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说泰山为《西游记》写“三界”的地理背景
引 言
今通行百回本《西游记》(以下称《西游记》无特别说明者,均指此本)孙悟空形象的研究,学者向来关注其原型,百年间先后有印度神猴哈奴曼说、中国淮涡水神巫支祁说、中印神猴混和说等。
诸说都追溯这只猴子的渊源来历,却忽视了历来西游故事写这只猴子,既不在印度,也不在淮涡,而是早在宋无名氏《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就已经有了“我是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之说,到了《二郎神锁齐天大圣杂剧》则写作“在此花果山水帘洞”,朝鲜汉语教科书《朴通事谚解》则称“西域有花果山,山下有水帘洞”,至百回本《西游记》中才经最后写定者(以下径称“作者”)改造为石猴答须菩提祖师问“乡贯”所称“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人氏”(第一回)。
所以,若论孙悟空源流,学者固然仍可以争论其为中外的哪一只猴子演变而来;但是,若论西游故事中孙悟空地域背景则有两说:
一是《西游记》之前在不知何方之“花果山紫云洞”(或“水帘洞”),或“西域”之“花果山水帘洞”;
二是《西游记》中石猴所自称“乡贯”即其“籍贯”“故里” 为“东胜神洲”云云。
从而若论早期西游故事中孙悟空所在,则天下“花果山”或各有份;而若论《西游记》中孙悟空之“籍贯”与“故里”,却只是一个“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
此“东胜神洲”云云虽有承于早期西游故事的因素,但是既经界定其洲属国籍,又前所未有地联系了“天、人、地域”三界的环境来写它,总体上已是《西游记》作者的创造,也是一般阅读所认可孙悟空的“老家”。
因此,《西游记》“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的研究,是孙悟空形象之地域背景演变的终端课题,确定孙悟空“籍贯”与“故里”的中心题义;同时,其从何而来,有无具体的模拟对象与所拟为何地,对于研究《西游记》的成书乃至作者的情况有重要意义。
这当然不可以作历史地理的考证,然而却可以并一定要作文学的考证,即从存在支配意识、生活决定创作、传统影响创新的角度,我们不能不认为作者在为孙悟空设定这样一个出生隶籍之地及其活动的大环境即“三界”的时候,受到过某种历史与现实因素的影响,是从其所知见历史、现实、传说、宗教与文学的地理形貌,模拟、夸张、挪移、嫁接、化用、变形而来,从而那些地理形貌成为了孙悟空“籍贯”“故里”以至“三界”的原型。
而后人也就可以从现在仍能够知见的那些地理形貌与《西游记》文本中环境描写的对照中,发现二者具体的联系,确认其中哪些正是或一定程度上是《西游记》作者当年设定孙悟空“籍贯”“故里”以及“三界”之原型的地理形貌,即其在现实生活与传统文化中的根据。这就是本文考论学理上的依据和所追求的目标。
这种考证当然不可能做到如真人真事的完全对号入座,而是对作者艺术虚构过程与其所依据之蛛丝马迹联系的追寻,结果在大多数不熟悉文艺创造规律的人看来总难免不够切实和具体,甚至有牵强附会、捕风捉影之嫌。
但是,正如一切文学艺术形象与其原型的关系,《西游记》写孙悟空“籍贯”“故里”可能有的地理背景与作品的实际描写,也必然是若即若离,似是而非,似非而是,有如镜花水月的天然不可凑泊。
所以,在这样的地方能做的只是艺术的考证,所求的只能是文学原型之模糊的真实。
唯是在具体的论证中,我们仍当力求在这种地理形貌与文本比对能有最大限度吻合的情况下作结论,实事求是,无过或不及。我们的结论是:
《西游记》写孙悟空“籍贯”“故里”及其所大闹的“三界”,有现实地理环境的参照即背景,这一背景是“五岳独尊”的东岳泰山;西游故事最后形成的“齐天大圣”是一只“泰山猴”。试论述如下。
《西游记》
一、“东胜神洲”拟山东古齐地
《西游记》第一回篇首诗后,正文以“盖闻天地之数”云云领起,写“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
曰东胜神洲,曰西牛贺洲,曰南赡部洲,曰北俱芦洲”[1],从而拟定西游世界的“地理”形势,全部故事发生的舞台。而孙悟空生地即在“四大部洲”之一的“东胜神洲”。
“东胜神洲”即悟空所隶属之洲,作为“一方水土”,其义必须结合了“四大部洲”的由来,才可以说得清楚。
按《西游记》第九十六回写一秀才称“四大部洲”说本《事林广记》,今检此书未见[2],而实本于佛书。佛经“四大部洲”或称“四大洲”,《佛说法集名数经》曰:“云何四大洲?所谓南赡部洲,西俱耶尼洲,北俱卢洲,东胜身洲。”
其中“南赡部洲”,“赡”诸经或作“瞻”;“西俱耶尼洲”,“俱尼”诸经多作一字即“货”。
上引《西游记》所称,字面上与此虽仅微有不同,但却对佛经“四大部洲”之说作了夺胎换骨的改造。何以见得?
