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到横店的第五天,赵立新等来了一场重头戏。他演魏公馆的主人魏之深,准备离家去找寻至爱。公馆里的女人(刘敏涛饰)和他有着多年情感纠葛,借用催眠术将他带入梦境,试图留住他。在识破诡计后,他挣扎着醒来。女人歇斯底里苦苦哀求,他不为所动,跌跌撞撞去开门,一头栽了下去。
这是正在拍摄中的一部年代剧《南烟斋笔录》,讲述发生在清末民初的各种传奇故事。一场七八分钟的戏,连演三遍,导演喊“咔”,赵立新很快从这段“虐心的戏”中走出,恢复平静。
无论是在演戏还是生活中,赵立新总给人一种从容的感觉。在综艺节目《声临其境》的舞台上,他用中文配《魂断蓝桥》,用英文配《功夫熊猫》,还即兴表演《追捕》的经典台词。“其实都没怎么做准备,全靠多年积累。”他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正是因为这档节目,赵立新凭借声音和演技征服了一大批观众,在知天命之年走红。
在《声临其境》年度大秀上,进入决赛的赵立新和刘敏涛合作,为《暗恋桃花源》配音。
“声台形表(表演专业四门功课:声乐、台词、形体、表演)中‘声’是第一位的,现在好像大家不太重视声音的表演。观众也不是很挑,能接受粗糙的东西,所以一旦有精细的东西出来就会‘哇’一声,其实这是演员的分内之职。”赵立新说,他参演这个节目,正是为了让观众重新认识、审视、重视声音表演。
赵立新一直不遗余力地做着这件事。之前在读信节目《见字如面》中,他一人读了8封信,有吴三桂写给父亲的信,有司马迁的《报任安书》,还有郁达夫写给王映霞的分手信……只有一方讲台,一只话筒,一束灯光和一纸信笺,却让人分分钟入戏。节目组导演关正文说:“作为读信的人,他(赵立新)能让自己和写信的人同时在场。当他跟那个人说,‘那咱走吧!’你几乎能看见一个‘附身’的过程,真是富有天赋的表演者。”
对于声音表演,赵立新是有天赋的。上世纪70年代,他在郑州读高中,恰好赶上外国经典影片大量进入中国,《生死恋》《大篷车》《追捕》《冷酷的心》等电影轮番在电影院上映,他一有空就去看,有的甚至看了好几遍。
“那些电影大都是刘广宁、乔榛、毕克等上海电影译制厂老一辈配音演员配的,带给我声音的盛宴和享受,我也由此爱上了配音。”赵立新回忆说。后来机缘巧合,他学了一阵子播音,背台词演话剧。有一天,班主任在报纸上偶然看到中央戏剧学院招生的广告,就建议他去试试。
1986年,赵立新考入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刚上大一,他还念念不忘配音。一有闲余时间,他就跟着老师去配译制片,其间还结识了同样热爱配音的张涵予。
如果没有意外,赵立新可能就在配音的路上一直走下去了。
瑞典“国话”里神秘的东方人
大二结束时,赵立新受学校派遣到俄罗斯深造。俄罗斯之于他,是戏剧之路真正的起点。在那里,他花8个月的时间学好了俄语,之后便像海绵一样吸收各种“养分”,舞蹈、绘画、音乐、戏剧、电影……他穿梭其中,乐此不疲。
毕业实习那年,赵立新去了北欧。他在瑞典一个小剧场看到一部戏——“世界现代戏剧之父”斯特林堡的经典剧目《父亲》,讲一位严谨、耿直的父亲被一步步逼疯的过程。“我坐得离舞台几米开外,看得汗毛倒竖,整个人黏在椅子上,零度,平了。”赵立新回忆说,那种震撼至今还留在心底,难以抹去——回国后,他曾两度将这部戏搬上中国舞台。待了一段时间,他觉得瑞典这个国度很奇妙,“没那么多条条框框,自然、真诚,尽管表达方式有毛边儿,小瑕疵却更让人内心被打动”。
斯特林堡的剧作《父亲》对赵立新影响深远。他曾两度将其搬上中国话剧舞台。图为他自导自演的话剧《父亲》剧照。
1989年毕业,赵立新应聘到斯德哥尔摩一家小剧场做导演。对于一个外国人,尤其是戏剧人来说,最大的困难不是生存,而是进入瑞典主流戏剧圈需要面对的共同问题:语言、文化认同。
有一天,赵立新在开车上班的路上等红灯,打开收音机,瑞典演员正在朗读“斯特林堡的信”。车窗外正飘着雪,白茫茫的一片,车尾冒着白烟,又渐渐散开,弥漫在不远处的红绿灯和路标上。“我坐在车里,透着车窗哈气,突然感受到瑞典语的美。后来便打定主意好好学,大概花了4个月的时间。”他讲着讲着,仿佛又回到那场雪中。这一情景对他的另一个影响是,直到回国后6年时间里,他都会大声朗读瑞典电影大师伯格曼的书。
突破语言关之后,赵立新做起戏来愈发得心应手。在导演话剧《幸福大街13号》时,他结识了一个瑞典话剧演员,相处久了对方觉得“这个中国人既能导又能演”,便将他推荐给了瑞典国家话剧院的艺术总监。经过面试,赵立新考入瑞典国家话剧院。刚进去,导演就将他塞到正在排练的话剧《塞莱斯蒂娜》中,并专门为他设计了一个叫“魔鬼”的角色,没有一句台词,像黑色蝙蝠,自始至终都落在舞台一角,寻找机会引诱那些善良的人。就是这样一个沉默的角色,被他演活了。
