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年婚姻结束只因一场同学聚会(结婚多年夫妻感情变淡)(1)

本故事已由作者:陈奕奕,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谈客”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1

屋里还是黑的,曹亚萍便被公公的咳嗽声吵醒了。掀起窗帘,把帘子一角塞进床边的暖气里,露出一小片天光,黑漆漆的,大概是凌晨四点钟。

过了一会儿,公公又将屋外的灯打开,暖黄色的光从卧室的门缝溜进来,漆黑的屋里也有了丝光亮。

扭过头,白色的窗框上还有上个房客封窗户时留下的胶带印子,上面附着一层灰尘,早已发黄、发黑,看得人心里堵得慌。

公公又咳嗽了一会,但声音不一样了,嗓音发闷,不响量,胸口像被什么压着,然后嗓子突然向后一吸,曹亚萍知道,公公要吐痰了,一大口,黄色的脓痰。

一串响动过后,关上灯,公公又睡着了。

屋里没了声音,曹亚萍翻了几回身,进入到一种浅睡状态,却又在朦胧中听到一串密集的水流声。水落到楼下的塑料瓶子上、塑料袋上,聒聒噪噪,声音不大,却吵得人毫无睡意。

曹亚萍把所有怒气运送到手臂,猛一拉帘子,然后拿起窗台上巴掌大小的水壶,壶嘴倾斜,水像点滴一样,一滴一滴的落到窗边的多肉上。

她趁机斜眼向上偷瞄,对面晾衣服的女人似乎和自己年纪相仿,也是三十多岁,头发草草地向后扎着,边打哈欠边把衣服从盆里拿出来。衣服都没有拧过,洗好了就拿到外面晾,每拿出一件,都会带出一滩水,在空中延迟一会,然后“哗啦”一声全都落到地上。

对面也有人正掀开窗帘向上看,低声骂了一句。晾衣服女人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继续从一个大塑料盆里往外捞衣服,等衣服全都晾到窗外的杆子上,她回骂了一句。

大概七点钟,曹亚萍以为公公和儿子还在睡觉。轻轻推开门,却发现公公正一声不吭地坐在窗边,没开灯,只有一团暗影望向窗外。

“这么早就起了,不多睡会?”公公哑着嗓子问。

公公没吸烟,但曹亚萍还是闻到一股明显的烟味,她蹙了蹙鼻尖,回了句:“嗯,要加班。”

曹亚萍租的房子是间一居室,朝北,终日不见阳光,窗户成了摆设。刚打算搬到这栋公寓时,她对租金仔细研究过一番。公寓的房租有不同的档次,有窗户的一个价位,朝南的一个价位,面积大些的一个价位。

有的两个房间明明是一样的,但其中一间却要贵些,房东解释是因为那一间空调是新换的,所以贵一点。

公寓里最贵的是朝南的两居室,采光稍好些,但临街顶楼,位置却不好,吵不说,还因为顶楼的缘故,每月电费也要贵一点。既然楼间距那么窄,也就无所谓朝南还是朝北,曹亚萍思来想去,不跟老公商量,就定下了这个房间。

曹亚萍和老公住卧室,公公带着孙子住客厅。客厅墙角放一张歪斜的桌子,上面垫几张报纸,摆了台二手电视机给公公解闷。

卧室里还有一张桌子,整齐地摆着些进口化妆品,曹亚萍上班前用快递盒子把它们小心地扣好,再把窗台上的一摞绘本放到桌面上。

这里白天和晚上是曹亚萍的梳妆台,她和老公上班后,这就成了儿子的书桌。

跟公公打过招呼,曹亚萍便到卫生间洗澡。洗漱台上是她给老公还有公公买的平价洗发水和牙膏,她的洗漱用具都在澡筐里,被她用粘钩挂在墙上。她把澡筐拿下来放到洗衣机上,又把洗衣机往门口推了推,尽量挪出最大的空间来洗澡。

公寓统一给每个房间配的是最小的热水器,容量不多,十多分钟水就凉了。曹亚萍需要在十分钟之内,从头洗到脚,然后刷牙洗脸。

洗漱完,最后一个步骤是身体乳。擦到脚踝的位置,她闻到香味里夹杂着一股尿骚味。

她像只警犬一样四处闻,最后确定这股骚味来自于马桶和地面的缝隙,这是好几茬租户合力的杰作,他们统统把尿尿到外面,沁入地缝,永远挥散不去。她又掀开马桶盖,又发现马桶里溅满了大便点子,她瞬间干呕了几下,迅速离开了卫生间。

这时,儿子已经醒了,公公还坐在窗边,外面并没有风景,只有一间紧挨着一间的小窗户,两栋楼之间的空地满是垃圾,有租户往下扔的,还有被风吹进来再也出不去的。公公每天都坐在窗边向外看,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亚萍回到卧室,从衣柜的一叠衣服中间掏出一瓶祖马龙香水,在手腕上轻轻喷两下,然后又塞回到衣服里,当衣物香氛用。

收拾妥当后,亚萍要出门了,刚踏出门口,又退回来对公公说:“爸,我上班去了。对了,如果大便冲不掉,就用刷子刷一下。”提到马桶,她又觉得恶心,咽了口吐沫压了压,继续说,“还有,抽烟要到外面抽,小孩闻烟味不好。”

曹亚萍说完,公公突出的双眼却并不看她,仍旧以他自己的节奏一开一合,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别人在说什么。

曹亚萍也懒得再说一遍,使劲关上门,鞋跟重重地敲打在走廊的地面上,她故意的,她在跟所有邻居置气。她心里不住地咒骂,不攒钱买房,永远也离不开这个鬼地方。

出了公寓的门,曹亚萍便给中介小李发了条信息:今天能看房吗?

2

中介看房大巴车每周都有,曹亚萍心里有数其实哪一天看房都无所谓,只要你愿意看,中介当然不介意你什么时候去。但出于礼貌,她还是提前发了条信息,不出所料,对方立马回了句,没问题。

其实曹亚萍很早就有买房的打算。她一直渴望能在北京有个安稳的家,不用为了房租和房东讲来讲去,不用为了搬家费和搬家师傅斤斤计较。

面对房东曹亚萍耿毫不掩饰自己的吝啬,用她自己的话说,你不好意思讲价,损失的是自己的钱,房租能讲下一百块,每年就能节省1200块,反正离开这栋房子后谁也不认识谁,不用不好意思,就要狠狠地讲。

面对搬家工人,曹亚萍更是苛刻,每次搬完家,她总能挑出搬家师傅的毛病,想尽办法扣掉几十块的搬家费。找房、搬家是个劳心劳力的活,每次换完房,她都觉得心力交瘁,像打了场硬仗,需要好久才能缓过神来。

几个月前曹亚萍偶然加了中介小李的微信。小李很热情,经常发来些新房信息,再发来一串编辑好的程式化的文字,房子被介绍的都很好,交通方便,价格便宜,风景宜人,这些房子统统不说明具体位置,不向中介咨询,根本不知道房子在哪。

等你问完中介,再去网上一查,不是位置远的已经不属于北京了,就是房子还没建好。

前一阵子曹亚萍挑了几处离得近的看了几套,但都不满意,也就不再折腾了。

最近中介极力推荐她去看一套房,没发那串程式化的文字,只跟她说:“曹姐,这房子,您看看有没有购买的意向。”

曹亚萍没回,中介也不卖关子接着说:“房子紧邻地铁,距离地铁金美线只有800米,在长城脚下,风景还好,最近开发商搞活动,买房送一套家装礼包。根据我的销售经验,这绝对是难得一遇的好房子。”

曹亚萍表示不知道这条地铁线。

“地铁预计明年年底完工,所以房子无论自己住还是投资都是非常有前景的,我非常看好这套房子,您也考虑考虑。”

“最近有点忙,过一阵子再说吧。”没时间是最好搪塞中介的借口,比说没钱还管用。现在这些中介,你说没钱,他就开始打听你的房产情况,撺掇你把房子卖了,然后买他推荐的房子。

小李果然没再说什么,但是上周,小李的信息又来了。

“曹姐,最近有时间吗?有时间就去看看吧,班车免费接送,非常方便。说句心里话,那套房子我也买了,真的非常不错。您有空过去看看,房子肯定合您的心意。”