原来佛说“四大部洲”之名义,正如著名哲学家方立天先生所解释说:
东方是胜身洲,此洲土地东狭西广,形如半月,以身形胜,故名。……南方是瞻部大洲,……因有瞻部林故名。……西方是牛货洲,因此洲以牛为货故名。……北方是俱卢洲,也称为胜处,因系四大洲中国土最为妙的,故名。[3]
可知“四大部洲”名号在佛经虽各有指称,但都无明显褒贬之义。然而一入于《西游记》就不同了,按第八回写佛祖如来讲经罢,对众信徒论“四大部洲”曰:
我观四大部洲,众生善恶,各方不一。东胜神洲者,敬天礼地,心爽气平;北巨芦洲者,虽好杀生,只因糊口,性拙情疏,无多作践;我西牛贺洲者,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但那南赡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
又第九十八回写佛祖对唐僧说:
你那东土乃南赡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不遵佛教,不向善缘,不敬三光,不重五谷;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瞒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杀牲。造下无边之孽,罪盈恶满,致有地狱之灾,所以永堕幽冥,受那许多碓捣磨舂之苦。
变化畜类,有那许多披毛顶角之形,将身还债,将肉饲人。其永堕阿鼻,不得超升者,皆此之故也。虽有孔氏在彼立下仁义礼智之教,帝王相继,治有徒流绞斩之刑,其如愚昧不明,放纵无忌之辈何耶!
上引佛祖对“四大部洲”的褒贬,前后照应,实为奠定和强调其欲传经东土,而唐僧必要西天取经即《西游记》故事发生的基础。而包括在佛祖话语中《西游记》对“四大部洲”称名用字的改动,也就配合了佛祖对四洲之人的褒贬。
换言之,佛经“四大部洲”到了《西游记》中称名虽仅微有不同,却已完全小说化而具有了为全书主旨服务的新的内涵。具体有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西游记》“四大部洲”,虽仍保有佛教世界四分的格局,但本质上已因小说叙事的需要成了被随意处置的地理概念。
例如,按第一回所写,猴王于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下“自登木筏之后,连日东南风紧,将他送到西北岸前,乃是南瞻部洲地界”,又自南瞻部洲“独自依前作筏,又飘过西海,直至西牛贺洲地界”,在那里拜须菩提祖师学道。
由此知东胜神洲至西牛贺洲,正如须菩提祖师所说,“隔两重大海,一座南瞻部洲”。这就是说,南瞻部洲在东胜神洲与西牛贺洲之间,与后者亦隔有大海。
然而《西游记》写东土大唐在南瞻部洲,佛祖西天在西牛贺洲,但是,唐僧取经却未尝过海,也没有写到“洲”界。可知“四大部洲”不过全书开篇一个关于世界分野的寓言,并非正文写西游地理的真正根据。
其真正的根据是其所了解现实世界即当时中国与古印度大致的地理形势,而佛祖对“四大部洲”的褒贬则主要源自我国传统对中国四方以至天竺佛国之俗的观念,并最终服务于《西游记》取经成佛之旨。
《佛教哲学》
其次,具体说来,上引佛祖褒贬四洲,以南、北二洲恶有差等,似原本《论语》谓“南人有言曰”(《子路》),《坛经》谓“人有南北”(《顿渐品第八》)等南北文化差异的观念而来。
而北洲之称,无论“俱卢”为“俱芦”或“巨芦”,“卢”与“芦”都谐音“鲁”。“鲁”义谓粗直。
此说北洲之人为“俱鲁”或“巨鲁”,实是以之合其“好杀生……性拙情疏”之陋劣。
而佛祖独恶南洲,于诸经之不同中舍“瞻望”之“瞻”而取 “赡养”之“赡”,又因“南”谐音“难”,从而“‘南赡’部洲”实为“‘难赡’部洲”,即《论语》孔子所谓“难养”(《阳货》)者,以合于佛祖所说“虽有孔氏在彼立下仁义礼智之教”却无可如何,并引出此洲“东土大唐”之人须“有字真经”才可望教化的道理,为唐僧取经故事的张本。
又佛祖说东、西两洲均为妙胜之区,尤以西洲为“我佛”所在,其既“不贪不杀”云云,自然就不能有“牛货”,故易“货”为“贺”。
但其易“货”为“贺”,却不仅由于音便,而是与“西牛”组词成“西牛贺洲”,可读曰“西牛”来“贺”之“洲”义。
这应当是暗用老子“乘青牛车去,入大秦,过西关”[4]的传说,和早在汉代就已经流行的佛教“老子化胡说”[5]。
而《西游记》第九回也正是提到过老子即太上老君“当年过函关,化胡为佛”,第五十至五十二回还写了金山兜山金山兜大王本是老君误走的青牛作怪,表明作者对老子、青牛传说颇为关注。
所以“西牛贺洲”之称,实隐有以道教所托始之鼻祖老子,骑牛东来,“贺”西天之佛的意义,以彰显《西游记》仙、佛同源,道、释一家,而佛高于道,为天下独尊之旨。
