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适逢英国浪漫派诗人雪莱去世200周年。在我国的广大中青年、尤其是爱好文学(外国文学和诗歌)的青年学子中,知道雪莱名字的人不少。即便不一定知晓雪莱的大名,但听到或读过或知道“只要冬天来临,春天还会远吗”这一著名诗句的,恐怕要多得多。尽管雪莱的一生只活了短短30年,但他一直是中国读者眼中欧洲浪漫主义思潮的重要代表,他梦幻而唯美的抒情诗和极具抗争性的政论诗被中国新文学视作榜样,他的反叛精神和个人经历,成为了五四时期一代青年男女的偶像。鲁迅在写《伤逝》时,就描写了雪莱对涓生与子君的巨大的精神激励。他留下的诗句即便是在其去世后两百年后的今天,依然以深入人心的力量而具有广泛的传诵度和知名度。
死亡,是他不惧逆流本性的一个缩影
珀西·比希·雪莱(1792-1822)是一个充满希望和热情,充满理想和正义感、热烈追求真理和社会公平的诗人,一个热爱自己的祖国和人民,热爱人类、渴望社会进步、世界大同的诗人。尽管他已经离开我们两百年了,但只要你倾听到或读到他那些充满热情和理想的诗行,你就会不由自主地深受感染,不禁被他的真情深深吸引和打动,你甚至会感到,他依然和当代的青年人在一起,他就是这代青年中的一员。他对正义、公正、爱情、理想的向往,他对自由和民主的追求,是那么引发年轻人的共鸣。更令人钦佩和赞叹的是,在他短短的一生中,竟留下了那么多才华横溢的文学作品,门类包括诗歌、诗剧、散文、论文等等。上世纪在英国出版的,由殷本和佩克合编的《珀西·比希·雪莱全集》厚达整整十卷,足以看出他蓬勃的创作力曾经是多么的充沛。要不是在30岁那年驾船出海,遭遇暴风不幸落水而亡,雪莱一定还会在浪漫派文学和诗歌创作的道路上作出更多的贡献和成就呵!
值得一提的是,雪莱似乎早就对自己的死亡有所预感。1821年时,他在名为《阿多尼斯》的长诗中写道,“广袤的大地和混圆的天空分裂了!他将自己交付给暴风骤雨,动情地回望了一眼岸上被他抛弃的战栗不已的人群……”这首诗既是写给刚刚去世的好友济慈的挽歌,也被后人看作他对自己命运归宿的一次高歌。这首诗写完不久,雪莱和朋友自驾的帆船就倾覆在了风暴中的大海,海难发生前,一位目击者曾让他们赶紧弃船,然后登上自己的船。但雪莱拒绝了这个救命的邀请,并坚持在暴风中挂着满帆,驶向拉斯佩齐亚海湾……
这几乎是雪莱热情而不惧逆流的本性的一个缩影。这位天才诗人的一生虽短,走过的道路却从不平坦。他经历的曲折沉浮,他走过的文学道路是我们常人难以想象的。
雪莱出生于18世纪末的1792年,当时的英国经历了资产阶级革命和第一次工业革命,社会异常动荡,在剧烈的转型期,社会各阶层的矛盾更趋尖锐,弊端显露无疑,与此同时,一大波新思想和新思潮从欧洲大陆传入英国,为这座岛国带来了层出不穷的骚动和激进观念。人们的心扉被吹开了,反映在文化艺术领域,一股声势浩大的浪漫主义运动就此风起云涌起来。英国的第一代浪漫派作家代表人物——主要是湖畔派诗人华兹华斯(1770-1850)、柯勒律治(1772-1834)和骚塞(1774-1843)纷纷涌现。到19世纪初期,则涌现了第二代浪漫派诗人,他们开始迅速而茁壮地成长,很快就站上了历史舞台。他们中最杰出的代表人物就是拜伦(1788-1824)、雪莱和济慈(1795-1821)。他们强烈要求摆脱封建教会势力,表现出了争取自由和进步的鲜明民主倾向。他们了解底层百姓的苦难生活,追求社会公平和平等;在诗歌创作上,他们除了继续着湖畔派诗人开创的革新道路,积极反映社会的发展和变革,努力推动社会向前发展外,还进一步扩大和丰富了英语诗歌的创作内容,创新了诗歌的形式和格律,增强了诗歌形象的绚丽色彩和语言的音乐性。英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发展,不仅对本国的文学发展潮流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也对欧洲各国、对整个世界文学的发展,起到了不可估量的深远影响和积极作用。