看房大巴车每天两趟,经过离曹亚萍最近的地铁站是9点半。曹亚萍8点出门,走20多分钟到达地铁站,再坐40分钟城郊线,再换乘两次地铁,出地铁站刚好9点20。

一出地铁就看到一群人正排队准备上班车,曹亚萍挤上去,找个位置坐下。一车人都在谈论这套房子,大家彼此都不认识,但以房子为纽带,很快熟络起来。

聊天中,曹亚萍也听到些关于这套房子的消息,小区叫圣马力诺家园,还有小李说的金美线也是真的,就是开通时间要久点,要等到2026年,小区旁边还有个国际幼儿园和小学。

小区的缺点就是离北京市中心远,但换个角度想,这么好的房子,如果建在五环内得多少钱?想要便宜,只能牺牲通勤时间了。

大巴开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在圣马力诺家园的售楼处停下,小李还有几个中介已经在停车场恭候了。大家下车后,几个中介又像导游一样,带领各自的客户,向同一个楼盘出发。

一路上小李跟大家介绍:“大家知道这个小区为什么叫圣马力诺家园吗?圣马力诺是欧洲最古老的袖珍共和国,经济发达,境内多山,和我们小区的气质很像。开发商也希望咱们的小区像这个小国家一样,住所风景宜人,家家户户丰衣足食,人人都能发大财。

如果大家不介意位置远,可以选择最里面的楼盘,那栋房子视野开阔,顶层还能看见八达岭长城,不远处还有个瀑布,泉水自半山腰倾泻而下,很漂亮。”

小李说得很激动,但回头发现大家都忙着看小区环境,只有曹亚萍听得认真,便凑过去说:“曹姐,看完房,可以去那边瀑布转转,坐那冥想几分钟,被一片水雾包围着,太舒服了。像您这么追求生活品质的人,肯定喜欢。”

最后这句话简直说到曹亚萍心坎上去了。她一直是个追求生活品质的人,不仅要追求,还要追求高质量的生活品质。但住在公寓这两年,光是活着就觉得心力交瘁,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品质?

小李的这句话重新燃起了曹亚萍对品质生活的憧憬,她笑着点点头,不愧是搞销售的,一下就能明白客户的需求

小李带着一大群人走到了样板房,上一波看房的人还没走,屋里屋外挤满了人,像菜市场一样热闹。

“小李,这房子预计盖几期。”曹亚萍大声问。

“四期,第二期已经在动工了,预计明年年初完工。”

小李回答完曹亚萍的问题,转头又对大家说:“京郊的房子我都熟悉,大家有需要尽管给我打电话,看房随时,我全年无休。您要是大年三十想买房呢,我立马放下碗里的饺子赶到您面前。”说完,周围的人都笑了。

房子确实不错,样板房里虽然看不到远处的山脉,但小区的绿化覆盖率高,一眼望出去也是满眼的绿色。不过她现在的存款远不够这套房的首付,第一期是没希望了,不知道下一期能不能凑够钱。

房子买不起,再多的喜欢也是徒劳。曹亚萍是第一个往回走的,所有人仍留在样板房里,一圈一圈地看,就是舍不得走。

刚到停车场,就听有人喊了声:“美女”。

回头,是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西装崩得紧紧的,隐约能感受到衣服里面有力的肌肉。曹亚萍以为是中介,但又不像,看他西装的质感要比中介的高档得多。

“你是叫曹亚萍吧?”

曹亚萍点头。

“不认识我了?我是周成啊?中学同学。”说完,周成掏出车钥匙,对着自己的车按了一下。

曹亚萍记起来了,仔细看他还能找到上学时的影子,但总体来说全都不一样了,个长起来了,五官也都张开了,倒是那双眼睛,还是小小的,也就是这双眼睛,直勾勾地盯了曹亚萍三年。

周成打开车门,想起来什么似的又关上了说:“十几年没见了吧?那边有个咖啡厅,过去坐坐?

曹亚萍假装犹豫了一下,随即点头同意了。

两人并排走了一会,慢慢拉开了距离,变成一前一后。周成看出曹亚萍因为脚下的高跟鞋走得有些吃力,便很自然拿过她的包,让她扶着自己的胳膊往前走。

周成的胳膊因要担一人的重量,绷得紧紧的。曹亚萍先是轻轻扶着,后又感觉到他的胳膊如铁块般结实,便逐渐柔软下来,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到上面。曾经瘦弱的男孩,不知不觉成了有担当的男人,想到这,曹亚萍竟有些心动了。

两人坐下后,周成先问曹亚萍吃什么,然后去前台点单。取餐时,不仅有曹亚萍点的柠檬红茶,还多了盒蛋挞。周成解释说,多少吃点,估计你也饿了。

借着休息的机会,曹亚萍又认真端详起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吃蛋挞时用纸巾托着,蛋挞上的酥皮都落到了纸上,吃完后,又用餐巾纸擦擦嘴,掸了掸衣服,确保衣服和嘴上没有食物残渣。是个吃东西很干净的男人。

“以后不要穿这么高的鞋子了,我老婆我都不让她穿。”周成吃完向椅背一靠,往曹亚萍的高跟鞋上瞟了一眼。

周成的说话声不大不小,清晰的声音下有种文质彬彬的儒雅,重要的是这句话中透漏着些许暧昧,曹亚萍感觉到了。

但同时她又暗自开心,她今天特意穿了双显身份的名牌鞋,这双鞋不怕仔细看,不怕仔细瞧,反而越看越上得了台面。

曹亚萍因此把脚抬得更高了些说:“没看出来,很疼你老婆嘛。”

周成点点头,不置可否。

周成的点头,使曹亚萍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她以为周成至少口头上会谦虚一点,但没想到他只是笑了笑,认同了她的话。

曹亚萍接着问:“你老婆很漂亮吧?”

“嗯。”周成又点了点头,但话锋随即一转,“但没你漂亮。”

曹亚萍有些摸不清他话里的意思了,像是挑逗,又不全是,或许就是随口一说,她怎么就这样认真起来了?曹亚萍也变了口气,半开玩笑地说:“我老公也没你帅。”

不出所料,周成听完爽朗的笑了一声。

“你老婆是做什么的?”曹亚萍又问。

“她啊,就在家待着,没工作。”

“那可比我幸福多了。”

周成摇摇头:“她跟你这种事业型的女人没法比。是我没福气,当初没追到你。”

“现在也不晚。”曹亚萍说完又笑起来,示意自己是开玩笑的。

“真的不晚吗?”周成的双眼紧紧看过来,满是追问。

曹亚萍没回答,端着柠檬茶向窗外望去。周成的声音严肃而认真,击得她的心一阵乱跳。愣了会儿神,曹亚萍转过头,周成仍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不晚吧。”曹亚萍把这句话说得很轻,她想用轻佻的语气抵消这句话的分量。刚才是她摸不清周成的态度,现在是她摸不清自己的态度。两人都结婚了,她自己连孩子都有了,说什么晚不晚还有什么意义呢?而且怎么就突然聊到这来了。

曹亚萍趁周成接电话的时候,又细端详起周成的脸,他下巴上的青色胡茬一直延伸到脖子,胡子长短刚好,使整张脸看起来充满故事却不显老。他不笑时是严肃的,但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又很阳光,成熟男人的底色下藏着一股天真的少年气。

她从未想过会再遇见他,更没想过这人还真能十八变,或许是时间,也或许是钱的缘故,周成整个人的气场和小时候完全颠倒过来了。

如果当初嫁的人是他呢?曹亚萍立马打住了这个想法,等他挂掉电话,换了个话题说:“你觉得这房子怎么样?”

“我觉得不错,挺好的。亚萍,公司有点事,咱俩哪天再聚,我先送你回去吧。”

在车上两人又聊起了各自的近况,曹亚萍知道周成现在有两家建材公司,轮到她自己,她撒了个慌,说自己在娱乐圈工作。

路上不堵,车子很快驶进了五环,周成问曹亚萍家住哪。

“鸟巢附近。”曹亚萍并没说自己的住址,含糊的说了同事的住址,那是同事新买的房子,下个月还要去同事新家暖房。

“呦,那的房子不便宜啊。”

曹亚萍点点头,笑了一下说:“还行吧。你呢?家在哪里?”

