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强
夜来春雷阵阵,春雨潺潺。柳树更嫩绿了,樱花、桃花、杏花、海棠花……色彩格外新鲜明丽。春山朗润,春水涟涟。微信朋友圈里,登山的,游湖的,赏花的,听雨的,庭院花落知多少的……一片春色烂漫,春意盎然。真令人起“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之慨。不禁想起马可·波罗讲到过的“天城”里杭州人的日常生活和城市风光。
“天城”就是马可·波罗对当时杭州的形容。
马可波罗行纪
马可·波罗,,13世纪的大旅行家,据说在元朝时的中国前后住过17年,回去后口述了《马可·波罗行纪》这部后来大名鼎鼎的旅行记。
可能杭州的繁华富裕给马可·波罗留下了比较深刻,也比较惬意的印象,所以在这部行纪里,马可·波罗对杭州的叙述,恐怕是比较夸张的,比如他说杭州有石桥12000座、大街160条、房屋160万所。翻译了这部行纪的冯承钧先生,在译本的注解里说到杭州的石桥数目时以为,马可·波罗这儿说的石桥的“万数为数之极,犹之‘皇帝万寿’‘万里长城’等称,盖言其多,未必确有万桥也。”
马可·波罗把他所见所闻而获得的印象,在记忆里放大了。中国俗语有“远来和尚好念经”,西谚也说“旅行归来的人有吹牛的权利”。马可·波罗所口述的他的旅行见闻,也许不一定都可靠,但也恐怕不都是捕风捉影或面壁虚构(国际上质疑马可·波罗到过中国的学者都提出了一些他没有到过中国的证据,但更多的证据表示马可·波罗确实来过中国),比如他对杭州的记忆。我尤其感到兴趣的是,马可·波罗对当时杭州世俗生活和城市风景等的叙述。
马可·波罗说杭州居民讲究清洁卫生,城市里建有公共浴室:“……此行在城中有浴所三千,水由诸泉供给,人民常乐浴其中,有时足容百余人同浴而有余。”在这部回忆录的另一处,马可·波罗又说:“……中有若干街道置有冷水浴场不少,场中有男女仆役辅助男女淋浴。其人幼时不分季候即习于冷水浴,据云,此事极适卫生。浴场之中亦有热水浴,以备外国人未习冷水浴者之用。土人每日早起非浴后不进食。”这两段文字可见出,杭州公共浴室设施的多且完备,“土人”即杭州本地人每天清晨起来都得沐浴之后才吃早饭。卫生习惯真好。
法国汉学家谢和耐在《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一书里,也引了《马可·波罗行纪》里的这段文字。谢和耐推测说,浴场之中备有热水浴,以供外国人洗浴,“这很可能是为穆斯林们提供的,因为他们已习惯了土耳其浴那令人窒闷的热气”。
谢和耐在他的这部著作里还说:杭州人洗浴的兴趣特别浓,这座城市和城里的居民都极洁净,“在杭州,人体寄生虫极为罕见,这和中国北方和内地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在那里人人身上都常年染满跳蚤和虱子。”马可·波罗口述的这部书,给谢和耐的杭州城市生活研究提供了素材。
马可·波罗像
在马可·波罗的记忆里,杭州是礼仪之邦,杭州人彬彬有礼。马可·波罗说:“行在城之居民举止安静,盖其教育及其国王榜样使之如此。不知执武器,家中亦不贮藏有之。诸家之间,从无争论失和之事发生,纵在贸易制造中,亦皆公平正直。男与男间,女与女间,亲切之极,致使同街居民俨与一家之人无异。”马可·波罗接着又说:“互相亲切之甚,致对于彼等妇女,毫无忌妒猜疑之心。待遇妇女亦甚尊敬,其对于已婚妇女出无耻之言者,则视同匪人。彼等待遇来共贸易之外人,亦甚亲切,款之于家,待遇周到,辅助劝导,尽其所能……”这段文字里说的“行在之城”,即杭州。南宋定都杭州,为表示收复北方故土的决心,就把杭州称为“行在”,意思这只是皇帝临时住住的地方,最终首都还是要北归故都东京城的。在马可·波罗的记忆里,那时的杭州人,受教育程度比较高,举止文雅,邻里和睦,尊重女性,和和气气做生意,不排外,真是一个君子之国。当然,马可·波罗也说到了杭州人对“士卒,以及大汗之戍兵”的“厌恶”。
杭州人不仅彬彬有礼,容貌也姣好:“……居人面白形美,男妇皆然,多衣丝绸,盖行在全境产丝甚饶,而商贾由他州输入之数尤难胜计。……”容貌俊美,恐怕也是缘于生活水平比较高,膳食营养比较好。而皆服丝绸,也说明了杭州城的富裕。马可·波罗叙述了杭州物产的丰足富盛,仅“菜蔬果实”一项,就有“肉白如面,芬香可口”的“大梨”,“每颗重至十磅”,按季节有黄桃、白桃,“味皆甚佳”。杭州虽然不产葡萄,也没有葡萄酒,但市场里有“由他国输入干葡萄及葡萄酒”,虽然杭州人“习饮米酒,不喜饮葡萄酒”。
杭州人富足安详有礼,就是杭州的“娼妓”,在马可·波罗的记忆里,也是应对得体可人:“……衣饰灿丽,香气逼人,仆妇甚众,房舍什物华美。此辈工于惑人,言词应对皆适人意……”马可·波罗或许也亲历过,所以他忍不住说:“外国人一旦涉足其所,即为所迷,所以归去以后,辄谓曾至天堂之城行在,极愿重返其地。”
在杭州做过官的元人高克恭的山水作品
