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府的冯生,是明朝正德年间人,他年青时,行为放荡,饮酒无度。一天,他清晨出外,路上遇见一位少女,身着红斗篷,容貌秀丽,后跟一个小丫头,趟着露水赶路,鞋袜都沾湿了。冯生心里暗暗喜爱。黄昏时,他喝醉酒归来,路过一个已荒废很久的寺庙,看到有个女子从里面出来,却是早晨那个美人。女子看到冯生到来,就转身进去了。冯生暗想:美女怎么会在寺院里?于是,将驴子拴在庙门,进去看个究竟。

进去后,只见断垣残壁,台阶上小草如毯。冯生正在犹豫之间,有个头发半白的老翁出来,穿戴很是整洁,问:“客人从哪里来?”冯生说:“偶而经过古庙,想观览一番。老翁怎么到了这里?”老翁说:“老夫来此没有住处,暂时借住安顿家小。承蒙光临,有山茶可以当酒。”就恭敬地领着客人进去。

聊斋1986版辛四娘(辛十四娘)(1)

只见大殿后面一所院落,石路光洁,没有杂草。进到房内,见满屋帷幔床幕,香味袭人。坐下请问姓名,老翁说:“我这愚老头姓辛。”冯生趁着酒意突然问道:“听说有位女公子,尚未许配人家;我不自量,愿意自己做媒求亲。”辛翁笑着说:“请允许我和老伴商量。”冯生就要来纸笔,写了首诗,道:“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云英如有意,亲为捣玄霜。”辛翁接过,

微笑着交给身边伺候的人。不多会儿,有个丫头对辛翁低声耳语。辛翁站起,请客人耐心静坐,掀起帷幕进去。隐约听得说了三几句话,辛翁就赶紧走了出来。冯生觉得必定有好消息,

哪知辛翁却坐下和他高声笑谈起来,没再说提亲的事。冯生忍耐不住,问道:“不清楚你的意思,请说说消除我的疑虑。”

辛翁说:“你是位卓越的才子,仰慕很久了。只是我有隐情,不敢说出来罢了。”冯生再三请求。辛翁说:“我有小女十九人,嫁出去十二个了。许亲的事,由老伴做主,老夫不参予呵!”

冯生说:“我只要今晨领着小丫头,带露行路的那位。”辛翁不回答,两人默默对坐着。听得房里嘤嘤细语,冯生乘醉掀开帘幕,说:“既然不能成为夫妻,也该见上一面,消除我的遗憾。”里面听得帘钩响动,大家站起惊奇地看着冯生。果然有个穿红的女子,振袖倾鬓,手拈飘带,亭亭玉立。看见冯生闯进来,满屋人都很慌张。辛翁生气了,叫几个人拖出冯生去。

冯生酒劲上来,醉倒在乱草丛中,破瓦碎石象雨般乱落下来,幸而没有打在身上。

冯生躺了一阵,听到驴子仍然在路边吃草,就起身上驴,摇摇晃晃往前走。夜色迷漫,不辨路途,误入了山沟,狼奔鸱叫,吓得心寒发竖。冯生徘徊着观看四方,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了。远远望见丛林之中,灯火一亮一灭,冯生心想必定是个村庄,就加鞭快马奔去。

到了近前,抬头看到个高大门楼,冯生就用鞭子敲门。门里有人问道:“哪里的人,半夜到这里?”冯生告诉说是迷路的人。问的人说:“等我禀报主人。”冯生伸着脖子,呆呆站着等候。忽然听到开锁敞门,有个壮仆出来,替冯生牵着驴。冯生进门,见室内很是华丽,堂上灯火辉煌。稍坐一会儿,有位妇人出来,问道客人姓名,冯生就告诉了。过了一阵,几个丫头,搀扶着一位老太太出来,说:“郡君到了!”冯生站起,正要躬身下拜。老太太止住他,让他坐下,对冯生说:“你不是冯云子的孙子吗!”冯生说:“是!”老太太说:“说起来,你当是我外甥的儿子呢。老身我年老体弱,风烛残年,骨肉亲戚,十分疏远了。”冯生说:“孙儿我年幼丧父,和我爷爷交往的人,十个也不认得一个。平素没有拜见问安,请将亲戚关系指示明白。”老太太说:“你自己会知道的。”冯生不敢再问,对面坐下猜想。老太太问道:“你深夜怎么来到这里?”冯生夸耀自己的胆力,就一一讲述了遇到的情况。老太太笑着说:“这是大好事呵!况且外甥你是名士,并不沾辱女家,野狐精怎么这么自大!你不必忧虑,我能给你办到。”冯生连声道谢。

老太太对丫头们说:“我不知道辛家女儿,竟然这么端好!”丫头说:“他家有十九个女儿,都翩翩有风度。不知官人想要聘娶的是行几。”冯生说:“年纪约十五六岁。”丫头说:“这是十四娘。三月间,她曾经跟着阿母来给郡君拜寿,怎么忘了?”