总之,佛经“四大部洲”入《西游记》被改造赋予了配合佛祖褒贬四洲之人的意义,并因此形成除北洲之外,西、东、南三洲分别与佛、道、儒三家相对应的联系。
从而使《西游记》所写故事,成了立有儒教的“南赡部洲”东土大唐之唐僧,在道教神仙所住“东胜神洲”之孙悟空等的保护之下,去佛祖西天所在之“西牛贺洲”取经。这一逻辑的内在思路是“三家配合本如然”(第一回),没有矛盾与对立,却有差等,即儒不如道,道不如佛,从而“三教归一”(第四十七回)归于佛,“万法……归一”(第八十四回)归于心,即唐僧所谓“千经万典,也只是修心”(第八十五回)。
唯是“修心”的极致是“无心”,书中所谓“若知无物又无心,便是真如法身佛”(第十四回)。
所以,作为“无心诀”(第十四回),“《西游》一成佛之书也”(第九十八回黄周星评)。
这些且可以不论,而单说本节要着重讨论的“东胜神洲”,也就在与“西牛贺洲”的偶对中,被赋予了新义。
按“东胜神洲”虽自“东胜身洲”易一字而来,但其一定是易为“神”字,虽由于音便,却更是源于我国古有“赤县神洲”之说。
此说起于战国齐人驺衍,驺氏并有海外“九州”之论,影响后世有《汉武洞冥记》《十洲记》等方士小说,托于汉初齐人东方朔,推衍出道教“十洲三岛”的仙话。
《西游记》写“东胜神洲”之“花果山”,“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不仅表明其受齐文化的影响,而且由“花果山”在“东胜神洲”并为“十洲三岛”之“祖龙”推论,“十洲三岛”实包括于其所谓“东胜神洲”之域了。
《西游记》为“东胜神洲”所设定与“十洲三岛”的这一层关系表明,此洲名虽从佛经成说改一字而来,却已脱胎换骨,成了驺衍、东方朔等为代表的齐国方士神仙文化一脉的符号。
进而联系书中一再写及的道祖老子青牛的故事,使我们有理由推测,作者想像中的“东胜神洲”之“胜”,实谐音“圣”,“东胜(圣)”即老子,“东胜神洲”实是指以老子为鼻祖之神仙道教之说发达最早的山东古齐地。
《西游记》有关孙悟空的描写,也正与“东胜神洲”——“西牛贺洲”的遥对所寓“东胜(圣)”骑牛“西……贺”之佛高于道之意,处处相合。
如其写“东胜神洲者,敬天礼地,心爽气平”,悟空后来虽然顽劣,但其初生毕竟也还“拜了四方”;又他虽已修成仙体,但还要漂洋过海,游学至“西牛贺洲”之“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从须菩提祖师学道;后来成“太乙金仙”,也还要“弃道从僧用”(第三十五回),为唐僧取经护法,乃至与唐僧等于全书结末“五圣成真”(第一百回),也经由道教玉真观中路出后门,直上灵山成佛等,就都由“东胜神洲”这一个道教神仙的发生之地生发而来。
其自然而然,完全是由于关合了我国历史上神仙道教之说兴起于燕齐渤海之滨的传统,而易于为广大读者所接受。但是“百姓日用而不知”,也就容易忽略了《西游记》孙悟空因“东胜神洲”的洲属,不再是早期西游故事中“西域”或不知何方之“花果山”上一般意义的神猴,而是古齐地神仙文化包装成的一只猴子了。
《列仙 传· 神仙传注释》
二、“傲来国”借名“傲来山”
《西游记》第一回述“四大部洲”之后,接写道“这部书单表东胜神洲。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云云,即以悟空为“傲来国”籍“人氏”。
“傲来国”之名前所未有,是作者虚构首创,所依傍只有一个,即泰山岱顶西南的傲来山。《岱史》载:
傲来山,在岳顶西南竹林寺。其石巑岏矗矗,至御帐俯视之更奇。[6](《山水表》)
按《岱史》十八卷,查志隆撰。隆字鸣盛,海宁(今属浙江)人。嘉靖三十八年(1559)进士,官至山东布政使左参政,著有《山东盐法志》等。
《岱史》乃查氏山东盐司同知任内奉上司长芦巡盐御史谭耀之命辑纂,成书于明万历十四年(1586)。
卷首有谭耀序,谓是书“裁取旧编,断以己意,拟例三史,取材百家”;又有查氏自为《岱史公移》,备叙纂修始末体例等,称皆“取材于旧志”。
其所谓“旧编”“旧志”,主要是指明代歙县(今属安徽)人汪子卿辑《泰山志》。
《泰山志》四卷,成书于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所据资料自然是出于嘉靖之前。
由学者公认今百回本《西游记》成书不早于明中叶甚至迟至万历年间可知,如果不是偶然的巧合,则《岱史》所载泰山名胜有与百回本《西游记》所写名号相同者,即使有因于早期西游故事的可能,却一定不是因于此本《西游记》,而是《西游记》作者虚构或借境于早期西游故事,或直接借境于泰山。