普罗米修斯的斗争,也是他的化身
“只要冬天来临,春天还会远吗?”《西风颂》的这个结尾,无疑是雪莱最广为流传的金句,诗人短暂的一生,和他所热情讴歌的社会理想与“黄金时代”,伴随着他经久不衰的影响力,贯穿了20世纪中国青年的精神历程。
让我们来看看雪莱短暂而不平凡的一生和他走过的文学道路吧。
雪莱出生于英国东南部的萨塞克斯郡一个小贵族家庭,在伊顿公学读书四年后,进入牛津大学深造。求学期间的他博览群书,广泛吸纳各种先进的思潮,也涉猎了各种自然科学领域的新知,他读了托马斯·潘恩的《人权论》;读了洛克和休谟的哲学著作。他自费印刷出版了自己写的一本小册子《无神论的必要性》。在当时,这绝对是一个挑战教会,颠覆基督教思想和权威的重大事件,很快引起了极大的争议和反响。在拒绝对学校的质询作出应答后,他被学校开除,并激怒了他保守的父亲,家族从此与他断绝往来。19岁,雪莱成了一个真正的弃儿,不仅被上流社会排挤,也为家庭所唾弃。但他没有就此止步,而是成长为了一个日益坚决的革命者。此后,他读了哲学家威廉·葛德文鼓动社会变革的《社会正义》一书,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影响和冲击。他积极主张用教育手段改造社会。此后,他的一生一直不懈地抨击各种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显然是和葛德文提倡的思想的影响密切相关。
雪莱写给玛丽最后一封信的手稿,1822年7月4日,藏于剑桥大学的博多利图书馆
1814年,雪莱上门拜访了精神导师葛德文,期间和葛的女儿玛丽成为朋友。两人一见钟情,很快就建立了恋爱关系,在雪莱的第一任妻子海里特在伦敦的海德公园投水身亡后不久,雪莱正式与玛丽结婚(后玛丽创作了著名的科幻恐怖小说《弗兰肯斯坦》)。早在1813年,雪莱创作长诗《女王麦布》,诗歌的主题是谴责基督教。他认为是宗教挑起了人们的争执和仇恨。在长诗中,雪莱提出了自己对暴政、宗教、战争、婚姻制度和利润至上的深入反思、思考和批评。1817年,他创作了长诗《莱昂和西丝娜》,后经修改后改名为《伊斯兰的反叛》。这是他一生写得最长的诗作,创作于法国大革命遭受挫折、君主复辟之后。在将近五千行的铺排中,雪莱通过对黄金城起义的描摹,旨在鼓舞人们对革命的信心和对旧势力的反抗。一年前的1816年,他与年轻的浪漫派诗人拜伦终于见了面,两人由此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和至交。他们互相鼓励,互相学习,一起交流思想、创作和理想抱负,并多次一起周游欧洲各地。
雪莱由于个人的私生活和某些行为,在英国一再受到指责、批评和人身攻击。在这样的气氛和大环境下,雪莱患上了严重的肺病,需要一段时间进行休养。他不得已于1818年从英国迁居到欧洲南部的意大利,并在那里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后的四年半。靠近地中海的意大利气候温暖,阳光明媚,雪莱在这里情绪大变,诗兴高涨。在意大利,他创作了四幕诗剧《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他一反常规,把一个原来与天神宙斯妥协的普罗米修斯描绘塑造成一个不屈的斗士。雪莱的一生就是对人类社会中各种形式的压迫不断进行斗争的过程,此剧中他塑造的普罗米修斯就体现了这种顽强不屈的斗争精神。