老太太笑了,说:“是不是穿着刻有莲花瓣的高跟鞋,里面装满香末,脸上蒙着纱巾走路的那个?”丫头说:“是呵!”老太太说:“这丫头很会出花样,弄媚态,可也真是漂亮,外甥眼力不错。”就对丫头说:“可派小丫头去叫她来。”丫头答应去了,不多时,又进来禀报:“叫了辛家十四娘来了。”随即看到那红衣女子,望着老太太跪拜。老太太拉起她来,说:“今后是我家外甥媳妇了,不要再行丫头礼节了。”女子起身,娇美地站着,低垂着红袖。老太太拢拢女子的头发,捻捻她的耳环,问道:“十四娘近来在闺房里做什么营生?”女子低声回答说:“闲时只是绣花。”回头看见冯生,羞羞答答,很不安心。

老太太说:“这是我外甥,好意和你成亲事,怎么就叫他迷了路,终夜在溪谷里窜来窜去!”女子低头不语。老太太说:“我叫你来,没有别的事,想给我外甥作媒呢!”女子只是沉默着。

老太太吩咐丫头扫床、铺被,就要举行婚礼。女子红着脸说:

“我得回去告诉父母。”老太太说:“我给你做媒,有什么差错?”

女子说:“郡君之命,我父母当然不敢违拗。可这样了草,丫头我至死也不敢听从。”老太太笑了,说:“小小女子志气很高,不屈服威势,真是我的外甥媳妇呵!”于是,拔下女子头上的一朵金花,交给冯生收下。叫他回家,检查历书,找个吉日定为结婚日期。于是,派个丫头送女子回去。这时,听着远处雄鸡已经高唱,就又派人牵驴送冯生出门。

冯生走出几步,忽然回头一看,村庄房屋都没有了,只是看见松楸树木浓黑一片,乱蓬杂草遮盖着坟墓罢了。定心想了一阵,方才醒悟,这地方是薛尚书的坟墓呵。薛尚书原是冯生祖母的弟弟,所以称呼他外甥。冯生心里知道是遇见鬼了,可也不知道十四娘是什么人。慨叹一番,骑驴回家了。到家后,

翻检历书,随便选了个吉日,等待着。心里又怕鬼约靠不住,

又去了那个寺庙,只见殿堂荒凉,无人居住。问了问近处居民,说是寺里往往见到狐狸。冯生暗想:若是得到美人,就是狐狸也好。

到了吉日,清理房舍,打扫街道,打发仆人轮流出去远望,到了半夜仍然毫无音信,冯生已经觉得没有指望了。不大会儿,门外人声喧哗。冯生趿拉着鞋就跑出来看,花轿已停在院子里了。两个丫环扶着女子坐到新房里。嫁妆也没什么值钱东西,只有一一个长胡子仆人扛着个扑满,象瓮那样大,卸下肩来放在堂角。冯生高兴得到个漂亮妻子,也不怕她是异类。

他问女子:“一个死鬼,你家里怎么对她那么服贴呢?”女子说:

“薛尚书如今做五都巡环使,几百里内的鬼狐,都要为他服役。

薛尚书在外巡察,很少回墓地。”冯生不忘媒人,第二天,去祭奠了老太太的坟。回到家来,见到两个丫头送来有贝纹的锦帛作贺礼,放到桌上就走了。冯生拿着锦帛去告诉女子,女子看后,说:“这是郡君的东西呀!”