这是本文立论的原则。根据这一原则,既然“傲来”之名自泰山作古,而早期西游故事中并无“傲来”名号,则《西游记》作者虚构悟空“傲来国”籍,就一定是直接由岱顶西南之“傲来山”的启发并借其名而来。
从而与上述“东胜神洲”拟山东古齐地相一致,《西游记》孙悟空形象作为古齐文化包装的一只猴子,又具体是齐鲁之界泰山西麓“傲来山”上的一只猴子。
“傲来山”又名“傲来峰”。天下名山无数,以《西游记》作者写人叙事命名取义之不苟作(如对孙悟空的命名),而独借名“傲来山”以为悟空“国籍”之称,除表明其熟悉泰山之外,还应该是有所寄寓的。
按“傲来”之义,向无确考。但“傲来”之“来”,或作 “徕”。泰山之东约数十里有“徂徕山”,“傲徕山”得名或因其在泰山西南,与“徂徕山”东西相望之故,但也许是以二者雄踞都有不让泰山之致的缘故。
但《西游记》虚拟孙悟空国籍,不从“傲徕”而从“傲来”,以言悟空为“傲来国”的一只猴子,似乎是以“傲来”可解为傲视一切,以此命为悟空 “国籍”之称,偕其“尊性高傲”(第二十三回)。
这可以由《西游记》对悟空行事的描写得到证明,如其对包括玉帝、如来等一切的神祗,无不倨傲无礼即是。
又从“比喻有两柄而复多边”[7]考量,第七回曾写悟空与如来佛斗法,自以为腾云跳到“尽头路”了,乃复原路回转“站在如来掌内道:‘我已去,今来了……’”云云作想,以“傲来”有“傲”对“如来”之义,大概也不无“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之阅读的合理性。
《西游记》邮票
三、“花果山”拟泰山——傲来峰
《西游记》写“花果山”就在“傲来国”所近大海之中:
此山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自开清浊而立,鸿蒙判后而成。真个好山!有词赋为证,赋曰……正是百川汇处擎天柱,万劫无移大地根。
按“花果山”早在宋无名氏《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和明《杨东来先生批评西游记》中就有了,但仅名号而已,无具体描绘。
至朝鲜古汉语教科书《朴通事谚解》引我国元代《西游记》称“西域有花果山,山下有水帘洞”,才有了一个大概的区位,仍然仅可想像一有“花果”之山而已。
而道释经典多言仙佛之境为遍满花果之山,使我们感到“花果山”首先未必是指某一座真实的山,而是仙佛福地一个普泛的象征。自然现在还不肯定早期西游故事中花果山一定不是取自于现实的某一座山,但是要有相关文献的充分证明。
而《西游记》写“花果山”是有具体形貌性征的,《西游记》花果山原型之山,应该在有文献为据的名实两个方面,尤其是在其性征上能与《西游记》的描写基本相符,才足以当之。
《西游记》第一回花果山赋写“花果山”作为仙山的根本特征,为“势镇汪洋,威宁瑶海……水火方隅高筑土,东海之处耸崇巅”,“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又为“擎天柱”“大地根”,另有“水帘洞”等。这些特征固然总体上也由虚构包括从大千世界杂取种种而来,但在现实中如果有某山可作集中的摄取,大概作者就不会拒之不纳而舍易求难,从而某山几乎必然地就成为了《西游记》花果山的原型;而有助于作者想像与描绘的这样一座山,也应非一般普通的高山。
根据于这个道理,我们认为“五岳独尊”的泰山正就是此山。这只要把泰山景观与《西游记》“花果山”形貌比对,就可以明白了。具体有三:
首先,泰山为春秋齐、鲁之界,至战国大部属齐。而与上论“东胜神洲”拟山东齐地与“傲来国”取名自泰山相一致,《西游记》写花果山为“势镇汪洋,威宁瑶海……水火方隅高筑土,东海之处耸崇巅”,“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应该是由山东齐地之名山起意,从而泰山作为“傲来国”取名所自,又雄踞距东海不远,是齐地同时是天下第一名山,为唯一“东海之处耸崇巅”的大山,自然就是作者虚拟花果山原型的首选。
其次,只有泰山既可以称“擎天柱”,又能够称“大地根”。我国高山以“天柱”名者古代有三:
一是《列子·汤问》之“共工氏……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所称不周山,《水经注》谓指昆仑山;
二是《尔雅·释山》“霍山为南岳”,注“即天柱山”;
三是《岱史·山水表》载:“天柱峰,在岳顶西南仰止亭之后。”这三处“天柱”都早于百回本《西游记》,从而都有可能是《西游记》形容“花果山”凭借的背景。
但是,不周山与霍山虽称“天柱”,却不同时是“大地根”。按“大地根”说本《老子》:“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门,天地根。”“玄牝门”即生死门。
