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湘不想对即死去的女人隐瞒这件事,说完紧紧握住太太的手,担心她会情绪激动。出人意料的是,李太太并未有过激的反应,也没有过度悲伤,只是身子一震,手略微抽筋,抖动半天才由林湘抚摸后平复。“申中尉也去了,多么好的孩子,是她送我们母子来仁川的!”说到这里,李太太才潸然泪下。但是,她没有抽泣,也没有那个力气悲伤了,嘴角掠过一丝古怪的笑,目光迷离茫然,手垂下来,再无力握紧林湘。“李德武该死,早晚的事,他杀那么多人……是老天在报应……我劝过多少次,他执迷不悟,为了他说的革命,有多少无辜的妇女和孩子死在他手里。”李太太喃喃自语。
林湘对这位朴素的韩国女人给与很高的内心评价,只是她的伤口严重感染已经不太可能坚持下去了,但她还是善意地说:“李太太,您跟我走吧,我带你和孩子离开这儿!最多还有两个小时,仁川港就要沦陷了。我们必须……”林湘很动情地俯下身,恳切地请求。李太太轻轻摇了摇手。“不,我不行了……林少校……谢谢你能来找我……如果您不嫌弃……”李太太说到这里,坚强地抬起头,虽然仅仅抬起一寸多高,可目光突然明亮凄冷,眸子里闪烁着模糊不清的泪光。
“求您……林小姐!把我的儿子带走吧……他叫李成佑……不……以后您给他起个名字,不能再姓李……我们家仇人很多。李德武虽然没了,可是仇人是会找我儿子报仇的!将来他如果能长大,您告诉他,他的妈妈叫孙允珍,江原道平昌郡人,不要让他知道父亲叫李德武……他不该有那样的爹!”李太太虽然已经没有力气表达对丈夫的愤怒,但想到即将成为孤儿的孩子的凄惨未来,妈妈还是泪如雨下。
李太太想给林湘鞠躬,可身子一歪差点从土炕边翻下去,林湘赶紧将她抱住。李太太的手在床边摸,好像要找什么,但没有摸到。“李太太,我答应你!”林湘很坚定地答应了,“我把您儿子带走,会让他生活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也不会让他再姓李。”李太太孙允珍感动地点点头。“太感谢您了……让孩子活下去……长大了读点书,别加入韩国的党派,干些伤天害理的事……”李太太喘着气,用摆头的姿态叫过儿子。
李成佑过来趴在妈妈的身上默默地哭。李太太给孩子擦擦眼泪,拽拽孩子的头,看样子是让孩子给林湘磕头。林湘赶紧制止。“孙大姐,您别太客气了,孩子我一定给您带走,会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生活,他会长大的,我答应您,您就放心吧!”李太太嗫嚅着嘴唇,眼泪扑簌簌落下,她颤抖着手,指了指旁边的柳条箱子。“我只有一张全家福,能让孩子知道还有个爸爸妈妈……可能在里边……林少校,你是好人……原谅德武过去没少说您坏话……他死,罪有应得!您把箱子带走吧……可惜李德武把钱都用到光复韩国的什么事业上,操办游击队和那些特务了,没有私钱留下……我有一串金项链和金镯子……就给孩子买点衣服吧……”
“放心吧,大姐,那些东西会给孩子保留!”林湘哽咽了,不管对李德武有多少怨恨,她都不能拒绝这位善良可怜女人的最后的要求。林湘也很伤感说不出话来。但她必须说明真实目的,就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小钥匙,轻轻地放到李太太手里。“大姐,这钥匙您认识吗?”林湘说着捧起李太太的手,让钥匙距离眼前不远,这样就能看清楚了。
李太太端详了一阵,嘴巴张开似乎认得。“李太太,这是李德武准将的遗物,他殉职的时候,口袋里只有这个……可我不认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李德武太太夸张地张开嘴巴,她显得很激动。“这……这不是那台打字机……”李太太情绪陡然激动,那钥匙让她格外紧张,随后就喘不上气了。