周成顺手向窗外一指:“巧不巧,那就是我家,刚过去。

车窗外是一片别墅区。别墅的开发商似是对北京的寸土寸金毫不知情,及其奢侈地用各种高大的植物夯成一堵墙,把里面的建筑物挡得严严实实。曹亚萍当编辑这几年,知道几个明星住在这里,但对于此地的了解也仅限于此,其它的信息都来自于他们对富人世界的想象。

虽然大家都生活在北京,但他们和富人之间始终存在着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一堵墙。有钱人的世界他们无法想象,而他们的生活却被有钱人一览无余。

曹亚萍转头看了看周成,突然觉得富人的世界没那么遥远,近得一伸手就能摸到,就在眼前了。

3

曹亚萍和同事聚在林笑笑的新房里,边聊天边帮她把新房收拾了一遍。

昨天这里刚接待了林笑笑老公的朋友,其中一个人喝多了留在这里过夜,所以当她们进屋时,房间还没有收拾妥当。

但如果不是收拾房间,曹亚萍和同事们也不太好意思进到人家卧室里看,所有人正好借这个机会把林笑笑的新家好好打量了一番。

新家的装修风格是现在流行的北欧简约风,墙面用了大面积的墨绿色,而家具选择了黑白色,墙上挂着面复古时钟,桌面上摆着几个没什么用处的金属装饰物。客厅和卧室各有一扇落地窗,卧室里间还套着个衣帽间。

衣帽间的门半开着,没有同事往里走,曹亚萍自己也没好意思进去看,只是偷偷瞄了两眼,柜子里还没来得及挂衣服,只有几个奢饰品的包装纸盒随意地扔在地上。

林笑笑进屋推开窗户,一股清凉的气流涌进来,外面正下雨,新鲜的空气里夹杂着植物以及泥土味。“这里空气倒是不错。”大家还没来得及夸,林笑笑倒是先自夸起来。但这自夸大家不反感,反而都附和着表示认同。

一个同事说:“国家建的大公园,就跟自家花园似的,锻炼也方便,过个马路就到了。”

林笑笑微微笑了一下,笑容里没有炫耀,也没有过分的谦虚,分寸恰到好处,像是外面的空气一样让人舒服。

林笑笑的家是个全南两居室100多平的房子,和奥林匹克花园只隔了一条马路。从窗户向外望,公园里的植物尽收眼底。绿色的树林下还掩映着一圈鲜艳的红色跑道,外面虽然有小雨,远远地仍能看到跑道上有很多人或跑或走着。

一个同事问:“这房子全下来,得多少钱?”

“首付不到900万。”林笑笑只说了首付的金额,因为数额太大,同事们先是没反应过来,愣了一秒,然后集体发出一声轻叹。

林笑笑又低头笑了一下,谦虚地说:“我们这房子买的也不容易,管亲戚借了点,才凑够了首付。”

但这些话同事们已经听不进去了,不管她买房多么不容易,大家一致认为林笑笑嫁了个有钱人,选老公的眼光真是不错,同时也更想见一见这位能拿得出1000万的“富豪”。

林笑笑刚毕业就到公司的编辑部工作,当时还是曹亚萍带的她,教她基本的办公软件用法以及发邮件时的注意事项。那时候林笑笑一直管曹亚萍叫师傅,三年后,新人混成了老员工,便不再叫师傅,改成了曹姐。

今年新年刚过,林笑笑直接从包里摸出几袋喜糖发给大家,笑呵呵地宣布她已经领证了。同事们午间休息时的八卦便是猜测林笑笑的老公是何许人,后来不知谁从哪得来的消息,说林笑笑的老公是二婚,有个女儿都快上中学了。

同事们因此在各自心中虚构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形象,这个形象是胖的、谢顶的、花心的,甚至是家暴的,但就是不能是优秀的,因为林笑笑在大家眼里并不优秀,何德何能找那么好的老公呢?

林笑笑的新房早在她们领证前就装修好了,她的老公非常体贴,装修没用她操一点心。同事问到装修细节时,她也说不出什么,只好说,都是我老公弄的。

同事开玩笑回:“呦,我们笑笑成甩手掌柜的了。”

“我什么都不会,跟着忙也是添乱。”

“阔太太的命。”

夸赞的话里有些讽刺的意味,林笑笑也不恼,也不回嘴,只说:“是我太笨了。”

曹亚萍借着聊天的空档,赶紧把早就准备好的份子钱,还有大家一起出钱买的礼物——床上四件套,一起递给笑笑。

但这礼物对于她的新家来说,或许有些寒酸了。她的两个卧室,用的都是高档的真丝床品,虽不清楚价钱,但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为了搭配整体的装修风格而精心挑选的。

林笑笑接过礼物,从表情看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说:“我住进来的匆忙,就买了那么一套床品,这回有换洗的了。”

“笑笑,你这屋里怎么没挂婚纱照呢?”屋里屋外没有一张婚纱照,显然是林笑笑刻意藏起来了。曹亚萍认为俩人毕竟也算是师徒,关系比别人要近一些,有些唐突的问题,她来问也无妨。

林笑笑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相框:“你们来之前,我给收起来了,照的不好看,怕你们笑话。”

林笑笑把相框扣着递过来,曹亚萍拿到手又把相框翻过来,大家抻着脖子凑到曹亚萍旁边,然后集体泄了口气:“没有你老公啊?”

林笑笑拿回相框,放回抽屉里,有些俏皮地说:“看他干嘛,他可没我好看啊。”

大家相互对视一眼,更加坐实了彼此内心的想法。

许是窗户开着,屋内有些凉了。林笑笑随手从衣架上拿起件披肩围到身上。

曹亚萍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三个名牌包挂在上面。她马上和那几个放在地上的包装盒对上了号,还有两个箱子的品牌是她的衣架上没有的,估计是她老公的,又或者在另外的屋子里放着。

晚饭时,林笑笑又透漏了些关于房子的信息。她说她老公运气比较好,作为投资买了村民的自建房,当时房价6000一平,过了两年按8000一平转手卖了。她老公又向亲戚借了点钱才买了现在的房子。那些自建房现在仍在涨价,据说已经涨到1万了。

林笑笑说到房价时没说具体的金额,也没说具体买了多少栋房子,所有关于房子的问题都很巧妙地只说了个单价,既然如此,大家也不好意思再追问,知趣的点到为止。

虽然林笑笑说的不具体,但这些信息仍是有用的,曹亚萍把这些数字一一记在心里,她回家后要把这些话原封不动地再与老公重复一遍。

自建房曹亚萍不陌生,她们租的房子,再往深处走上二十分钟,就是一大片村民自建房,房子建的横七竖八,外墙颜色随心所欲,小区名字起得也都大同小异。这些小区从没入过曹亚萍的眼,她才不要住什么幸福村小区,说出去难听死了,她要一步到位买个大房子。

但今天林笑笑的话让她有了新的打算,像他老公这样的死脑筋,到死都赚不来一栋房。有些事不是从头到尾的直线,而是绕来绕去的曲线。死脑筋总要活络一下,拐几个弯才能到达的终点,也值得去试一试。

4

曹亚萍躺在床上数了下日子,老公有一个多月没回来了。

曹亚萍的老公姜东在城郊的物流公司做调度,工作很忙,连微信都顾不上回。但他答应曹亚萍等忙过这阵子,能回家休息一星期。

儿子刚刚在床上玩了会玩具,现在被公公抱回床上睡觉了。曹亚萍边用手机刷着小视频,边竖着耳朵听卧室外边的动静。

曹亚萍和公公的关系不算好也不算坏,以前不和公公住在一起,什么事都好说。等曹亚萍做完月子,公公就从老家赶过来帮忙照看孙子,时间久了,很多小问题也就暴露出来了。

曹亚萍每次从卧室出来,手下意识的都会放到衣领处摸一摸,确认衣领是否太低或者太大。穿着裙子蹲在地上陪儿子玩游戏时,更要格外注意。老公不在家时,这局促感更加明显,凡事都要多想一层。

吃完饭回屋,这卧室门关是不关?毕竟孩子还在外面,她不想把这间小屋子生硬的分成两个空间。让儿子到自己旁边睡,又担心起的太早影响儿子睡觉。后来曹亚萍就把门半开着,等到八点多在完全关上。

上周曹亚萍下班回家,提前一站地铁下了车,她想一个人走走散散心。沿途的路上有段铁路,偶尔有火车经过。铁路的两边是半人高的杂草,沿着铁路一直长到了尽头。曹亚萍在杂草外围走,时不时向铁路另一头看看。

远处的天光越来越暗了,整个天空愈发蓝幽幽的,快要拐弯回家时,曹亚萍听到纸壳拖在地面发出的刮擦声,以及小孩的哭声。

若不是这哭声,曹亚萍也不会回头看,寻着哭声,她看见公公穿着件菱形纹的毛衣,从铁路另一边的杂草丛中钻出来,一手抱着孙子,另一只手拖着一沓纸壳。行至铁路中央,公公放下手中的纸壳,弯腰去捡夹在枕木缝隙中的塑料瓶子。