而魏晋以降,道教有“泰山地府”与“泰山治鬼”之说,张华《博物志》卷一云:“泰山一曰天孙,言为天帝孙也。主召人魂魄。东方万物始成,主知人生命之长短。”
从而泰山作为主生死的地狱所在,具有了“大地根”的特征。他山无以当之。
同时,还值得一说的是明太祖洪武二十三年六月三十日御制岱山高文称“……世之山首泰山也。……岱山之高也哉,柱天之势,其可云乎!”(《岱史·形胜考》)这里“柱天”即“天柱”,几乎可以看作是明太祖对泰山的封号。
第三,泰山有“水帘洞”。明成化间参议尚絅《游泰山纪略》曰:“由红门路过高老桥,傍有水帘洞,洞左为岩岩亭。”(《岱史·登览志》)
又《岱史·山水表》载:“水帘洞,在高老桥上。”清聂鈫《泰山道里记》更具体写此水帘洞云:
“三官庙北为水帘洞房[坊],自高老桥坊至此三里,一涧深广,有桥跨之,曰‘住水流’。桥西北二里为天绅岩,山坳古洞出水,即水帘洞。危壁习瀑,名曰水帘泉,东注中溪。”
近人臧励龢编《中国地名大辞典》“水帘洞”条首项即云:“在山东泰安县泰山。山坳出水如重练。洞藏岩际,隐约可见。”
可知泰山“水帘洞”得名甚古,明以前人一直都很注意其景观的价值。而更值得注意的是,明人高诲《游泰山记》云:“稍前为水帘洞泉自天绅岩出,飞流垂练,听之泠泠然,下有小石桥,通泉于溪。”(《岱史·登览志》)
又明人王在晋《东巡登泰山记》云:“桥横水帘洞。”(《岱史·登览志》)
指出泰山水帘洞前有“小石桥”,与《西游记》所写水帘洞前有“铁板桥”建构颇为相合,从而这一在“傲来山”下的“水帘洞”,比较史载其他水帘洞更合于《西游记》的描写,而最有理由视为《西游记》所写“花果山水帘洞”的原型。
总之,综考泰山与《西游记》所写“花果山”为“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为“擎天柱”“大地根”,又有“水帘洞”等多项重要特征相合而观之,比较近世学者仅据某山有“水帘洞”还可能是后起之称的判断,东岳泰山具体说其岱顶西南之傲来山,即今所称傲来峰,是《西游记》作者虚构“花果山”的原型,应该是合乎实际的。
【补说:这也与书中写孙悟空“尊性高傲”(第二十三回)若相符合。】
《岱史》书影
四、 “仙石”拟“岳顶石”
《西游记》第一回写石猴出世云:
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
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四面更无树木遮阴,左右倒有芝兰相衬。
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
这里写诞育石猴的“仙石”,一般不可以认为会有所依傍。然而“仙石”有特点:一是在“那座山正当顶上”,二是有尺寸,三是“有灵通之意”。
从而因如上论《西游记》作者熟悉泰山之故,也引起我们从泰山奇石中寻觅其原型的思考。
按《岱史》载:“岳顶石,在玉帝观前,侍郎万恭刻石曰‘表泰山之巅’。”(《山水表》)又载万恭《表泰山之巅碑》文记事云:
隆庆壬申……臣恭以八月禋泰山,报成绩也。余乃历巉岩,逾险绝……陟山巅,谒天宫,忽缁衣裳蹁跹,目瞪足践招余曰:“是泰山巅石也。”
余异之,视其上室如锢也,视其下砌如砥也,而恶知夫泰山之巅?而又恶知夫泰山之巅石?
余喟然叹曰:“夫泰山擅四岳之尊,而兹巅石又擅泰山之尊,乃从而屋之,又从而夷之,又从而践履之,令尊贵不扬发,灵异之表见,余过也!余过也!”
亟命济倅王之纲撤太清宫,徙于后方,命之曰:“第掘地而出巅,毋刓方,毋毁圆,毋斫天成,返泰山之真已矣。”
倅乃撤土,巅出之。巅石博十有一尺,厚十四尺有奇,耸三尺,戴活石焉。
东博二尺五寸,厚一尺三寸;西博一尺八寸,长八尺有五寸。大约泰山而束之,巅已奇甚矣。又摩顶而戴之石,斯上界之绝顶,青帝之玄冠也。
余倚活石览观万里,俯仰八荒……而六极之大观备矣。彼巅石不见几千万年矣,
今出之,始返泰山之真而全其尊。后来观览者……务万世令返其真而全其尊,以毋得罪于泰山之神,其缁衣蹁跹之意乎?(《岱史·灵宇纪》)
万恭字肃卿,南昌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官至佥都御史巡抚山西。隆庆壬申即穆宗隆庆六年(1572)八月,万恭奉旨以侍郎祭泰山,遂有此记。
此记出百回本《西游记》成书之前。记中万恭所出“泰山巅石”也正是有三个特点:
一是在泰山“正当顶上”,二是被量有尺寸,三是“活石”,被万恭表为“灵异”“奇甚”“青帝之玄冠”和泰山“返其真而全其尊”的标志。
与上论诞育石猴之“仙石”的三个特点相对照,二者形神何其相似乃尔!
