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本呈现
宗璞的散文《紫藤萝瀑布》中有这样两句话:“我只是伫立凝望,觉得这一条紫藤萝瀑布不只在我眼前,也在我心上缓缓流过。流着流着,它带走了这些时一直压在我心上的焦虑和悲痛,那是关于生死谜、手足情的。”
宗璞
部编本七年级《紫藤萝瀑布》一文对后一句话进行了文字上的修订:“流着流着,它带走了这些时一直压在我心上的关于生死的疑惑,关于疾病的痛楚。”删除了关于“手足情”的文字。
有一种观点是这样认为的:“紫藤萝瀑布是由很多朵紫藤花构成的群体性意象。每一朵紫藤花之间,其关系可以被诠释为同根而生的‘手足’。紫藤十多年前与如今的生命状态对比鲜明,本质上是一个揭露旧时代、歌颂新时代的主题。由于‘花和生活腐化有什么必然关系’的认知导致花被威胁而不敢自由开放,这与‘手足情’并不存在任何逻辑上和事理上的关联。因此,‘手足情’是与上述主题脱节的。据此可知,‘手足情’是文本的‘杂音’,属于写作的瑕疵……可以确认本文的主题:要让生命为自身而自在地绽放,不要干预,应给生命以自由的空间。”
二、具体观察与解释
(一)背景信息
笔者以为,关于“手足情”文字的理解需要回归历史现场,贸然删除关于“手足情”的文字怕是不妥。
这篇文章的写作时间在1982年5月,当时中国正处于文化大革命之后,拨乱反正到改革开放的时期,宗璞的父亲冯友兰以及宗璞本人都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冲击,文章固然有“揭露旧时代,歌颂新时代的主题”,但也应该看到文章的另一面,那就是诱发写作这篇文章的动因,而这个动因来自于作者躺在床上、身患重病的小弟冯钟越。
据宗璞《哭小弟》一文,宗璞的弟弟冯钟越在1981的夏天查出患有胃癌,八九月间,做了手术,“肿瘤取出来了,有一个半成人的拳头大,一面已经坏死”。“他手术后回京在家休养,不到半年,就复发了”,复发时间大约在1982年2月间。然后就是频繁的看病问诊,甚至“往海外求医”。“然而错过了治疗时机,药石再难奏效。曾有个别的医生不耐烦地当面对小弟说,治不好了,要他‘回陕西去’”。冯钟越是在1982年10月28日上午七时病逝的,《紫藤萝瀑布》的写作时间是1982年5月6日。正是冯钟越手术过后病情复发,频繁问诊的时间,这时宗璞的真实状态是:在“那一段焦急的悲痛的日子,我不忍写,也不能写。每一念及,便泪下如绠,纸上一片模糊”。可见此时宗璞内心的大部分空间已经被弟弟的病痛所占据,已无暇顾及其它事项了。要说本文的主题只单纯的是“揭露旧时代,歌颂新时代”,“要让生命为自身而自在地绽放,不要干预,应给生命以自由的空间”怕是不妥。
(二)在这种背景下的主题推导
除此之外,本文的主题还应该有“超越个体生命,生命永恒”的意义,而这个主题才正好切合了宗璞当时真实的历史场境,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宗璞的顿悟,是她近一年来“焦虑和悲痛”的涅槃。所以她说“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我不觉加快了脚步”。
那么,这个主题又是如何和文本相“粘合”的呢?
