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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故事蛇三郎娶妻(民间故事袍哥情财劫)

民间故事蛇三郎娶妻

杀总督,劫库银,古董店内乱纷纷,众目睽睽,兵头小姐独处一室弄啥勾当?

老父疯癫,家仆暴亡,整车官银不翼而飞,阴险书生修坟造墓意欲何为?

糊涂袍哥,任性好侠,近乎荒唐,毕生心血瞬间化乌有,到底为谁作嫁衣裳?

辛亥年真是个多事之秋,梓州古城里一切都翻了个个儿,天要塌了,大清王朝要垮了。半夜,月黑风高,碎石铺就的街面上突然传来阵阵揪心的马蹄声,南方小城的人们本来就很少见过高大骠悍的蒙古战马,再加上战马放肆的嘶鸣中夹杂着北方汉子粗野的呐喊,零乱摇曳的火把晃照着漆黑的夜空,满城发狂的犬吠,身逢乱世的老百姓们意识到几天前刚到梓州的端方大人出事了。端大人乃清末重臣,曾先后出任陕西巡抚、湖北巡抚、两广总督、两江总督和直隶总督等要职,清末为难之际,被朝廷任命为督办粤汉、川汉铁路大臣,从汉口率军入川,意在镇压四川风起云涌的保路运动。驻兵梓州之后,一时全川震恐,军变民变的传言不绝于耳。

传言中的兵变终于在这一天发生了。这日夜里,梓州城北门外古董铺子“抱石轩”的大门被拍得爆响,听不懂门外大兵们嘶哑的吼叫,可一阵一阵的杀气挟带着暴戾的凶气,让周家抱石轩的五六个仆人一个也不敢靠近紧闭的大门。

“哗啦”一声,大门被撞开,一群军衣零乱半赤着膀子的清兵冲进门来,有的口里叼着刀背,有的背上背着花布包袱,有的则散开已经剪了的辫子,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

奇怪的是,这帮在门外还呼喝叫嚷的大兵,进得门来却变得鸦雀无声了。当他们返身掩上大门之际,人们这才注意到他们身后原来跟着一辆大架车,车上装满了官银。

还从来没人见过随身带着大量银子来抢劫的主儿!

一鞘一鞘包装完好的银锭散发着呛鼻的库房霉味,为首的瘦削大兵不知为何,在晃动手中的牛耳尖刀时,竟无意间划破了手旁的一只银包。黑夜里,散露出来的银锭立即发出惨白的寒光。

古董店老板周三爷不用看银面戳记,用鼻子一嗅就知道那是货真价实的藩库官银,只是这银锭形制奇特,市面上从没见过。

难道这伙丘八刚刚抢了藩库?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镇库钱?

周三爷知道什么叫镇库钱,那一般是指在正式开炉铸钱之初,特意制造的一种大钱。它质地好,制作精,放在库里,不作正式货币参与流通,只为纪念和辟邪之用。此时此刻,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瘦削大兵平伸出两手,手心向下压了压,似乎是想整顿一下乱哄哄的秩序,他身后的大兵们哪管那一套,立即饿狼般扑向柜台货架,见物取物,见钱抢钱。

周家人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是要抢劫,可一时之间哪里阻拦得住?

周公子—周晓鲁刚从省城大学放假归来,到底见过些场面,几次扑上去想和乱兵们讲理,却被人几巴掌打得满脸是血,只有捂着嘴巴靠着墙哼哼的份儿。

周三爷气得几乎昏死过去。

周公子在省城参加过革命党,看到乱军中有人剪了辫子,猜想一定是清军中有人受了孙中山同盟会的影响,在古城梓州揭竿起义了,如果他们是革命党人,自己应当和他们是一伙的。此时事急,他也顾不得安全不安全,也不怕暴露身份,当即掏出个蓝色党证递上前去,高叫了一声:“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兄弟,我也是革命党!”

几个大兵诡异地相视一笑。一个大汉抡起大刀,翻转刀背,不由分说,“啪”的一声拍在周晓鲁背上。周晓鲁惨叫一声,摇晃着瘦弱的身子缓缓倒地。

这时,只听“咚”的一声响,大门又被人一脚踢开。

隔壁平常很少往来、近年来几乎不落屋的胡二混子提着个酒瓶,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地闯了进来。很明显,他无意中听到了周晓鲁所说的话,便斜眼看了看头前乱纷纷的场面,盯着周晓鲁,不以为然地摇头道:“大舅哥,你那一套行不通,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嘛。”说完解开两颗纽扣,对着大兵们不清不楚地叨念:“老子老丈人过两天才做生,今天来这么多人庆贺,热闹个卵啊。”说完,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喝了起来。

大兵们倒没介意,却惹恼了阁楼上的周家小姐周晓楚,见胡二混子口里不干不净占她的便宜,她本想骂他几句,可一想到楼下的乱兵,又不得不忍口。

周小姐今年年方二十有六,自幼就生得唇红齿白,煞是好看,长大后更不知迷倒过多少男人。仗着家境殷实,她左挑右选总不满意,不知不觉年龄就大了,倒真应了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千选万选,到头来剩余的全是漏灯盏。婚姻高不成低不就,周小姐就在阁楼读史,读到入骨处,常常叹息说:“世无英雄,遂使小女子无名。”明白人听了,知道她套用的是“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这句古话,一生中寻觅的是芒砀山斩杀蟒蛇一十八节后当上皇帝的大英雄,就摇头说原来读书把这女人耽误了。

周小姐做梦也没想到,就在她痴痴等待“竖子”刘邦一般的大英雄出现时,那个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爱流鼻涕的胡二混子却在打她的主意,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其实说良心话,十年前,胡二混子父母还在时,他还不叫胡二混子,学名叫胡灏然,长得虽说不算英俊,看还是看得过去的,按说大致上两人倒还般配,错就错在胡二混子开皮货店的老爹酒后一句醉话。酒席上,有人拿他家哥儿和周家小姐开玩笑,老爹说:“犬女焉得配虎子。”此话添油加醋地传入周家小姐耳朵里,小姐不由大怒,本来对胡家小子毫无感觉的她从此心生怨恨。等到胡二混子父母去世,胡二混子散尽家财去嗨袍哥,人形都消磨得不伦不类时,周家小姐就更是连正眼也没瞧过他。

楼下的大兵们不停地抢,周家的人不停地拦,一时之间,呼儿叫娘声、喊天骂地声和打砸家什声混到一处。

大兵们点起的火把把后园的天空照得透亮,他们开始满地胡乱挖掘。那么大的响动却连一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更不用说早该惊动官府!可以想象得出,乱兵一起,官儿们早就抱头鼠窜了。

周晓鲁实在气愤不过,这时气也歇匀了,便起身从柜台上抓了把裁纸刀,战战兢兢地指着个兵吼,那兵看都不看,反手一个劈刺,周晓鲁的右臂当即中刀,血流如注,裁纸刀也轻飘飘地落于地上。为首那人一声呼哨,几个兵冲上来围着周晓鲁就打。

阁楼上的周小姐见状,不由一声惊叫。大兵们闻声抬头,有人望着瘦削兵头奸笑一声说熊哥,上!”

熊哥黑脸一沉,正要出声制止,可哪里弹压得住,眼瞅着乱兵们发了疯似的直抢上楼去。

胡二混子一看不对,轻飘飘晃动醉步,也跟着大兵们上了楼。

最先入室的大兵不顾女人的尖叫,抱着周小姐就亲。

胡二混子抢前一步,双手胸前一抱,操着口憋声憋调的京腔叫道:“兄弟同烧一炷香,国破家亡奔四方。朱家膝下九个儿,他年复明天重光。”他自认比周晓鲁高明,报的是袍哥认同门的切口,认为自己的哥们情谊肯定胜过周晓鲁的什么这样党那样党,他相信乱兵中间一定有反清组织的兄弟。哪知此时性欲正烈的大兵们根本不理他那一套,后边几个兵又推又踢,想把他赶下楼。

追上楼梯的熊哥听了胡二混子的切口,不觉一愣,忙叫了声“且慢”,盯了胡二混子一眼,右手一指胸口,左手指天应道:“兄弟分别在八月,三哥亡命走湖北。敢问尊驾根焉附?是兄是弟讲明白。”

听到有内行应声,胡二混子来了精神,提高声气鼓起鸡胸答道:“七弟年幼本事弱,自入川地组袍哥。三哥驾临酒接起,一胎九子保山河。”说着,伸手就去抓熊哥的双臂,要与他按哥弟之礼相认。

熊哥后退半步,黑着脸念道:“兄弟分离几多年,若要相认凭哪般?江湖空子多无数,与子同袍共衣衫。”

胡二混子见他点明了规定的相认之物,立刻朗声答道:“祖宗来自泗水地,庙门恶犬把人欺。离散九人要相认,再现当年分破衣。”说罢,脱下外衣,“哗”的一声撕下左手袖子,右膝半蹲,双手将撕下的衣袖捧与熊哥,说:“三哥在上,七弟分别时请走的是左袖,请三哥甄别,七弟跪接大驾。”

这边忙着对切口认兄弟,那边大兵们按得女人嗷嗷直叫唤。

胡二混子急了,不顾一切地挤进人群,怪叫一声谁也没听懂的“圣主仁皇帝”,抬腿狠狠地踢了躬身按住周家小姐的那兵两脚,随即飞快转身,挡住拥上来的大兵,赔着笑脸道:“各位军爷住手,小子我有话要说。”

几位大兵见熊哥与这小子能答上话,本来就没怎么准备动真格的,就笑嘻嘻地望着他听下文。

胡二混子喝了口酒,正起面孔说“:

列位,我家祖上也是军爷出身,康熙爷御前带刀侍卫呢,和尚不亲帽儿亲呢,咱们也算是隔代同朝为将吧,请多包涵。”大兵们对他根本没兴趣,没人听他的话,有人望着女人流口水,动手推他让他滚。他就自顾自地说:“想当年天下初定,圣主仁皇帝亲自赐我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佩刀一把、圣旨一道,令他跨州过县勘查反叛,赐他先斩后奏之特权,我的老祖宗也算是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人物呢。”

那瘦兵头熊哥踢了他一脚,笑道:“吹,你就吹吧,还佩刀圣旨呢,不就是个剃头的待诏吗?”

胡二混子顺坡下驴,赔笑道“:嘿嘿,刀是小了点儿,比不上军爷你的,嘿嘿,这群人里,还就你大爷英明,算个明白人。爷,咱们算是明白人遇上明白人,我也猜猜你们的来意如何?”瘦兵头眼里寒光一闪,冷冷地问道:“你家祖上是剃头匠,剃头匠的后人能嗨袍哥?下九流中间的妓女和剃头匠是袍哥人家中最忌讳的,难道连隔几世就成了清流?你哥子不可靠哟。”

“兄弟说溜了嘴,该打,该打!”胡二混子一边自己掌嘴,一边调笑道,“你看看,光顾着与军爷攀亲戚,忘了袍哥人家的家规忌讳,该死,该死。”

周小姐从来没吃过这样的亏,不禁恼怒万分,再看周围那群如狼似虎的汉子,明白自己尚在危险之中,想到自己并未真正受到伤害,她只好苦笑一声,不动声色地爬起来,尽力镇静地整理着凌乱的衣襟。

一看胡二混子狼狈的样子,周小姐不禁哑然,说:“人家老子是全城数一数二的大皮货商,啥子待诏哟!”

“此话当真?”熊哥有点儿疑惑,反问道。

胡二混子明白周小姐这是在帮助自己摆脱窘境,于是非常感激地望了她一眼,拍着胸膛说“:袍哥人家,从不拉稀摆带。”说着就动手把熊哥拉到堂屋角落,鬼头鬼脑地对他说:“哥子们从藩库一出来,兄弟我就跟上你们了。”

熊哥眼一瞪,说:“嗯?你娃找死?”

“不,我为军爷你发愁呢!你想想,抢大清藩库,那不是杀头的罪么?你不怕杀头?我知道,搞你们这一行的,就没有怕砍脑壳的。问题是,搞了这么多大坨大坨白花花的银锭子,这么显眼的贼货哇,你们啷个带得起走?你们的头头端大人就睁只眼闭只眼不管吗?”

“端大人就在院子里头,不过他管不了了。”一个兵痞狞笑着指了指院门口树阴下拴着的一匹烈马说。

众人放眼望去,这才看清马背上一左一右拴着两颗辫子绞在一起的血淋淋的人头,那不是端大人和他的兄弟又是谁?

反了,真的兵变了。

周晓鲁乍见人头,双腿一软,几乎打个趔趄。

胡二混子倒不在乎,探身向前说:“事情既已如此,哥哥面前的路反而更明白了。杀满人,驱鞑虏,我想必得天下汉人拥护,值此天下揭竿而起之际,你们径直返回汉口,一路上百姓不说箪食壶浆,我想阻拦是决不会有的。但是,假如带了这批显眼的刻着‘大清’字样的贼货,恐怕就寸步难行了。远处不说,就说五十里外盘踞在饿虎山上的那批土匪就放不过你们,更何况当此兵荒马乱之际,水路旱路盗贼多如牛毛,哪个不是眼睛鼓得如牛卵子大,死死盯着道上的浮财?而所谓革命党人,眼下正是缺乏活动经费的时候,难保不见财起异心呢。古人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哟。你们这一伙人集中走吧,再厉害又能抵挡得住多少人呢?我怕你是挡无可挡吧!因此,带大量金银集体逃亡实际上是死路一条。”

熊哥大巴掌一拍桌子道:“照你这么说,老子这车银子就不要了,就提挂面送老丈人,留给你娃算了?”

“非也,非也,”胡二混子赶紧摇手,“我一路跟着哥子们过来,就是想帮你们解开这个结。”

“你们袍哥能解决运输问题?”

“非也,非也,我是说解开这个疙瘩。”胡二混子见熊哥一脸疑惑,近前几步道,“你若能保证抱石轩一家的安全,兄弟我也会保证你们满意。”

胡二混子把周三爷拉到一边,悄悄征求了他几句话,周三爷一一点头。

其他人听得一头雾水,此时此地只得听他安排了。他们想,没准这烂滚龙还真是大救星呢!

只有周家小姐不以为然,翘起樱桃小嘴轻轻哼了一声。

胡二混子走向一个被砸碎了的柜台,从一个靠着柜台、长着一脸横肉的大兵口袋里摸出个小蓝瓶,转身问熊哥:“大银锭带不走,哥哥你看这不起眼显得灰头土脑的瓶瓶拿得走不?知不知道这个东西学名叫翡翠鼻烟壶?这东西可值钱了。今后你们即使打散了,每个人随身带点儿这类东西不碍事吧?你们晓不晓得,卖掉这个小瓶瓶,在乡下能购置十亩地呢。”乱兵们听得一愣一愣的,不自觉都围了上来。

胡二混子又说:“你们抢了些什么,这些东西价值几何,兄弟们一定胸中没个数吧?我看不如这样,请周掌柜把你们顺的物件儿报个价,兄弟们路上好换点儿钱,也不至于让人把咱们辛辛苦苦搞来的这点儿血汗钱给坑了。带的这种东西值钱了,还用冒死费力运锭子么?何况,你们那银锭叫‘镇库’,市面上不流通,现身就是死罪。那么,如果觉得兄弟我说得有理,你们从此就分开走,三五成群也行,随身好带点儿值价的小物件。”

“那……那……咱的银子怎么办?”

“好办,你们交给我,等革命成功以后,你们回来,兄弟我如数交还你们就是。”

“假如我们一马直奔鬼门关,回不来了呢?”“兄弟我保证,你们中间只要有一个人回来,这票银子就会一根银毛也不会少地还给他。说句要不得的话,如果不幸一个也回不来,那也不要紧,你们拿走的古董,早就超过这个数了,做鬼也心安了。不过,请你们答应,千万莫再为难周掌柜一家。”

熊哥和他的士兵站在月亮坝子里商量了好久,熊哥似乎在尽力说服众人,最后,他们到底还是采纳了胡二混子的建议。

愿意亮出物品的兵士好办,由老板或伙计们一一估价就是。麻烦的是有的兵自以为抢的东西值钱,不愿意当场显宝,又极想了解它们的价值,因此就缠着老板问个不休,如此一来,一时半会儿竟准定不了事。

不管怎么说,胡二混子确实一招退了乱兵。细心的周小姐发现,兵头儿熊哥没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也不问任何物品的价格,似乎古董的价格跟他毫不相干。周小姐想,难道这人的手脚真的如此干净?难道参加过抢劫藩库的兵痞会不爱钱财?

