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博弈第一局,以“脏乱差”著称的印度,显然比分落后,但是印度的历史居然还活着,饱满,蓬勃,活色生香。
图&文 | 熊昱彤
印度,该如何去看?一个几乎与中国一样博大精深的古老国度,一个有一千多种语言、五花八门宗教习俗的五色斑斓世界,一个在中国民间和网络间充满各种槽点的南亚邻邦,要从哪里去认识呢?
这种发现的困扰,印度裔诺贝尔文学奖作家V.S.奈保尔在试图连接其母国祖辈时,也曾经历过。奈保尔经过二十六年的探索,“最终抵达那个简单且无比强烈的观念:印度最重要的,需要去深入接触理解而不是从外部旁观的,是那里的人。”
飞临新德里上空,大片黄灰色阴霾下面,隐隐约约的是黄绿色的土地。新德里机场就像任何一个现代化的机场。一长溜入境柜台,后面坐着的官员一个个情绪低落,皱着眉头,机械地审查盖印放行。一走出有空调的机场大厅,黄褐色的烟尘夹着酸味加烧烤味的热浪不由分说地扑过来。顿时明白这里人的情绪为什么这么糟糕了!新德里正在遭遇严重雾霾。
印度导游立明来接机,双手合十道声“Namaste”,给客人戴上花环。大巴行驶在通往阿格拉的全封闭公路上,公路下面的烟雾中移动着客车、货车、摩托车、突突车、人和牛。有司机就把车停在路上,然后冲着路外方便,尽管不远处就能看到公厕。天黑了,路边一堆堆火焰冲天,是农民在烧秸秆。
鲜花散发出清新的味道,多少抵消了些雾霾的浓烈。
与中国一样,鲜花在印度象征美好,是用来供奉神明的洁净之物。印度的十三亿人都有信仰,约百分之八十的印度人信仰民族宗教印度教(Hinduism),百分之十二信奉伊斯兰教。此外,还有基督教徒、锡克教徒和耆那教徒。起源于古印度迦毗罗卫国的佛教在现代印度信奉者尚不足百分之一。
印度教与佛教和基督教等其他宗教最大的不同是,印度教把种姓制度——世上最森严的世袭等级制度作为核心教义。导游立明三十岁,还没结婚。在讲解过程中,他不无骄傲地多次宣称“我是婆罗门”。
印度古典时代的四大种姓分别是:婆罗门(Brahmin),祭司僧侣;刹帝利(Kshatriya),骑士和王公贵族;吠舍(Vaisya),农民、商人和传统手工业者;首陀罗(Sudra),卑仆贱役。最下面还有一个不入流的贱民阶层(Dalit/Untouchable),从事最肮脏低贱的体力劳动如扫街和清理不洁物,也被称为“不可触摸者”。
为什么会有种姓制度?史学家和社会学家认为,千年前雅利安人进入印度后,为了显示自身的尊贵种族地位,维护其对土著达罗毗荼人的统治和奴役,借助婆罗门教的神话而逐渐建立起一种宗教和文化制度。而我们的婆罗门导游的说法——“家里几个孩子能力不一样,会做的事情不一样,所以按照能力分等级”——似乎是从某种立场出发的最通俗解说。
传统的种姓制度只允许教徒同等级内部通婚,印度教徒还必须从事自己种姓所规定的职业,不能高也不能低。不同种姓的人不能同桌吃饭,不能同饮一口井里的水。
当代印度,种姓制度在法律层面已被废除,阶层更多是由经济地位划分决定的。本届的印度领导人就来自于低种姓。祖上婆罗门贵族的导游立明和他的哥哥,都在从事旅游服务业,而另外一位导游是来自低种姓的吠舍。不同种姓同工同酬。
时代的变迁之外,印度独立后政府的公共政策也在助推社会变革。“保留政策“已在印度实行了数十年,即在升学、求职,特别是政府机构和国营企业中,为低种姓保留一定的名额。贱民也能从事很多以前不能干的职业或新兴职业,也能成为富人。
