总是在旁边面含微笑,默默地注视着我们,目光里满满地含着疼爱和欣慰。
后来想想,我也觉得非常奇怪,我和父亲在信中像知心朋友一般,已经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但每年回家见到他后,虽然不像小时候那样躲着,但想面对面地交流谈心,仍然还有很大的心理障碍,内心对他的畏惧还是根深蒂固。
年迈的父亲依然闲不住,房屋后面陡峭的山坡,让他挖得像梯田一样,长满着各种时令蔬菜。
我每年探亲回家,经常见他佝偻着腰,在山坡上的地里忙碌着,开始我常过去抢过他手中的农具来干,想让他休息。但总是我干这个他就去干那个,我才知道父亲那是闲不住。后来他想干什么活,也就只好由他去好了。
父亲晚年腿不太好,本来就有些驼的背也显得更弯了。尽管这样,每年我和妻儿探亲假满要回单位时,他都坚持要送我们去车站。
每次看着父亲弯着腰,依依不舍地在站台上向我们挥手,目送我们登上远去的列车,我就在车窗内强忍着泪水。
后来父亲走不动了,不能再送我们去车站。临别时,他就拄着拐杖站在门前,两眼泛着混浊的泪光,不舍地看着我们离开。
每当这时我就不敢回头,只是催促着妻儿快走,我怕自己稍一迟疑,就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悲伤和酸楚。人们常说“忠孝不能两全”,其实很多像我一样的普通人,只是简单地为了生存而远离他乡。 无法孝敬父母成为我们终生无法弥补的遗憾,而且不能用“忠”这样一个幌子,来骗人和安慰自己。
九三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父亲的生命在这一年走到了尽头。等我赶到家时,病榻上的父亲已经奄奄一息。
一天傍晚,大部分时间都处在昏迷状态下的父亲,突然变得出奇地清醒和精神。他向我询问了窗外的天气情况后,便和我聊起了家常。他从大哥谈起,对儿女们每一个人的工作、现在的问题、将来的期盼都娓娓道及。
对事业和家庭现在都满意的儿女,他给予肯定和赞扬,并显得十分高兴。对事业和生活现在存在问题的,他表示出深深地担忧和顾虑。大哥没有工作,他特别嘱咐我们今后要多加关照。
我感觉到他今天的不寻常,意识到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他一边说着,我一边应诺着,并一边不停地啜泣,父亲便询问我是不是感冒了,并叮嘱我及时吃药。
所有儿女的事逐一谈完,父亲累了,不知什么时候又昏睡了过去,并从此再也没有醒来。第二天清晨,当太阳刚刚透过窗户,照射到病榻上的父亲时,他便永久地停止了呼吸,离开了他一生为之付出的家和他深爱着的儿女们……
父亲走后的几年里,我只要一合眼就能梦见他,那真是魂牵梦绕,刻骨铭心。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心存愧疚,我深责自己父亲在世时没有好好孝敬他,情感上没有给他更多的慰藉,经济上没有让他过上宽裕的生活。
他一生辛劳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女们的温饱和过上更加美好的生活。而我们长大了,成家了,更多的想到的是自己的小家庭,对父母的回报少之又少,对父亲的关心微之又微。
曾经觉得父亲对儿女过于严厉和冷酷,其实父亲一生为家庭的付出和操劳,就是对儿女们最温暖最炽热的爱。曾经觉得自己什么都懂,其实对父爱尤其对严父的爱,需要用一生去理解,用生命去感悟。
如今当我真正理解严父给予我们不一样的父爱时,懂得看似冷漠、严厉背后的父爱是多么的无私和伟大时,他却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去了另一个世界,给儿女们留下了无尽的思念和悲怆,留下了“子欲孝而亲不在”的切肤之痛!
父亲把自己的一生无私地献给了家乡的普通教育事业,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撑起了我们这个大家庭。辛勤付出和劳作一生的父亲走了,在我心中永远留下一个冷峻而遥远的雕像。
如果人真的有来生,我想说:父亲,下辈子您还做我的严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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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子非滋(笔名),年轻时在一家央企曾短暂从事过宣传工作,后因沉于冗务,逐渐远离文学。晚年重拾拙笔,用朴素文字记录过往,用素笔抒发真实情感,我以我笔写我心,我用我心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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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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