正在思索,黑暗处逐一审视周家人的熊哥突然看到了周小姐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眼前乍然一亮,于是大跨几步,飞快抢到周小姐身前,一把抓住她的葱白小手,几步就把她拖进了右厢房边的一间小耳房里。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周三爷,他立马怪叫一声扑了过去。

老爷子一动,周家上上下下像是被捅了老巢的马蜂哄”的一声一齐围了过去。

几个大兵本能地朝门口一站,朝着来人挥刀就砍。

周家人靠近不了耳房,只好围着大兵高声谩骂。

胡二混子冲了好几次,均被乱刀挡回。看来士兵们护主心切,刀枪不长眼睛根本不认人了。

接着就听到女人口里“呀”了一声,随即就有人体被猛然摔倒在床上的声音。

周三爷一蹬脚,叫了声“完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门口的大兵们嘿嘿淫笑着,拿刀虎视眈眈地提防着众人来冲门。

那日子好难熬。

好不容易木门“吱呀”一声开了,熊哥黑着脸,一边扣着军服扣子,一边缓缓地向院坝走去。

周三爷试了几次,终于咬牙抓起那把儿子掉在地上的裁纸尖刀,几步追上熊哥,一刀朝他后心刺去。

只听门内的女人失声尖叫道:“爹,要不得!”就见她一脸羞涩,飞快地扑了出来,脸上红得像块布。

院子里的熊哥敏捷转身,轻轻一挥手,周三爷手中的兵器立马落地。

熊哥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对胡二混子招手道:“袍哥,你过来,现在我跟你讲清楚,我本人不是袍哥,之所以懂袍哥切口,是因为进川时我的上级要求我暗记它们,说四川袍哥多,将来起事说不定会派上用场。对我,你不要抱任何幻想。”

一席话说得胡二混子心头冰凉,心想交情看来是攀不上了。

熊哥脸色一沉,继续说道:“我把官银和你办个交接。记住,一年半载之后我来找你,那时或交银子或交人头,你看着办。”

胡二混子大大咧咧地提起他的酒瓶子就喝,故意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心想,袍哥人家岂是鼓楼坝的麻雀,从小吓大了的?

熊哥见胡二混子无动于衷,一双鹰眼便狠狠地盯着他,一直盯得他心里发毛,双手不自觉地垂下为止。熊哥不再说话,缓缓举手向胡二混子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军礼。

空气霎时几近凝固。

微风渐起,明月当头,大院被月光映照得一片惨白,不时有一两声惊起的夜鸟啼叫,像夜哭的孩娃。

熊哥一脚踏上大院里主人当做古董摆设的清代上马石,飞身跃上马背,一扬马鞭,高叫了声“起”,随后一马当先冲向了黑黝黝的夜色。

乱兵们一见,不敢怠慢,也纷纷上马相随。“哒哒哒”,一阵马蹄乱响后,那伙土匪一样的乱兵眨眼之间便在蒙蒙月色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微风中只有胡二混子还在晃动着酒瓶,口齿不清地念着:“银……银子,守牢……守稳,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胡二混子在月光里呆立了半天,表面上醉醺醺的,实际上是在急速地思考着官银的后路问题。他知道这短短一夜之间,官银既可能被官军收走,也可能遭遇各类盗贼,更不放心周家人,但又不能让它长久地放在周家院坝里,这该怎么办?他突然想到了个好去处,于是猛一跺脚,下了决心似的向周家人吼道:“任何人不准动那车东西,老子明天带人来取!”说罢转身,在周家人惊恐的目光中,他从后院驴棚里牵出那条只有周三爷才偶尔骑骑的瘦驴,慌慌忙忙爬上驴背,一路吆喝着向北奔去。

此时满天星斗,天色已近微明。

胡二混子一路向饿虎山奔去。路上他想,这官银只有放到土匪窝里才最安全,其他的地方老子都不放心。

饿虎山上的土匪头子牛三是胡二混子的过命兄弟,半年前带人参加了他的袍哥组织。十多年前,牛三的父亲牛旺还是胡家的一个得力保镖,一次跟掌柜到满洲进货,途中因护主而被杀,老东家回川后就把牛三接到家中抚养。牛三从小力气过人,与胡二混子情同手足,人说两个小孩犹如穿的连裆裤一般,常常是胡二混子在外受了欺负,出头帮忙的反而是年纪小些块头大些的牛三。长大后的牛三因尚武好斗,结交了一些行止不端的江湖人物,犯事之后竟不得不落草为寇。半年前,胡二混子在省城见识了袍哥的威风,也匆忙赶回梓州办袍哥。可惜小城人见识短,响应的人寥寥无几,胡二混子想当袍哥大爷,连忙上饿虎山找兄弟牛三帮忙。牛三二话不说,除了满山兄弟参加组织外,还命令在城里有亲戚的兄弟动员他们参加袍哥,一起捧胡二混子为龙头大爷。

胡二混子如此这般才嗨了个袍哥,混了个大爷,怎奈势力不大,常常是花名册上人多,帐下听令的却只有几人。

牛三一听有翘宝银子等他去捡,哪里还等得一时半会儿,当即点了二十多个精壮兄弟,交与胡二混子一匹健马,叫了声“:换马,走!”

胡二混子却不答应,说周家小姐的驴瘦是瘦,但有精肉,驴是小姐家的宝贝,人回驴不回,怕小姐骂呢。

牛三没法子,只好叫一个兄弟骑马牵着瘦驴,吊在队伍屁股后头尽量赶,争取尽快撵到周家。

土匪们一路快马加鞭,跑得马儿一身大汗,连马鞍都湿透了。等赶到周家大院时,天已大亮,天正街的早市早就散场了。

周家大门空洞洞地大敞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祥的血腥味。

胡二混子慌乱中推开横在路中的顶门杠,几步抢进门去,抬眼往院里一望,哪里还看得见银车的影子?

行行杂乱的血脚印从东边的厨房小门一直通向大门,出门后有的向左,有的向右,两头都走得不远就神秘地消失了。

胡二混子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怎么所有的鞋上沾的血迹都那么少,留下的血印都那么浅,没走几步就不见了呢?可是一进厨房,看到那番惨象,就把这第一印象给忘记了。

东边下人们用餐的厅堂里一片血污,六七个仆人歪歪倒倒地围着张餐桌坐着,早就死得僵硬,背上及胸腹处留下多处刀伤。众人举目细看,所有刀痕俱不深峻,有的伤轻处连血也没渗出来,显然凶手杀到最后已经力气很弱了。更令人奇怪的是,死人个个面带微笑,看上去死得相当放松,像是刚刚坐下来休息一般。打翻的茶壶茶杯散了一地,茶水流得到处都是。

胡二混子突然发现墙角有具死尸动了一下,难道还有活物存在?便轻轻走过去一触碰,那人竟一下站起,瞪着双迷迷糊糊的小眼睛望着胡二混子发呆。“闺女,没杀你么?怎么没……没……杀你?”那人喃喃道。胡二混子突见死人说话,吓得倒退了一步,仔细一打量,天啦,这不是周三爷吗?于是赶紧说:“三爷,是我,是我,我是胡二。”

“哦,狗日的女婿,啷个这时候才来哟,先前死哪里去了?”

胡二混子哭笑不得,老头儿一指阁楼催促道快去,你女人在楼上,救人要紧。”

疯了,完全疯了。到底是受了什么样的惊恐刺激,竟令这个昔日精明能干的老汉变成了完完全全另外一个人呢?

牛三和土匪们都大失所望,但又不甘心,就四处搜寻,看院坝中房间里有没有浮土,有没有新挖的地方,墙厚处都撬开看看,天棚上有没有东西,忙得简直不可开交。

胡二混子则慢慢爬上阁楼。

但见周小姐眸子空空,双眼失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幕。透过雕木花窗和装板隔墙,她感觉到了胡二混子的走近,于是叹了口气说:“该走的都走了,不该来的也来了,真是可笑可叹啊!胡二,我的驴呢?”

胡二混子见她万贯家财顷刻散尽也未皱下眉头,心想她现时最关心的肯定不会是那头瘦驴,自己便也不言语,静静地等她说下文。周小姐于是一半像是自言自语,一半又像是对着胡二混子,说昨夜胡二混子前脚刚离开,后脚饿虎山上的土匪就进了屋,杀人劫银,吓疯了老子,逼走了儿子,幸好自己躲进小楼,才逃过一劫。

胡二混子知道,昨晚来的绝不是饿虎山的朋友,为了不打断她的思绪,就任她小桥流水般地讲下去。胡二混子一辈子从来没听她讲过那么多的话,她的语调竟是那么美。

周小姐忽然媚眼一睁,望着胡二混子道:“谢谢你昨夜舍命相救,既然你投之以桃,小女子当然要报之以李。”

胡二混子极想知道眼前这女人要如何报答自己,便定定地看着她。

周小姐嫣然一笑,说:“你莫要想歪了,小女子知道你的想法,你要我嫁你是万万不能的。小女子的心昨晚已经许给了一个人,我就送你样东西吧。”

“你家刚刚被乱兵抢过,你还有啥子东西送我?”

周小姐又是一笑,说:“你瞅瞅,我不是笑了两次么?古人说,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小女子笑了两次,自然就有一座城池送与你。”

胡二混子听迷糊了,怎么也弄不懂周小姐的话。

“天下苦秦久矣!”周小姐说。她给眼前的这个男人讲天下形势,从昨夜端大人被杀,一直讲到海外的同盟会,从异族入侵一直讲到官逼民反。最后她说:“秦失其鹿,天下勇士尽逐,身强力壮者得之。自从昨夜湖北义士起事后,当事者亡走他乡,州官尽行逃匿,梓州成了座空城,这不是上天所赐么?天予不取,自获其咎啊。”胡二混子心想,周小姐读书读傻了,读出毛病来了,扯了那么远,说了老半天,我的银子呢?周小姐似乎看出了他未说出口的话,于是嫣然一笑道:“当了为尊一州的父母官,还怕追不回区区一车银子?”

胡二混子被周小姐一语点醒,返身匆匆下楼,只顾得对牛三和他的人说了句“跟我来”,然后迈步出了大门。

牛三领人紧随其后。

一路上,不断有人加入他们的队伍。半路遇到一伙出城逃难的川戏艺人,胡二混子一声“拿下”,土匪们不由分说便抢了他们的行头。不一会儿,土匪们全都穿上了一件半件各式戏装,该画花脸的画花脸,该戴髯口的戴髯口,不过他们不懂戏,大多数是乱搞,好玩。

牛三一声令下,不管生旦净末丑,一律手握真刀真枪,毫无顾忌、耀武扬威地向州府衙门进发。他们干吼乱唱着《打渔杀家》、《宋江杀惜》、《杀花马》等杀气腾腾的川剧段子,不时高喝一两声诸如“杀绝满鞑子!”、“反阵反阵!一反到底!”、“袍哥兄弟快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秤分金银喽!”之类不伦不类的口号。

听说龙头大爷胡二混子起事,街头巷尾游手好闲的袍哥兄弟也纷纷加入进来,相识的还一边“你哥子我兄弟”的打招呼。人团于是越滚越大,声势也越来越浩荡。

没过多久,队伍便来到了州府衙门。

胡二混子一声令下,众人“轰”的一声推开大门,一拥而入。

空空的大堂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公案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官府的印信,原来州官早已挂印而去。

胡二混子赶紧收了官印,拿到手上翻来覆去地把玩,生怕印信长了腿自己跑了一样。后来,他发现长久抱着不是个事,想了想,脑子突然开了窍。他用裹印的黄绸把印信包裹好,从裤腰上解了裤带索,把印信拴了个死结,直接吊到自己细长的颈子上,然后再把长大的裤头卷了三圈,小心翼翼地缠到腰杆上,还用手轻轻拉了拉,以防裤子掉下来。

好不容易在二门后抓住个因为醉酒而未逃走的老衙役。老头儿被捆得嗷嗷叫,酒却未醒,便直问今天是啥子日子,不节不日的爆哪样火炮。

胡二混子不管那么多,吼了一声:“推出午门,斩了!”

牛三应声“得令”,自然有人把老衙役拖到门口跪下。牛三往刀口上吐了口唾沫,高唱一声《定军山》:“儿郎们奏罢了三通鼓,哇呀呀,开刀!”随即手起刀落,老衙役的人头落地,骨碌碌沿着台阶滚出好远。

自清朝以来,梓州城第一个汉族政府就这样成立了。

牛三不敢露出土匪面目,只是自称袍哥头排大爷,由新任州官胡灏然任命为城防司令。

胡灏然是谁大家不知道,就相互打听,有懂事的哥子一介绍,众人才“啊”了一声,说怎么不早说,要是早提胡二混子,早提胡大爷,大家早就服了认了嘛。

牛三自知底子薄,不敢大意,每日带了兄弟们在衙门外坝子里操练,口号声喊得吓人,天天都在扯起嗓子喊:“一二一,棒棒拿起,幺二幺,看我袍哥下洋操!”其实动作全是花架子,只能唬那些外行。

日子一久,胡二混子发觉牛三也不练兵了,整天不知整个啥子。胡二混子春心一动,不禁想起那个近在眼前的周小姐。女人给了他一座城池,他要还她一片真情。

胡二混子选了个黄道吉日,命人准备好丰厚的花红彩礼,带了大群随从,直奔城北郊外的古董铺子。一群人吵吵嚷嚷吹吹打打到了抱石轩,胡二混子早早下马,命众人沿台阶站好,自己亲自去叩久已不开的大门。

不明就里的周小姐一开门,竟怔住了。她身子一横,挡住大门,怒目而视道:“哪来的混混儿撒野!”

身后头发蓬乱、一身邋遢的周三爷趁机钻出来,“嘿嘿”地拍掌笑道:“接新娘子喽,接新娘子喽!”

胡二混子一见,趋步向前,装得极有风度地深施一礼道:“周小姐,下官愿意娶你为妻,请新娘上马。”

周小姐从来不曾见过这种预先不打招呼、临时霸王硬上弓的迎亲方式,虽然怒火中烧,却平平静静不卑不亢地还了一礼道:“奴家已有主儿,你们走错门了。”说罢就要关门。

胡二混子挡住周小姐道:“周小姐不是要找大英雄么?你看看,你哥子我都当了州官了,还不算大英雄么?”

周小姐轻蔑地一笑,说:“英雄不英雄的小女子不敢乱评,但你该晓得,小女子是名花有主呀。”

胡二混子心中猜到大半,为了整个明白,还是硬着头皮问:“谁呀?”

事到如今,周小姐也不怕羞了,也顾不得脸面,款款答道:“你认识的,反叛大清砍了直隶总督脑壳的熊哥呀,那该算条汉子吧?马中赤兔,人中吕布,你比得上么?”

果然是他。

胡二混子想了一下,也不计后果地问:“姑娘是不是怕那夜被那悍匪占了身子,新婚之夜红花不开,今后夫妻之间有些事说不清楚,所以就以烂为烂,烂船估到(四川土话,硬憋着劲的意思。)往石旮旯里头撑?袍哥人家决不拉稀摆带,哥子我今天对天盟个誓,当时事出有因,此事我绝不计较,若有食言,当如此杯!”说罢,转身取下丫环手中捧着的一只酒杯,“啪”地摔在地上,杯子摔得粉碎。

周小姐一听,一张粉脸登时涨得通红,猛然昂首答道:“熊哥绝不是你们猜想的那种人。我和他之间是清清白白的,并无半点儿私情。君子不欺暗室,熊哥就是君子,是大丈夫。小女子之所以私下以身相许,是因为那夜耳房里发生了件你们谁也做不到的事,从那一刻起,小女子就认定他是我丈夫,哪怕海枯石烂,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认了。”顿了一顿,周小姐又喃喃念道:“但愿熊哥早日归来,真相就可以大白于天下了。”

那晚天色虽黑,火把倒是点得十分明亮,明明看到那男人硬生生地把这女人拉进了小黑屋,男女之事会一点儿不发生?好多人眼睁睁看到的嘛,整死胡二混子他也不相信。

他正想争辩,却听周三爷说:“让开,让开,我儿来了,我儿回来了。”众人抬头一看,果见门口站着不久前失踪了的周晓鲁。

胡二混子的第一反应就是丢失的银子有着落了,心里不禁一喜。

对面的周晓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全然一派主子审视下人的模样。

事出突然,胡二混子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谈起,只是讷讷地问:“大……大舅哥,回来啦?”

周晓鲁不予理睬。

胡二混子又说:“你看看,我置办了八抬大轿来抬你姐姐,格老子的,她不赏脸,硬是不上轿。大舅哥,你看啷个整?袍哥人家面子也不好看嘛。”

周晓鲁根本不理他那个茬儿,阴阴开口道:“先给你几分钟时间,有问题就问,我尽量让你搞明白你想知道的东西,尽量满足你的好奇心,给你一个交代。几分钟过后,咱们讲公事,公事公办,你要再给脸不要脸,还要再叫一声大舅哥,就别怪我不讲情面,老子肯定把你的脑袋扭下来当球踢。”

几句话硬是把胡二混子给镇住了。

通过一番对话,乱军撤走后所发生的事情便逐步清晰起来。

原来,那晚强盗进院时,周三爷正在厨房里和仆人们一起饮茶压惊,周晓鲁则在柜台旁收拾残局,不知道周小姐在阁楼上干什么。进院的大约有三十来人,二十多人直扑银车,银锭是用麻布口袋一袋一袋装起来后通过人力背走的。其余的土匪则进屋杀人灭口,被害人哭喊声响成一片,周晓鲁躲在墙角吓得发抖,不知该如何对付。当再次听到父亲凄厉的呼喊时,银子几乎被背完,周晓鲁突然意识到阁楼上的姐姐有危险,怕再次发生强盗强奸事件,就一边朝大门外跑,一边高声乱吼。强盗们果然中计,便一路追去。当然,那时银子也抢完了。强盗不是饿虎山的土匪,不是刚刚离开的湖北乱军,他们是哪路绺子不知道,但知道他们出门以后是分头跑掉的。

胡二混子一听,还是半信半疑,心想,银子会不会就是周晓鲁自己搞了个移花接木,而他却故意在这里贼喊捉贼乱讲一气呢?