1819年,雪莱进入了人生创作最为丰硕的阶段。他完成了五幕悲剧《钦契一家》,全剧是用无韵诗写成的,语句轻快直白,大多采用的是大白话。作者描写的钦契的女儿是一个悲剧人物,写她怎样在兽性和封建教会权势的勾结下成为了不幸的牺牲品。同年,惊闻家乡人民为抗议危害民生的“谷物法”而遭受迫害,数百人遭镇压死亡,为表示声援,强烈抗议暴政,雪莱写下了《暴政的行列》,“起来吧,像睡醒的狮子,你们多得无法制服,赶紧摇落你们的锁链,像摇落睡时沾身的露……”他还写了《致英国人之歌》《1819年的英格兰》《致自由主张者的颂歌》。这些诗歌中的名句被谱成曲子,在后来的英国劳工运动如宪章运动中,为工人兄弟们广为传唱,成为鼓舞人们积极投入反抗暴政的有力武器。
生命的形象表达在永恒的真理中的是诗
在意大利的这几年里,雪莱的创作热情如大海一般高涨,他写出了许多极为著名、至今广为流传、脍炙人口的诗歌,如《西风颂》《云》《致云雀》《致月亮》《阿波罗礼赞》等。他纪念济慈的长诗《阿多尼斯》也写于这个时期。虽然雪莱比济慈年长四岁,但济慈却先他而去了,这令他无比的悲痛。雪莱一生的最后一篇诗作是《生命的胜利行列》,原计划要从文艺复兴写到18世纪启蒙时期的人生理想,遗憾的是,雪莱仅仅写了500多行,还未及完成就逝去了。1821年,雪莱开始写他的久享盛名的文学评论《诗辩》,计划写三部分,但仅完成了第一部分。在文中,雪莱系统表达了他对诗歌创作的观点——他肯定诗和诗人的积极的社会作用,肯定了他所处的时代的诗人的历史贡献,肯定了进步的历史观点;他提出“生命的形象表达在永恒的真理中的是诗”这样练达准确的定义。雪莱去世的消息是那么令人痛心和惋惜。翻船落水而亡后十天,他的尸体才被找到,拜伦赶来出席了雪莱遗体的火化仪式,并亲手点燃了焚化好友的柴堆,仪式结束后,拜伦跃入海中,游向海湾深处已停泊待发的一艘游船,据说他驾驶着这艘游船去了希腊,并在当地训练了一支武装,以遥遥呼应他葬于罗马的兄弟雪莱。可惜的是,在雪莱死后不到两年,拜伦死于一场高烧。
雪莱的诗歌创作独辟蹊径,充满了一种乐观精神,在对大自然的描写和叙述中融入了对人生、对人类理想和前途的理解和展望,体现了他的积极的人生价值观、崇高理想和信念。他创作的诗歌和社会现实密切结合,反映了他对底层百姓及其命运的深切关怀、对社会公平和进步的热望,对崇高理想的不懈追求。他创作的诗歌节奏感强,富于韵律,易于上口,有很强的音乐感,不少成为英语中广为流传的千古名句。
雪莱的帆船素描,藏于剑桥大学的博多利图书馆
作为雪莱最著名的诗篇、英国浪漫派诗歌的不朽代表作,《西风颂》气势磅礴,含义深远,感情充沛,具有极为强烈的英雄气概和鼓舞推动作用。在雪莱笔下,秋风席卷大地,横扫落叶,既是自然的破坏者,又是自然的保护者,西风猛扫大地,激扬长空,掀起大海波涛,搅得天地不宁;诗人又把自己幻想为一片树叶、一朵云彩、一星浪花,随西风经历着大自然的一切,既有灾难痛苦,亦有云开日出的平和光景。作者写的是大自然,同时又把自己与自然世界融为一体,通过一行行诗句寄托着自己的理想、勇气、雄心壮志和远大理想。通过对西风的描写,诗人揭示了人类可能同时面临绝望的困境和胜利的前景,力图鼓舞人们无畏奋进,接受挑战,迎接暴风,去夺取胜利。
《西风颂》写于雪莱在意大利佛罗伦萨附近树林里漫步的一天。那天正是狂风骤起的天气,他浮想联翩,在激情的支撑下开始构思起这首诗,经过一个星期的反复推敲和修改,他完成了这首不朽的传世之作。全诗由五个小节组成,每小节是一首十四行诗。当时的十四行诗有两种形式,即意大利式和英国式,意大利式分为前八行和后六行,前八行分为两个四行节,后六行分为两个三行节;英国式则前由三个四行节组成,后则为一组英雄双行句。而雪莱的《西风颂》则独创性地运用了一种新形式,即前四节每节三行,末节为双行排偶句。其次,每一大节的脚韵安排也独具雪莱式的层层递进,这样,全诗从形式感上体现了一种层层向前推进的态势,使诗歌的形式和内容和谐统一,给人一种强烈的鼓舞作用。而恰恰是全诗的最后两行——“预言的号角已吹响,呵,风呵,只要冬天来临,春天还会远吗?”成为全诗的高潮和巅峰,其产生的震撼、激励作用几乎是无穷的,有哪一位读者读了以后会不受到感召?这样的诗句鼓舞了一代代的革命者、改革者、先锋人物、创业者不怕困难,不避艰险,在挫折和灾难面前不低头,不却步,勇往直前,迎向光明的所在。
