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八苦: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1972年,古稀之年的川端康成毫无预兆地含煤气套袋决然自杀,还没有留下只字片语的遗书,举世震惊,此时距离他拿下日本的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桂冠的荣誉,达到事业如日中天的巅峰,还不到三年。
看似突然,但或许这个"仪式"他早已准备了十年,因为1962年他说过:"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
这位一岁丧父,两岁丧母,七岁看着祖母过世,十岁唯一的姐姐夭亡,十五岁是,就连祖父,这个他一生最后的亲人也离他而去的一生坎坷而孤独的文人,还是没能抵御冥冥中的宿命,还是走上了似深植在内心精神世界的"死亡阴霾"之路。
川端康成
缺爱,孤独和哀愁,是他显而易见的特质,川端康成也毫不犹豫地把这些情绪倾注在他的作品里,《雪国》更是其中集大成者,那种读来会让人寒凉刺骨到无力且无奈的莫名情绪,除了"物哀"的空灵美之外,更多的还有"往昔徒然空消逝"般虚无的观感。
但除此之外,于川端康成而言,其实在他独特的文学世界里,还有不可避免,被深深影响着的佛教禅宗的种种观念,其中最重要的或许就是其宣扬的"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和五阴炽盛的生死观了。
正如与国家一起经历了大起大落的川端康成的一生,他的国家从隐忍千年,艰难发展,到迅速崛起,欲火无情,再到自作自受,不义战败,其中的酸甜苦辣,或许只有身在那个时代一起"活着"走过的人,才能感同身受。
于是,在1950年"终于"鼓起勇气面对广岛、长崎"伤痛"的川端康成,直面苍凉的生死之际,让他的内心精神世界有了更深的冲击,三年后,倾注了"自我"的《岁岁年年》发表。
这个几乎充斥了全部"人生八苦"的故事:
是以日本茶道中一年一度的"关悦茶会"为背景,继而引出主角松子的"一年一期一会"的浓缩人生变迁。
私奔的母亲,留下相依为命,日渐老去的父亲,迅速相继身亡的父母,早年抛弃松子另娶的情人的"悔恨"告白,以及最后只留孑然一身松子的未完待续,当一切随着死亡尘埃落定,被留下的人,该如何......
这部看似不起眼的《岁岁年年》,在原题中是《日も月も》的直译《日兮月兮》,但正如嵌入悠远意境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感叹一样,或许这个故事会让川端康成长期累积的抑郁之心得到宣泄,就像是一面镜子,照见自己,照见松子,也照见"所有人"的一隅。
松子:一生一年,一期一会向死而生,方得"人生八苦"后的解脱
战败投降
1945年,不义的日本,凄惨战败。
五年后,川端康成等笔会成员才"小心翼翼"地踏上那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广岛和长崎,举办了一场"世界和平与文艺讲演会",用宣读"和平宣言"的方式,试图直面"伤人伤己"的战争创伤。
此后数年,似"后知后觉"的沉淀所思,融入越发"完满"的自我笃信的佛教禅宗的生死无定、轮回转世的观感再一次重塑般,倾注到这部《年年岁岁》里。
他说:
"芸芸众生解脱轮回的羁绊,达到涅槃的圆满境界,那些每每转生的灵魂大约都是执迷不悟的可怜灵魂。然而,我还是从内心感到,世上再也没有比轮回转生的教义的故事更深的幻想,这是人类创造的最美的抒情诗。"
于是,在《年年岁岁》的故事里,他让主角松子的一生,以浓缩的"一年一期一会"的浪漫形式呈现,向死而生的松子,转瞬般历经"人生八苦"的所有煎熬,方得川端康成认为的真正的"解脱"。
同名电影
从那个秋雨绵绵,一年一次的京都"光悦茶会"开始,拉开了松子被挤压着完全撕开的"一生一会"。
"朝井常常拿出这种赤乐茶碗喝开水,他就像喝淡茶时一样,将茶碗捧在手掌心喝着,松子从父亲这个姿势里看到了父亲的衰老。"
相依为命的父女,一个正生得越发热烈,一个正走向垂垂老矣,"生苦"或许在母亲与年轻情人私奔,抛下女儿的那一刻,变得轻了一些,但"老苦"的痕迹者慢慢爬上父亲的手与女儿的眼中。
随之而来的偶遇,是那个抛弃松子另娶她人的前任情人的弟弟带来的扑面回忆,那年母亲"毫无预兆"般地离开,不免连累松子"蒙羞",许是如此因由,才让深爱松子的宗广转身离去,却在婚后三天就病重入院。
在川端康成的笔下的故事里,就像冥冥天意一般,显得自然。
何为"病苦"?不仅是病痛缠身的肉体痛楚,更是一种内心深处抑郁不得发泄的苦闷。
随之而来的探病,即使这让宗广的心结得到宣之于口,让松子明白当初的抛弃实为"父母之命"的强迫,甚至宗的广深情告白"只要爱过一次,责任就不会消失。"在海天一线的沙滩夕阳下是如此动人,但又如何?