“那么,跑脱后你为什么不回家?这么长时间你又去了哪里?”

“哈哈,这正是我要说的正事。”

离家后,周晓鲁因怕强盗想斩草除根,留在抱石轩等他自投罗网,便索性一路东行去了省城,和他的组织取得联系。在汇报了一切之后,组织要他留在省城参加革命。那时天下大乱,省城成了一切风暴的中心,他忙得团团转。现在大事初定,国民革命取得全面胜利,组织便委派给他新的重任,要他负责管理梓州一州的工作,所以他就回来了。说完,他还掏出一张盖有大红官印的委任状,让大家看个明白。

轮到胡二混子看时,他翻来倒去地看了又看,心想,如果他这物件成了真的,自己那官印岂不成了铜坨坨?就问:“周公子你说清楚,从今往后,偌大一个梓州城,到底是你这纸片片管用还是老子的铜坨坨管用?是你这个国民党管事还是老子嗨袍哥的大爷管事?老子不信蚂蚁子作揖,你还翻得了天。”

周晓鲁解释说:“你那个铜坨坨是满清政府颁发的,从一九一一年起就作废了,早该抛进历史的垃圾堆,你紧紧抱住不放,难道还想成为旧王朝的殉葬品,让革命民众哗啦啦敲罢三通鼓,哇呀呀一声把你砍了吗?”

这显然是借用牛三杀老衙役立威的典故来吓唬胡二混子。

牛三不知啥子时候也到了,听了这话便站立一旁傻笑。

周晓鲁环扫众人,软中带硬地说道:“当然兄弟当时舍命相救,鄙人内心十分感激。本人接手本州公务以后,自然会分你一杯羹。”说着,他从随身带着的牛皮包包里抽出几张委任状一扬,说:“上山打鸟,见者有份,只要是你哥子现任衙门的行政人员一律留用,有可能的话见人提一级。当然,你哥子本人例外,你必须听我的调遣,官儿莫法再升了。”

胡二混子不由十分恼怒,心想凭几张破纸就要夺我的官位,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他扭头看了牛三一眼,高声命令道:“牛司令,把这奸细拿下!”

牛三扭捏地望了他一眼,迟迟不肯动手。周晓鲁“扑哧”一笑,说道:“我们早就做了工作,牛司令表态愿意归顺我们革命党。”原来这小子早就被收买了,难怪他后来不操练呢。看来要革命不是要先造舆论,而是必须先策反枪杆子。

周晓鲁又说:“你不要挡道,挡是挡不住的。大清梓州分管八县一州,现在你哥子仅仅管得本州八县一州的区区一个小州,而政府委派我管辖的是大梓州,你跟了我一点儿不会吃亏,你还是管理你这一州,地盘一点儿没缩小,只不过听我指挥而已。更重要的是,接了我的委任状,你就是国民政府正儿八经的官员,有了正式名分,成了有根之木,有源之水,犹如野老婆被扶正了,占了个小婆子地位,你还要啷个?到时你占袍哥,我占党务,你我珠联璧合,在梓州共执牛耳如何?”

胡二混子一听,卵火直冲,心想,若真如此,那老子还不成了他妈的小老婆,不是要夹到你胯底下受鸟气?他知道周晓鲁这人十分狡猾,一步一个花招,只要第一步上当,那以后肯定是步步受制。只是,如今大势已去,他一时之间又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便支支吾吾地不肯表态。

好在牛三毕竟是自家兄弟,他见胡二混子进退两难,便上前抓过那一大把委任状,飞快找出大哥胡二混子的那张,双手恭恭敬敬地递过去。胡二混子借坡下驴,大模大样地接过,看也不看就装进了口袋。

周三爷也看懂两人和好,便小孩一样地拍手大笑道:“两个傻龟儿子不吵不闹,洗干净手,坐上席去喽。”

周小姐不知啥时悄悄回了阁楼,门口留下一缕挥之不去的幽香。

门前喜鹊喳喳叫,周晓鲁接任梓州太守不久就举办了合卺之礼,他与省城成都的国民议会参议长的女儿喜结良缘。几天后,两人就搬到翠屏山山脚下一所别墅居住。也正是这段婚姻成就了周晓鲁十多年不变的州官生涯。

谚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本来就深受刺激的周三爷不仅盼回了失踪的儿子,更没想到儿子还成了威震八县一州的太守,于是终日饮酒欢庆,整天醉醺醺的,也不知是疯是醉。那日,他终于倒在十字路口一家幺店子的木头酒桌旁再也没醒来,终年五十九岁。

州官大老爷的父亲去世,白喜事自然办得风风光光。满城名流士绅齐聚周家老屋,灵堂一色白绫吊顶,悼联花圈铺天盖地摆满灵堂,延进大厅,直至拥满大院。白日里五拨戏班子轮流不断咿咿呀呀地唱,夜来孝子贤孙守灵人几十桌麻将打得噼噼啪啪乱响,整日请来的哭灵人长声吆吆哭声幽幽不绝于耳。可怜的周小姐则一个人躲在阁楼里幽幽地哭泣,苦苦地伤叹。

老爷子的仙体被送到附近的永安寺停厝,等待坟墓修葺完工后再行移灵。

胡二混子不停地跑上跑下,尽力巴结讨好,可能是因为周晓鲁心情不好,效果便极为不佳,他心里难免就生出一些抱怨。不过他细细一想,又觉得没有道理。自打周州官上任后,胡二混子的原班人马通通升了一级,办公室也原地未动。好些人随州官大老爷去巡视几个附属县时,在基层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优待与尊敬,回来时一个个吃得油光满面,拎着大包小包,于是都口口声声念叨周公子好,国民革命好。最吃香的是牛三。周晓鲁一掌权,他自然成了大梓州的兵马总司令兼小梓州城的城防司令。只见他整天背着把棒棒枪围着周晓鲁转,周晓鲁办公他端茶送水,巡城他领兵警卫,下县城他负责鸣锣开道,屁颠屁颠的忙得一天到黑。

胡二混子的办公室则从正殿搬到门口的一间偏室里,门楣上插了块小木牌,牌子上写着“梓州县政府”几个颜体字,胡州官一下子变成了胡县官。官当小了,胡二混子也一下子清闲起来,整天守着那个徒有其名的烂摊子,喝盖碗茶哼川戏,表面上潇洒自在,心里却苦得如同黄连一般。没人时,他直叹自己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惨惨惨。

胡二混子一直对牛三耿耿于怀,关键时刻这小子不该背后捅他一刀啊。牛三也觉得自己对不住大哥,既然入了袍哥,就不该拉稀摆带啊。叛主他投,轻则三刀六眼,重则身首异处,何况胡家待他不薄呀。

时日一久,牛三却显示出他的重要性。胡二混子还要用他,不愿意开罪他,几句软话几杯酒下来,两人重归于好。毕竟两人从小就亲如兄弟,亲兄弟打破脑壳都是镶得拢的。

一天,胡二混子正与牛三闲聊,袍哥三排的林全友来到衙门找胡二混子说事。林全友是本地一个土木建筑包工头,他说周晓鲁在大量招收石匠苦力抬脚棒修坟墓。本来做大官的人家讲究风水、花钱大兴土木的事并不奇怪,怪就怪在他暗中吩咐所募工人中间在册袍哥一个也不要。联想起上次争夺承包老爷子的坟墓工程时,自己出的银子比张二狗的多出很多,结果反而落标,就想着这会不会也是因为自己是入了袍哥的人?袍哥占不了便宜不说,难道反而低人一等?于是他就跑来求胡二混子主持公道。

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政府还敢跟袍哥叫板?周晓鲁活得不耐烦了?老子袍哥能够推翻威风显赫的堂堂满清大朝廷,难道还怕你个周晓鲁不成?

嗯,不对,不对。修墓不用袍哥这事恐怕直接就是针对我胡二混子来的。他周晓鲁提防的是我胡二混子。

明说修墓,暗中难道不会是修建一个藏他周晓鲁盗取官银的暗室?

不用再想了,失窃的官银一定是这个披着羊皮的周晓鲁偷走的。

胡二混子和牛三是英雄,英雄自然所见略同。

胡二混子要林全友不动声色地回去,找正在施工的张二狗打听打听,墓室结构怎么样?有没有放殉葬品的耳室?地下室在哪里?

进墓门布置有毒气或弓弩暗器没有?

林全友一走,胡二混子附耳吩咐牛三几句,牛三连连点头称是。

陆续搞回来的情报证明,张二狗手头的匠人全部是他悄悄从陕西老家请来的,估计工程一完,就得立即遣送回家,一点儿痕迹都不会留下。林全友试图派人去贿赂张二狗和他的手下,想偷偷搞张结构图出来,结果那些人个个装聋作哑,根本不买林全友他们的账。

胡二混子于是决定执行第二步计划。清晨,山间的薄雾刚刚散去,墓道深处传出声声钢钎锉击岩石的声音,墓门口几个工匠在雕锉几块汉白玉踏板上的云纹,一群道士在闭着眼睛念经。

牛三带了群拎着武器的差人,凶神恶煞般直奔二道口,远远看见墓地,就如狼似虎一样飞奔而去,同时口里高叫着:“抓逃犯!抓逃犯!”

刚才还领着念经的老道缓缓站起,横跨几步,挡住差人,念了声“无量佛”后厉声喝道:“来人止步!驱鬼除魔已到紧急关头!天庭二十八宿刚就正位,惊了神驾非同小可!”

牛三也不硬闯,就势停步四处观察,口中问道道长,阴人作祟,阴魂不散啊!”

老道很不耐烦,根本无暇理会,口中念念有词,突然猛喝一声:“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下凡尘,二十八宿两边站,山魔地精伤残生。斩!斩!斩!”

身后二十八个道士突然加大念经声势,墓中早就藏好的二十八个匠人应声而出,每人右手提着把明晃晃的尖刀,左手抱了个大红公鸡,随着老道手势指引,匠人们在念经道士面前拉开架势站好。老道高声喊道:“时辰已到,开刀!”

只见刀影乱晃,二十八只大红公鸡鸡头一齐落地,好多无头鸡身还在地上扑腾着翅膀,又浓又厚的鲜血流了一地。道士们一跃而起,他们合着老道唱出的那尖厉幽深的节拍一阵乱跳,墓门前立即鲜血淋漓,血腥气冲天。

牛三清楚那是在阻止自己进墓,便不说破,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看到墓穴是从一面完整的石壁上通过爆炸的方式开凿出来的,墓门并不对着墓穴,整个设计显然是专门用来对付盗墓人的。他默默记下墓穴入口位置,鼓起眼睛等着老道说下文。

本以为老道会想方设法阻拦,没想到老道念了几句之后,众道士舞步却戛然而止。老道一指洞口说:“军爷,请办公务。”

牛三稍稍迟疑了一下后,即带人进入墓穴之中。

墓穴里空间极大,墓坑挖得很深很宽,现在能看到准备停放棺椁的地方安置了两层厚厚的香樟木板,木板中间存放了大量木炭,左右一边一个耳室,大门后没见有什么机关暗器。

衙役们四处搜遍却一无所获,显然本来就不存在的逃犯不在此处,牛三于是顺势打道回府。

对于牛三的进洞开始阻拦,继而邀请,胡二混子有点儿想不通。想了几天,他只能猜想开始的杀鸡吓猴是原定计划,可以阻止一般人勘察墓穴,后来见牛三办的是公事,公然阻止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便装作无事一样让差人们进去。

如果说胡二混子心里一直惦记着的是军爷熊哥托付的银子的话,胡二混子心里还纠结着的另一件事就是周家小姐。上次求婚不成反受奚落,胡二混子心里很不好受。他没想到周家小姐拒婚如此强烈,猜想她一定认为自己官当大了以势压人,自己的所作所为也的确有点儿霸王硬上弓的味道,如今自己这官变得一钱不值了,不管她看得起还是看不起,都该向她解释解释,说说自己爱她的初衷了。

那天天气暖洋洋的,满街洋槐树盛开的白色花朵在微风里散发着醉人的香气。胡二混子着青衣小帽,左手提了一篮子果品,晃晃荡荡穿过闹市,敲响了周家的大门。

周小姐还戴着孝。她从胡二混子手中接过果篮,平平静静地把他让进门,在大厅里给他泡了盏茶。然后,两人默默地相对而坐。

两人都感到上次有点儿过分,都不知从何说起,便相互凝望着,久久开不了口。

终于,胡二混子鼓足勇气,开始述说自己的童年。记不清是几多年以前的事了,胡二混子还不叫胡二混子,还是个锦衣玉食的小哥儿。有一年,隔壁大院里突然搬来一户有钱人家,那家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女儿长得粉雕玉琢,胖乎乎的很可爱。小胡二混子常常爬上院墙的缺口看隔壁人家这双儿女追逐嬉闹玩游戏,心里好羡慕他们。一天看得忘乎所以,手上抱着的彩球掉下去惊动了他们。小男孩很气恼,一脚把球踢得远远的,球一下子就被墙边的野草掩盖得看不见了。小胡二混子急得哭了起来,隔壁的小男孩还做鬼脸吓唬他。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小女孩吃力地搬来一架梯子,鼓励小胡二混子顺着梯子爬下墙头。当小女孩领着小胡二混子找到彩球时,她的弟弟已经生气地走了。那天下午,小女孩一直带着小胡二混子玩耍,直到夕阳西下才把他送回家去。

从此,胡二混子在心里便记了小女孩很多年。他记住了她阳光下纤细的微微发黄的头发,记住了她柔软的刚刚洗过洋胰子的小手,记住了她身上发出的那股淡淡的奶香。

小女孩就是周家的小姐。

故事讲完,周小姐已是泪流满面,鲛绡湿透了。

不知什么时候,讲故事的人也走了。

好不容易等到周家老太爷出殡。

老爷子的仙体被人从八里外的永安寺接回家中,一路上全州官员送迎,永安寺大大小小和尚紧随其后,敲木鱼声、诵经声掺和着微风吹动幡布的声音不绝于耳。棺木抬进灵堂停灵三日,大和尚主持众沙弥做佛事,诵金刚经,三日三夜不停不息。三天后,送丧队伍一路浩浩荡荡哭哭嗷嗷地把老爷子送到了墓地。

胡二混子和牛三观察到,棺材从寺庙抬回周家时用了八个人,八人脚步走得轻飘飘的。后来从家里抬到墓地时却用了六十四人,十六人一抬,半路换人八回,每一抬的抬脚棒轮流抬两次。一路上抬脚棒喊声震天,一个个狗颈子压得通红,显然去时的棺材比归家时的不知重了多少。

胡二混子想:有了三天时间,什么宝贝装不进去?那车官银肯定消化到老太爷的棺材里去了。

周家埋葬老人的阵仗太大,不但惊动了像胡二混子这样的有心人,就连全城的老百姓都惊动了。

辛亥年藩库官银被盗的事梓州人记不起了,但全梓州的老百姓却还是认定周家老太爷的棺材里一定藏着大量宝藏,藏着大量的不义之财。

接下来,梓州城一连下了七八天雨,细雨绵绵,真是愁煞个人。

军爷熊哥—熊鼎天单人独骑回到梓州城时,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不知不觉,十多年已经过去,偌大一个梓州城再也无人认得他,其实,当初的他也不过是个匆匆的历史过客。

他缓缓催马来到抱石轩大门前,只见抱石轩门楣依旧,墙院如故,堪堪只是多了些岁月流逝的痕迹而已。他猜想大院里面可能不会再有那块有如古董一样的清代上马石,星光之下或许依稀能看得见那座阁楼,木雕窗前应还亮着昏黄的灯光,摇曳的灯光里该是常常出现在自己梦里的那个女人的身影。那身影闪闪烁烁,一会儿清晰,连一根根睫毛都看得真切,一会儿又变得模糊,像随时都会离他而去,逝如无形。他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竟润湿了。

他一生之中没有女人。如果硬要说有,就是这位与自己有过一刹那短暂接触的女人。他知道这不算爱情。作为职业军人,马蹄过处有的是女人,像随采随丢的野花,他们遍地撒种,不问收获。熊鼎天是个严谨的军人,极其讨厌那种流寇生涯,他忘不了这个自己曾经怀念过的女人,很想敲门进去看看她。可是他又犹豫了:只要迈进去一条腿,自己的初衷不就了然成空了么?