这需要我们回到对文本“形”与“神”的讨论上来。
(三)对文本“形”与“神”的讨论
首先作者看到的紫藤萝瀑布,是作为一个整体的生命呈现的:“只见一片辉煌的淡紫色,像一条瀑布,从空中垂下,不见其发端,也不见其终极。只是深深浅浅的紫,仿佛在流动,在欢笑,在不停地生长。”“觉得这一条紫藤萝瀑布不只在我眼前,也在我心上缓缓流过。”
这里面也有个体的呈现:“花朵儿一串挨着一串,一朵接着一朵,彼此推着挤着,好不活泼热闹!‘我在开花!’它们在笑。‘我在开花!’它们嚷嚷。”但描述个体的文字有限,整篇文章以整体描述为主。
冯钟越
作者当然不会是第一次看藤萝花,为什么单单这一次“在我心上缓缓流过”,那是因为“这些时一直压在我心上的焦虑和悲痛,那是关于生死谜、手足情的”。宗璞的内心现在完全因小弟的病而“焦虑和悲痛”,但是物极必反,因而她此时看到“开得这样盛的藤萝”便精神为之一振,觉得“这一条紫藤萝瀑布……流着流着,它带走了这些时一直压在我心上的焦虑和悲痛”。这实际上是一种“移情”的写法。宗璞的高明恰恰就在这里,她看到开得这样盛的藤萝并没有自伤,而是进行了哲理性的思考,“我沉浸在这繁密的花朵的光辉中,别的一切暂时都不存在,有的只是精神的宁静和生的喜悦”。“精神的宁静”是对小弟病痛焦虑的排解,“生的喜悦”是对生命的哲理性思考。
(四)对个体生命与整体生命的思考
个体的生命终究是有限的,小弟“错过了治疗时机,药石再难奏效”,但生命的整体是不会终结的,作为整体的生命是无限的。小弟作为个体的生命,“它是万花中的一朵,也正是一朵一朵花,组成了万花灿烂的流动的瀑布”。所以作者在第10自然段明示了本文的主题:“花和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宗璞正是通过“手足情”个体的“形”,通过紫藤萝瀑布整体的“形”,上升到对生命哲理性思考这个“神”,明确了“超越个体生命,整体生命永恒”这个主题,也完成了宗璞近一年来“焦虑和悲痛”的涅槃。
现在来看文本第8自然段,这是一段插叙,说“十多年前家门外那一大株紫藤萝稀疏调零”,说“那时候认为花和生活腐化有什么必然关系”。这一段作用有两个:其一,印证“花和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作为个体的不幸是在所难免的,但“生命的长河又是无止境的”,因为生命作为整体存在,它又是永恒的;其二,体现歌颂新时代的主题。
(五)“手足情”相关文字的意义
综合上述,本文的主题实际上包含了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超越生命,超越个体的生命,生命整体是永恒的,这是主题的主要方面;第二方面是给生命以空间,要让生命为自身而自在地绽放,体现歌颂新时代的主题,这是主题的次要方面。所以,笔者以为,关于“手足情”的文字是不能删除的,“手足情”作为文章的“形”出现,体现的是个体意义,只有当“个体”和“整体”相关照的时候,“整体”才会显得有意义;而且,回归历史场境,本文的写作“动因”也是因为“手足情”,如果不是作者的小弟重病缠身,作者也未必会对紫藤萝瀑布有如斯感慨。
最后,文本最后一句“我不觉加快了脚步”也就有了三层意涵:其一,从国家层面来讲,国家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现在走上了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的道路,前途一片光明;其二,从家庭层面来讲,宗璞一家,从父亲冯友兰到她,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曲折与冲击,现在也正在走上正常的生活轨道;其三,从个人层面来说,小弟确实病情严重,而且“药石再难奏效”,但从生命的整体性上来看,生命又是永恒的,小弟是“万花中的一朵”,是无数个“小弟”“组成了万花灿烂的流动的瀑布”,小弟虽然罹患重病,但他的生命是有价值的。所以“我不觉加快了脚步”,这既是宗璞“焦虑和悲痛”的涅槃,也是对未来的信心。
三、余论
本文中宗璞对“生命个体与生命整体”的思考后来也体现在《哭小弟》一文中,此文已经超越了哭小弟个体,进而为“关心中年知识分子”发出了强烈的呼声。作者在文中也哭蒋筑英,也哭罗健夫,还哭那些没有见诸报章的过早离去的人,他们几经雪欺霜冻,迟开而早谢,作者希望尽可能延长这些迟开花朵的光彩。这些都是生命个体的存在,也正是这些生命个体的存在,才造就了生命的长河,才造就了生命的蓬勃灿烂,所以,与“手足情”相关的文字又怎么能删除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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