这种类似美国的Affirmative Action(平权法案)的“逆向歧视”,一定程度上加剧了越来越多的高种姓者走向贫困,导致了婆罗门和刹帝利们的抗议。2015年,古吉拉特邦五十万高种姓者骚乱,不满政府对穷人的政策支持。许多败落的婆罗门从事了他们祖上做梦也想不到的职业,譬如厨子,因为印度高种姓者不得吃低种姓者做的饭菜。
奈保尔描述中的“古老的神祗,古老的寺庙,贫穷的婆罗门”, 无疑是一副怀旧的伤感画面。然而,他随之指出:尽管一个文化的衰落不能不让人感到悲伤……婆罗门的诉求运动必须跟印度的所有其他诉求运动放在一起考虑,需要把一个文化的衰落、低阶层的崛起、婆罗门的出走和转变,看作是一场更广泛的前进运动的一部分。
在印度,宗教仍掌控着人们的生活,历史和古老信仰数千年来传承着,不曾间断。
旅游车上除了司机、导游外,还配备一名印度“小弟”,个子矮小、皮肤黢黑。他负责搬运行李、分发矿泉水,每次客人上下车之前,都会疾步跑到门口用块木头为客人垫脚。随处所见的印度人,不论是酒店服务生还是小贩或是村民,多有礼貌,待人温和,于笃信宗教、克己敬业中总显出几分听天由命的味道。
印度人“固守职业的最重要动机还在于印度教至高无上的准则:种姓的忠诚。谨守传统规范而不贪工钱、不偷工减料的工匠,根据印度教的教义,即可再生为国王、贵族等等”。(马克斯·韦伯《印度的宗教:印度教与佛教》)
从阿格拉到拉贾斯坦邦首府斋普尔,已经没有了高速公路。印度还是一个“大体上生活在乡村里”的国家,除了首都新德里等大城市,其他的主要城市几乎都是还没出城就下乡了。
西部印度的干硬土地连绵不断,平缓的公路两侧植被稀疏。我们坐着吉普车去一个村子里拍摄。热腾腾的尘土从没有铺设柏油的路上腾起,再从洞开的车窗径直而入,粘在人的皮肤、头发和相机上。
在古老的村落里,村民已经住进了印度政府修建的砖瓦石头结构的新房,屋子旁边还盖了一间小小的厕所。房子耗资约一万人民币,厕所占了十分之一的造价。村民不愿意将厕所建在屋里,因为“屋里是拜神的地方”。
印度人“脏”与“洁”的概念与其他地方人不一样。奈保尔游历印度中,曾访谈过一个“企图过完全的婆罗门生活的婆罗门”。居住在马德拉斯(现称金奈)的这个婆罗门认为“上厕所……进入这种不洁的地方本身就是不洁的行为……甚至一想到厕所就觉得可怕。规矩的婆罗门到户外解决,每次换新地点。”
2017年上映的一部高口碑宝莱坞电影《厕所:一个爱的故事》把传统的印度教徒对厕所的顽固抵触描画的绘声绘色。据说过去五年中,印度政府在全国修建了1.3亿个厕所,偏远的乡下休息站的厕所都干净无味儿,有水冲洗。而比建厕所更难的,是说服民众上厕所。联合国儿童基金会2016年数据表明,印度有将近6亿人在户外“解决问题”,几乎占到印度人口的一半。有人分析道,印度难以更改的如厕习惯更多是受印度种姓制度的影响,因为在印度,只有“贱民”才会清理厕所。
印度每一种奇葩现象的背后,你都能感受到信仰的力量。
印度奶茶(Masala Chai)是印度人每天必须饮用的。在斋普尔酒店早餐第一次品尝后就上了瘾。走街串巷脚累了,就找个奶茶摊子,坐下喝一杯。摊主用印度红茶,加上生姜、肉桂和豆蔻,放入牛奶中一起煮,经过一次次舀起搅拌,直到牛奶变成深褐色,浓香中飘出香料的辛辣。这时摊主拿起一只手工制一次性小陶杯,用食指在杯子里蹭蹭转两圈,算是给杯子做个清洁,然后把奶茶倒入杯中。陶杯用完就仍,原因不难猜到。对传统印度人来说,什么人都用的餐具不管怎么洗刷总是不洁的。一些人还保留着用植物叶子做餐具的古老习惯。
斋普尔,大象在风之宫殿前漫步。