马克思很早就说过,“雪莱本质上是个革命者,而且他是一直站在社会主义的先锋队一边的。”虽然他出生于贵族之家,但他一生都在为推动社会变革与进步鼓与呼,他面对挫折与打击,绝不屈服,绝不低头,他广泛阅读进步思想家、哲学家的著作,汲取先进思想;他也广泛阅读古希腊古罗马的经典之作,翻译过柏拉图的著作,从先人的作品中吸取传统和营养。
雪莱去世两百年来,他不仅在英国文学史上留名,且在世界文学的宝库中,牢牢占据了一席之地。在现当代世界各国出版的英国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歌选集、选本中,在世界诗歌选本中,雪莱创作的诗歌几乎是不可或缺的,他和拜伦、济慈等其他几位英国浪漫派诗人的代表一起,留存在一代代读者的心中,伴随着一代代青年的成长流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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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是雪莱描写爱情的短诗里较为著名的一首,一开头就与普通的爱情诗的写法完全不同,直接提出一个与常见的“谈情说爱”相反的论调,即诗人不想通过描写普通的爱情,来亵渎真正的爱情,立刻使得全诗的格调高出以往所有的爱情诗。
诗人在诗中将自己的爱恋之情比喻成飞蛾扑向星光,黑夜期待黎明,这也由此成为流传后世的两个关于爱情的著名比喻。
在陈德民看来,《致——》具有“永恒”的价值,是他本人也是翻译圈公认的翻译得比较成功的一首雪莱的代表作。
To—
By Percy Bysshe Shelley
One word is too often profaned
For me to profane it,
One feeling too falsely disdained
For thee to disdain it;
One hope is too like despair
For prudence to smother,
And pity from thee more dear
Than that from another.
I can give not what men call love,
But wilt thou accept not
The worship the heart lifts above
And the Heavens reject not,--
The desire of the moth for the star,
Of the night for the morrow,
The devotion to something afar
From the sphere of our sorrow?
致——
珀西·比希·雪莱作
陈德民译
有一个字眼被用得过滥
我不忍心再来把它滥用,
有一种感情太不受待见
你可岂能再不予以尊重;
有一种希望几近于绝望
稍不谨慎便会将其窒息,
而惟有你给予我的体谅
比起别人的更值得珍惜。
常人之爱非我所能给予,
惟发自内心的真切崇拜
连上苍都不忍推谢婉拒
你又难道会将它拒之门外,——
似飞蛾扑向那星光闪闪,
如黑夜期待着黎明降临,
何如我们在这悲哀的尘寰
依然对未来满怀着憧憬?
作者:陈德民(翻译家、上海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教授)
编辑:徐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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