他深夜里骑在马上沿着那条铺满碎石的小路徘徊,他深知自己还有重任在肩,他这样的军人不该再有儿女情长,于是咬咬牙,提缰扭头向州府衙门走去。

他要找的两个人都住在那里。

胡二混子开门时,立刻愣住了,他一下子就认出一身黑衣短打的熊鼎天。他知道,从地狱里来的讨钱收命人到底还是现身了。

来人一言未发,如刀般的冰冷目光把他逼近墙角。没等问一句话,胡二混子就原原本本地交代了自己知道的一切。

他最后说:“了解事情经过的还有州官周晓鲁、城防司令牛三,以及当晚参加行动的饿虎山的二十几个兄弟。”

“嗯,和我了解的差不多。”熊鼎天听完后终于开口说,“今后不管我以什么面目出现,你我都要装作根本不相识。我若不主动提起,官银的事你就不要过问。”刚要出门,他又扭头道:“念你还老实,人头就暂时寄在你的颈项上,你好自为之。”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熊鼎天化装成各种不同的人物,接触了大量了解失踪官银情况的人员,悄悄地掌握了一些有价值的信息。随后,他开始对其中一部分人进行审讯和拷问。稍加威胁或利诱,所有被审讯的人都如实交代了自己知道的情况,只有牛三例外。熊鼎天最不满意的就是牛三,这家伙到底是土匪出身,很能扛事,恐吓哄骗他一律不吃。熊鼎天见他不识相,便暗中记了他一笔,准备日后好好收拾他一下。

熊鼎天唯一没找到的人是包工头张二狗。张二狗如今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他组织起来做工的人也一个不见,熊鼎天心下好生疑惑。

当然,也有熊鼎天刻意不想惊动的人,那就是周晓鲁,他在盘算着怎样对周晓鲁使出致命的一击。

那天太阳好大,白晃晃好耀眼,梓州城外突然来了数不清的兵,只见大马路上尘土蔽日遮天,满耳是大兵们穿的草鞋擦地的噪声和惊起的蛙鸣声,不时传来阵阵刺耳的口令。一天一夜以后,军队才在城外安顿下来,司令部驻扎在永安寺。

第二天一大早,一队彪悍的卫队士兵在一个叫独眼龍的侍卫长带领下,一路横冲直撞直扑州衙。到了大门之后他们也不通报,径直往里闯。刚从床上爬起的牛三慌忙出来阻拦,独眼龍单手一推就把他推到一边,牛三下意识地一摸屁股,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带枪,于是大骂一声,扭头直奔寝室。

州长周晓鲁是个勤勉人,此时刚用过早餐,正在办公室里享用早茶。

独眼龍随手对他敬了个礼说“:我们师长有请,劳你大驾移动一下,立马到永安寺报到!”

周晓鲁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开始两句还听得,后一句就发现怎么像吆喝士兵一样,心想你个啥子师长,自古行客拜坐佛,难道这点儿基本规矩都不懂?我又不是你的三军,你凭啥子冲我吆五喝六的?所以他的脸上就有点儿挂不住,鼻孔里就哼出了怒气。

独眼龍才不管他,一使眼色,两个大兵上来就架,犹如老鹰抓鸡一般把周晓鲁拖住就往外走。

牛三已经转来了,一见情形不对,一扬手中的盒子炮就要动手。

二十多个大兵如狼似虎地猛扑过来,枪口齐刷刷地对准牛三。牛三自当土匪以来就从未见过这种阵仗,一时气也短了,手也软了。

独眼龍喝了一声道:“枪下了!你他妈个土匪也敢在爷爷面前耍威风?”

牛三见敌强我弱,不想吃眼前亏,只好任人推搡着出了州衙大门,跟周晓鲁一起前往永安寺。

好不容易到了永安寺,经过几道戒备森严的岗哨,终于见到了川军第三混成旅旅长熊鼎天。

一见清风黑脸瞪着双牛卵子眼睛盯着自己的军汉,周晓鲁就觉得这张脸好熟悉,却又记不清什么时候在哪儿见过。

这时,就听汉子干巴巴地自我介绍说:

“本人熊鼎天,川军第三混成旅旅长。”

周晓鲁想到自己毕竟是一州之长,便强挺腰杆,端了端架子问:“请客时不是介绍说是师长么?怎么见了本官就小了一级?”

那汉子“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瓷实的大牙,说:“混成旅嘛,就是师级编制,俺的混成旅比一般普通师大,叫个师长算什么,只要你哥子想听,三五年后叫军长也容易,容易得很呀。”接着他脸色一整,以传达命令的口吻说道:“第三混成旅奉四川都督尹昌衡之令驻防梓州,尔等小心尽力接待,不得有误!要钱要粮是肯定的,一会儿会有我的军需跟你接洽。另外,你在州府衙门给俺准备一间正厅,俺忙完军务过后,要到衙门办公。”

“好得很,好得很,”周晓鲁嘴巴上承诺,却向着熊鼎天一伸手道,“拿来。”

“啥?”

“公文,盖有大红都督印的公文呀。”这类过州吃州过县吃县大大小小的过路军阀周晓鲁看多了,就像鼓楼坝的麻雀,惊多了也就不怕了。

熊鼎天不由得看他一眼,知道这小子确实不简单,也不再说,头一偏,一个副官模样的人立即紧走几步过来,递上一个卷宗。

仔细看完后,周晓鲁不禁暗暗叫苦。

熊鼎天认真看了周晓鲁身后的牛三几眼,把手枪还给他,哈哈一笑说:“你倒是忠心护主,不错,不错。”他看出牛三一点儿都没认出自己就是半个月前蒙面持刀逼问他官银下落的那个蒙面人。牛三也不道谢,接过枪回头就走。

熊鼎天第一天到州府衙门办公事,没想到第一个来访的客人就是周家小姐周晓楚。周小姐一身素白,轻轻一提裙裾,摇摇晃晃就轻盈地迈过了朱红门槛,踏着碎步向前走。守门的差人认识周小姐,自然不加阻拦,任她一路进去。

正在小院檐前洗漱的胡二混子一见周小姐现身,大吃一惊。他知道周小姐是来找熊鼎天算账的,因怕她吃亏,急得一把扔下毛巾就跑,他想赶在周小姐之前找到熊鼎天,请他回避。

熊鼎天耐心听完胡二混子语无伦次的通报,猜出了胡二混子的意思,一张黑脸不由涨得通红。他完全没想到自己那晚给人留下的竟是这么个印象。他想,自己为什么要回避?那样的话岂不是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么?

也就在这一迟疑间,周小姐已经气喘吁吁地闯进来了,一张粉脸变得绯红,嘴唇抖动,刚刚说了一句“我等你等得好苦”,眼泪便夺眶而出。熊鼎天深受周小姐情绪的感染,内心也好一阵激动。两人于是默默对视,良久都不说话。

胡二混子在旁边看,却看不懂。

激动得有点儿忘形的周小姐突然一下子扑过去,抱住面前的熊鼎天,探颈就去寻觅他的嘴唇。

胡二混子吓了一跳,转身想跑,只听身后熊鼎天恼怒地吼了一声:“岂有此理!”

也许思念的日子太久,堆积的爱太多,周小姐的爱来得又那么突然,那么猛烈,竟使熊鼎天一下子误解了她。他恍惚间认为这是周晓鲁使的美人计,于是一把推开缠在自己身上的女人,头也不回地出了办公室。

半晌,周小姐见熊鼎天似乎没有回来的意思,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昏沉沉地走出大门,找到胡二混子住的偏房,有气无力地蹩进去,软绵绵地坐下,一脸的失魂落魄。

胡二混子怕人见了影响不好,只好将小门打开,尽力劝解周小姐。可是不管他怎么问,周小姐始终不说原因,对出事那晚耳房里发生的故事更是守口如瓶。

对着一言不发的女人,胡二混子只好不着边际地说佛谈道,故作高深地打些禅语。周小姐听久了,明白他其实也不懂佛道这一揽子事,他胡诌海侃的目的不过是想安慰自己,怕自己伤心罢了。她于是明白眼前这个男人的的确确是个好人。

熊鼎天从此就在大门外多派了个岗,只要周小姐一出现,他马上就从后门溜走。他尽力克制着自己与那女人见面的欲望,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受女人的影响,因为他还有笔账要跟她弟弟清算呢。

周小姐后来又来过几次,每次都找不到人,总会跑到胡二混子那里去抱怨男人的始乱终弃。

日子一久,风言风语不免传到熊鼎天耳朵里,熊鼎天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就十分生气,但又无可奈何,想骂娘又师出无名,只好听之任之,默默地吞下这枚自酿的苦果。

熊鼎天觉得最碍眼的是牛三的烂杆队伍,说它是部队吧,这样的部队绝不能和自己的正规部队比,若是上战场的话简直不堪一击。再者,它还不听命于自己,一旦前方有事,这支部队极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心腹之患。有道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讨厌极了牛三那副浸透土匪劣根的牛皮哄哄的样子,唯有铲除方图后快。

那天,熊鼎天在办公室正式接见了周晓鲁和牛三,告诉他俩说:“混成旅将比照川军其他驻地方部队的做法,使用正规部队替代州政府掌握的一切武装力量,包括警察、民兵、团练等等。根据这条法令,将取缔原巡城部队并取消城防司令一职,望他们立即遵从办理。”

周晓鲁一听,面露难色,辩解说:“监狱该还要吧?狱警少不了吧?我偌大一座州政府大院,看家护院的该还要吧?你把我的军队解散了,我这么大个摊子咋整呢?”

经过讨价还价,双方最后达成以下意见:州政府解除一切武装力量,免去牛三大梓州兵马总司令兼小梓州城城防司令一职,州官本人可留五十人看守私人家院,州政府可留八十人担任监狱看守以及交通指挥等职。

周晓鲁原拟派牛三担任编遣遗留队的头领,无奈熊鼎天坚决不同意,周晓鲁只好退而求其次,另选牛三的铁哥们儿宋大脑壳来担任。

熊鼎天还讨厌另外一个人—总是跟周小姐卿卿我我搞不清白的胡二混子,所以他说“:大小梓州的州官县官你周晓鲁一个人担当就是了,那个胡二混子是多余的,让他回家吧。”

周晓鲁本来就不待见胡二混子,心里明白自己也拗不过熊鼎天,也不想去争辩,就听任熊鼎天把胡二混子给开了。

胡二混子早就对官场失去了兴趣,心想开就开吧,我正愁这官当得没意思呢。于是他知趣地回到家中,扯起袍哥大旗,重新招兵买马,再次出山当了龙头大爷。

也许时来运转,也许因为他当过州官,也许因为此时民国各地袍哥运动风起云涌,梓州的袍哥运动亦呈燎原之势,他只需一点火,他想要的局面就“轰”的一声打开了。他重新安排了红旗管事、各排的当家、左右执法长老,重新颁布了梓州袍哥的规程。他从此自称胡大爷,让胡二混子的名号退出江湖。

胡二混子的袍哥大爷当得有声有色,牛三却十分失意,官职被熊鼎天一撸到底,原来山上的兄弟也被扯散,上山再当土匪都不行了,老天爷似乎是要绝他牛三的生路。

周晓鲁虽然还在做他的州官,可情势却大不如前。人人都知道,如今川内大小军阀割据,各级政府形同虚设,一切政策号令均由军队发出,政府官员仅仅只是个摆设。

周晓鲁官做得不顺畅,就自暴自弃,常常到胡二混子的袍哥大堂喝酒。

那日,三人又聚到一起。酒至半酣,牛三就开他两人的玩笑说:“周公子啊,既然熊鼎天不要你姐姐,干脆让她嫁给胡二哥子算了,胡二哥子重新喊声大舅哥就算事嘛。”

没想到这次周晓鲁一点儿也没生气,只是笑而不答。后来,他猛饮一杯,叹息着说:“可叹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啊!”

两人均弄不懂周晓鲁话中的意思,但却知道他似乎不再反对胡二混子跟周小姐之间的事,心里便跟他亲近了几分。

牛三说:“我想混迹江湖,明年开春去云南边境,组织一批人去赶马,靠武力贩运私货,碰运气赚点儿钱算了。”

周晓鲁说:“不忙,兄弟你还得帮我一把,那姓熊的龟孙不是同意让我留五十人看家护院吗?你哥子愿意不愿意屈尊到我那里,做个小小的家丁头儿呢?”

牛三很是犹豫地问:“你家就那么大个地盘儿,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哪里用得了五十个人,你哥子不会是因人设事,特意照顾兄弟我吧?”

周晓鲁哈哈一笑,说:“牛三兄弟多虑了,看家护院肯定要不了那么多人,我要的是守墓人,全副武装的守墓人。”

随后,周晓鲁又叹了口气说:“最近打我家墓地主意的人可多了,前几天晚上就有人在正面墓碑后打了个盗洞,幸好巡夜人打更才把盗墓贼惊走,现在看来,不派专人守卫怕是不行。”

牛三和胡二混子一听,顿时愣住了。

牛三还在犹豫,胡二混子急得在一旁直眨眼睛,忙说:“好事好事,要是你兄弟我抽得出时间,我本人一定执鞭牵马为你效力。”

周晓鲁听后微微一笑,说:“我正要依仗你们袍哥的势力,我们现在就说清楚,你担任个名誉职位,有空就去看看,没空就算了,反正每月去账上领银子就是了。”

见周晓鲁如此豁达,牛三只得点头答应。周小姐知道这一情况后,沉思了好久,认为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便告诉周晓鲁说“:胡二混子和牛三这两人不可靠,这两人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叫他们去守墓难保不弄出事来。”周晓鲁一听,颇不以为然,对姐姐的话仅仅付之一笑。

周小姐又跑去找胡二混子,对他说:“我弟弟的名声本来就不好,你又何必去趟这趟浑水呢?”

胡二混子听后也是笑,笑得诡谲极了。

熊鼎天安安逸逸地坐镇梓州,旁边却有人不乐意。西昌的老长官派出一支人马偷袭梓州,林家场一场血战,熊鼎天大胜而归。从战争中,他得出教训:枪杆子要硬,拳头要硬,军队必须扩张。

熊鼎天要发展要扩张就要钱,天上不会掉银子,自然而然他也像四川各地其他川军军阀一样,想到了以钱生钱的好办法,于是在辕门附近找了间空屋,架起炉子要铸银元了。

要生产银元可以,技师在川内多如牛毛,工人遍地都是,唯一缺的是原料。于是混成旅在十字路口摆了两个大摊子收购银器,不几天就收了一大堆银壶银碗、银托盘银筷子之类的东西。

技师说:“掺上一定比例的铜和锡就可以开铸了。”

熊鼎天问:“铸造出来的银元纯么?”“不纯,目前市面上流通的老总们造的军政府川版都不纯,银子能占个百分之七十就不错了。”

“那不行,百分之七十?那不是坑人么?俺老子要百分之一百,别问了,去操办吧!”

技师就解释说:“银币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只能将纯度提高,而要纯度提高,就必须出大价钱,在市面上收银锭银元宝掺进去哦,那东西可不是你们那点儿军票收得来的哦,要收好东西,就要舍得花美元,莫怕出血哟。”

熊鼎天听完,眼睛眨都没眨一下,将大胡子一抹说:“买,放心大胆地买,美元就美元,美元还不是龟儿子做的,怕啥子怕。”

混成旅用美元收翘宝银锭的消息在梓州城风一样地传开了,老百姓们都急不可待地亮出自己的家底,军队支起的两个摊子一下子就收了好多五两十两的锭子,其中五十两的也收了几个,不过都是些私锭,里面连个官方铸造的大锭子都没有。

十几天过去,情况依旧如此,熊鼎天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他想不到自己即使花了大价钱,处心积虑地设了这么大一个局,却仍然钓不到沉积了十几年的大鱼。

那天一大清早,暂时充当伙计的兵丁刚刚打开铺门,一个小个子猥琐男人便打着哈欠挨过来,从怀里摸出个大块头,跟他说要换洋人的票子。主事的张先生眼尖,瞧见那人手中翘宝的制型与光泽后,心里立刻就出现了一种莫名的亢奋。待到看清楚锭身上打着的三个印章后,张先生更加确定那钱的来历,于是向铺门口条凳上大马金刀般坐着的暗探独眼龍使了个眼色。

独眼龍站起身来悄悄一摆手,七八个健壮汉子便立马成半圆形围了上去。

猥琐汉子很机警,见状撒腿就跑,过手的银锭也不打算要,然而他哪里闯得出这层精心布下的天罗地网。

猥琐汉子很快被带到永安寺熊鼎天的大营里。

猥琐汉子不用刑讯就全招了。原来他叫李小五,是胡大爷手下的三排袍哥,泥瓦匠人,平常喜欢和人打赌,耍点儿小钱。说到交易的银锭,他交代说那是他捡的,都捡了十几年了,因为知道这东西烫手,所以一直没敢动它,没想到今日一出手,还是被捉,真是晦气。熊鼎天不相信银锭是捡的。他想,要是私锭尚有可能,可这是堂堂官银,根本不容私人过手,它从何掉起?难道官府会无缘无故跑到大街上去撒银子?