同县有个楚银台的公子,小时候和冯生是同学,两人很密切。听到冯生娶了个狐狸媳妇,送了礼品庆三日,并且亲自上门举杯贺喜。过了几天,又送请柬来约请。女子得知,对冯生说:“那天,公子前来,我从墙洞里看他,这人猴眼鹰鼻,不可长交往。不去为好。”冯生答应了。第二天,楚公子前来责问不去赴宴的过错,而且拿出新作诗篇。冯生评论诗篇时予以嘲笑。公子很羞愧,两人不欢而散。冯生回到内房,当笑话说了刚才的事。女子忧伤地说:“公子是豺狼脾性,不能和他开玩笑。你不听我的话,会惹出祸来的。”冯生笑着认了错。后来,冯生和楚公子常常互相恭维谈笑,以前的隔阂全都消除了,到了提学道主持岁考时,楚公子得了第一名,冯生第二名。公子沾沾自喜,派人来邀请冯生去喝酒。冯生推辞,

再三邀请才去了。到了那里,才知道是楚公子的生日,满堂宾客,宴席丰盛。楚公子拿出自己的试卷给冯生看,亲友围拢来看,齐为赞赏。行了几巡酒,堂上乐队奏乐,声调喧杂,

宾主高兴。楚公子忽然对冯生说:“俗话说:‘场中莫论文。’

这话如今知道是错了。小弟所以名次愧居在你上面,是因文章起处几句,略高一着罢了。”公子说完,满座称赞。冯生有些醉意,实在忍耐不住,就大笑道:“你到如今,还以为文章做的

好,才得的第一名吗?”冯生说罢,一座宾客都大惊失色,公子又羞愧又恼恨,憋了一肚子气。客人见此情景,逐渐散去,冯生也遛走了。

冯生酒醒以后,很是后悔,就将这事告诉了十四娘。十四娘很不高兴,说:“你真是少见识的轻薄子弟呀。轻薄态度,

对待君子,就丧咱的德;对待小人,就杀咱的身。你就要大祸临头了。我不忍心看到你的败落,请允许我辞别吧!”冯生怕十四娘走掉,伤心得流下泪来,说自己已经后悔了。女子说:

“如果想要我留下,和你约定:从今日起,关起大门,断绝交游,别再酗酒。”冯生诚恳地接受下来。

十四娘为人,生活勤俭,干活利落,天天纺纱织布。常常自己走娘家,未曾在娘家过夜。又常拿出银子来做些买卖,日常有盈余,总是放进扑满里去。每天闭门不出,有来探访的,往往嘱咐仆人辞谢客人。

一天,楚公子派人送信来,十四娘将信烧掉,也没告诉冯生。第二天,冯生出门到城里吊孝,在丧家遇见楚公子。公子拉着胳臂,苦苦邀请,冯生借故推辞。公子叫马佚拉着辔绳,硬逼着去。到了楚家,公子马上命令摆出整洁丰盛的宴席。冯生又继续推辞,要早些回去。公子竭力拦阻,又叫出家伎弹筝作乐。冯生本来就放荡不羁,这一阵子关在家里,实觉烦闷;

忽然遇上痛饮的机会,豪兴大发,无牵无挂,所以喝得酩酊大醉,趴在宴席上。

楚公子的妻子阮氏,十分蛮横而又妒忌,丫头姨太太都不敢擦胭脂抹粉。前一天,丫头进了书房,被阮氏堵住,用棍子向头打去,丫头脑袋破裂,立时死去。楚公子因为冯生嘲笑自已,怀恨在心,天天想着报复,就阴谋用酒灌醉他,再加以诬告。这次,乘着冯生醉了睡在那里,就将丫头的尸体扛来放在床前,关上房门,离开走了。冯生到了五更天,醒了酒,才发觉身子还趴在桌上。站起身来,寻找床铺,觉得有个肉乎乎的东西绊了自己一下。摸了摸,是个人呢,大概是主人派僮仆来陪伴的吧;用脚踢踢,不动弹,觉得那身体很是僵硬。冯生害怕极了,打开门怪声呼喊,楚家奴仆全都起来了,拿火照着,见是死尸,气得抓住冯生吵闹起来。楚公子出来,察验一下,

诬说冯生逼奸杀死丫头,捆起来送到广平府。

隔了一天,十四娘才得知消息,泪流满面,说:“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了!”就按日给冯生送银子做花费。冯生见了府尹,

申辩不清冤情,天天受到非刑拷打,皮开肉绽。十四娘亲自来到狱中探望。冯生见了,悲愤堵心,说不出话来。十四娘清楚这次陷井很深,就劝冯生屈认罪状,以免受刑。冯生哭着听从了。十四娘来往时,人们近在眼前也看不见她。十四娘回家后,叹气伤心,急忙派个丫头出外去了。她独自一人在家待了几天,又托媒婆买了个良家女子叫禄儿的,年纪十五岁,容貌颇为艳丽。十四娘和禄儿同吃同住,爱抚不同于一般婢妾。