笔者以为,万恭当年以朝廷命官祭泰山,移太清宫(即玉皇庙,又称玉皇宫、玉皇殿),出巅石,立碑表之,碑阳大书“表泰山之巅”诸事,在当时必有较大的影响,从而引起《西游记》作者的注意,成为了他虚构石猴出世之“仙石”的素材。
“泰山巅石”后世又称“岳顶石”,民国以来至今称“极顶石”。
岱山图
五、“齐天大圣”也是泰山神
早在百回本《西游记》问世以前,宋元话本《梅岭失妻记》就已经有猿怪号“齐天大圣”,至元无名氏《销释真空宝卷》才有“孙行者,齐天大圣”之说,而由朝鲜古汉语教科书《朴通事谚解》注“孙行者”引《西游记》也称“齐天大圣”,可知孙悟空为“齐天大圣”不是今本《西游记》作者首创。
但明《杨东来先生批评西游记》、无名氏《二郎神锁齐天大圣》等杂剧中,号“齐天大圣”的神猴却不是孙行者,而是其“大兄”,孙行者则自称“大唐三藏国师弟子通天大圣”。
所以,从今见资料看,《西游记》以孙悟空为“齐天大圣”虽非作者首创,却是其承早期西游故事传统又自作选择的结果。又孙悟空为“心猿”原本佛教之说[8],其以“心猿”自号“齐天大圣”,却又似与宋张伯端著道释杂糅的《悟真篇》中卷第六十“了了心猿方寸机,三千功行与天齐”的诗句,有直接关系。
总之,《西游记》以孙悟空为“齐天大圣”,如同对佛典“四大部洲”名称的移植,既承于前代,又从小说总体构思的需要,作了重要的乃至根本性的变化。
从而如上论作为艺术上原生于泰山的一只猴子,即使不把泰山神有“天孙”之称而悟空恰又被赐姓“孙”扯到一起说,我们也还可以揣测其形象的塑造,未必不与泰山神有一定的联系。
按泰山神称“东岳大帝”,早在《西游记》成书之前就已经是道教重要神祗。历代帝王多有封赠,而《元和郡县志》载:
开元十三年冬,玄宗登封泰山。登封之夕,凝氛昏晦,迅风激烈。皇帝出斋宫,露立以请。及明,清霁,旗幡不摇。事毕,至山下。日又抱戴,明曜五色,千官称贺。其日大赦,以灵岳昭感,封泰山神为天齐王。(卷十一《兖州·乾封县》)
《旧唐书》卷八《玄宗纪》、卷二十三《礼仪志》等记载略同。中唐以后历代封赠有别,但封号中都保持“天齐”之称。
这一传统与上述宋明话本、杂剧等创为“齐天大圣”名号相参观,特别是与《西游记》写孙悟空生地拟“傲来山”相联系,就不能不使我们想到《西游记》写孙悟空“齐天大圣”的名号,虽承自前代,但在其写定全书的总体构思中,有以之为从唐玄宗封泰山神王号“天齐”颠倒而来之义。
我们这样推断的根据是,“齐天大圣”在前代西游故事中基本上只是一个孤立的名号,但到了《西游记》中,虽然仍旧其与玉帝平起平坐之义,却又有了一个对应的形象即“东岳天齐”。
我们以“东岳天齐”与“齐天大圣”为对应的根据是这一形象分别在第三十七回、五十六回、六十九回先后三次出现,皆因孙悟空而言及,却全无直接正面的描写:
一则由“那人道‘东岳天齐是他(按指孙悟空——引者)的好朋友。’”(第三十七回)一则由悟空道“东岳天齐怖我”(第五十六回),又一则由悟空道“他却象东岳天齐手下把门的那个醮面金睛鬼”(第六十九回)。
如此三复提示,都不过是说有号称“东岳天齐”的泰山神而已,却又都是与悟空相对说,特别强调其与悟空先为对头后是朋友的关系。
这就不能不使人想到作者之意并不在写东岳天齐,而在借此点出“‘齐天’大圣”与“东岳‘天齐’”有颠倒共生的对应关系。
参以《西游记》作者惯于作这种颠倒文字为名称的游戏之笔(如书中 “孙行者”“行者孙”“者行孙”与“刁钻古怪”“古怪刁钻”等都是),可以确认无论“齐天大圣”之称早期的起因、意义如何,但到了《西游记》中,作者已使这一名号具有了与“东岳‘天齐’”颠倒共生的意义。
这一意义的产生,源于《西游记》所贯穿《易传》“一阴一阳之为道”的原则。
也就是说,正如书中有“大雷音”即有“小雷音”(第六十五回),有“黄风怪”即有“定风丹”(第二十一回),有“刁钻古怪”就有“古怪刁钻”(第八十九回),则有“东岳‘天齐’”,也就应该有“‘齐天’大圣”,并且二者都是泰山神,唯是“天齐”在岱顶,“齐天”在“傲来国(山)”而已。
这一意义的最终指向则是通过孙悟空“天齐”先是与东岳“齐天”对立,后又在皈依佛门后与东岳“齐天”成为朋友,强调佛法“安天”的作用,即表明如“‘齐天’大圣”者,在无边佛法的压力之下,也不得不一变与“东岳天齐”为同道,不仅再不与天廷对立,而且“死心塌地”(第十四回),“入我(佛)门来”(第八回)。
《元和郡县图志》
六、“‘齐天’大圣”远祖古齐“天主”
然而,《西游记》以“齐天大圣”为与“东岳天齐”的对应,还有更深的文化渊源。这要从“东岳天齐”的得名说起。
按“天齐”在今存文献中最早见于《尚书·吕刑》云:“天齐于民。”这里“齐”读“qì”,注家均以为整顿、整齐义,是正确的。
上述唐玄宗封泰山神为“天齐王”与《西游记》称“东岳天齐(王)”之“齐”,今音义同于《尚书》,但其原本实通于“脐(jì)”。《史记》卷二十八《封禅书第六》载:
於是始皇遂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求仙人羡门之属。八神将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来作之。齐所以为齐,以天齐也。其祀绝莫知起时。八神:一曰天主,祠天齐。天齐渊水,居临淄南郊山下者……