这种情况当然也是有的,比如辛亥年自己参与抢库银的那个夜晚,白花花的官银就有可能自己长着脚往外跑。

熊鼎天低头细看,只见那银锭上钤有三个印信,分别写着“梓州地丁”、“大清光绪二十八年”和“匠李裕泰”等字样,不禁眉头一皱,他实在记不清当时自己经手过的官银上是否也钤有这样的字样。

但这是枚官银却是确定无疑的。接下来就是拷问官银的来历。

李小五打死也说不清银子的来历,只是一口咬定说袍哥胡大爷什么都知道。

问题拖了十几年,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始发点!难道真是这个胡二混子干的?如果真的是他,那么这人伪装得也太像了吧。

“传胡二!”熊鼎天大手一挥,独眼龍立即带人如狼似虎地奔了出去。

被拉拉扯扯弄到军营时,胡二混子还不知道哪河的水涨了。见熊鼎天也不似往日和气,漆黑的脸拉得马脸一样长,大鼻孔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他心里就直犯嘀咕,等到看见案桌上硕大的翘宝和堂下发着抖的李小五后,他顿时明白了自己面临的境状。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说了。

胡二混子请熊鼎天屏去左右,说家中卧室靠左手侧墙上仁丹广告画掩盖之下有个洞,洞里藏有一枚和李小五一样的银锭,请熊鼎天立即派人去取。因为他们是一起捡的,当时就知道那是库银,私捡库银在大清是死罪,所以李小五整死说不清楚。

捡银子那天是辛亥年的夜晚,具体日子熊鼎天是清楚的。那晚天色漆黑,一群乱兵撞开藩库大门驱散库兵时,胡二混子和李小五正在旁边一家小酒店喝夜酒。白天两人在五里店东皋寺凭一炷香的时间赌进庙人的单双,结果胡二混子赢了,李小五只好请他喝一顿小酒。街上行人躲藏不及的时候,胡二混子却觅到发财的机会。他发现进出匆匆的大兵们一点儿都没发觉他们忙乱中无意落下的银锭,或者说他们根本无暇顾及一两锭零散锭子。胡二混子悄悄走过去捡起一锭,李小五紧随其后,飞快出手也抢到一锭。

那夜抢藩库的兵很多,走了一拨来一拨,谁也顾不上理谁。胡二混子胆大,偷偷跟着那群推车的大兵,盼望他们半路上再掉一两个元宝下来,结果一路小跑就进了抱石轩。抱石轩里有胡二混子暗恋着的心上人,他怕恋人受到侵犯,也顾不得多想,顺手把银锭塞进路旁的草堆里,提着半瓶酒,醉醺醺地就闯进了抱石轩的大门,硬生生把自己冒充成了周家的女婿。

没想到今天李小五贪财落马,硬把他给牵连进来。

有兵丁从胡家取来那锭官银,果然与李小五的一模一样,连三个印章的字样也是如此。

熊鼎天不愿意冤枉好人,于是宣布说官银充公,疑犯快滚。

两人走了好久,熊鼎天还在想胡二混子的供词可信不可信。

这两锭官银属于谁,从何而来并不重要,问题的症结是那一车官银现在究竟在哪里?

是胡二混子私藏起来了,还是隐匿库银的另有其人?这锭银子究竟是胡二混子私藏大批官银中的一锭呢,还是真的只有这一锭?还有一个嫌疑人就是周晓鲁。周晓鲁也不是个好东西,至少他老子坟墓里就埋有不少不义之财,那批库银十有八九就藏在那里。只是不知道周晓鲁和胡二混子之间究竟是个什么关系,是沆瀣一气同流合污呢,还是勾心斗角各行其是?

熊鼎天得不出个结论,反复考虑之后,决定快刀斩乱麻,来个敲山震虎之计。

第二天,熊鼎天在州政府军务办公室召见周晓鲁,一句客套话也没有,直接就说到军队筹集银器铸造银元的事,要全州倾力相助。由于给定的数目相当大,筹集的时间比较短,完不成任务还要军法从事,周晓鲁便明白熊鼎天实际上是在给自己出难题。于是他破罐子破摔,明确回应说完不成,要罢官趁早向省府打报告,不报告你军长直接免也行。

熊鼎天冷着脸把他看了好久,“嘿嘿”冷笑一声说不免你,老子收你的命。”

周晓鲁慌倒没慌,只是奇怪他怎么会这样说话,是不是哪根神经搭错了。

就听熊鼎天摊牌说道:“你我接触这么久了,想必你也认出我就是大清朝灭亡那年在你家存放那车官银的军人,时间拖得这么长你不闻不问装傻,未必还要老子亲自跟你讨要不成?老子是菩萨,金口难开,倘若开了口,是会死人的。”

周晓鲁自然不承认他与那笔银钱有任何关联。他说了很多无从考证的不知道是不是事实的事实,极力为自己辩解,证明自己的清白。

熊鼎天也不明白告诉他自己掌握了什么证据,当然他也没有证据,就反反复复提醒他群众反应大得很呢,到老子这里告御状的多得很呢,很多人指了藏银的地点,有的连图都画出来了呢。

恐吓自然没有结果,周晓鲁冷笑一声,愤然拂袖而去。

周晓鲁一走,熊鼎天立即招来独眼龍,命令他带上二十多个兄弟化装一下,日夜监视周家,并在他耳朵边悄悄叮嘱了一番。

周晓鲁一刻也没在衙门停留,回府后又转头去了父亲周三爷的墓地。

自从牛三带领二十个兄弟守墓以后,墓地旁边就一字排开修建了三间平房,中间那间又宽又大的作为指挥部,让队长牛三住着,另外两间一边住十人,屋后则搭了个偏棚作厨房,还专门配了个伙夫。

周晓鲁到时,恰巧胡二混子也在。他正跟牛三瞎吹什么风水流年、易经八卦之类的神壳子,见了正主儿,他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周晓鲁忙说:“没关系,继续说,我今天有点儿空闲,只是顺便来看看而已。”接着就问牛三这活儿累不累,习惯不习惯。三人一起喝了阵闲茶,周晓鲁就告辞要走。牛三和胡二混子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到路口。

临别时,周晓鲁忽然漫不经心地对牛三说:“回去告诉兄弟们,再辛苦一个月,一个月后,城里宋大脑壳那里有三十来个兄弟将被熊鼎天的人替代,只要他们一解脱,我就派他们来协助你们,到时候大家都轻松了。”

听了这个消息,胡二混子和牛三顿时傻眼了。

要知道,他们好不容易才串通好这二十几个兄弟来盗周老爷子的墓,没想到周晓鲁会这么横插一杠子,打乱他们的计划。虽说宋大脑壳也是饿虎山上下来的兄弟,但是与跟随牛三守墓的那批人比起来还是不一样。那批人是那晚牛三挑选出来去周家接收银子的兄弟,平常也跟牛三亲近一些,而宋大脑壳身边的那批人却是留在山上,直到胡二混子夺取梓州政权后才下来依附牛三的。常言说,人心隔肚皮,自从宋大脑壳跟了周晓鲁后,便与牛三他们没有多少交往,谁知他现在还会不会跟自己一条心?还有就是,作贼分赃,参与的人越少越好。

商量一夜之后,胡二混子和牛三决定提前动手。

炸药早买好了,门道早看好了。他们按原定计划绕过墓碑,直接从大岩石下的墓门入手。

埋好闷雷子炸药后,胡二混子与牛三一字排开,跪下来给周老爷子磕了三个响头。牛三往地上倒了杯酒敬老爷子,念叨说:“老爷子,对不起了,周公子本来待我不薄,但是他不该起意私藏官银,如今惊动您老大驾真身,要怪就怪您那宝贝儿子吧。”

胡二混子心情比较复杂,正要下狠手挖墓之际,突然想起自己喝醉酒时喊过的那几声“老丈人”、“大舅哥”,想起了自己一直暗恋着的女人,心中便有些不忍,但大坨大坨的银子毕竟更诱人,于是也跟着倒了杯酒,克制着自己,静静地做完仪式。然后,他起身大声说道“:在场所有哥子兄弟听真了,上有张天师保佑,下有洪钧老祖看顾,大家奋力向前,切莫拉稀摆带,进墓挖宝,人人有份。前进者赏!后退者斩!有出首告发者,灭三族!开—工!”按照民间老规矩,当晚放了一炮做做样子即刻收工,所有参与者都行了大礼方才回房休息。

从第二日晚上开始,二十几个壮汉轮流开挖,挖出来的浮土悄悄运到屋后一块栽了许多白菜的空地旁边,假装正在开发另一块菜地。

洞口留得很小,白天不容易被发现。当然,坟坝坝里几乎没有行人,自然不会有人发现。

十八天以后,一切工作搞定。

胡二混子看到那具宽大厚实的黑漆棺材时,眼睛都绿了。他轻轻敲了敲棺顶,由于整个棺材和充实了木炭的棺椁贴得挺紧,发出来的声音便很闷。牛三指挥人想把棺材起出来,结果根本办不到,一群汉子就围着地面下的棺材瞎转,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

“撬呀,把棺盖撬起来不就行了么?”不知是谁出了个主意。

再也不等任何人的命令,进洞的七八条汉子立即动手,有用钢钎撬的,有用斧头劈的,有用砍刀砍的,“乒乒乓乓”一阵乱整,棺盖被彻底捣烂,棺木底黑乎乎地呈现在面前,里面却什么也看不清楚。

胡二混子高叫一声:“掌灯!”

五六只火把燃烧起来,把墓穴照得亮亮堂堂。

宽敞的棺材里一具骷髅弯腰驼背地紧贴着棺壁,怀里死死抱着个黑黝黝的大物件,脑袋抬得老高,头下好像枕着什么东西。

胡二混子心中一喜,倒还没忘提高警惕,忙吩咐灭掉两只火把,再派两人站到洞口挡光,不让火光照到洞外去。

牛三不等吩咐,早已跳下,摸索了一阵之后,就听他恶狠狠地骂道:“个狗日的,啥子都莫得!”

胡二混子听他细说以后,才知道骨架怀抱的是一块大石头,头下枕的也是块石头,手腕处既无金手镯,也无玉石圈,就连一枚小戒指也没有。

牛三说:“白瞎了,老骨头连屁儿眼眼都是干的。”

难道那两块石头就是宝?胡二混子一边想一边往棺底跳。他把那块大石头摸了又摸,看了又看,最后猛然醒悟:这不是周老爷大院里那块上马石吗?搁到院坝里日晒雨淋的,一放就是十几年,哪里会是啥子宝贝哟。再看作枕头的那块石头,分明就是从河坝坝里头捡来夏天小孩用来乘凉的东西。

周晓鲁如此对待他的先人,这是什么意思?

胡二混子不信,命令多下去几个人。上面的人则准备好绳索绞架,把棺材里的物件一件一件地往上吊。棺底清出来了,果真是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有。

胡二混子急了,一不做二不休,命令众人把整个棺材吊上来。

停棺的地面是一层天然的岩石。胡二混子立马反应过来,整个墓室是在一块大岩石上抠挖出来的,地面不可能再向下挖,也不可能藏什么东西。

那库银藏到哪里去了呢?难道在棺椁储藏木炭的夹层里?

于是,汉子们又七手八脚地一阵乱撬乱砍……天色微明时,所有木炭夹层终于全部拆完,木炭堆满墓坑,仍是连毛都没见到一根。

上当了,上大当了!

失望至极的胡二混子从极度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他分明听到洞口传来一声粗俗的斥骂,不由心中一紧,叫了声“要出事”,返身就往洞外跑。

谁知脑袋刚一伸出洞口,就让人一把揪住头发拖出洞来,几个大汉扑上去剪起他的双手,有人喊了声“拿绳子来”。

在微微发亮的天光和火把的晃动中,胡二混子眼睛余光一扫,看见他安排放哨的兄弟早被人捆得像粽子一般,口里塞了东西,头脚着地放倒在地上。他感到有人提起他的头发看他的脸,同时听到一声惊叫:“哥哥,糟了!是胡大爷!”那分明是宋大脑壳的弟弟宋二的嗓音。

一个大汉跑过来,低低喝了一声:“住口!”说完就推了胡二混子一把,指指山上说:“快走。”那是宋大脑壳。

胡二混子往山上一跑,墓洞里跑出来的牛三和他的兄弟们紧随其后,争先恐后一个比一个跑得快,胡二混子跑不赢,远远落在后面。前面山顶突然响起一阵炒豆般的清脆机枪声,接着就听到有人喊爹叫娘地哭,再后来就听到脚步声崩山般跑了回来。胡二混子看见人群里有牛三,也顾不得多想,随着大流跟着又往回跑。

岔路口站着宋大脑壳和他的弟弟宋二,两兄弟使劲向溃兵招手,悄悄地又不敢出声。牛三等人刚刚跑过,独眼龍带领师侦缉队的人就押着捆绑好的三个盗墓人过来了。宋大脑壳笑脸迎上,往独眼龍口袋里塞了几包红炮台纸烟,就骂骂咧咧地接管过三个盗墓贼,笑嘻嘻地得胜回营了。

宋大脑壳回到牛三的指挥部,吩咐给兄弟们解了绳子,说:“这事儿我宋大脑壳处理不了,兄弟们等等,事情惊动了周公子,他一会儿就到,兄弟我可得听他的。”

牛三自知这事犯大了,就说:“还等个球,你宋大脑壳如果落教,立马把老子放了,那套花言巧语就不要来了。”

宋大脑壳想也没想,说:“愿意走的兄弟我肯定不敢强留,不过走的时候小心点儿,师部侦缉队的人可能还没走远,说不定正布网抓你们这些漏网分子呢。”

众人还在犹豫时,周晓鲁已经到了,他来得倒是很快。

周晓鲁扫了垂头丧气的牛三和胡二混子一眼,说了一句“整点儿酒来”。

酒菜弄得很丰盛,参加过盗墓的人却吃得并不开心,因为他们不知道周晓鲁将如何处置他们。

眼见大家无心饮酒,周晓鲁于是停杯说道:“你们挖我先人祖墓肯定不对,不管按大清律令还是民国法律都是死罪。兄弟们缺钱打声招呼嘛,这点儿忙哥子我还是帮得上的。事情不出都出了,我是州官,一州之长,老百姓眼巴巴盯着我的一言一行,熊师长总盼着兄弟这边出点儿事。于公,该严办你们,于私,你们挖了我的祖坟,不严办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子孙后人。”

说到要紧处,周晓鲁故意按下话头,轻轻抿了口酒,接着又说道:“但是你们是我的下属,家奴有罪,罪在其主。平时兄弟们帮我鞍前马后的忙,大凡小事靠的都是兄弟。胡二哥舍命救我全家我也是记得的。因此,本官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本官绝不会动你们一根指头。只是此处留你们不得了,事完之后你们就回去,该上山的上山,该入江湖的入江湖,兄弟我绝不阻拦。”

大家听得有了兴趣,喝着喝着就划起拳来。周晓鲁抬手让大家安静,最后吩咐说“:出了这么大的事,面子活路还是要走一走的。不敷衍一下群众,官家的面子也过不去。兄弟们好好喝酒,酒不够再去倒。吃饱喝足以后,麻烦宋家兄弟依旧给大家绑上绳子,做个样子就行了,绑松一点儿,坐着车子游趟街,就宣扬说执行政府法令拉到郊外枪毙,等拉到无人处时你们自己四散走了就是。”

大家一听就不吱声了。

周晓鲁就笑,问:“大家看过川戏《捉放曹》没有?三国时候县令陈宫为什么捉住曹操又心甘情愿把他放了,还忠心耿耿跟他在江湖上漂?就是因为他认为曹操不是世俗人判定的坏人反贼,反而认为曹操是个英雄。”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指着大家说:“你们也是英雄啊,现在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我正想多多地结识你们这样的勇士呢,释放你们就等于是结识你们,今后如果哥子有难,还望兄弟们伸手相助呢。”说完,把宋大脑壳叫到旁边交代几句,转身走了。

宋大脑壳是饿虎山上下来的故人,兄弟们又亲眼见他今晚出手相救,对他还是信任的。就听他笑着说:“兄弟们放心,周公子吩咐完事后由我亲自放你们走,咱们接着喝,不醉无归呀。”

正喝到酣畅之时,大门外一个女高音猛然喝道:“胡二混子,你跟本姑娘滚出来!人死到哪里去了?”

一听就知道是周晓楚来了。

幸好宋大脑壳小心,当初开饮之时就吩咐插了大门,门外安排了两个兄弟看守。

一听周小姐叫骂,胡二混子就慌了手脚,他知道自己对不起周小姐。是啊,一边觍着脸高叫“老丈人”、“大舅哥”去骗人家的大姑娘,一边却又去挖人家的祖坟,就是个背人皮的动物也会羞得钻地缝,别说是个叫“人”的东西了。他紧紧抓住宋大脑壳的袖口不放,叮嘱说千万千万莫开门,开门就要收老子的命了。可能加上灌了不少马尿,嘴里还絮絮叨叨念个不停,手整死个舅子不松开。

外边见叫骂不应“,咚咚咚”就是一阵乱敲。宋大脑壳没办法,想起周晓鲁说过游街之后这批人终究要释放,现在早放一个两个又如何?就推开后窗努努嘴,悄悄说了声:“三十六计,走为上。”

刚一开门,周小姐即双目倒竖清风黑脸地闯了进来。一看胡二混子不在,她便知道有人耍了手脚,于是拉住宋大脑壳不放,非要他说个所以然。

宋大脑壳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就左支右绌地劝。好不容易哄走周小姐,周晓鲁派的差人又来了。来人抱了一大捆用来插到人犯背上的标子,标子上把所有人犯的姓名都写得清清楚楚。原来这里囚禁了多少人,都有些谁,周晓鲁早就一清二楚。来人生硬地命令说,赶快把人犯绑了游街,上司在郊外黑松林等着开刀问斩呢。宋大脑壳就吩咐他的兄弟们赶快动手,牛三等人也挺顺从,双方配合得很好。

出门上车时,牛三问:“非要到黑松林才放人么?你哥子看是不是远了点儿?”