“什么打字机?您能告诉我钥匙是开什么的吗?”林湘倍感意外,“打字机怎么会有把钥匙?我从未见过那种打字机啊!”林湘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有钥匙的打字机。李太太似乎听不见她说什么了,一个劲儿喘气,人就要不行了。
林湘着急了,就趴在女人身边追问:“告诉我!哪儿的打字机,这钥匙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是鬼影……那鬼又打字了……”李太太吓得把钥匙扔了,嘴边张开垂涎下来,人确实到了最后时刻,她的眼眸开始浑浊,犹如看到夺走她丈夫命的厉鬼就在眼前,她的手剧烈颤抖,眼眸惊悚地瞪着林湘,嘴唇青紫,呼吸急促,犹如刚刚经历梦魇……“告诉那个鬼,别再打了……停电了!停……了”
说完大眼睛瞪着钥匙身子直挺挺僵硬,看着林湘,手指做出了一个奇怪的“勾型”动作,就吐出最后一口气。她的手无力抱住儿子的头,身子一歪,脸埋进儿子小小的胸膛里,再也没了呼吸。老渔民颤抖着上前,对着死去的李太太垂泪,林湘僵直在那里,似乎并未意识到夫人离去,她紧紧搂着李成佑,不想让孩子看到妈妈死不瞑目的死相,老渔民用粗糙的大手覆盖了女人的眼皮,李德武的妻子,一个与世无争的善良女人,就这样在悲哀和苦难中离开了人世。
林湘擦擦眼底的泪花,将孩子抱起来,来到柳条箱子前,轻轻打开。里面的东西都进了海水,几件女人和孩子的棉衣服都泡了,她翻翻最里面,果然看到了一个玻璃小镜框,虽然浸泡海水,但照片还没有太大的损害。照片上,一脸横肉的李德武挤出一点笑意,妻子胆怯地抱着两个孩子挨着他,看不出幸福和快乐。背景是汉江,应该是春天拍摄的。又翻了翻,见到了一个小皮包,里面有项链和镯子,还有大约十万韩元,但这些钱也仅仅相当于黑市的10美金。林湘叹了一口气,将箱子盖上然后用绳子捆扎好,将孩子放下,把那些钱都给了老渔夫。
“阿巴基,这点钱您留着用!我带孩子走,可能要离开韩国,这钱对他没用了。”林湘恳求老人家收下。老爹坚决不接,他痛苦地摇头,泪水流了下来。“闺女,我要这个还有什么用……大统领(李承晚)都走了,马上要花北方人的钱了……”林湘擦擦眼角的泪。“老爹,我们会回来的,您还是留着,以后有用。”林湘将钱留在老爹的土炕边,就拿起箱子,抱着孩子要离开。
“闺女,这孩子你有法子养活?”老爹不舍地看着林湘。“阿巴基,我会带着他,交给一个可靠的人。北方人要来了,您把李太太埋了吧,他可是韩国大特务李德武的老婆,会连累您的。”“哦……她是那个传说里的杀人魔王李德武的太太?”老爹也似乎才明白李德武的官有多大,但一摆手,“我这把骨头了,还怕啥,我一个儿子,两个丫头,都跟人民军走了,现在一个都没有回来,八成也死在南方了。”老人擦擦泪,挑着灯送别林湘出来。
临别前,李成佑似乎才明白妈妈死了,跑回去就趴在妈妈尸体上嚎啕大哭,林湘让孩子给妈妈磕了三个头,就狠心地把孩子抱出去。林湘上了车,将哭啼的孩子安顿好,默默看着渔夫老爹,给他深鞠一躬,然后就在老伯木然的注视下驱车离去。
林湘在烈火与硝烟弥漫的仁川港穿梭飞驰,在这炼狱般的海边城市里,她的车犹如一个不屈的幽灵在改变了参照物的街道东闯西突。陪伴她的只有李德武的四岁多的儿子和一个柳条箱。孩子一直在默默地哭,林湘努力用目光给他安慰,这也是她今生第一次与一个小男孩相处,而让她感到意外的是,这个长相很端正的孩子就是自己最提防的敌人唯一的后人了。
她也不知道将孩子带到什么地方去,现在到处是战火,自己军务在身,又前路未卜,不能照顾一个孤儿,而这孩子留在南朝鲜,还可能因为知道一些东西成为金志勋他们的目标。林湘左右为难,想自己领养可又没有条件,让孩子和一个南朝鲜人的家庭在一起,估计也没人要,终归因颠沛流离而面临死亡,所以林湘很揪心,她想让孩子去中国。后来,她想到让孩子跟着那些华侨,忽然想到了刚被她救过,正想尽办法回国的华侨难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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