对于这段文字,三家注本于“一曰天主”下引《索隐》谓:“主祠天。”可知自古“齐”地并“齐”国之得名,是因为有“天齐渊水,居临淄南郊山下”之故。
而八神将之首“天主”祠于“天齐”,从而“天齐”作为渊名,又成为“主祠天”之“天主”神之祠号,自然也是“主祠天”之神的别称。
但是,这里“天齐”之“齐”却非整顿、整齐义。三家注本于“齐所以为齐”二句下引《集解》苏林曰:“当天中央齐。”
又“天齐渊”下引《索隐》顾氏案引解道彪《齐记》云:“临淄城南有天齐泉,五泉并出,有异於常,言如天之腹齐也。”
这里“齐(qì)”通“脐(jì)”,“腹齐”即肚脐。从而表明,这位八神将之首的“天主”,因居于“天中央”之地“山下”的“天齐泉”畔,而为天齐(脐jì)神,实即天的“肚脐”之神。
但早在汉初,“八神将”包括“天主”即“天齐(脐jì)”神已经“其祀绝莫知起时”,从而后世唐玄宗应是有意无意,夺了古齐“主祠天”之“天主”神祠号,以移封其历代帝王传统尊崇的“主祠天”之泰山神,不知不觉间完成了“天齐”从古齐临淄南郊山下水神(天之肚脐神),到泰山之巅(祀天之最高坛)之泰山神的转变。
总之,唐玄宗之封泰山神为“天齐王”与《西游记》之称“东岳天齐”之“齐”,原本通“脐”,俗读“天齐(qì)”,乃一如“齐国”之“齐(qì)”,都由于“脐(jì)”字的音转,而原本应读曰“天齐(脐jì)”。
从而上述唐玄宗封泰山神为“天齐王”和《西游记》称“东岳天齐”,唐宋以降至今音义同《尚书·吕刑》“天齐(qì)”,其实是一个历史的误读。退一步说,即使玄宗之封所用“齐(脐jì)”字音义,当时就已转变为“齐(qì)”,但是,参以《列子·周穆王》谓“四海之齐(脐jì)谓中央之国,
跨河南北,越岱东西,万有余里”云云,可知用“天齐”指“四海之齐谓中央”之神,“天齐(qì)王”之原本仍为“‘天齐(脐jì)’王”,乃自“齐”地“当天中央齐(脐jì)”而来,指中央之神,也是一个历史的事实。
至于由“天主,祠天齐”演为泰山神封“天齐王”的具体原因,据清皮锡瑞《经学通论·三礼》云:“泰山者,古中国之中也……古中国地小,以今之齐国,为天下之中,故《尔雅》曰齐,中也。又曰,中有岱岳。”
这就是说,古以齐国为天下之中,岱岳即泰山为齐之中,也成了天下即古中国之“中”,从而原在临淄南郊山下的渊名“天齐(脐jì)”,也就有极大的理由移为泰山之称。
应当与此有关,唐玄宗才可能以古之“天齐(脐jì)”移封泰山为“天齐(qì)王”,使自古天子封禅“主祠天”的泰山,有了更为恰当的称号。
至《西游记》故事发生,乃渐以形成孙行者称“齐天大圣”之说,却与泰山还没有建立具体的联系,至今本《西游记》成书,写定者神思妙想,赋予其颠倒“天齐”而为“齐天”之义,用作孙悟空的名号,并三复提示“东岳天齐”以彰显其所寓意,从而偕于“花果山”的原型为泰山和孙悟空为泰山猴的总体设计,“齐天大圣”也成了泰山神,具体则为居于花果山即傲来山之神。其心思之幽深邃密,真有“太公阴谋”之风。
《管锥篇》
七、《西游记》“三界”拟自泰山上下
我国《周易》早就有“天、地、人”三极之说,后经道、释出于辅教目的的敷演,乃有天(宫)、人(世)、地府(狱)“三界”的分别。
《西游记》在天下“四大部洲”的视野中,又正是以此“三界”的分别,写孙悟空上天入地的神通,尤其是前七回俗所谓“大闹天宫”的故事,其实是大闹了“三界”。
这七回书所写的“三界”,当然早在《西游记》之前各种道、佛之书就都已有所称扬,似不足为异。
然而,那些记载大都止于三界洞天神明的名号,比较当时泰山早已被儒、道、释以及各种民间宗教塑造成了一座绝地天通的神山,而现成地有“三界”的格局,《西游记》作者对“三界”的想像,当然还是以他所熟悉的泰山为起点更加容易与方便。
这也就是说,《西游记》写“三界”固然有取甚至植根于各种道、释文献与传说,但是,如果他对泰山贯通“三界”的文化内涵有所了解的话,那么一定会以泰山作为虚构“三界”的参照,乃至是不召自来、挥之不去的原型。
而如上述,作者既知借名“傲来山”而为“傲来国”名,那么他肯定是熟悉泰山形胜的一个人,而《西游记》写“三界”与《岱史》记泰山名胜的若合符契,更足以证明泰山正是《西游记》作者虚构“三界”环境的原型。
首先,岱顶自古又称玉皇顶,上有玉帝观,又称玉帝宫,被认为是天帝居所,即天宫。上引万恭《表泰山之巅碑》文即称其攀登岱顶为“谒天宫”。
因此,自下而上,又有一天门,二天门,三天门(即南天门),东天门,西天门,步天桥,王母桥,王母池,玉女池,观音洞等等。
一山而集中如此众多“天”上的名号,又大都出现在《西游记》中,当然是探讨《西游记》天宫环境描写之背景所不可不注意的。
其次,自魏晋以降,泰山地府(狱)之说就已深入人心,早在魏晋六朝人所著《列异传》“蒋济”、《冥祥记》“赵泰”等篇中,就已经有关于泰山地狱的较为具体的描绘。
这也就是说,泰山早在《西游记》成书以前,就已经千百年为世所公认地府之所在。而相应泰山脚下有蒿里山相传为地狱之门,酆都峪相传为冥司所在,又有奈(一作氵奈)河为相传地狱之河,以及奈河桥等。同时作为地界的组成部分,泰山有白龙池、黑龙潭等,后者相传潜通东海。
《西游记》第三回写四猴王对悟空道:“我们这铁板桥下,水通龙宫东海”云云,正与此传说相合,也是研究《西游记》地(水)界环境描写值得注意的方面。
