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大略】
一般的唐诗读物开卷,每每论及初唐诗,总免不了贬损语,就好似逮住了被教唆犯带坏的小孩,口口声声批评其未能摆脱南朝糜艳诗风的蛊惑,犯下了过分雕琢、思想觉悟不高之诸多毛病。若是再胆敢当面说出“宫体诗”三字,这一于梁陈之际声色大开,专写美女佳人、宫闺艳情的诗体,道德大棒更是劈头盖脸舞来,慷慨者几近切齿,如遇万恶不赦之洪水猛兽,甚有亡国灭种之危,仿佛连不小心读到宫体都成了一种罪恶。
今儿我还真的不小心读了一首唐初的宫体诗,诚如此万恶乎?南朝有一部《玉台新咏》,为“大内高手”徐陵所编,可谓集宫体艳诗之大成。而本诗出自唐人所编《玉台后集》,诗集名大有叫板前人经典之势。本诗无疑为妥妥的宫体,我们就“一挥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这宫体诗究竟能“万恶”到哪里去?
作者杨师道(?-647年),弘农华阴人,隋朝王室,大唐驸马,贞观年间官至宰相,是唐太宗时期典型的宫廷诗人。
【不求甚解】阙题
即“缺题”,原题目已佚失,若不是《全唐诗》编纂者从《玉台后集》抢救发掘过来,本诗到今天可能就看不到了,诗中个别字词颇为费解,不排除传抄错误的可能。
- 汉家伊洛九重城,御路浮桥万里平
- 桂户雕梁连绮翼,虹梁绣柱映丹楹
汉代洛阳皇城宫禁深深,城墙、护城河是围了一重又一重;皇家的大道、河上的浮桥是又长又平整。三四句则夸赞宫殿之华丽,堆叠了一连串关于门户、房梁、檐角、厅柱的浮华辞藻。
不过,“梁”字万不该各在上下句出现,犯对偶大忌,怀疑有误。
洛阳古城
- 朝光欲动千门曙,丽日初照百花明
- 燕赵蛾眉旧倾国,楚宫腰细本传名
丽日初升、阳光投射过来,霎时间洛阳宫中门户生辉,百花明艳。一片光彩熠熠的烘托下,诗歌的主人公隆重登场,她是一位大美人:
《古诗十九首》“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西汉《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又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燕赵”二句浓缩了历史上诸多描写美人的经典,交代了这位美人的出身:她本是燕赵之地的倾国美女,入选后宫凭纤细的腰身而远近传名。
不止楚王好细腰,束腰之风曾盛行于欧洲上流社会
- 二月桑津期结伴,三春淇水逐关情
- 兰丛有意飞双蝶,柳叶无趣隐啼莺
古诗语境里,“桑”往往与美好的女子相联系,比如《陌上桑》里的罗敷,“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桑中、淇上,经过《诗经》的传唱又沾惹上爱情的意味,《鄘风·桑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桑下水边,是古时男女结伴约会、寻觅爱情的宝地。
春日里,诗中吟咏的这位佳人也来到情思摇荡的桑下渡口、淇水岸边,游玩嬉戏;兰花丛里追逐成双成对飞舞的蝴蝶,柳叶之间寻觅躲藏起来啼叫的黄莺,真是生气勃勃、活泼可爱。
- 扇里细妆将夜并,风前独舞共花荣
前一句殊为难解,“将夜并”三字作何解释,本人是无能为力。但整联的意思能大致get到,无外乎形容主人公的精致靓妆、风中独舞是如何的好,色艺双绝是也。
- 两鬟百万谁论价,一笑千金判是轻
头上双鬟,出价百万不会有人搭理;回眸一笑,千金去买都一定是低了。