宋大脑壳悄悄回答道:“远点儿的话看热闹的人就跟不上,就安全些。”

周晓鲁派来的人一检查,发现标子还剩一块,当然就追问怎么回事,宋大脑壳急中生智,忙拿根索子把兄弟宋二一捆,插上标子就推进了犯人堆里。宋二嘻嘻一笑,对哥哥说道:“把老酒留着,晚些时候等我回来接着喝。”宋大脑壳怕周晓鲁的人听到,哼哼哈哈没应声。

一路游街挺像那么回事,牛三敞开粗嗓子唱川戏《锁五龙》,扮单雄信大骂唐童大骂瓦岗兄弟,他唱道:“程咬金老儿脾气怪,罗成小子莫卖乖,瓦岗寨的情义全不睬,二十年后老子投胎又重来。”

陪绑的土匪齐声叫好,囚车过处满街喧闹,万人空巷追着看盗墓的强盗,都说没见过这么狠这么不怕死的强盗。听说强盗盗取的是座空墓,老百姓就赞扬说没想到真没想到,咱们的州官大人这么清廉,亲老子的坟墓里竟然只有两块石头。

车到黑松林,宋大脑壳没估计到那里已是人山人海,好多人等着看杀人,男呼女叫的像过年一样。

端坐在宣判桌后的周晓鲁见囚车已到,忙离开座位迎上前去。宋大脑壳赶快从驾驶室跳下车,问周晓鲁怎么办。周晓鲁见看热闹的老百姓太多,不敢就地放人,于是命令车子继续往前开。宋大脑壳返身要上车,周晓鲁拉住他说算了,让司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放人,这事就算了啦。

看客们没料到囚车继续往前开,精力旺盛的追了一阵没追上,就随多数人懒懒散散地回家去了。

宋大脑壳在家里坐了一整夜,一直在等兄弟宋二回来喝老酒,可是直到第二天早晨,还看不见他的身影,心中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在焦急中又候了半天,突然街面上传来消息,说昨天那一车强盗在卧牛台让官军给枪毙了,宋大脑壳不禁大骇:这怎么可能呢?他心急如焚,立即找了个车飞奔卧牛台。宋二、牛三一应人等果然被枪杀在那里。

宋大脑壳疯了,始终搞不明白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始终搞不明白问题的症结究竟在哪里。他后悔在黑松林自己不该下车,车子再往前走以后到底又是交给谁指挥的?是怪周晓鲁没向司机交代清楚?还是有人浑水摸鱼搞破坏?他不知道,他不敢想,吃了个哑巴亏,只好闷声闷气昏头昏脑地回了衙门。

熊鼎天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他要看事态如何发展。

不久,市面即有谣言传出,说周老爷子的坟墓里不是没有财宝,而是藏有极其丰厚的宝藏,光是官银就有整整两大车,只不过抓获牛三等悍匪的前几天,牛三已勾结他派往周家的卧底把官银偷偷运走了,所以官军在卧牛台枪杀的盗墓贼中就包括那名卧底,有人还看到那卧底的同伙在卧牛台偷偷地哭泣呢。

谣言满天飞,谁也搞不清真相,情况似乎变得越来越复杂。

此时,四川军阀内战又起,几支杂牌军疯子般争来斗去,熊鼎天被三次赶出梓州城,三次他又率部杀了回来。第三次驱马回到梓州时,熊鼎天一个师打成了两个师,他从旅长摇身一变成了军长。

周晓鲁凭着老丈人在省城不断活动,几经沉浮仍然稳坐梓州城,听到熊军长重新驻军梓州,他又像接客的婊子一样不动声色地到郊外远迎,两人甚至还客客气气颇为亲密地并马入城。

一切依旧。沱江水边的梓州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一任江水悠悠地流,白云悠悠地飘,日子过得还是不紧不慢,有条不紊。

胡二混子侥幸捡得一条性命,特别是亲眼看到牛三等人那一堆血肉模糊的尸体后,人都吓瘫了,从此再不敢称“大爷”,再也顾不得他的袍哥组织,真的先走为上了。他知道周晓鲁肯定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在抓捕自己,于是就离开梓州,在邻近县份的山坡荒野坟地破庙里游荡躲藏,人都拖得脱了形,与叫花子无异了。

时间一久,似乎也无人过问,他心思一动,又悄悄地回来了。有个人他放心不下,必得去看望,那可是他的救命恩人。流浪中他反复思考过,终于明白了被抓那天周小姐的出现绝不是偶然的,她一定是事先得到有人要下毒手的消息,有意来救自己的。

看来,周小姐的心里还有他。

抱石轩还是抱石轩,自从周晓鲁成家搬走后,如今只剩下周小姐独居在里面。胡二混子做贼般轻脚轻手地摸上阁楼时,周小姐正在补件旧衣裳。

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轻声问道:“来啦?”见无人回答,头也没回又补了一句我等你好久了。”

她没有变,感觉依然像往日一样敏锐。胡二混子紧走几步,双膝跪倒在周小姐面前,声音颤抖地说:“小子罪孽深重,带人挖了姑娘先父的坟墓,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请姑娘恕罪。”说罢连磕了三个响头。

周小姐纹丝未动,自语道“:你没有罪。难道你看不出来,那墓修起来本来就是有意让人去挖的么?”

周小姐的坦诚让胡二混子微吃一惊。一年多来,胡二混子流浪时一直在想,周家老爷子出殡时那么大的阵仗,棺材里面怎么会只有两块石头?难道是周晓鲁故意诱人去盗墓?如果结论成立,那周晓鲁为的是什么呢?

既然周小姐不咎盗墓一事,胡二混子来的第二个目的就是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周小姐听了淡淡一笑,说:“那也不该谢我,是有人安排我去放人的,那人说释放其中任何一个人都行,并没指定是你。我是念你当年舍身救过我家,还有救起你来相对容易些,顺便就选择了你。”

这一条胡二混子听得迷迷糊糊的没怎么懂,就呆呆地望着周小姐那张精细描画过的瓜子脸出神。

周小姐嫣然一笑,提醒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也别想太多,你我恩怨已了,从今我不欠你,你不欠我。你不是我的吕布,我的心里已经有人了。”说着叫他起来,拿出一本卷起的手卷递给胡二混子,叮嘱他说:“你现在不要展开看,好好带回去,机缘碰巧了,说不定它能救你的命。”

胡二混子见周小姐有诗词相赠,以为女人是水做成的,对自己有点儿动心思,就顺着杆子爬,想说说长期以来自己对女人的思念。哪知只说了半句,周小姐就封口说:“别说了,你真的误会了。”

胡二混子还要再说,周小姐已经端起茶碗。胡二混子懂,那是官场规矩,端茶送客,只好起身有气无力地捧着手卷走了。

刚刚出得大门,一只大手却紧紧捂住他的嘴巴,但听人说:“莫出声,跟老子走。”说着把他塞进一辆黑色小车,坐好后顺便补了一句:“我们军长要见你。”

汽车在军部大门口“嘎”地一停,独眼龍在背后推他一把说:“请吧,老子在周家小姐门口钓你大半年了,今天鱼儿终于上钩了!”

熊鼎天隔着张宽大的办公桌冷冷望定胡二混子,好半天才说:“牛三在奈何桥上等你,你不去他舅子整死不进枉死城,待死之人,为何今天才来报到?”

胡二混子嘻嘻一笑,答道:“奈何桥上等大爷我的人多得是,一时半会儿还排不到牛三名下,你着啥子急?”

熊鼎天一拍桌子,厉声说道:“挖人坟墓盗窃官银暂且不论,先说说你一个逃犯竟敢勾引本军长的情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蛋,就不怕吞不下哽死你?来人,拉下去毙了!”

胡二混子见熊鼎天动了真格,才明白他是找借口报私仇铲除老情敌,脸都吓白了,心想牛三那伙人也怕是如此不明不白让人整死的。想到自己毕竟是袍哥大爷,死就要死得像个大爷的样子,何况自己比牛三还多活了一年,心里倒也满足了,就壮着胆子鼓起勇气说:“袍哥大……大爷从不拉稀摆带,砍……砍了脑壳碗……碗大个疤,二……二十年后老……老子还要来勾……勾引你老婆。”

熊鼎天听了就笑,说:“老子直到现时都没个老婆,你狗日的勾个鬼呀。”说着又念了一声:“先看看,老子那贱女人送了你个啥?”胡二混子带来的那幅手卷被展开了。

熊鼎天看着看着突然“扑哧”一笑,招手叫道:“你狗日的过来看看,还袍哥大爷呢,整个一个没文化。”

胡二混子上前伸眼一瞄,只见纸上有周小姐亲手抄写的几句汉乐府《陌上桑》:“罗敷前致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

熊鼎天笑着问:“现在清楚没有?周家小姐明确拒绝了你,她是有主儿的。这主儿四十岁就当了大官,这不是指我难道会是你?你身无一官半职,袍哥算个卵的官呀!”

难怪周小姐说关键时刻这手卷能救命。熊鼎天说,胆子不小,是个人才。

胡二混子却看出熊鼎天原来根本不想杀自己。

“那么,他把我弄来到底想干什么呢?”胡二混子想。

熊鼎天脸色一正,说:“你把椅子端过来,我有话对你讲。第一,本军长确认你没有罪。那劳什子坟墓早就该挖开了。第二,本军长认定你和牛三一伙没有勾结所谓内应偷走墓中官银,因为那坟墓自从挖开就是空的。从你们开工祭墓前几天起,本军长就一直派有专人在监视,这点错不了。第三,牛三一伙是有人专门安排人杀死的,他们的目的是灭口。至于周家小姐,她追求我是报恩,我想要的是真正的爱情,我不需要怜悯,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报恩。我知道周家小姐爱我,你要和我竞争,我不怕。刚才那一幕,是想煞煞你的威风,开个玩笑,别介意。现在,我想听听你对官银失窃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的分析和看法,望兄不吝赐教。”

周小姐对熊鼎天报的什么恩,胡二混子不明不白,也不敢问。熊鼎天追求的是什么样的爱情,胡二混子不能问,只好闷在心里。但熊鼎天既然把话说明白了,他胡二混子也不想隐瞒曲衷。

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胡二混子一年来天天思,夜夜想,早就有一吐为快的欲望,早就等不得了。所以,他信誓旦旦地说:“那批失窃的官银一定还在已经挖开的墓室的某个地方,只是我们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它们而已,周晓鲁正是要给大家造成一个错觉:现在墓室空了,里面什么也没有了。否则,哪个傻子会有意造声势让外人来挖自己的祖坟?”

熊鼎天倒不一定完全相信胡二混子的鬼话,但是他相信失窃的官银一定还在周晓鲁手里。原先他威逼周晓鲁交银子的目的就是为了敲山震虎,想逼迫周晓鲁因心生恐惧而去转移官银,他好派人中道阻击,来个人赃俱获。没料到周晓鲁四两拨千斤,挑动牛三挖开空墓,轻而易举地打破了熊鼎天自以为十拿九稳的计划。

熊鼎天还告诉胡二混子说,他也觉得官银应该藏在墓室里。为了查找墓室的秘密,他曾派人远赴陕西,去了张二狗招来修墓的那批民工的老家,结果是大多数匠人回去了,只有五六个技术特别好的老技工没回去,回去的人都同声说那几个老屁娃抱着银子进了成都的大窑子,挣得的银子够他们花天酒地一辈子,他们在蜀不思归,不回来了,不得回来了。估计这几个老匠人就是墓室里暗仓的设计制造者,恐怕早就不在人间了。前几天州府的差人已经在黑松林乱石滩找到了张二狗的尸体,尸体埋在一棵大松树下,肉身早化了,是他的家属凭他随身带着的那支铜烟杆认出来的。

至于现在官银还在不在坟墓里,或者究竟在何方,熊鼎天也不能肯定。结果,熊鼎天和胡二混子一致认为:官银还在周晓鲁手里。

谜底已经揭开,双方已到摊牌的时候,对周晓鲁似乎不用再客气,直接派兵去抓来就是了。

熊鼎天认为周晓鲁不过是个小小的官僚,细皮嫩肉的,既不是悍匪,又不是极有信仰的党人,只要刑具一戴,老虎凳上一放,会有什么不交代的?于是他一声令下,独眼龍即带着二十多个全副武装的大兵出发,上车直奔翠屏山山脚周晓鲁的别墅而去。熊鼎天对胡二混子说,你和他们一起去,你了解情况,也许会有点儿帮助。

到达目的地后,独眼龍还没等汽车停稳,便跳下踏板直扑后院正室。二十几个大兵一阵风似的紧随其后,周家的人都惊呆了,一时竟毫无反应。

独眼龍和胡二混子刚到雕花门外,就听屋内传出一声惨叫。

二人赶快推门进去,但见一条大汉目露凶光,已将一把牛耳尖刀插入了周晓鲁的胸膛。独眼龍猛扑上去,飞起一脚将那大汉踢翻,大汉正要反抗,独眼龍拔枪就打。

胡二混子早已看清大汉面目,急忙把独眼龍的手肘一推,枪弹于是在粉白的墙上留下一个黑洞。

那行刺的大汉不是别人,正是来给兄弟宋二报仇的宋大脑壳。

宋大脑壳虽然倒地,却喘着粗气偏着头,神经质地问周晓鲁:“你骗老子,你骗老子,你亲口说过放了他们的,亲口说过的,怎么会在卧牛台又把他们杀了呢?不是你?不不不,我问过动手的兄弟,他们说是你亲自安排的,一天以前就安排好了的……”宋大脑壳还要不停唠叨,独眼龍一把推开他,叫了一声“绑了”。

一边的大兵上前就要动手。胡二混子抢先一步挡住,喝了一声:“滚!”宋大脑壳一愣,马上醒悟过来,便悄无声息地向门口溜去。

独眼龍和胡二混子无暇他顾,齐齐扑向命在旦夕的周晓鲁。

周晓鲁还能认识人,看见胡二混子进来,他无奈地一笑。

胡二混子赶紧问:“官银是你藏的么?”周晓鲁点头。

独眼龍插了一句:“什么时候偷的?”

周晓鲁十分吃力地反驳说:“不,不是偷,是搬运。”见二人不解,于是鼓足最后的力气述说,说得很不连贯,上气不接下气的,好在胡二混子和独眼龍都听明白了他的大意。

周晓鲁说:“乱兵抢了我家的当铺,那批官银应该是他们留下来抵偿我家被抢走的财产的。我没有偷,没有抢,官银乱兵带不走,随身携带如此多的银两,在强盗多如牛毛的江湖上,他们走不出五十里就会全军覆没,我帮他们藏银子是帮助他们干净脱身,有功。”

胡二混子不相信,问:“就凭你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那一大车银子你搬得动么?恐怕就是直到第二天早晨我带着饿虎山的兄弟来了你也搬不完吧?”

周晓鲁就笑,笑完后轻轻地说了一句:

“你可能忘了,我家还有六七个下人呢。”“六七个人力量也不大,又能搬多远?”“不远,不远,就装到竹筐子里搬到我家屋后那条小溪里,水草一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银子还在小溪里么?”

“我傻呀?还在我会告诉你?就连搬运的人都开不了口讲不得话了。银子后来被我转移了,任何人都找不到了,莫想了。”

胡二混子听得一阵心凉,问:“后来呢?那些下人呢?”

“死了,搬完后不能再让他们说出去,我不得不选择灭口。我让他们集中到厨房里喝茶放松,然后我在茶里给他们下了毒……”

述说的时候,周晓鲁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胡二混子反应过来了,心想,难怪那些仆人流的血那么少,原来是人先死后再补的刀。不过,他又突然想起大门口的血迹,既少且乱,走得又不远,就问那是咋回事。

周晓鲁已经无力回答了,他闭眼半天后,才略显得意地说:“我……我……一个人……反复走的,鞋底沾了血,只有一双鞋,所以,血印……印不远……”

周晓鲁又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时,他的脸上总算有了些许悔意,说:“悔不该……不该让我老爷子看见,罪孽呀,可怜老爷子当场就……就疯……疯了。”接着又挣扎着说:“我姐姐……晓楚始终呆……呆在……阁楼上,始终不……不知情……不知……”说完,他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胡二混子意识到周晓鲁快不行了,赶紧推了他一下说:“我的好兄弟,你还是告诉我银子现在藏在哪儿吧!”

周晓鲁却把嘴抿得紧紧的,不吭气。

胡二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唉,无论如何,关键时刻你派周小姐去墓地放我,救了我一命,我还是要感谢你的。”

周晓鲁轻轻摇头,嘴里似乎在说“不不不”,等到再问时,整个人就没有了声气。

片刻之后,周晓鲁头一歪,死了。

宋大脑壳早就不知去向。

胡二混子和独眼龍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去报告熊鼎天。

听到独眼龍说周晓鲁临终时胡二混子还在感谢他的救命之恩,熊鼎天不禁破口大骂,说:“你个浑球,救你狗命的是老子,老子派人去求周家小姐出马救你,你也不想想,周晓鲁恨你入骨,巴不得取你狗命,怎么会去救你?”