在马可·波罗的记忆里,富裕的杭州人,生活也过得颇有情趣,工作之余,常到西湖坐船游玩。游船大小皆有:“……湖上有大小船只甚众,以供游乐。每舟容十人、十五人或二十人以上。舟长十五至二十步,底平宽,常保持其位置平稳。凡欲携其亲友游乐者,只须选择一舟可矣……”游船也制造得美丽而适用:“舟中饶有桌椅及应接必需之一切器皿……舟顶以下,与夫四壁,悬挂各色画图。两旁有窗可随意启闭,由是舟中席上之人,可观四面种种风景。”马可·波罗应该亲历过游西湖之乐趣,所以他说:“地上之赏心乐事,诚无过于于此游湖之事者也,盖在舟中可瞩城中全景,无数宫殿、庙观、园囿、树木,一览无余。”在杭州,乘船游湖固然是乐事,马可·波罗说:乘车游城,也是赏心乐事,“与游湖同也”。
马可·波罗对杭州城市建设也是赞叹有加,两处说到城市道路的通行甚易,其中一处这样说:杭州的一切道路皆铺砖石,“泥土不致沾足”。通行杭州全城的大道,“两旁铺有砖石,各宽十步,中道则铺细砂,下有阴沟宣泄雨水,流于诸渠中,所以中道永远干燥。”城中的道路铺得好,城市的下水系统也完善。
马可·波罗记忆里的杭州,城市风景也是美丽壮丽:“……此行在城甚大,周围广有百哩。……桥甚高,一大舟可行其下。其桥之多,不足为异,盖此城完全建筑于水上,四围有水环之……”古代杭州和苏州,均为水城,城内,河渠纵横。30多年前,我初到杭州时,杭州城内还有一些河道。如今大多已经填河筑路了。不过至今尚存的众多以桥命名的街坊名称,或许还可以想见当年杭州城内的“水网”之密了。
城市的景观,或许还得依靠于城市的建筑。在马可·波罗的记忆里,杭州的屋宇也是值得一说的。其中的“出走的蛮子国王之宫殿,是为世界上最大之宫,周围广有十哩,环以具有雉堞之高墙,内有世界最美丽而最堪娱乐之园囿,……并有喷泉及湖沼,湖中充满鱼类。中央有最壮丽之宫室……灿烂华丽……”在这部回忆录的另外一个地方,马可·波罗又说杭州:“城中有一大湖,周围广有三十哩,沿湖有极美之宫殿,同壮丽之邸舍,并为城中贵人所有。”“贵人”所有之宫殿邸舍固然极美,还有其他屋宇也颇美观:“在此城中并见有美丽邸舍不少,邸内有高大楼台……”
所以在这部行纪里,马可·波罗多次称杭州是“天堂”“天城”。马可·波罗说:“ ……极名贵之行在(Quinsay)城。行在云者,法兰西语犹言‘天城’……其极灿烂华丽之状……谓其为世界最富丽名贵之城,良非伪语……”马可·波罗还说:“……行在城所供给之快乐,世界诸城无有及之者,人处其中,自信为置身天堂。”
【宋】马远:《踏歌图》(局部)
马可·波罗的这部行纪,说的是他在蒙元王朝时期在中国的见闻,他到达杭州时,南宋已经被忽必烈所灭。马可·波罗记忆里的杭州,也是蒙元统治下的杭州。法国汉学家谢和耐写《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引用马可·波罗的这部行纪里的记录和描写,来作为他的南宋杭州研究的资料。谢和耐在他的这部著作的导言里解释他为何引用马可·波罗的这部行纪的原因:“……马可·波罗曾于那里逗留了相当长的时间,时值1276至1292年间,也就是从杭州落入蒙古人之手起,直至他启程返欧止。这段时间内,杭州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谢和耐这段文字里关于马可·波罗从1276至1292年间都待在杭州的说法,显然有误。这可以姑且不论。有意味的是,谢和耐认为蒙古占领后的杭州和此前作为南宋都城的杭州比起来,没有太大的变化。谢和耐把马可·波罗这部回忆录对杭州的叙述,与其他中文资料相印证,得出的一个结论是:马可·波罗在描述杭州城的细节方面,不仅丰富,而且在大多数场合也与这些中文资料相贴合。
日本的蒙元史学家,京都大学的杉山正明教授也说:这也可以说明,蒙元王朝军队进入杭州,没有给杭州造成任何的破坏,1276年蒙古人对杭州的占领,与其说是“征服”,不如说近似于“接受”的这种温和的印象。杉山正明的研究还表明:在失去了首都的政治功能之后,杭州在世界帝国蒙古的背景下,从世界各地远道而来的人群、事物、文化聚集于杭州,为杭州带来了远胜于南宋时期的繁荣,这是一座拥有百万人口的巨型城市,“充满自由与开阔的面貌”。这种情况在世界史上也是空前的。
顺带说一下,杉山正明的研究还认为,成吉思汗的西征,对中亚、伊朗也没有造成破坏。蒙古人对俄罗斯的占领,也没有给俄罗斯带去“不幸”。把蒙古人的统治说成是“鞑靼的桎梏”,这也是后来在漫长的历史中的俄罗斯权力者出于自我正当化与激发俄罗斯民族意识的需要而作出的虚构。
2021年3月31日,杭州西溪
作者简介:周维强,编审。著有《蓟门黄昏:元史随笔》《书林意境》《扫雪斋主人:钱玄同传》《太白之风:陈望道传》《尚未远去的背影:教育文化名人与杭州》《史思与文心》《若有所思》《学林旧闻》《最忆是杭州》《古诗十九首评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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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晚报·小时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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