第三,至于人界,在前七回书中自然只是悟空所居之花果山,其所拟应主要是岱顶西南的傲来山,如“水帘洞”也只在泰山较低之处,从而以山之中麓的地位,与岱顶“天宫”和山底“地狱”,构成“天、地、人“三界”的格局。
这一格局给了《西游记》想像“三界”的方便,也决定了《西游记》对“三界”的描写,看似海阔天空,无边无际,其实场面有限。
如第三回写太白金星奉旨宣诏,只是“出南天门外,按下祥云,直至花果山水帘洞”,直下而已,根本不曾远行;而第四回开篇写孙悟空随太白金星去见玉帝,也只是“驾云而起”,直上而已,亦不曾远行。
即使后来取经途中,悟空屡去天宫求救,也只是一上一下的腾降,说明《西游记》“三界”的描写不过是泰山上下“三界”格局的放大,不仅对前七回,而且对其全书的叙事都有很大的影响。
《维摩诘听说经》
余 论
本文所考论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因此,笔者自己也非常担心以上的比对按断是否牵强附会呢?应当说在全等的意义上,是不可能有什么说服力的。
但是,文学艺术的考证,并不应该也不需要同时也不可能作全等的要求,而是依其虚构、模拟、捏合、嫁接、挪移、化用等等艺术创作规律的可能,确证其是一种形似与神似的境界,就可以做结论了。
至于从正面说来,重申我们以为决非牵强附会的理由:
一是本文立论的主要依据《岱史》所据泰山旧志山水名胜的资料,成于今百回本《西游记》以前,只能是《西游记》有取于泰山名胜,而不是相反;
二是除泰山以外,天下群山没有任何一座曾荟萃如此数量众多的自然与人文景观,而能与《西游记》之描写相合者,同时这些相合必非偶然,而是出于作者有意和精心的摄取;
三是由《西游记》借名“傲来山”以为悟空“国籍”可知,作者既是熟悉泰山的,则在其创作过程中,泰山作为沟通“三界”的神山形象与景观特点,也必然如“傲来山”之名号,不期而至,为其所用。
从而作者所熟悉之泰山注定成为《西游记》花果山的原型,与其想像虚构孙悟空大闹“三界”描写的地理背景。
这也就是说,东岳泰山即《西游记》之“花果山”,“齐天大圣”无论其远源是哪一只猴子,又无论其在早期西游故事中曾在何方为圣,但写在百回本《西游记》中的只是“泰山猴”,孙悟空也正是在这里大闹“三界”。
从而一部《西游记》,虽远祖历史上陈玄奘取经之事及其有关文献传说等,但其能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即其真正的发达之地,只在泰山。
至于泰山还有高老桥、晒经石、鹰愁涧等等与《西游记》描写明显相关的地名,也同样有助于证明这样一个结论。
最后,笔者要特别声明的是,这里讨论孙悟空“籍贯”“故里”云云,只限于今通行百回本《西游记》在明人写定过程中可能参照的地理背景,而且不排除其仍有前代传统的影响;至于早期西游故事中“花果山水帘洞”等地理背景,人们完全可以依据相关的记载,考察其与任何一地一山的渊源联系。
这也就是说,就整个西游故事而言,“花果山水帘洞”的原型不主一家,但就今通行百回本所写而言,泰山是唯一孙悟空的“籍贯”与“故里”,并且是他“大闹天宫”“地府”“龙宫”等描写的地理背景。
《齐鲁文化与明清小说》
注 释:
[1] 吴承恩《西游记》,李卓吾、黄周星评,山东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本文引《西游记》原文及评语均出此书,说明或括注回数。
[2] 《事林广记》,宋陈元靓撰,今存板本多种,笔者检中华书局1999年影印此书今存最早刻元后至元六年(1340)郑氏积诚堂刻本和最晚刻日元禄十二年(1699,康熙三十八年)翻刻本,均未见有此记载,乃疑为作者假托。
[3] 方立天《佛教哲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47页。
[4] 刘向《列仙传·神仙传》、[晋]葛洪《神仙传》,《诸子百家丛书》合订影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页。
[5] 钅兼田茂雄《简明中国佛教史》,郑彭年译,力生校,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版,第20页。
[6] 查志隆著,马铭初、严澄非校注《岱史校注》,青岛海洋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本文引《岱史》均据此本,仅括注卷目。
[7] 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39页。
[8] 支谦即已汉译之印传佛典《维摩诘所说经》云:“以难化之人,心如猿猴。故以若干种法,制御其心,乃可调伏。”这一譬喻后世多为禅宗典籍《祖堂集》《五灯会元》《古尊宿语录》等书所称引。
文章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
本文获授权发表,原文刊于《东岳论丛》,2006年第2期 。本次发表做了补充,转发请注明出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