孙子被公公夹在腋下,大头朝下,憋红了脸,嗷嗷地哭了起来,公公又把刚捡到的瓶子递给孙子。孙子抱着瓶子啃了起来,停止了哭声。

公公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捡起了垃圾,起初只是偶尔拎几个空瓶子回家,最近拿回家的瓶子越来越多,家里没地方就堆在门口。公寓隔音不好,谁路过都会嘀咕一句,什么素质,在门口堆这么多东西。但无论声音多大,曹亚萍都听得清清楚楚。

公公最近捡的东西又越来越大,半人多高的纸壳箱子,连拖带拽,说什么都要弄回家来。

自己捡也就算了,这还抱着孙子呢,整天带着孙子往垃圾堆里钻。同事的孩子每周都要去高档商场里上早教,自己的儿子呢?抱着垃圾在铁路边上啃。曹亚萍径直走过去,也不说什么,头也不回地,抱过儿子就往家走。

回到家,把儿子哄睡着了,曹亚萍才起身到卧室外活动下身子。客厅里所有的空地都铺着公公捡回来的纸壳。前日刚下过雨,吸过雨水的纸壳,惹得满屋的潮气。纸壳上面还堆着两袋塑料瓶子,有几个瓶子没来及压扁,没有收到袋子里,留在了外面。

晚上九点,曹亚萍在卫生间轻轻搓着衣服。中间公公回来过一次,但没进屋。她听到公公把那堆废品放在门口,趿拉着鞋又走了。

大概十点钟,门响了,她依然搓着衣服,没吭声。等衣服都洗完,拧干,回屋,曹亚萍发现公公居然躺到了自己的床上,外裤和外衣都脱了,被子踢到脚下,一半在床上,一半耷拉到地上。

曹亚萍抱着一堆拧成卷的湿衣服,慌了。她先把卧室的灯打开,试图让刺眼的白炽灯把公公叫起来。灯开了,公公并没醒,只是翻个身,换了个方向继续睡。曹亚萍站在门口,叫了几声,爸。公公还是没反应,倒是儿子被灯光晃得闹了几声。

曹亚萍走到床边,凑到公公耳朵旁,又叫了一声。公公吸溜了一下口水,“嗯”了一声,又不动了。曹亚萍没办反只得伸手推了一下,公公猛地醒了,腾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眼睛红红的,直愣愣地盯着曹亚萍。

公公双手扶着床沿,低着头,满身酒气,含糊不清地问:“这是哪?”

“爸,你喝多了。”曹亚萍转身去晾衣服,并不回头看公公。

公公扶着床沿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出卧室,又退回来。公公的酒气离曹亚萍越来越近,她知道公公就在身后,只要她一回身,两人准能撞在一起。曹亚萍手中的衣服已经晾完了,她又去扯衣服上的褶皱,一点一点地扯,每个小细节都不放过。

公公就这么在曹亚萍的身后站了一会儿,一双感觉不到温度的手在她肩膀上拍了两下说:“早点睡,爸喝多了。”听到曹亚萍嗯了一声,公公才轻轻地关上了门。

犹豫了一瞬,曹亚萍便转过身把门反锁上,顺手把灯也关了。小屋瞬间似坠入深渊,完全黑了,连声音也好像被隔绝开,屋里屋外静悄悄的。狭小的空间没有声响,没有光亮,曹亚萍只得默默索索地一点点往前走。

终于走到床边,她扶着床沿轻轻坐下,重重地叹了口气,那些烦杂的情绪被吹得高了点又高了点,随即又全部落下,重新汇聚到身上,凝固在死寂的黑暗里怎么都挥散不去,

客厅外响起公公的鼾声,曹亚萍浮出水面般清醒了些。

生活仍在继续。

凌晨两点多了,曹亚萍完全没有困意。打开微信,周成刚好发了条朋友圈。两人上次见面互加了微信后,并没有聊过天,那一段弄得曹亚萍胡思乱想的对话像是根本没发生过。

周成的朋友圈,是一段透过汽车方向盘拍窗外的小视频,没有配文案。

曹亚萍不知道她解读的对不对,大概是城市夜归人的意思,最深层的涵义是辛苦与孤独。曹亚萍也发了一条状态——长大以后的恐惧谁也不会懂,配图是最近一张还算好看的自拍照。状态是屏蔽同事的,她犹豫了一下,连老公也屏蔽了。

曹亚萍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但又觉得应该先给周成点个赞,这样人家才知道你在关注他。

她把这个红心赞当成一种试探甚至是一种勾引,或许周成会顺着这根藤蔓主动跟他聊天,然后采取点行动。点完赞后,曹亚萍有种莫名的自信,她确定周成一定会给他留言,但留什么还不知道,这或许可以当成第二天醒来的一个小惊喜。

未得到回复的互动,把空气里怪异的氛围缓解了一半。曹亚萍很快睡着了,她还将周成带进了自己的梦里。

5

曹亚萍是在儿子的哭闹中醒来的,看着旁边已经起床的儿子,她有些恼火。恼的是今天儿子怎么醒得这么早,打搅了自己做了一半的美梦。

带着点朦胧的睡意,曹亚萍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发的朋友圈。她带着期待划开了手机,周成并没有评论,也没有点赞。

除了他,也没有其他人的点赞或者评论,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曹亚萍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做很没劲,那点小心思费尽又多余。同时她又觉得周成没礼貌,自己都点赞了,他怎么能不回呢?她悻悻地删掉了那条朋友圈,像和谁赌气似的,又设置了朋友圈仅三天可见。

周五下班,曹亚萍故意在公司磨蹭了一会儿,等编辑部的人都走光了,她才慢悠悠地准备下班。

坐上地铁,她也没有了以前想要抢座的架势—紧盯着每个人的小动作,谁下车后,第一个挤过去。今天她随意站在一个地方,由着大家你推我搡,高峰期的地铁是不会摔倒的,即使你什么都不扶,也不会摔倒,每个空隙都塞满了人,连摔倒的地方都没有。

曹亚萍划着手机,她此时正靠在一个胖乎乎的人的身上,那人个头比她高,大概是个男的。他被曹亚萍倚着颇不耐烦,抖了几下肩膀,身子使劲向旁边挪了一点,但这挪动根本就是原地踏步,对曹亚萍没有任何影响。她不想动,就这么靠着,有点耍无赖的意思。

曹亚萍今天有些莫名的失落,但深究起来,这失落或许是有原因的,朋友圈是个很小的点,让她不快乐的或许是今天老公要回家了。

想到这一层,曹亚萍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她又不得不承认,确实是这个原因。她脑袋里都是老公往床上摊着时的一坨肉,还有无论如何都不会洗的臭脚,最让人生气的是他凡事无所谓的态度,当初也不知怎么回事就看上他了。

回家的路面上有许多饭店倒出来的汤水,它们裹挟着变质的气味沿着路面的沟壑流向四面八方,曹亚萍努力避开这些脏水往家走。走过一个个广告牌,她的脸上也随之变换着不同颜色的光。

曹亚萍并不抬头看路,只低头盯着自己的尖头鞋一步步向前走,这条路她太熟悉了,闻着味就知道走到哪了。

甜腻的味道是到了奶茶店,浓重的香料味是到了米线店,没有任何气味,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簇粉红色的光投到地上,是到了按摩院,紧接着又是一阵菜香,是一家东北菜馆。过了菜馆,再拐个弯就到家了。

邻居张姐的婴儿车停在公寓门口,她正坐在小马扎上一勺一勺地给孩子喂饭。

公寓的台阶上面悬着一盏灯,底座已经坏了,一半的电线垂在空中,腻满油渍的灯泡随着一阵风轻微地打着转儿,一大圈朦胧的暗黄色光晕也随着在地上一晃一晃地,人也跟着昏沉沉的。

孩子吃的是不知什么东西做的糊糊,曹亚萍没打算招呼,径直往里走。倒是小孩看见曹亚萍,突兀地笑了一下。张姐听见笑声,回头看见亚萍回来了,连忙从婴儿车下掏出个坑坑洼洼的铝饭盒:“你今天下班有点晚,再没看见你,我就要去你家敲门去了。”

等曹亚萍接过饭盒,她又说:“晚上做的排骨,你拿回家尝尝。”曹亚萍不好意思拒绝,只好连声道谢,她又假装摸了摸孩子的脸蛋,以表示自己泛滥的母爱。但她的手根本没碰到孩子的脸,指尖刚要碰到脸蛋,马上又缩了回来。她做了个假动作。