8个月后,这部戏重排,赵立新成了男一号,用瑞典语说大量台词。首演结束,《瑞典日报》用整版介绍他,“大家都在谈论瑞典‘国话’来了一位神秘的东方人”。
在瑞典国家话剧院的日子令人难忘。话剧院常年巡回演出,远的坐飞机,稍近点儿就是火车或大巴,有时也会自己开着大卡车去演出,“车轮翻滚起来的是雪,雨刷器洒下来的是雪,半路停下车去撒尿,地上也是特厚特白的雪……卡车开到村里停下,搭台就给人演戏”。
“这种生活我之前没经历过,永远在路上的感觉。在颠簸和迁徙的途中,像是流浪的吉卜赛人,早上醒来就已经换了一家酒店,有时候你都不知道在哪儿。可那时候年轻、兴奋,只顾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这个世界。”赵立新说。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来年。2000年,赵立新接受中戏的邀请,回校任教。连他自己也未料到,自己的人生轨迹再次发生改变。
进影视圈不是妥协是进步
32岁的赵立新带着一腔热血回国——他的理想是把自己在戏剧上的经验、成就与更多人分享。
在中戏上课,他不循常规。戏剧表演课一开始有一节叫“解放天性”,鼓励学生把秘密说出来,在台上大哭大笑,唤醒和点燃人对舞台的信任感和表达的本能。他取消了这一课:“我不需要你们解放天性,只需要你们保持对舞台的敬畏之心。”
上课之外,赵立新也自己做话剧,先后将瑞典知名剧作家安东尼·斯威灵的《弗洛伊丹徒尔的病例》《亨利事件》,以及斯特林堡的《上尉和他的女人们》《父亲》等搬上舞台。2006年,他推出自己制作的话剧《我的秘密生活》,将斯特林堡的《朱丽小姐》、尤金·奥尼尔的《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高行健的《夜游神》和萨特的《死无葬身之地》四部戏串联起来,呈现在舞台上。
“当时想得简单,选题也太高级,就觉得在瑞典这么多年大家都看这种戏,不都喜欢得不得了吗?”赵立新说,但结果并不理想,每天只坐满半场,原本计划演20场,到15场时就演不下去了。
这种落差没有击败赵立新,他觉得好戏始终会被认可的。之后几年,赵立新与话剧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并为自己重新做了规划:每年最多只排两部戏,剩下的时间全在演电影和电视剧。从《开天辟地》中的蒋介石到《芈月传》中的张仪,从《于无声处》中的上海男人陈其乾到《射雕英雄传》中的洪七公,再到电影《绣春刀》《芳华》等,越来越多的观众记住了他。
在《芈月传》中,赵立新饰演狂傲不羁的秦国宰相张仪。
赵立新称自己的这种转变不是“妥协”,或许还可以称为“进步”,“没有非此即彼,反而更广泛地接受各种艺术形式,吸收其中的精华,这也是一种修炼”。身处浮躁的影视圈,赵立新时刻会审视和警醒自己,“一部作品既要追求精神内质,比如对人生、对自己的态度,对哪一种人物的关怀,传输的价值观……又要不谄媚市场,这之间的平衡如何把握?”他说,每每遇到选择剧本或作品时,自己都会思考这些问题。
回望演过的角色,赵立新觉得自己和《芈月传》中的张仪很像。张仪是秦惠文王宰相,能言善辩、机智过人。“那个年代的人慷慨悲歌,内心清澈、简单,甚至是暴烈,为信念、为信仰不计生死。”赵立新说。他所塑造的张仪,一头黑长直发,狂放不羁。其中有一场戏,因和氏璧丢失,张仪被尹昭阳诬陷为“窃玉之徒”而赶出门,重伤下遇到芈月。醒来后,他对芈月说:“如今我清楚了大争之世,人心险恶,能曲能弯方有胜算,老天有眼,还给我留下了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今后我一定说出个天下。”演这一幕时,张仪躺在床上,双目时而圆睁,时而黯淡,既有鸿鹄之志燕雀安知的苦闷,也有不疯魔不成活的痴狂。“他那种狂狷孤傲,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状态,就叫‘士’。”赵立新说。
“赵立新是一个知识分子演员。”剧评人李静如此评价他。李静也是剧本《大先生》的作者,用话剧的形式讲述鲁迅临终前的最后时刻。4年前,李静专门找赵立新来演鲁迅,最终赵立新演出了一个“去光环化”的鲁迅,反响超出预期。
也许,和热闹的影视比起来,话剧才是赵立新内心深处的归属之地。前段时间,在时隔12年后,赵立新重排《父亲》并全国巡演。 “话剧意味着我一生想要从事的事业,与它结识那天起,它就长在我身上了,掉不了。没所谓坚持不坚持,我不可能把它割下来吧?”他说,自己会一直演下去,直到有一天动不了了,就跟舞台挥手告别,然后对后来人说:“你们继续吧,我在台下看着呢。”
作者:《环球人物》记者 陈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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