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的大黑胶碟(些许遗憾与代表作的呈现)(1)

文 | 张可驹

前段时间做访谈,一位钢琴家谈到阿什肯纳齐时表示,自己在学生时代挺喜欢阿什的演奏的,一些年后听了现场却赞赏不了,“就是感觉他的火焰熄灭了。”当时我说,或许他在离开苏联之后,火焰就黯淡了第一次,同时也经历了一些转型的探索。第二个关键转变时期,大概是上世纪90年代前后,再往下可能就更熄灭了。其实,我不是习惯于贬低阿什肯纳齐的那一类人,相反,自己总还是留心他的录音。

钢琴家在上世纪90年代初灌录的一张勃拉姆斯独奏唱片,收入了《第三奏鸣曲》(Op.5)与《亨德尔主题变奏曲》(Op.24)这两部对技巧与深度提出巨大挑战的硬核曲目。彼时,钢琴家就离开了他的巅峰期,但此处的演奏还是颇可一听。仔细观察便不难发现,这张唱片属于阿什肯纳齐有独特用心的发行。

这位钢琴家受到非议很大程度在于他的录音实在太多,有时被质疑为如同压片机一般进行产出。其实,单纯从量的角度来看,海廷克也能够与其媲美,但阿什在这方面受到的非议确实说明一些问题。只是我们同样不应忽视,钢琴家对曲目的选择也有相当谨慎的一面。看他一套套地录全集或准全集,贝多芬、肖邦、莫扎特、舒曼等,确实会怀疑:此人莫非无所不录?其实还真不是,有不少反例,譬如他对舒伯特很谨慎,对法系作品也谨慎。

身为俄罗斯钢琴家的代表,阿什肯纳齐没有灌录普罗科菲耶夫的奏鸣曲全集;更为著名的例子是面对李斯特《b小调奏鸣曲》这样的超级热门曲目,钢琴家曾干脆地表示,因为自己在该作中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因此就不录了。诸如此类的取舍还有不少,此处这张勃拉姆斯独奏作品,也是阿什肯纳齐特别选出的曲目。勃拉姆斯的独奏曲目,许多钢琴家会选择晚期小品,这些作品一度不太为听者接受,如今早已成为深度曲目的代表。同样,很多人会首先选择《四首叙事曲》(Op.10)或两册《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进行录音。尤其是“帕格尼尼”这样倾向于纯技巧的作品,更贴合阿什肯纳齐这位俄派技巧大师。

钢琴家本人却选择了更突出音乐深度的《亨德尔主题变奏曲》,将该作与勃拉姆斯《第三钢琴奏鸣曲》一并灌录唱片,非常考验演奏者对宏观结构的把握。阿什肯纳齐早年的演奏在绝对犀利的技巧基础上,展现一种细腻的韵味,整体音乐表现的方向也是如此。很多人说他过分冷静,听钢琴家在苏联时期或来到西方未久的演奏,会发现其实不然。可当他的演奏进入后期阶段,就发生了多个层面的变化。灌录这张唱片时,钢琴家维持着明净的触键风格,整体音响虽然不算色彩很丰富,但在那银亮的整体基调中,他还是做到了:1.力度层次用心的划分,音响终究避免了平板化;2.强音、弱奏的音质把握仍不失为名家手笔,力度大而不见爆裂痕迹,弱音很多地褪去了早年的敏锐之美,却还能在细致的控制之中,将色彩、质感都处理得比较到位。

勃拉姆斯在此展现的复调化构思,钢琴家依然能够把握从容,他的手指仍旧可靠。虽然通过音色变化来区分声部,此处的演奏不是阿什肯纳齐的最佳水平,但他通过力度层次的微妙差异,弥补了色彩相对的单一。确实是“相对的”,因为我听这位钢琴家,总还是不自觉地将演奏与其巅峰状态相比较。在《亨德尔变奏曲》中,他展现的深透触键,以及宽广的力度范围,确实都对得起他的名头。力度纤细之时,隐隐回望早年的高峰,而当雄健的强奏层层推高,那晶亮而足具震撼性的音响始终不滑入粗糙。到底是一代俄派楷模,哪怕高峰已过,他终归还知道自己是谁。然而,聆听之中的遗憾还是不时可见,或许最明显的一点,就是钢琴家明显还能弹得更好。

以《亨德尔变奏曲》为例,他处理各段变奏,对声部划分与技巧难点各有心得,也无有当下常见的性格夸张的痕迹。但有时,钢琴家对不同变奏内在性格、气质的挖掘并不十分深入,偶尔出现一种较高品味的大而化之。有人反感阿什肯纳齐录音如同压片机,正因这个过程中大而化之不时出现。它在哪个层次上出现,直接决定了不同录音的高下。那些让我感到不录为好的,就是这条线的位置较低。听这张“亨德尔”时,我偶尔会想起钢琴家与海廷克合作“拉三”的录音。那也是阿什肯纳齐偏后期的演奏,某些声部划分稍稍显出钢琴家力有不逮,但作品宏观结构的表现,在不同层面都颇有启发性。因而那张录音也就成为他的最高杰作之一。

此处的分部把握似乎更佳,但整体上,一种大局观的设计却未必有“拉三”中那么杰出。当然,演奏者倘若一味强化不同变奏的性格,就很容易进入“为变而变,等于不变”的状态。阿什肯纳齐仍能以自然的音乐性驱策技巧推过全曲,也不错。仅是那种自然的乐感,终究难以升华到平淡之中见精深的境界。所幸这样的缺憾,很大程度上在之后的《第三钢琴奏鸣曲》中得到了补全。阿什肯纳齐对该作的演绎并非追求平淡之中见精深,而是有点贴近前述“拉三”的路子,在大结构方面用心颇多。与此同时,钢琴家在演奏中呈现强劲力度的热情,同《亨德尔变奏曲》的处理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由此所突出的,正是勃拉姆斯这首奏鸣曲本身的特点——在钢琴这件乐器上呈现高度交响化的音乐形象。

作品从全篇的规模,到作曲家通过声部叠加集聚分量的手法,都要求演奏者能够真正强有力地演奏,同时拥有出色的大局观。这种强力绝不仅限于音量,而是从音质到线条、声部的综合。阿什肯纳齐恰恰在这方面尽显其长处,那震动钢琴而不粗糙的银亮音响充分挥洒,同时钢琴家对旋律线条的表现,又呈现出不少起伏以强化戏剧性。可贵之处在于,这样的强化绝非时下常见的忽快忽慢的Rubato游戏,而是在旋律整体的舒展之中贴合自然的呼吸。在这样的横向构思之下,阿什肯纳齐又能弹出坚实的纵向声部的表现,将大结构的内在撑住。由此听者不难明白,此时钢琴家转向指挥台已经很久,而我们在勃拉姆斯Op.5中所遇见的,也的确是一位键盘上的指挥家。这张录音无愧为阿什肯纳齐后期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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