孩子的手背上还有输完液没撕掉的医用胶带和棉花,孩子脸上的肿胀未消,看起来像个大头的外星人。

张姐逢人就说,现在商家不讲良心,在面霜里加什么激素啊。曹亚萍心里是瞧不上的,谁让你图便宜买那些没有牌子的东西给孩子用?活该。但嘴上绝不能这么说,她迎合着,做出心疼孩子的表情。

张姐刚才无意地把孩子吃的糊糊甩到了她手上,曹亚萍一进屋就去厕所洗手,然后拿过饭盒,向着马桶轻轻一扣,里面的东西咕咚一声落进水里,随即溅起一层油花。给孩子用廉价面霜,排骨也准不是什么好肉。曹亚萍拿着饭盒随便在水龙头下冲了冲,然后随手丢到了洗衣机上。

老公姜东已经吃完饭,坐在旁边剔牙。公公在一旁不停地让姜东多吃点,猪肉是他走出好几站地去买的,非常新鲜。

儿子嘴里的饭还没咽下去,又抓过桌上已经用过的牙签玩了起来。曹亚萍见状赶紧把牙签抢过来,骂了一句:“随谁?这么不知道脏净呢?什么东西都玩?什么东西都往嘴里放?”曹亚萍带着上次看到儿子啃瓶子的怨气,一起骂了出来。

儿子有要哭的意思,小嘴抿着却不敢吭声。公公抱过他,把他放到自己的膝盖上,一颠一颠地哄他玩。

“他爸的牙签怕啥?”姜东说。

曹亚萍没搭腔,只在心里嘀咕,跟你爸一个德行。

晚饭后,老公斜倚在床边玩手机,曹亚萍没把门关严,故意留了条缝。她盘腿坐在老公旁边,伸手挡了一下老公的手机屏幕。老公也不看她,不耐烦地说:“干嘛!”

曹亚萍也不在意,挺直腰板,很郑重地说:“我有一个同事,现在住在奥林匹克公园旁边,你知道她这房子怎么买的吗?她先买村里的自建房当做过渡,转手一卖,又添了点钱,就换到了现在的大房子。”

老公这才斜眼瞄了妻子一眼,但手没停,继续划拉手机。他说:“自建房不行,都没有房本,你买完,卖给谁去?”

“我同事的房子都卖出去了。”

“那是你同事运气好,再说了,咱俩那点钱,连买自建房的钱都不够。”

“没钱就借啊,谁买房不得借钱周转一下?谁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曹亚萍见老公没什么反应,心里着急,嗓门不自觉的提高了。

“管谁借?我可不认识那么有钱的朋友。”

“没钱就卖房子啊!咱俩结婚你家可一分彩礼都没出,怎么着?还想白捡个媳妇?”曹亚萍的嗓音更大了,这回她是故意的,故意让外边人听到。

“我姐刚离婚,我爸把老家房子卖了,她住哪?”

老公的反应还是平静的,但曹亚萍最烦他这个样子,性格不温不火,不争不抢,你说什么他都不生气,永远用平静的语气反驳你说的每一件事。家里因此没有一件事是往前进的,不是被老公反驳了,就是他赖着不去做。

结果就是两人搬得离市里越来越远,怀孕以后,更是搬到这个像贫民窟一样的地方。住在这里的都是单身的年轻人,哪有人拖家带口在这个鬼地方扎根?

曹亚萍把住在这里的人归为两类,一类是单身青年,或者刚毕业的大学生,这类人还有无限的前景,这里只是他们初入社会的一个跳板。他们不属于这里,早晚要搬走的。

而另一类就是像张姐这样做苦力的人。张姐面相老,皮肤又黑又糙,从外表看不出实际年龄,但从她土气的穿着以及孩子的岁数上看,应该是40岁左右。

做苦力的妇女以及工地上的民工,好像就应该住在这里。这里的暗无天日,这里的死气沉沉是他们生活的底色,就算他们离开北京也永远存在于他们的记忆里。

而她自己则处于两类人中间。她曾经不乏追求者,工作能力也不差,她怎么能一直住在这里和这群人为伍呢?

姜东没再讨论买房子的事,趴在床上,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时不时发出些让曹亚萍恼火的笑声。

6

这段时间曹亚萍有事没事就翻翻周成的朋友圈。根据这些生活碎片她大致拼凑出了周成的生活情况。

两年前结婚,有个女儿,夫妻两人的感情看起来不错,生日、情人节等节日必送礼物。两人的时间充足,会选择非节假日的时候去国外旅游,而且还是花销很大的欧洲。

这些旅行地点并不陌生,曹亚萍做的是娱乐板块的网站编辑,每天的任务就是与这些明星“打交道”,把明星们的工作和生活搬到网站上供大家浏览。

周成的旅行照拍得很好,和曹亚萍编辑过的明星旅行照没什么区别,她反复琢磨周成出去旅游难不成还带着助理,专门给他们夫妻二人拍照?

周成现在的生活与明星不相上下,曹亚萍并不觉得自卑。两人的生活差距小,会让人心生妒忌,但差距如此之大,反而让人对自己的贫穷更加坦然了。只是这些天曹亚萍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初她俩在一起,自己是不是早就住进大房子了?

上次看完房,小李又给曹亚萍推荐了一套房,还是那套说辞,曹姐,你相信我,我卖了十多年的房子了,这房子是真好。但这次曹亚萍上了班车后才发现车里的人明显比上次少,车里一大半的位置都是空的。买房子人的“嗅觉”都是很敏锐的,这房子一定有什么问题。

下了班车又上了一辆观光车,一路上曹亚萍注意到小区的入住率不高,她们所过之处的楼都是空的。观光车开了一会,最后在14号楼门前停下,再往前一点有个小喷泉,这大概是整个小区风景最好的楼了。

样板房里有人提出跟曹亚萍一样的问题:“这里的入住率不高啊?”

“房子完工的时间不长,但大部分房子已经卖出去了……”

此时飞机巨大的引擎声盖过了小李的声音,他双手交叉放在身前,也不尴尬,用标准的微笑看着大家,等轰鸣声过去后,他接着说,“房子已经卖出一半了,但都没装修,所以看起来入住率不高。而且楼上的房子,也就是二楼,早就卖出去了。”

话音刚落,又有飞机引擎声响起,声音比刚才更大,像是两三架飞机同时飞过。巨大的噪音使曹亚萍有些耳鸣,她用小指在耳朵里掏了几下,又咽了几下口水后,耳朵才恢复了正常。

“晚上有飞机吗?”有人问小李。

小李也不回避,如实的回答:“有,全天都有。

“长期这样下去,要神经衰弱的。”

“机场附近的房子就是这样的,习惯就好了。大家可以问问长期住这附近的人,时间长了就听不见了,跟住其他地方一样。其实就是有噪音这一个缺点,要不这么好的房子,也不会卖的这么便宜。”

“有多便宜。”话是阿姨问的,但大家一起抬头看着小李,等待他说出一个价格。

“楼层不一样,房价也一样,具体要看哪间房,但均价不到2万。”

听完价格,大家都不做声了。有人随手摸摸墙面说:“从新房来看,2万左右倒是不贵,其实离市区也不算太远。”

还有的说:“不行,这房子再便宜也不能买,这么吵,晚上怎么睡得着。”

夸也好,骂也好,这些话好像跟小李都没关系,如论大家说什么,他都随声附和,完全没有为这房子辩解的意思。曹亚萍也明白小李的不急不恼是源自于对北京房子的自信,无论什么样的房子,无论贵贱,北京的房子都空不下来,总有人会为它买单。

所有人都觉得这房子不好,但都挤在小小的样板间里,不肯走。

从这些吐槽声中曹亚萍反而找到了一丝欣慰,那些人是不想买,她是买不起,反正结果都一样,最后谁都没买。曹亚萍打算离开了,但一转身忽然在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那人正跟另一位中介咨询,曹亚萍不等两人聊完,直接喊了一声:“周成。”

“亚萍啊,真巧,我们又碰到了。”

第二次见面了,完全没有了上次的生疏与寒暄。

“你觉得这房子怎么样?”曹亚萍问。

“凑合吧,还是上一套好,入手不亏。”

曹亚萍点点头,她原本就很喜欢圣马力诺家园的房子。现在听到周成这样见多识广的成功人士也说那房子好,她的态度更坚定了,不吃不喝也要攒够钱把那房子买下来。

离开小区,曹亚萍又上了周成的车。车行驶了一半,周成问:“等会没事?”