冯生承认了误杀,判处绞刑。仆人得信回去,哭诉得不能成声。十四娘听了,神情坦然,象不在意。快到秋后处决的日子,十四娘才惶惶不安,早出晚归,脚步不停。常在僻静无人处,流泪哀伤,以致废寝忘食了。

一天下午,那派出的丫头回来了。十四娘赶忙起身,领她到无人处说话。出来时,满脸笑色,又和平常一样料理起家务来。第二天,仆人到监狱去,冯生让捎信回来,请娘子去一趟,以便诀别。仆人回来说了,十四娘漫不在意地应了一声,

也不悲伤难过,根本不当一回事。家里人背地里议论,说她心太狠了。

忽然,路人纷纷传说:楚银台被撤职了;平阳府道台奉皇帝特旨,来处理冯生案件。仆人听到,高兴地告诉了主母。十四娘也很欢喜,立刻派人去府里探听看望。到了那里,冯生已经出狱,主仆相见,又悲又喜。不多时,捕来楚公子,过了一堂,审出实情。冯生立时释放回家。

冯生回去见到十四娘,泪流满面,十四娘也看着他心酸难过,伤心过后才又欢喜起来。冯生终究不明白这事怎么会被皇帝知道了。十四娘笑了,指着丫头说:“这是你的功臣呵!”冯生惊奇,问其原故。原来,十四娘派丫头去燕京,打算进皇宫,给冯生申诉。丫头到了那里,见宫中有神守护,只得在御沟徘徊,几个月也没得到进宫机会。丫头怕误了事,正想回家商量,忽然听说皇帝将去大同府。丫头就先到那里,装作外地来的妓女。皇帝到了妓院,特别宠爱她,又疑心她不象一般妓女,丫头就痛哭起来。皇帝问:“有什么冤屈?”丫头回答:

“我原籍是广平,是秀才冯某的女儿。父亲因为冤狱,将被处死,就卖我到妓院里。”皇帝也觉惨然,赏给一百两银子。临走时,详细问了事情经过,用纸笔记下姓名,并说要和丫头共享荣华富贵。丫头说:“只求父子团聚,不愿华衣美食。”皇帝点头应许,去了。丫头说完,冯生急忙拜谢,两眼充满感激的泪水。

住了不多日子,十四娘忽然对冯生说:“我不是为了情分,

哪里来的烦恼?你被逮时,我在亲戚间奔走,并没有一个人替我想个法子。那时心中的酸楚,实在无法诉说。如今看这世态人情,更加厌烦。我已经给你预备了可心伴侣,咱们可以从此分离了。”冯生听了,哭着跪伏在地,不肯起来。十四娘这才又住下来。晚上,派禄儿侍候冯生安歇,冯生拒而不纳。早晨,去看十四娘,觉得容貌顿然减色;过了一月多,渐渐衰老;半年,黑得如同乡村老太婆。冯生敬重十四娘,始终不变。十四娘忽然又提到离别,并且说:“你自有好伴侣,要我这丑老婆子何用?”冯生哀求哭泣,仍象日前那样。又过了一月,十四娘得了急病,饮食不下,瘦弱卧床。冯生亲自侍奉汤药,象侍承父母一般。医药不灵,十四娘竟然去世了。冯生悲痛得要死,就用皇帝赐给丫头的银子,给十四娘办理斋供安葬。过了几天,丫头也走了。

冯生按照十四娘的意思,娶了禄儿做妻子。过了一年,生了个儿子。可是,连年歉收,家境日益贫苦。两口子没法子,

对着影子叹息发愁。忽然想起堂角的扑满,以前常见十四娘投钱进去,不知道还有没有。到近处一看,只见豆豉盆子、盐罐子,摆满一地。一件件挪开,才见到扑满,用箸子伸进去试探,硬得扎不下去,打碎扑满,银钱哗地淌出来。从此,家境顿时富裕起来。

后来,仆人到太华,遇见十四娘骑着青驴,丫头骑头毛驴随从着。十四娘问:“冯郎安好吧!”并且说:“我已成为仙人了。”说完,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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