化用东汉崔骃《七依》之句“回顾百万,一笑千金”,但夸张的程度更甚。这两句用到的修辞叫“强喻”,比喻里特牛气的一种,既是比喻、又作比较。铜钱百万、黄金千斤,如此金贵都比不上我们主人公的美貌。
- 不为披图来侍寝,非因主第奉身迎
- 羊车讵畏青门闭,兔月今宵照后庭
全诗最值得玩味的部分,结尾连用四典,所用典故与欲言之意契合度尤高,如此高超的用典,真是绝了!对典故的正确解读,恰是理解本诗主旨的关键:
披图侍寝,指王昭君事。汉元帝刘奭面对庞大的后宫,想出了夜点鸳鸯谱的妙招,命画师将后宫佳丽的样貌绘制成图册,每晚根据这份“写真集”点名召幸。王昭君不肯出钱贿赂,被画师作了特殊处理,好比PS加了层丑化滤镜,自然冷落宫中,难得侍寝之恩宠,最后更是被光荣地选派去执行和亲大计。昭君出塞远嫁匈奴那天,汉元帝肠子都悔青了。
主第奉身,指卫子夫与汉武帝的邂逅。“主第”特指汉武帝姐姐平阳公主的第宅。待汉武帝到平阳公主家中拜访,身为府中歌女的卫子夫过堂献唱,结果被真龙天子一眼看中,当晚沐浴皇恩即得初幸。与“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不同,卫子夫翻身上位,成为史上有名的孝武卫皇后。
羊车,即“羊车望幸”之典故。西晋灭吴,收编了孙皓那一众靓丽吴娃之后,晋武帝司马炎的后宫人数据说过万。比起汉元帝,这晋武帝就更加会玩了,日日坐着羊车在后宫晃荡,羊车停哪里,当晚就睡在哪里。羊是一种偏爱重口味的动物,宫人们便把盐水洒在自家门前,吸引羊车逗留,期盼得到司马炎的临幸。
后庭,南陈亡国之君陈后主留有宫体诗的名篇《玉树后庭花》,专为后宫宠妃而作。兔月,是一种隐喻,象征着君王的宠幸。兔月照后庭,呃,尽可能往玉树后庭花那个方向去想象就对了,不可细述,再往下说就污了。
分了四步“解题”,连在一起意思就清楚了:我们的主人公,不是像王昭君那种可怜的宫女一样,披图侍寝、随叫随到,也不是像卫子夫那种卑微的歌女一样,费尽心机,凭主第奉身而一举上位,更不会担心宫门关了羊车进不来(讵,意同“岂”),因为今晚,兔月高高照后庭,她早已在享受君王的专房之宠了。
据叶嘉莹教授的诗论,意象可分为物象和事象。典故的运用就属于事象,像“披图”、“主第”、“羊车”、“后庭”这些事象,与历史上的知名人物、著名事件相联系,让诗句一下子形象起来,联想的空间大大拓展,比干巴巴地直说美人得到专宠要有意蕴得多。所用四典,均属知名度较高的名典,适当了解,对更好地理解唐诗大有裨益。
有的解读以为,本诗旨在表现洛阳都城之华美,又或是讥讽后宫生活之奢靡,皆误。实际上,本诗只专注写了一人,一位得到君王专宠的佳人,且在“专宠”二字上着墨尤多,而作者的褒贬倾向并未过多流露,属于一首比较纯粹的宫体诗。《阙题》一诗丢失的题目完全可以补回,当作《贵妃》是也。
【碎碎念】
关于宫体诗
整首诗读下来,语意流利,用典密集,个别语句还颇为出彩,没觉得如何不堪、如何万恶吧?宫体诗缘起自南朝梁简文帝萧纲为太子时的东宫,以梁简文帝、陈后主、隋炀帝等几代宫廷为中心。其实一两首还好,若是整个上层社会都迷醉于作这种诗,而且下笔必是这种诗,那就不能不说是一种病态了。不过即便如此,宫体诗的艺术价值不可一笔抹杀,《长恨歌》开篇“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等等描写杨贵妃的千古名句难道就没有借鉴宫体的笔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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