“没什么事。”曹亚萍明白这话里另有玄机。

周成扭过头来笑着说:“要不上我家坐会?上次路过都没去看看。”

机场的房子离周成家不算远,半个小时的车程。曹亚萍没少见明星们豪宅的照片,但当豪宅实实在在的出现在眼前,她还是震撼到了。她编辑文章时常用“富丽堂皇”形容豪宅,但这一次她真真切切地体验到了这个词语的分量。

周成的房子大而整洁,每个角落还摆着一人多高的植物,四面墙还各有一个多宝阁,摆满了辨不出真假的瓷器。客厅里还有只金毛,见到周成回来,先跑到他身边蹭了几下,又跑到曹亚萍身边叫了两声。

周成马上过去把金毛牵进一个屋里锁了起来,出来后又给曹亚萍接了杯水说:“随便坐,家里有点乱,我老婆出去玩,把保姆也带走了。”

两人稍作休息后,周成领着曹亚萍楼上楼下转了转,最后在二楼最里面的房间停下。周成打开门,还是那句话:“有点乱,随便坐。”

曹亚萍进屋坐到一张儿童床上,再转过头,门已经锁上了。曹亚萍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她没有离开,反而扬起头很认真地打量起这间屋子。房间朝北,窗帘没拉开,屋里有些阴冷。

小屋的各个角落都堆着杂物,其中一面墙是码得整齐的透明收纳箱,里面装着叠得整齐的旧衣服,另一面墙靠着一大一小两辆山地车。曹亚萍的眼睛扫过每一件杂物,一遍还没看完,周成的手已经摸了过来。

7

周成和曹亚萍几次约会后,地点固定在一家位于四环的酒店,这次周成是携着巨款来的,但不是钞票,是张三十万的借条。钱转给曹亚萍之前,需要她在借条上签个名字。

周成进屋时,曹亚萍已经坐在那了,和前几次见面不同,这次是精心打扮过的,好几件大牌衣服叠穿在身上,不伦不类,甚至有点好笑。

周成感觉得到曹亚萍这身衣服是有意穿给他看的,虽然是在向他借钱,但她在北京过得并不差,还是有些能拿得出手的好东西的。

周成也同样看得出这些衣服是过时的,是去年甚至更早期的流行款。她脚上那双皮靴他媳妇就有一双,但早就淘汰下来,给她家亲戚穿了。曹亚萍的鞋上没有多少褶皱,要么很少穿,要么就是穿得及其爱惜。

周成把借条放到桌上,耸耸肩,意味深长地笑了下。曹亚萍却以为他的笑是在跟她开玩笑,她便有些撒娇地说:“我就那么不值钱?人都是你的了,还不值三十万?”

“这些钱都是挪的公司账上的钱,没个借条不好交代。我也不要求你立马还,什么时候资金周转开了,再还就行。你混娱乐圈的,说不定哪天就发财了,到时候你可别装不认识我啊。”

周成的确是个大方的男人,每次都不会空手来,有时带一束鲜花,有时带点小礼物,这次他带来的是只鳄鱼皮的手提包。他看着曹亚萍走到镜子前,拿着包在身上比量了一下,明显是喜欢的,但她嘴上却说:“好像我跟你在一起图你的钱一样,下次不要买了。

“就是一份心意。”周成的话轻描淡写。

“你老婆有吗?”

曹亚萍这句话,明显是拿自己与他老婆做比较。但情人就是情人,哪能和老婆比,如果比得过,早就不是情人了。

周成装作没听懂,诧异地说:“有什么?”

曹亚萍刚想解释,周成忙换了个话题,“你现在钱够了,什么时候去买房?”

“我最近一有时间就跑来见你,哪有时间去看房,要不你陪我去吧?”

第七次约会,也可能是更多次,周成答应陪曹亚萍去看房。

周成驾车开往曹亚萍所说的自建房,车颠颠簸簸的行驶了一会,终于在一栋通体刷成深红色,名字叫都市家园的楼前停下,整栋楼建成了八角形,窗户朝哪的都有。周成刚来北京打拼的时候,也住过这样的房子。

这房子目前确实是投资大势,但同时他也听到些小道消息,这类房子的买卖政策有可能发生变动,所以他始终拿不定主意。虽然身边有朋友通过这房子发了财,到他心里还是没底,这次他陪曹亚萍看房也是为了自己,他想等曹亚萍买完房之后,再做决定。

曹亚萍叫起一个正在下棋的大爷,大爷是村委会的,负责都市家园房子的买卖与日常维护。村里的自建房买卖不通过中介,而是由村委会统一管理,他们再从成交的金额中抽些“辛苦费”。

大爷打开的是间位于三楼的双阳房子。房主买下房子后,直接租了出去。上个月租户租约到期,房主便打算趁这个机会把房子卖了。房间里的被褥都没带走,凌乱地堆在床上,衣柜里还有些袜子和内裤也都没带走,看得出来上一任租户走得有些匆忙。

大爷打开门后,也不寒暄,也没跟着两人在屋里转悠,只嘱咐曹亚萍走的时候把门锁好,便回去继续下棋了。

大爷早就跟曹亚萍说过,这房子同时还有两个人想买,你们谁先想好就卖给谁。房子如此抢手,大爷的态度也因此不冷不热的。甚至看到曹亚萍又来看房,不耐烦的表情便毫不掩饰的挂在脸上。

双阳的房子采光确实不错,阳台三面都是落地窗,没有遮挡,一大块阳光直愣愣的照进屋里,很刺眼。

周成确定这是村民们为了迎合都市人口味建的房子,村民认为大家喜欢落地窗,就弄了一个毫无艺术感的窗户,直接把一大片光明呈现在你面前,恨不得连地面都弄成玻璃的,总之越亮堂越好。当然小区就更没什么环境可言了,除了楼就是一大片用来停车的空地。

这就是一栋很普通的楼,如果周成不是抱着投资的心态,完全不会浪费时间和精力来看这样一栋房子。但周成却对曹亚萍连连点头说,房子不错,值得投资。

曹亚萍相信周成的眼光,有他的认同,曹亚萍也不再犹豫,马上给大爷交了一部分定金。

村委会的大爷这时才露出一丝笑脸说:“我得给另外那两人打电话,告诉他们房子已经卖出去了,让他们看看别的吧。”大爷把合同和钥匙交到曹亚萍手上,又补充一句不知从哪学来的话,“生活是自己,早买早享受啊。”

两人刚要离开,曹亚萍一眼就看到公公在小区外面一手推着婴儿车,另一只手从身后拽着一摞用绳子绑好的纸壳箱。他在小区外站了一会,然后把婴儿车推到小区的商店门口,自己则坐在台阶上抽烟,慢吞吞地抽完一支烟后,才双手一前一后的推着、托着,走远了。

等公公消失在曹亚萍的视线里,她才从门洞后面走出来,上了周成的车。其实曹亚萍可以大大方方的走出去,跟公公介绍周成是她的同事,但慌乱中曹亚萍连谎言都忘了怎么去说。

8

都市家园的房子没有添置新的家具,曹亚萍和老公把原来房客留下的东西清理出去,便带着自己的衣服,以最快的速度住了进去。

三个月后,村委会的大爷给曹亚萍打电话,有人想买房子,一平米多出1000元。曹亚萍打算再等等,说不定房价还会涨。她现在可是房东,不急。

在这期间,曹亚萍打算抓紧办另一件事,公公老家的房子该卖了。

公公从没打算把生活了一辈子的房子卖了,这个曹亚萍知道。

但她把手头的钱算来算去,就差几十万,圣马力诺家园的首付就够了。曹亚萍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老公,让老公和他爸去沟通。他们父子二人怎么商量的,曹亚萍不知道,但结论就是老家的房子不能卖,那是用来养老的房子,坚决不能卖。

曹亚萍也没再和老公说什么,她不知道坚决不卖房子是谁的意见,她甚至都不确定老公到底跟他爸提没提卖房子的事。她老公就是这样的人,嘴上同意曹亚萍所有的要求,但就是不去做。

曹亚萍有些赌气似的回了趟老家,当然她回来还有另一个目的,参加同学聚会。

周成提前订好了酒店。曹亚萍到的时候,周成先曹亚萍一步去参加了聚会。

他的行李箱摊开放在酒店的客厅里,所有东西一目了然,几件休闲装还有几件换洗的内衣裤。曹亚萍把自己的行李箱打开和周成的行李箱并排放到一起,她根据周成的穿衣风格,给自己搭了套类似风格的衣服。