曾经的伤痛即使慢慢麻木了痛楚,但伤痕永远不会消失,那道疤痕会时时刻刻苦提醒着何为"怨憎会苦"的亲身体验。
于是,"无动于衷"的松子得到了宗广最后的"礼物"——自杀,是的,这是川端康成"送于"宗广最好的解脱,也是为松子描绘的未来"蓝图"一隅。
因为在他的认知和感悟里,会认为死不是最后的呈现,而是循环着的生的起点,是人间至美,最高艺术的具象化;认为人只有"感"到死的自我认知,才能去体悟"看"到真正的绝美。
于是"爱别离苦"在故事里成为松子父母最后的归宿,母亲私奔后的困苦生活,与亲眼见证母亲倒地死亡父亲的"跟随而去",就像是一种无法负担生死别离之苦的"巧合",于是松子突然理解了:"生离的父母,这次是为了死别而相会。"
而故事里那个一切的"起点"——母亲与年轻情人的私奔,则更像是川端康成投射自我的一次脚注。
自始至终,这段模模糊糊的冲动原因都是出于一种"替代品"的不甘,当年母亲继子的求而不得之苦,随着身死战场而消弭,但余韵却在母亲后知后觉的不甘中,得到爆发,选择继子同学作为私奔对象,何尝不是"求不得苦"的另一种演绎?
于是最后的"五蕴织盛苦"全部浓缩着倾倒在了松子身心之上,却奇妙地如轮回般得到"生生不息"的融合,都说人的一生大抵都是"向死而生"的,于是松子在这一生一年,一期一会的"关悦茶会"之上,得到解脱。
来年"关悦茶会",松子会迎来...新生吧......
松子在见证"生死大事",我们在旁观"无常迅速"只道是"怨憎会,爱别离和求不得"
1945年4月,做着最后抵死挣扎的"狂热分子"们,推推搡搡地面露锤死的"热血",把如川端康成这样一批的"著名文人"弄去了冲绳,让他们为"忠君爱国"的自杀飞机敢死队的年轻生命,加油鼓劲去"为国捐躯"。
这一次的"海军专题报道"之行,让本就内心受到无比煎熬的川端康成倍感折磨,他笃信着佛教禅宗的生死观,虽认为"死是生的起点",但如此惨烈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残忍杀戮,还是让他无法接受,以至于此后多年都"不敢言语"。
直到这次的《年年岁岁》,他在故事里,借助松子父亲之口,对政府不义发动的"大东亚和平战争",对无视国家子民的狂热军国政府进行了强烈而婉转无奈,隐晦而讽刺的抨击:
"炉子的温暖很容易感受到,而国家是温暖还是冰冷,是很难搞明白的。征去两个儿子送去杀死——至少炉子不会干这种事吧?当然,煤气开关忘了关,你睡着的时候也会中毒而死。"
但于川端康成而言,正如他一直秉持视为"轮回转世"是"是阐明宇宙神秘的唯一钥匙,是人类具有的各种思想中最美的思想之一"。
所以在他笔下的故事里所透出的意识象征里,除了日本独特的"物哀"意像的表达之外,更加重视的是属于佛教禅宗里"幽玄"的清冷内心所思的呈现。
就像《岁岁年年》故事里松子作为"主线"的内心虚妄世界与外在现实世界的历经"生死大事"的串联一样,年过五旬的川端康成,此时早已经历数度磨难,唯靠始终秉持着的"虚无"执念,赖以生存。
生在19世纪与20世纪相交的一生,于川端康成来说悲苦和孤寂是被叠加的,幼年的不幸,此后伴随一生的"年年死丧",都让身处这个战乱恒生,混乱杀戮时代的他,倍感无法让旁人感同身受的无限折磨。
于是他在故事里,让松子亲眼见证着一桩桩"生死大事",让我们旁观"一生如一年"般的"无常迅速"轮转,那种无法掌控自我命运的无奈,与人生一世倍感虚无的感悟,都成为身处那个时代里的"松子"们无可避免的无力悲凉。
就像被川端康成刻意压缩的"一年之期"的限定格局一样,作为似漫长人生中一角的"一年",却猛然被塞进了诸多世事无常,物是人非的唏嘘悲凉之事,松子和冷眼旁观的"我们",其实都只不过是"当时只道是寻常"般的"怨憎会,爱别离和求不得"的践行者。
而或许川端康成想在《岁岁年年》里,为世人呈现的,就是他笃信并赖以生存的"万事皆无常"的对待人生的或洒脱,或虚无执拗的态度,留给我们的,或许就是一次未完待续的"新生"。
"并非时光逝去,而是我们逝去。对吗?"
写在最后:
不知为何,或许是这本《岁岁年年》的故事太过清淡虚无且佛教奥义深刻,所以多年来在川端康成的作品里声明不显,但于我的记忆里而言,较之名声大噪的《雪国》,更显余韵悠长。
或许各花入各眼,但推荐大家可以尝试《岁岁年年》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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