胡二混子糊涂了,问:“那熊哥你救我又图个啥子?”

熊鼎天一瞪眼道:“图啥子?老子图的是留个知情人,事实证明老子这一招是对的。你瞧瞧,谁也没料到周晓鲁被杀,这下线索断了吧?不,没有。为什么?不是还有你吗?即使周晓鲁在生也是空事,他整死个舅子不开口,你又把他奈何?所以我留下你了嘛。”

接着,熊鼎天就交代要胡二混子重整袍哥,再当龙头大爷,扛着袍哥的旗号继续追查官银的下落,必要时可以与军队联系,熊鼎天会暗中助他一臂之力。当然,查到以后他熊某人决不会亏待他的。胡二混子一听,自是满口应承。

周小姐得知弟弟暴死的消息后,一点儿也不吃惊,她知道周晓鲁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周小姐这一生遭遇了三个男人,其中之一就是跟她最亲密的弟弟。不管人们说这个人有多坏,她都无所谓,她从小就呵护着这个人长大,她爱他,别无选择地。如今他死了,她的天仿佛塌了一半。然而,人作孽不可活,弟弟的死简直就是必然,就算她不想他死,那也是徒劳的。周小姐一生中只动过一次真情,她把爱情悄悄地献给了她的吕布,可那人却是个铁石心肠的家伙,他把她的柔情当成了一根无足轻重的狗尾巴草,好像正眼也没瞅她一眼。想要的爱情却得不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第三个人就是胡二混子,这人一直狗撵主人一样地撵着她。说实话,这个人她看不起,或者说根本就没注意到他的存在。这个人有也好,无也好,就像那座老屋背后拖着的影子,老屋自身是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的。一想到这些,她突然感到心里一阵冷过一阵,孤独极了。

真是独坐黄昏谁是伴,怎教红粉不成灰。安顿好周晓鲁的遗孀与儿女后,周小姐悄悄去了梓州城外的红莲寺,她已经心如死灰,决定每日青灯黄卷,了此残生。

红莲寺的住持老尼姑慧定看了她好久,却拒绝与她剃度。于是周小姐便带发修行,吃斋念佛去了。

不觉几年时间过去,其间,熊鼎天又是几进几出梓州城,胡二混子则无论熊鼎天在与不在,均在努力寻找他的宝藏,墓里墓外都找遍了,还是一无所获。大家都怀疑官银的有无,一致劝龙头大爷说该收手时就收手,不管官银的有无,它都跟你无缘。

胡二混子却不听劝,还是每天提把洛阳铲漫山遍野地找。他想,皇天不负有心人,结局如何天知道!?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到了一九三七年。那年七月七日,日军攻陷卢沟桥,不久宛平、天津相继失守,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省城成都群情激荡,小小的梓州城也不例外,罢课的学生四处为抗日募捐,工人罢工,商人罢市,社会的每个角落都在动荡。军队停止了相互间的倾轧争夺,大大小小的军阀纷纷表态要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熊鼎天在梓州城的十字路口发表了篇激动人心的讲话,他号召梓州人不当亡国奴,要求广大热血青年自愿应征参军,随他奔赴抗日前线。

第二日,“梓州各界民众献金救国大会”在城北校场召开,全城绅士耆老参加,号召全城百姓踊跃捐献,为出川抗日的川军筹款。一人带头,万夫响应。不大一会儿,银元纸钞,首饰金镯,学生买锅盔的早饭钱,农夫卖羊儿的救命钱,老婆婆早起晚睡挣的纺纱钱,五花八门堆了一大桌子。

胡二混子知道熊鼎天即将奔赴前线,觉得这是一件大事,便专程从山野里赶回来告别,说:“将军上了前线尽管杀敌,不要有任何顾虑,寻宝找宝的事胡大爷我一力承担,绝不辜负将军的厚望。”

熊鼎天这几天穷于应付,不免面呈倦色,胡二混子正要告辞,却看见一个女子引着个尼姑缓缓走来,那尼姑手里捧着个黄绸裹着的包袱。

来人正是周小姐。

熊鼎天有点儿失态,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周小姐也不说话,接过包袱轻轻放到桌上,小心解开包袱以后,就见里面放着两个檀香木做的盒子。

周小姐微微叹了口气,默默揭开盒盖,只见盒里泛出阵青色光芒,一大一小两只颜色厚重的铜器呈现在人们眼前。周小姐舒了口气,对熊鼎天说道:“物归原主,让它们为抗倭尽力去吧。”

熊鼎天眼里立刻充满泪水。

周小姐幽幽地看了胡二混子一眼,说:“正好你也在。你还记不记得二十多年前那个夜晚,乱兵抢劫我家时,熊哥曾经把我强行拉进小耳房的旧事?我想你不但清楚地记得,而且一定极想知道,当时当地小屋里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他是个君子,小屋里没有发生你们猜想的男女苟且之事,他当时做的就是给我留下了这两只鼎。”

原来,那晚抢劫抱石轩并不是起义头领熊鼎天的主意。

那群乱兵抢了藩库以后,又一路横冲直撞打算寻找下一个抢劫目标。来到抱石轩后,他们又是找东西又是欺负女人,把抱石轩搞得乌烟瘴气。熊鼎天当时极力想控制住这些乱了群的野马,却怎么也弹压不住,于是对这群乌合之众大失所望。他不知道该如何收拾残局。当时,他的军衣下面藏着两只铜鼎,那是端方端大人从北京带出来随身把玩的宝物。京城中玩古董的大佬们都知道,端大人一生重点收集了一套殷商青铜器,这套铜器几乎囊括了殷商祭器的各种制形,所镌铭文深峻清晰,简直就是一段商朝的断代史,其价值无法估算。这就是那套青铜器中最小的便于随身携带的那两只。

起事那天夜晚,当大兵们将端大人按倒在榻板凳上砍头时,熊鼎天悄悄走进里屋,顺手将桌上的两只铜器揣入怀中。当时他没有考虑它们的价值,现在看到这些充满物欲失去控制的大兵们,他突然意识到这铜器将给他个人带来的危险。一旦暴露,说不定哪天就会让这批恶狼五马分尸了呢。熊鼎天也不想把它们带回武昌大本营,他怕大本营的首领也跟这些大兵一样贪婪。他是了解他们的,他们很多人参加革命的目的并不单纯,不是为了升官就是为了发财。眼瞅着抱石轩的古董几乎损失殆尽,熊鼎天暗暗觉得对不起周家,这不是他参加起事的初衷,绝对不是,于是很自然地便滋生了要补偿他们的念头。他想把鼎留给周家,却又不敢,因为他明白此时此刻留东西给周家就等于是害了周家。面对如此稀罕的宝贝,那些贪婪的大兵就算当面不抢,回过头来绝对会抢红眼睛。

当看到楚楚动人的周家小姐时,熊鼎天一下子有了主意。

他推开众人,像抓小羊羔一样把周小姐拖进小屋,关上门,然后定定地望着周小姐,说 快把它们藏起来,别让外面的人知道!”

从头到尾,熊鼎天说过的就只有这句话。也只需这句话,周小姐就完全读懂了这个汉子。她蓦地觉得眼前这张瘦削黝黑的脸是那么英俊,那满身匪气的躯体是那么雄壮阳刚,简直就是泰山一样的体魄,大海一样的胸怀,侠客一样的行为。她觉得这男人就是《史记》中太史公描写的朱家、郭解一类的侠客,干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的解气的大事。这两个青铜鼎似乎就是土匪抢劫归来后献给情人的定情物,而她自己恰恰就扮演着这个情人的角色。于是,周小姐娇羞地闭上了眼睛,心潮澎湃地期待着……然而,熊鼎天似乎没有碰她的意思,一转身便出了小屋。

出门之后,熊鼎天没说几句话便飞身上马,旋风一般带人离开了。周小姐意识到他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手下人侵害她,他是在默默地保护自己的情人呢。

从此,她认定这个土匪就是有意送她定情物的情郎,熊鼎天就是她生命中的吕布。她暗暗发誓要等这个男人一辈子。后来,鼎让她藏了起来。她本想告诉父亲,谁知父亲却疯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把鼎的事告诉自己的弟弟。

周小姐说完后就走了,走得悄无声息。熊鼎天呆坐良久,终于醒悟,于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周姑娘,我误解你了,我真是该死。”他后悔先前忽视了周家小姐的感情,时时提防着她是周晓鲁派来的间谍,以为她即将实施的必定是条美人计,可是防来防去算来算去,他却从来没有从别人的角度出发,从来没有为这个女人着想过。为了支持自己心里的男人,女人义无反顾地捐献出爱情的信物,根本不在乎这宝物是否价值连城。

熊鼎天知道自己错了,这一错就耽误了那姑娘二十多年的青春,他对不起她。

熊鼎天再也坐不住,他腾地起身走到门口,大喝一声“:备马!”

参谋长意欲阻挡,说:“军长留步,大军马上就要开拔,军中不可一日无帅!”

熊鼎天挥起马鞭劈面打去,参谋长吓得一步跳开。

熊鼎天怒气冲冲地在门口高叫一声:“卫兵!”

独眼龍立马赶到,接着就带领二十几个兄弟簇拥着熊鼎天出了辕门,径奔红莲寺。

开拔时间太紧,熊鼎天确实耽误不起,他必须赶时间。

红莲寺大门紧闭,这在大白天还真是少见。独眼龍敲了半天门,寺内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要按早日脾气,他早就命令士兵砸门了。无奈今天军长在场,独眼龍不敢冒昧,只好耐着性子有气无力地敲。

门终于开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住持尼姑慧定数着念珠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口,微微低着头,口里不停地念念有词。

熊鼎天下马提鞭,抬腿就要上阶。

慧定当门一挡,念了声“阿弥陀佛”,说道:“三时杀气作阵云,老衲庙里不进军人,请庙外住马。”

熊鼎天“嗯”了一声,也不停步,继续走,轻轻一挤就把慧定挤到一边。经过时他看了慧定一眼说:“阿弥陀佛,我是身披军衣,心向佛门,强盗行径,菩萨心肠,大师莫怪。小子一心礼佛,如今向佛门求救来了。”

慧定自然不听他的诡辩,碎步跟上,双手一拦,问:“请问施主所求何事?”

熊鼎天一笑,说:“听说贵寺菩萨最灵,我想求他赐我一个夫人。”

慧定一听,本待发怒,却又碍着熊鼎天的身份,只好忍着说:“佛门净地,不得无礼。贫尼认识将军。将军即将率兵出夔门抗倭寇,贫尼按理该备香茶待贵客,无奈施主这次登临敝寺,恐有不情之请,所以贫尼只能怠慢了。”

说话间,熊鼎天已经在佛前蒲团上双膝跪下,重重地磕了个响头,口中喃喃念道:“小子少年从军,至今年近六十,几十年鞍马生涯一晃而过,却无一妻半子,暗想侪辈故友,一二妻妾者为常事,更有鄙师友如杨森者,妻妾成群竟达十有三人,小子不得不叹命运弄人,上天不公。如今小子欲求一妻终生相伴,望菩萨成全。”

慧定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他不是说给菩萨听,而是说给自己听的。细细想来,他的要求也并不过分。可是,一想起周小姐从军营回来时对自己的叮嘱,慧定又为难起来。

归来的周小姐心如死灰,失望到了极点。她向慧定师父述说了自己对爱情的渴望和追求,那些曾经有过的希冀和梦想,她详细地讲了梦境和现实中的粗犷军人熊哥,飘忽不定却健壮有力的身影,瘦削黝黑却毅然决然的脸庞,从她的少女时代一直到现在,甚至直到昨天,她才真真实实地感受到那种痛彻心扉的失望,看到那人一片木然的表情,她意识到那人心里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她。她恳求慧定师傅挡住那人,她愿从此斩断尘缘,面对青灯古佛一辈子。

现在,从熊鼎天恳切诚实的话语里,慧定明显感觉到了一种迟来的爱。这种爱不来便罢,只要一爆发,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作为过来人,慧定亲身感受过它的存在,可惜意识到时她已经出家,后悔也晚了,不料几十年后,在同一座庙宇里,另一个女人又遇上了跟自己相同的命运。作为一个虔诚的信徒,她不能让神的信徒再堕红尘,从而陷入万劫不复的阿鼻地狱,而作为一个女人,她又不忍心看到另一个女人眼睁睁地得不到她应该得到的爱。

在矛盾中沉思良久,慧定决定还是听其自然,一切随缘。于是,她让小尼姑在佛前小桌上上了两杯沱茶,和熊鼎天细细品,慢慢聊,把决定权交给周小姐,随她怎么定。

此时的周小姐坐在客房里的小窗前,简直情迷意乱。山门外军人一声叫唤,凭借第六感她即意识到找她的男人来了。她不相信这个事实。这是在梦里吗?那个人真的是自己日思夜念的男人吗?

外面乱嚷嚷的。

周小姐梦游般地推开客房小门,思绪一片混乱地向正殿走去。

刚刚推开小门,就听到好多军人齐声喊:“周晓楚,你在哪?周晓楚,你在哪?”原来大兵们见找不到周小姐,就要在庙宇里四处搜查,熊鼎天考虑到这里是尼姑庵,到处住的是女尼,怕有不便,便不准士兵们擅自行动,而只许他们喊,想要把周小姐唤出来。

周小姐听见那么多当兵的在叫她的名字,羞得扭头就走。正打算回客房,然而低头一思量,又觉得不妥,便仗着自己对地形的熟悉,绕过几重偏殿,摸向喊声四起的正殿后面,她估计熊哥若是还在寺庙内的话,应该还呆在正殿里。

周小姐悄悄地来到正殿木窗外,果然从窗隙里看见熊鼎天与慧定师傅正面对面地坐着喝茶。只听熊鼎天说道:“我现在求大师帮忙,按规矩应该说成功后保证重修庙宇再塑金身一类的话,但是不实在的虚话我不愿意说,说了等于没说。按说拨点儿钱应该是没问题的,但是大敌当前,我给你透点儿军事秘密,我们这次出川作战,经费全靠自己筹集,蒋委员长一个子儿也不出,因此我请大师谅解,就当你做个善事,支援前方抗战吧。”

接着,熊鼎天缓缓起身,从香案上取了三支香点燃,双膝跪在地上,双手捧香举过头顶,向大佛拜了三拜,口中念道:“周姑娘,出来吧。周姑娘,出来吧,咱们回家。”

慧定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眶一红,眼窝里就泛起了泪珠,在烛光里一闪一闪的。

熊鼎天在大佛前插好香,哽咽着低低说道:“周姑娘,我错了。”

周小姐不由一阵心动,往日的情丝涌上心头,立即几步奔进大厅,一把抱住日日思念的爱人,眼泪如泉水般涌出。随即,两人旁若无人地拥抱在一起。

慧定一见,两颊顷刻间臊得通红,起身掉头就走。

熊鼎天忙叫声“慢着”,放开怀里的姑娘,一脸恳切地对慧定说:“大师,军中行事即使效率再高,今天结婚肯定也是不行的,不过我想今天订婚。在外国,听说订婚要请牧师,我不日即将远赴抗日前线,莫得时间搞那些虚礼,牧师就是洋和尚,咱们就来个土洋结合,请大师给我们证个婚吧,阿弥陀佛。”说罢,他转身拉起周小姐的右手,说:“苍天在上,今后我熊鼎天若是对不起周姑娘,若是对周姑娘有二心,天打五雷轰,五马分尸不得善终!”

周小姐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订婚是件喜事,婚誓哪有这么不吉利的!还没反应过来,就听熊鼎天问:“当兵的从来过的就是刀口舔血与虎谋皮的营生,周姑娘你愿意一辈子跟我过苦日子么?”