曹亚萍赶到饭店时,有几个同学趴在桌上快睡着了,显然酒局已接近尾声了。但大家见到曹亚萍进来,又来了精神头,喊过服务员又要了一沓酒。

曹亚萍还没认清谁是谁,就已经被好几个同学围起来,要罚她喝酒。曹亚萍也不扭捏,拿起酒杯,先干了一杯。她每干一杯酒,就有一群人喊好。曹亚萍已经很久没有被如此热闹的氛围包围了,她还没坐到座位上,一瓶酒就已经喝光了。

曹亚萍有些微醺的坐在周成旁边的空位上,桌上的餐具都是完好的,没有打开,显然是周成特意给她留的位置。

中学时周成又瘦又小,整个人看起来比女生还要柔弱,而如今却成了毫不油腻的成功人士,在北京有多处房产,虽然这些钱和她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但放眼望去,整个饭桌上最成功的人曾经追过她,这也不失为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但最让她觉得兴奋的,是直到现在两人还有紧密联系,这层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关系,是仅属于他俩的秘密。想到这,曹亚萍看着周成笑了一下。

桌上的酒都喝光了,大家又转到下一个场子—KTV。30多个人挤在一个大包间里,挨挨挤挤的坐了一片。每唱一首歌,大家就把话筒递来递去,一人唱一句,一人一个调,听起来完全不是同一首歌。下一首歌是甜蜜蜜,班长插话,让大家静一静,咱们班的情侣要唱歌了。

曹亚萍接过话筒,羞怯地唱着,一面注意自己唱的好听不好听,一面去看周成的表情。周成眼窝、脸颊红得连成了一片,刚才喝下去的酒,现在才反应到脸上。

一曲唱完,周成忽然揽过曹亚萍的肩膀,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这亲吻来的猝不及防,曹亚萍的话筒还没来得及放下,就听到整个包房里轰炸般的口哨声、喇叭声、还有摇铃声。

曹亚萍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来回应这个亲吻。他们两人各自都成家了,这是同学们都知道的。无论她和周成现在是什么样的关系,这一举动都是不合适的。曹亚萍脑袋还是懵的,包房里音乐已经切换到下一首歌了。

下首是个慢歌,前奏舒缓,包间里有了短暂的安静,连隔壁包间唱什么都听得见。班长端起酒杯,和周成碰了一杯,“睡过就是不一样。”周成附和地点点头,“不一样,确实不一样。”

曹亚萍坐在一旁,她的酒意已经全无了。

回到酒店,曹亚萍坐在床上不说话。周成用胳膊肘碰了几下,示意她脱衣服,见曹亚萍一点反应没有,他才从床上起身,笑呵呵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嫌房间不够好?

“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曹亚萍问。

“哪句话?”周成边说边上手脱曹亚萍的衣服。

“什么叫睡过了就是不一样?”

“又不是我说的,班长家离这不远,你应该去问他。”周成想起什么似的又说,“哦,对了,班长现在混得也不错,你跟他联系联系,说不定也能借你两个钱。”

“周成,你拿我当什么人了?”曹亚萍的语气严肃起来了。

曹亚萍的衣服已经脱到一半,但被她这么一问,周成也没了兴致,他放下手,恼起来,“拿了钱,睡了觉,你的态度就不一样了,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其实两人每一次发生关系,都是曹亚萍自愿的。

曹亚萍不图什么,如果非要问她和周成在一起的目的,就是她曾经在选男人方面走了眼,选错了一回。可这次,她或许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凭周成曾经对她的喜欢,他会为了她而离婚也说不定,这样两人不是还有一点在一起的可能性,不是么?

或许这个想法一开始就错了,要么要周成的人,要么要他的钱,可曹亚萍天真的以为,只要心甘情愿的奉献自己,毫无觊觎之心的和他在一起,周成也会用同样的心来回报她。

但周成除了付几次房钱之外,没给过她一分钱。在他眼里,这一切都是交易,有这一次次的交易,他才愿意借钱给她,否则她连借钱的资格都没有。

回想起刚才KTV的气氛,班长点破这层关系,大家都没有反应。

或许曹亚萍还没到饭店时,周成早就在同学面前把两人的关系评头论足了一番。今天的聚会,她还与老同学聊房子,聊投资,原来她的那点家底,早就无所遁形了。

曹亚萍还在为自己不值,周成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

她从行李箱里摸出一根充电线,蹲在地上给手机充电。手机打开后,几条微信一股脑地涌进来,有她老公发的,还有她妈妈发的,划到林笑笑的微信,她的手停住了,“曹姐,下班我还去找你呢,你提前走了。你看看这条新闻,如果房子没买就先别买。”

消息下面是一条新闻链接。点进去,新闻标题说明了一切——杜绝城中村自建房自行交易现象。黑色加粗字体,把曹亚萍脑袋搅得一片空白,等她神志再聚拢时,她又觉得自己完了,也许自己所有的钱都打了水漂了。

曹亚萍收拾好行李站在窗边发了会儿呆,十二点刚过,城市的主干道便没了光亮,只有几盏路灯发出羸弱的黄光,偶尔有辆货车投出一束静谧的白光一闪而过,刚拥有一丝亮光的街面,瞬间又暗了下去。

整个城市被黑夜包围,死气沉沉的,看不到一点出路。

9

曹亚萍坐在工位上,天不热,但她还是在身上围了条毯子。她一脸苦笑的对围着她的同事说:“估计房子是卖不出去了,国家现在严查了。”

其实曹亚萍没有完全死心,总觉得还有一线希望,所以她先把最严重的结果说出来,等同事们帮她想办法,想出路。

有同事提议,房子可以租出去

曹亚萍点头。

“房子刚买时间不长,你跟村委会商量商量,把房子还给他们,大不了赔点钱呗。”

“到手的钱还往回吐啊,赔钱才赔多少,哪头大哪头小啊。”曹亚萍没说话,另一个同事帮她反驳了这个建议。

“曹姐,你们那应该有不少人急于把房子转手,你们弄个联名,到政府去上访,或许政府能把政策宽松宽松,到时候你们也别管赔不赔钱了,只要政府一松口,抓紧把房子卖了。”林笑笑的提议曹亚萍听进去了,虽然希望渺茫,但可以试一试。

“住这不挺好的吗?别折腾了。”晚上回家,姜东听了曹亚萍的建议毫无反应,他已经开始装扮这个家了,最近还新买了台游戏机,反复挑选最佳的玩游戏位置。

“孩子上幼儿园怎么办?这有国际幼儿园吗?从这再坐几站地都快要出北京了,你让孩子跟咱俩一样每天上学就要花三个小时?”

提到孩子,姜东犹豫了一会说:“咱俩都上班,明天让我爸去吧。”

自从曹亚萍夫妻两人搬出来后,曹亚萍每周末去一趟公公那把儿子接回来住两天,等周一早晨再送过去。

姜东提议把父亲和儿子接到家里住,曹亚萍没同意,公寓的房租都交了,不住不是便宜了公寓吗?

除了不愿意和公公住在一起外,还有一件事始终让曹亚萍不放心。她一直不能确定那天公公有没有看见她?如果没有,为什么要在小区门口停留那么长时间?还是公公每天的活动都是如此?

但几个月过去了,公公没有任何反应。公公本来话就不多,近几个月,话更少了。父亲和儿子始终是一条心的,他如果看见了,早就憋不住了。想到这,曹亚萍悬着的心,稍稍安稳了些。

结婚多年夫妻感情变淡,一场同学聚会,却意外挽救我俩婚姻

姜东跟父亲提出上访的计划后,公公也很当回事的去办。每天早晨穿戴整齐,和所有去上访的老人一起换乘两趟公交,来到政府门前静坐。隔断时间还会给他们夫妻两打电话,说一下上访的进展。

这天曹亚萍去接儿子,公公又绘声绘色地讲起他们静坐的队伍场面有多么壮观。

他们的年纪都差不多,情况一样的,诉求也一样,大家一致建议要求政府放宽政策,如果要制裁也应该制裁那些卖房子的村民,凭什么要买房子的人承担全部后果?这些话公公不知道讲了多少遍,曹亚萍不关心这个,只问:“那政府工作人员咋回应的,有没有转机?”

公公点起一根烟,没了刚才的自信,语调软了下来,“再等等,人越来越多了,人多了就好办了。”

政府门前的人确实越来越多,但政策却也没有丝毫的松动。国家的政策怎么能因为几个人的上访说变就变呢?时间长了,姜东又不让他爸去了,这完全是浪费时间,白费力气。

曹亚萍也不急于表态,只说:“买房子用了咱俩全部积蓄,里面还有我借的三十万。你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还总说这个办法不行,那个办法不行。你倒是说个办法让我听听。”

说完,曹亚萍扭头看向老公,姜东已经坐在电视机前准备玩游戏了,他终于给游戏机找到了个最佳的位置。

这天曹亚萍还没下班,公公的电话就打来了。但打电话的是位阿姨,她先问是不是姜向阳的儿媳,然后自我介绍姓张,是跟公公一起上访认识的。她告诉曹亚萍,你公公今天差点晕倒了,你们最好来个人看看。

挂掉电话,曹亚萍没提前下班,反而还比平时走的晚些。等她到公寓,已经快九点了,一进屋就看到公公还跟以前一样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向外看着。

张阿姨还没走,在卫生间洗着什么。张阿姨穿着年轻,粉色卡通卫衣,牛仔裤加厚底运动鞋,从背影看不出多大年纪。倒是她那一头精致的红棕色小卷发,暴露了她中老年的审美。

张阿姨抬头,从卫生间的镜子里看见了曹亚萍。她冲掉手上的泡沫,湿漉漉的手随意在裤子上蹭了两下,热情地说:“你是小曹吧?”

“麻烦你了,张阿姨。”

张阿姨回头看了公公一眼,扯着曹亚萍的手来到走廊,压低声音说:“你们有空一定要带老头检查下身体。今天他要带我回来坐坐,走到楼下说什么也找不到家了。

你们这个楼也确实难找了些,拉开一扇门,里面不是屋子,是走廊,又拉开一扇门,也不是屋子,是另一栋楼了。”张阿姨意识到把话说远了,顿了顿又说:“他抱着个孩子,拎着我在楼里转了半天,后来急的还尿裤子了,当时正好有个年轻人路过,把我们送回来了。”

从公寓回来,曹亚萍把公公的情况如实跟老公说了,姜东说有空带他爸去检查。曹亚萍在等待老公所说的“有空”期间,在周围找了个能托管两岁孩子的幼儿园。

她还抽出一个下午,亲自去了趟政府,让她安心的是,上访的人还在,完全没有松懈。而且她打听到一个重要消息,国家最新的政策是,已经卖出去的自建房都属于违规交易,购房者可申请退还。

两个星期后,姜东终于有空了。他和曹亚萍去公寓接父亲,门口仍和以前一样,堆着几袋废品。

只是门里传出的气味不太对劲,是一阵一阵食物腐烂的酸臭味。开门进去,地上满是剩饭剩菜,床上还有许多呕吐物,被窝里还有公公的大小便。公公躺在床上,嘴唇不住地翕合,但已发不出任何声响了。

10

公公被送进养老院这天,天很蓝,是北京难得的好天气。这天张阿姨也来了,还替他们夫妻两做主,给老头挑了间南向带电视的房间。

她解释说,上年纪的人,得勤晒太阳。养老院的人多,工作人员不是每个人都能照顾到的。你公公现在动不了,最好的就是躺在床上就能晒到太阳。你们夫妻两也不能常来,电视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养老院对于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每月要多收些钱,再加上南向带电视的单间,这样一来二去公公每月的费用要比普通老人每月多出1000元,每个月一共要出4000元,一年就是48000,再加上10000元的押金,实在是笔不小的开销。

低一个等级的房间,只剩门口那间不带窗户的,里面堆了些杂物,居住是没问题的,只是上一位老人刚去世,有的家属嫌晦气,里面一直空着。

曹亚萍在屋里转了一圈,说:“上一位老人去世两个多月了,难道这房间就一直空着?养老院也是要做生意的。”

张阿姨也随着在屋里转了一圈,曹亚萍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自然是听得出来的。

钱是人家夫妻两掏的,她一个外人也不好说什么,但她只叮嘱曹亚萍一件事:“小曹啊,你公公常跟我说你热爱工作,但同事呢,没有老公重要,以后老头不用你们照顾了,你们常来看看就行。女人啊,总是要回归家庭的,外面的那些人都不如家人亲。”

公公那天到底是看见了。他没对儿子说,没对儿媳说,倒是把这秘密说给了一个陌生人。好在公公已经糊涂了,眼前这位阿姨也是个精明的人,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不该说,也知道对谁说,知道该怎么说。

张阿姨见姜东从食堂回来了,又从手提的黑色小挎包里抽出一张纸,上面是一串数字,“你爸爸把老家房子卖了,他怕自己忘了,记到纸上给我了。不过你俩放心,老头也防着我呢,没告诉我存折在哪。其实啊,我有儿有女的,还有三套房子,我能偷他东西嘛!”

公公的存折里有32万,里面有卖房子的钱,还有他攒的退休金。如果都市家园的房子钱能退回来,再加上这32万,圣马力诺家园一期的房子还是有希望的。只是不知道现在那的房价涨了没有。

从养老院出来,曹亚萍立马拽着老公坐上了去往八达岭景区的班车,中途下车又换了另一辆去圣马力诺家园的公交。路上她还给中介小李发了条微信,询问目前还剩多少套房子,哪栋楼入住率最高?

圣马力诺家园是终点站,离站点还有一段距离,车就停下了。司机说前面堵了,你们下车走过去吧。

拥堵的人一直排到小区的马路对面,他们手里个个扯着横幅,白底黑字,有的写-圣马力诺家园,还我血汗钱。有的写-开发商欺诈,还我公平。曹亚萍花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开发商跑了。

小区的售楼处大门紧锁,里面空空的。旁边“旺铺招租”的广告布只剩一角还悬在上面,随着偶尔来的一阵风,在台阶上划来划去,发出“刮剌剌”的刺耳声。有人走过去随便一扯,广告布随即像沙子一样在地面滑行一段距离后,落在不远处的荒草地上。

小李的微信还没回。曹亚萍等不及了,便将电话打了过去。电话通了,接电话的却是个女的。曹亚萍说找小李,对方说打错了,便挂了电话。再拨过去,她的电话被拉黑了。

小区外的人群里有人因为过于激动,一下子瘫倒在地上,晕了过去。有人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晃脑袋,还有人说老人可能是缺氧了,要确保通风,两侧的人群马上小碎步向后退了一点,闪出一条窄窄的路。

新的人流涌过来,发现这正好有个看热闹的最佳地点,马上凑了上去,这条窄窄的路,又被堵死了。那人只好再喊,“让开,让开,保持通风。”里面的人使劲向后退,外面的人举着手机使劲往里挤。这可是个绝佳的素材,怎么能错过呢?

政府静坐的人,企图用浩大无声的力量引起政府重视。圣马力诺家园门口的人用相反的方式,企图引起社会的重视。一个是跟政府讨价还价,一个是跟开发商抗议。因为都市家园的房子,曹亚萍躲过了与地产开发商的斗争,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自己算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

姜东拽着曹亚萍逐渐退出了这混乱的场面。他见妻子有点失落,想起她总说这里有个瀑布,便说来都来了,要不过去转一圈?

前面是一片烟青色的山脉,两人朝着那个方向默默地走了半个多小时。走过一段柏油马路,又走过一段土路,再往前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耕地。

耕地旁停着辆马车,上面码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麻布袋子,马车后半截坐着位师傅,正翘着脚卷旱烟,时不时往曹亚萍夫妻两的方向扫两眼。

姜东过去,递过一根烟,自己也点着一根,“师傅,听说这附近有瀑布,往哪边走?”

师傅接过烟,把自己卷好的旱烟放回口袋里,吸一口,皱着眉说:“咋总有人打听瀑布?瀑布远着呢!再往前走是野长城,翻过那个长城才能看见瀑布,但那里很陡,最好不要去。”

师傅说完转身指了个方向,示意要去瀑布往那边走。

姜东沿着师傅手指的大致方向看过去,但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山体,看不到哪里有通往野长城的土路。

过了中午,天有些暗了,一大片云静止在太阳底下,整个上空灰蒙蒙的。姜东回头看妻子,她正坐在石头上休息,呆呆的,也没了动静。

姜东走过去,和曹亚萍并排挤在那块大石头上,并用肩膀碰了碰她,曹亚萍这才回过神来说:“等都市家园的钱退了,我们就换到公寓顶楼南向的那个两居室吧。”

她想了想接着说,“咱家附近好像有个养老院,价格便宜有电视也有窗户,把爸送那去吧。”

下了这个决定,曹亚萍轻松了不少。头顶上的大片云不知什么时候飘远了,明媚的太阳重新露出来,呈现出一片明亮。(原标题:《圣马力诺家园》)

点击屏幕右上【关注】按钮,第一时间看更多精彩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