周小姐眼泪汪汪地直点头说:“我愿意,我愿意。”

慧定道行深厚,行事老成,见事已至此,就大大方方地说道:“世间万物皆由情生,佛家以万物为刍狗,慈悲为怀,今将军与小姐情由缘起,爱由心生,贫尼见证了两位施主的结合,祝福你们。古人曾云: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唯其勉之,阿弥陀佛。”

一个小时后,熊鼎天和周家小姐一马双跨匆匆回营,独眼龍带着一群扈从,威风凛凛紧随其后,神气得很。

几天后,熊鼎天即亲率大军出夔门直奔抗日前线,接下来就是几场恶战。

周小姐重新回到抱石轩老屋,她要在那里等待自己那一箭定天山的男人薛平贵回到他们的寒窑。

刚刚离开的时候,熊鼎天来了几封信,述说着几乎赤脚的草鞋兵无处领取给养,述说着扛着老套筒的川军处处受人排挤,述说着潼关分兵战事紧急,无时后顾又无时不后顾等等事情。熊鼎天还在信中引用了吴梅村的一句诗“恨杀军书抵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他试图安慰他的未婚妻,想象着“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读着,读着,周小姐的心都碎了。

真是一行书信千行泪,任随它黄叶飘零,任随它幽怨随云飘。

周小姐逐渐感到身子有了变化,人一天一天慵懒起来,梳洗过后就看满园绿肥红瘦,无聊得很。后来,她常常去红莲寺找慧定师父谈禅,一坐就是大半天。

再说那胡二混子,他亲眼目睹周家小姐和熊大军长两人亲亲热热同骑一匹大马从城里的石板路上调笑而过,心里真是难过至极,绝望至极。这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此生恐怕跟周小姐彻底无缘了!无论是在爱情上还是在袍哥组织中,今年以来胡二混子都很失意,因长期在山上不归屋,袍哥们对他便极不满意,久而久之,他无形中把自己给架空了,成了名符其实的太上皇。大家不信任他,他也听之任之,撒手不管帮里事,专心挖他的坟墓去了。

这日,胡二混子又转到周老爷子的坟前。十几年来,在这片荒野里,胡二混子不知迎来多少黎明,送走几多黄昏,岁月不知不觉过去,他头上的白发又添了不少,额上的皱纹又多了几条。他的足迹把周围十里走遍,能够下铲的地方都留下他打洞的痕迹,他甚至清楚哪个山旮旯里有丛蘑菇,哪片山脚下有个野兔洞。他先是按自己的想法,花了大量时间和精力把周三爷坟墓内室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摸索了个够。

现在搞清楚了,整个墓室是由一块完整的巨石开凿出来的,上下左右前后一共有六面,除了墓门,其余五面都是完整的石壁,任何一面想要挖出个石窟或石洞而不让人察觉是完全不可能的。尽管如此,胡二混子还是用石匠的凿子一面石壁一面石壁地逐一敲打,可总是打不动,每次留下的都只是一行浅浅的白色印痕。按照一般规律推测,埋藏东西的重点应该在地面。胡二混子读过很多有关盗墓的书,知道有经验的藏宝者往往叫筑墓的匠人在停放棺材的正下方再挖个洞穴出来藏东西,一般盗墓贼在盗取了棺材里的财宝之后,往往会忽视棺材下面地底下的宝物。

所以,胡二混子一开始也把重点放在地面上,直到地面一无所获后,他才把重点转移到地面以下。墓穴是石头地面开凿出来的唯一洞窟,墓穴里的棺木早年就起出来了。他组织大批劳力清除了墓穴石壁四周棺椁中的木炭,拆除了墓壁周围组成棺椁的木料。一番折腾后,胡二混子发现,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个深深的停放棺椁和棺材的方形石洞,在整个墓室之中就像是大盒子底部扣着个小盒子,小盒子四壁光溜溜的,只留有一行一行清晰的凿子印迹。他曾经无数次下到穴底,穴底石板地面留有一排一排整整齐齐石匠开凿出来滤水的浅沟,石板就是整块巨石的一部分,再想往下挖就不可能了。

胡二混子还不死心,试图用洛阳铲在石板上挖出个洞来,结果却是枉费心机,每次把手震得酸疼发麻,地板却始终纹丝不动。

难道周晓鲁真的把官银藏到了墓地以外的地方?

胡二混子于是开始漫山遍野地找,这下花的功夫可就大了。漫无目的,没有规律,不计距离,天长日久,胡二混子疲倦不堪,厌烦不堪,真的感觉有些撑不下去了。

此时,周老爷子的墓因时日过得久远,什么木炭呀,棺材散掉的朽木呀,或是棺椁剩余的木架木板呀,全都让人搬走烧掉了。加上风霜雨雪的侵蚀,石窟里早已是寸草不生,显得十分干爽,只是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轻微的怪味,可能是黄鼠狼一类的野物在里面住过。胡二混子不在乎这些,一屁股坐到往日经常休息的那块石头上。

他心情不好,太不好了。一路走来,他满脑子都是女人和兵痞在马上调情的影子……他苦笑地想起自己在抱石轩大门前向周小姐求婚时说过的话。他说,即使周小姐受了乱兵的蹂躏,他胡二混子依然爱她,原谅她,让她永远做自己的女人。事到如今,罗敷已成他人妇,这一条还有效么?他还该不该继续他执著的追求?他在心里反复问自己,一会儿肯定,一会儿又否定,昏头昏脑竟忘了一切。

反正今天肯定又是一无所获,不如及时行乐。他无可奈何地想。

他给自己满上一杯酒,抿了一口,跷起二郎腿,扯起破鸭嗓子就唱“:边关日报杞人忧,我愁来愁去不爱愁,得饮酒时且饮酒,得风流处—贤夫人啊(念)—且风流—啊哈……”

他不断地喝,不断地哼哼呀呀地唱,不知过了多久,正想到伤心处时,突然一眼看到墓穴边那块倒霉的上马石,不由心头火起,便摸索着过去,对着上马石狠狠地踢了一脚。这一踢非同小可,只听他“啊呀呀”一声狂叫,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传遍全身。他跛着脚,单腿跳了几跳,真个是怒从胆边生。但见他大喝一声,扑到那块石头上,使尽全身力气,连着摇晃了四五下,待到石头有了松动,他又猛力一推,上马石便一头栽到穴底去了。“咚”的一声巨响,那是石头正常落地的声音,不过,接下来“嚓嚓嚓”的几声轻响却让他心头一愣,那可是石板破裂的声音呀!

虽说是醉酒,胡二混子的脑袋倒还清醒,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声响不对,因为作为完整巨石的一部分,石板如果不破裂,断然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他抢前几步,探头往墓穴里边看去,只见上马石落地之处地板破碎,下边隐隐露出个黑黝黝的洞口来。

胡二混子一阵狂喜,酒意业已全消,于是对着墓穴“嘎嘎嘎”一连干喊了三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原来石板下面还有机关!他不禁想:先前自己无数次用洛阳铲敲击过呀,如果说用力太小没能敲裂,至少也应该听到空响呀,怎么会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呢?看到裂缝下一层薄薄的干土极不均匀地分布着,他突然明白过来,原来几年前乃至十几二十年前,这泥土是夯实了的,随着岁月的流逝,夯实的沙土慢慢风化流失,造成接触地面的那一层成了真空地带,高处落下的上马石才轻而易举地将地板击碎。这真是天意!如果早几年推下它,即便是重击,恐怕也无济于事。

他摸到墓门口,见四下无人,才拿起洛阳铲,轻轻缒下穴底,小心翼翼地一铲一铲地扩大着洞口。

洞门大开,所有失踪的大清库银都静悄悄地躺在这个洞穴里!库银分别装在二十个大小不同的竹筐里,竹筐显然是周家厨房用来储存日用蔬菜煤块的用具,表面上还沾了些干枯了的水草叶子。

从抱石轩到墓地,路程不近,也不好走,官银又是怎么跑到墓穴里来的呢?胡二混子忽然想起周家那头老驴,要是用它来驮运,倒是能省不少事,可是,那些仆人不是被周晓鲁毒死了吗,谁来帮他赶驴运银呢?

就在迷惑之时,胡二混子忽然看到靠右边的那只竹筐里有根铁棍样的东西横放着,捡起来擦去灰尘与铁锈一看,发现那是根石匠用的凿子,凿子中部刻有“张希民”三个大字。不出意外,张希民就是坟墓修好以后失踪的那几个陕西老石匠之一,库银应是他们修好这个藏银洞以后,悄悄从周家直接运过来的。至于他们运完之后去了哪里,恐怕是凶多吉少。

看完这个藏银洞,胡二混子不得不赞叹它造得简直巧夺天工。

坟墓的工程先从巨石外面的地面开始,从地面垂直向下挖,直到巨石的底部。在贴近底部的地方造好藏银洞,然后再从巨石底部反推穴底的位置,计算出墓穴的位置,再才是墓室的位置。精确计算好一切之后再动手,一丝一毫都乱不得。

所以,周晓鲁不怕有人来撬他的祖坟。失踪二十余年的库银终于找到了,胡二混子的心情却并不轻松。他知道这银子是熊鼎天的。熊鼎天正在朱仙镇大战金兵,铁马金戈横扫万里,他帐下猛士如云,鞍前马后兄弟哥子众多,手下的八大锤要吃要喝,没有军饷怎么行?据说蒋委员长不发军饷,还要十二道金牌召回岳爷,风波亭要杀忠良。罢了,蒋委员长不发军饷老子发,胡二混子一拍干瘦的大腿,下决心起出官银,直送抗倭前线。

眼前最要紧的是运输问题。

胡二混子晓得自己的袍哥组织不可靠,别说他现在大权旁落,即使他还在位子上,乱七八糟的袍哥中见财起意的必定大有人在。

直接找熊哥的军队?熊哥在成都不是留有办事处吗?

不行,胡二混子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一提到军队,他就想起了那晚抢劫抱石轩的那帮乱兵,这印象恐怕一辈子也抹不掉了。

上华山只有一条道,只有去找周小姐。周小姐是熊鼎天的婆娘,她有办法联系熊鼎天,熊鼎天知道后一定会亲自派人来拿的。

抱石轩老屋依旧,只是人气不再。

当提着洛阳铲、背着个大包袱的胡二混子惴惴不安地想敲门又不敢敲的时候,门却突然开了,两个英气勃勃的年轻军人从里边走出来,后面跟着送客的周小姐。周小姐一脸忧色,看到门外站着的神情有点儿古怪的胡二混子,她的脸色更是难看。

原来,那两个军人是熊鼎天派来的,个子瘦高的那个姓张,人称张军需,是熊鼎天设在成都联络处的留守军官,两人是来给周小姐还鼎的。

熊鼎天出川前,安排张军需在成都古董圈子里把铜鼎卖了,好换成银元作军费解往前线。出手买的人本来很多,但给出的价却没有一个能令张军需满意,所以他就想等等再说,不料一等就等出了祸事。那天突然蹦出来个野路子,开口就报了个朝天炮,竟是原来价钱的三倍,张军需大喜过望。可是仔细一想,张军需又觉得情况不对,于是多了个心眼,派人去摸那人的底细。真是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原来买方是日本人。张军需哪敢作主,立即派人飞报前线的熊鼎天。熊鼎天一听火冒三丈,传令坚决不卖,同时估计日本人还会找上门来生事,就命令张军需悄悄地把铜鼎送还给周家小姐,让她妥为保管。

周小姐听了,心中好不难过。送走张军需,她一时失了神,竟稀里糊涂地让胡二混子进了门,甚至还给他上了一盏茶。

胡二混子诚惶诚恐地接过茶,也不敢喝,随手往桌上一搁,急急忙忙地说:“周小姐,银子……银子我找到了,熊……熊军长的军饷有着落了。”

周小姐一时没搞懂他的意思,他就结结巴巴唠唠叨叨反反复复地讲,直到周小姐听懂了为止。

听懂后的周小姐望着这个因长年在山野奔波而显得猥琐邋遢的小个子男人,不禁瞠目结舌。她不懂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花费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在旷野坟茔里寻寻觅觅,长年与死尸白骨为伴,怎么在成功之后竟愿意把一生的心血轻易地交出来呢?

周小姐禁不住疑惑,以探询的语气问:

“你……这是为哪样啊?”

胡二混子头也没抬,擦了把汗说:“我答应过熊军长的,银子本来就是他的,我答应过帮他保管,他一回来就该还他的,唉,一拖就是二十多年,二呀二十多年呀。”

“难道你. 你就没生过二心?”

“二心?二心倒是有过,可是如今大敌当前,咱们前线的川军兄弟要吃喝呀!我不敢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样的大话,可是我懂这银子运不上去,我们的兄弟就会饿死呀,周小姐,现在不是个人发财的时候啊。”

周小姐一下子就想起司马迁在《史记》里说过的话: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这就是匹夫的许诺,远远超过千百年来中国士大夫尊崇的季布之诺。

周小姐忽然感到自己过去似乎看错了胡二混子,于是此时此刻便聚了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满怀敬意地给他换了一杯茶。

随后,他们开始讨论怎么找个可靠的人把银子运往前线。商量来计算去,他们最终觉得唯一可靠的还是军队。不过,必须借用熊鼎天的名义运东西,有了军长的命令,任谁也不敢乱来了。

商量好之后,他们一起赶到城里的迎宾客店,找到在那里下榻等车回成都的张军需和他的随从。

胡二混子胡大爷是梓州袍哥的龙头大爷大家是晓得的,一见张军需,胡二混子就端起龙头大爷的架子通报说:“接前线熊军长飞鸽传信,需要急解一批官银充军饷,命令张军需回成都急调运输汽车一辆、士兵两排护送到前线,着张军需面交军长,此令。”

张军需说:“车呀、兵呀,都好解决,就是这银子哪家出?未必我张军需拿笔画?”

周小姐说:“军长原来在梓州袍哥那里存了一笔银子,胡大爷负责交付,银源你不必考虑。之所以飞鸽传信直接发梓州袍哥没发成都办事处,原因也在这里。”

这是周小姐第一次有意说谎,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竟然说得如此流利,连脸都没有红一下。

两天之后,这批大清官银即被装上军车送往抗日前线。

车子和押运兵离开不久,关于银子的消息随即泄露出来,梓州城立即闹得满城风雨,好多人闻风而动,纷纷拿了各种挖掘工具上山乱扒乱挖,说是周家窖藏的银子有好几处,谁挖到谁发财,不上山捡钱的就是傻瓜。

袍哥里就有人散布言论说,胡二混子不落教,肥水专流外人田,怎么就没给梓州袍哥留点儿办公经费呢?他是不是自己偷了一大半藏起来了?年轻气盛一点儿的就到处找胡二混子算账,要他把吃了的财宝吐出来。

一时之间风生水起,传言处处是,版本各不同,梓州城的人心又一次乱了。

三个月后,突然传来噩耗,第四十集团军总司令熊鼎天战死洛河。熊鼎天是在洛河前线亲自督战时,死不后退,被日本人乱枪打死的,他是八年抗战中继张自忠、李家钰之后,第三个战死前线的国军高级指挥官。

灵柩运回梓州,梓州城满城缟素,老百姓一个个披麻戴孝,全城停市三天,痛哭声震天动地,主动来悼念看望的人络绎不绝。

周小姐哭得昏天黑地,虽然未跟熊鼎天正式成婚,却毅然以死者未亡人的身份出面应付一切。

出殡那天,周小姐一身素白。她身穿拖地白色孝裙,头缠白孝巾,手捧熊军长身着戎装的半身正面像,走在棺材前头。她一步一呜咽,一步一回头,她要告诉她的夫君,过沟了,过坎了,小心别碰着。她要告诉他,前头明晃晃,有个水荡荡,莫要湿了鞋。一路上有人不断抛撒着纸钱,在晃动的人群里,有人发现周小姐居然已经有了身孕。

下午刚从山上归来,就有便衣悄悄来报告说城里来了八个哑巴,个个西装革履气势汹汹,他们在周家小姐门口放了暗哨,灵棚外也有他们的人。张军需一听就明白了,说什么哑巴,其实是日本人,为“这个”来的。说着,他两手食指和大指姆张开,在胸前比划了个小圆圈圈。他问周小姐,那东西收拾好了没有。周小姐点点头,正打算解释点儿什么,张军需立马打断她的话,说:“其他的情况我们无权知晓,我也不想知晓,日本人杀人不眨眼,为了你的安全,周小姐,你也别回家了,我们掩护你,连夜走吧。”

擦黑时分,周小姐穿了套小号军装,混在一群大兵队伍里,爬上西去成都的军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梓州。

从此,她再也没回过她的故乡。

胡二混子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袍哥上上下下都对他怨声载道,说他狗日的胳膊肘往外拐,不说留点儿银子让兄弟伙整天大鱼大肉地整嘛,至少也该留点儿汤汤钱呀,哪里去找他心肠这么歹毒的人哟,一个钱不留,整光了事,哪里还有资格当龙头大爷哟?球,啃泥巴去吧。

胡二混子似乎早有准备,双耳塞了棉花似的不闻不问,照样上山喝酒,下河钓鱼,悠哉优哉地混着他的日子,袍哥的事无论大小他一律不问。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已经满足了,已经很爽了。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觉抱石轩里的女人不见了,便像疯了一样满山满城寻找。一无结果之后,胡二混子也不见了。

袍哥里就有人放出话来,说狗日的胡二混子放着龙头大爷不当却去追个寡妇,说得好听是不爱江山爱美人,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说得不好听,就是纯粹一条赖皮公狗,看到啥子母狗都上,这种烧鸡公有啥子可惜的?

不久,梓州袍哥龙头大爷易人,渐渐地,袍哥里便没人再提胡二混子的名讳。又过了一段时间,胡二混子是谁也没人知道了。

不过,梓州四野的乡人村夫并没有忘记胡二混子和周小姐他们,有意无意之间,他们总爱把这先后离开实际上毫无关系的两个人连到一起。于是,某年某月就有某人说,他在成都最热闹的春熙路亲眼看到胡二混子挎着周小姐的手在观花灯。某年某月又有某人说,胡二混子在去重庆的一条船上找到了周小姐,两人就地下船,现在生活在长江边上的一个无名小镇上。再后来,传说就越来越离奇了,有说在南京的,有说在南洋的,更有甚者,说他们到了意大利,现在连娃儿都好大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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