印度第十一大城市斋浦尔建有地铁。晚饭后听到楼下乐声大做,正是婚礼季节,一对锡克教徒在举行热闹盛大的婚礼。印度人大方热情地接纳了我们这群“客串摄影师”。锡克教是伊斯兰教与印度教混合而成的一个教派,印度的锡克教徒占人口的近百分之三。勇猛彪悍的锡克人反对印度教的多神论和不平等的种姓制度。
印度北部走过的地方中,我最喜欢的是曼达瓦,一座沙土丘陵中的小镇,曾经繁华的印度通往欧洲的古商道口岸。
昔日曼达瓦王公城堡,一部分被改造成了酒店。房间里的床足有一米高,得费点力气才能爬上去。躺在床上,透过旧式木头床架仰望高高在上的屋顶,好像闻到了五百年前的气味。
曲折的小巷深处竟然有一座座豪宅,这是著名的哈维利建筑。外墙、立柱、门楣上,到处刻画着精美细致的神像和神话故事,在夕阳的强光下显出了时光的颜色。小镇居民就住在这活着的古董中,闲聊、闲坐。
在这里的街道上,要躲车躲人还要躲牛!街上有很多牛在游荡,黄色、白色和黑色。在街上“放牛”是又一个印度奇葩现象。牛走到哪里便吃到哪里,吃垃圾、吃剩菜、吃人供奉的菜果。印度人视动物为神明,不吃牛肉,不杀牛,当然也没有人偷牛。
落后的尘埃中,古迹和历史在发着幽暗的光,灰暗肮脏却性格鲜明,活力满满。日新月异,就一定那么好吗?
多数印度人对外来人的镜头非但不抗拒,甚至是欢迎。他们温和地随你拍,有的还摆出pose微笑着,拍完后礼貌地说Thank you。我拍印度人,印度人也拍我,无数次地上来要求合影、自拍。
是的,印度是个小费国家,付出10卢比、20卢比(相当于一两块人民币),换来恭敬礼貌的服务,或对人表示友好、感激或者施舍。但更多时候,一个真诚的微笑、一句“Namaste”,能让你畅行无阻。在印度,人的眼睛是清澈质朴的,从眼里到的,是善良平和,甚至一丝谦卑讨好。
亚摩纳河边,清晨,烟雾弥漫中的泰姬陵轻盈而遥远。这个印度穆斯林王朝皇帝为纪念爱妻而建的艺术珍宝,好像在告诉今日的观众,悠久的印度历史曾被深深地打上了伊斯兰教的烙印。
印度教教徒和穆斯林自古以来冲突不断。就在11月10日,圣城瓦拉纳西的街头涌出了大量的穆斯林,在卡车上挥舞旗帜、呐喊抗议,原因是前一天印度最高法院作出了一个涉及百年之争的重大判决,将印度北部阿约提亚一块争议已久的土地判给了印度教徒。问题复杂的克什米尔,至今仍然是印巴间的火药桶。
普什卡的骆驼节已经从最初的骆驼买卖市场演变成一个嘉年华。拜梵天神、到圣湖沐浴、逛集市、玩游乐场,节日期间的普世卡就像一锅沸腾的咖喱。
爬上焦特布尔城的至高点梅黑兰格尔堡,眼前出现一片缱绻梦幻的蓝色。城堡周围如积木般堆积错列的蓝调房屋,是古代国王赏赐给婆罗门的礼物。代表高贵与神秘的蓝色是婆罗门专属颜色。
古代婆罗门献牲祭祀、研习吠陀经典并教授学徒,但这不是一份“职业”,婆罗门只收赠礼而不收酬劳。在经济方面,婆罗门作为印度教的担纲者不一定富有。“君主把土地赐给宫廷祭司,受赠的土地只够种些自家用的东西,用意只是让受赠的人不会饿死。”(V.S.奈保尔《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
走在焦特普尔古城的小巷里,可要小心脚下。一两米宽的小巷迷宫一样弯曲着、延伸着,一不留神,也许就踩到野狗的爪子。地上垃圾遍地,狗屎牛粪,污水横流。但居民家里干净整洁,水泥地擦得一尘不染。一些婆罗门家庭里是四世同堂,子孙满门。
印度教相信,一切生命都是神圣的,虔诚的印度教徒都是素食者,不吃鱼、蛋或大蒜。
圣城瓦拉纳西,是湿婆神最钟爱的地方。神话中,以前这里森林茂密,鹿在游荡,湿婆神和他的妻子在树林间游戏。瓦拉纳西印地语意为“在树林里找到快乐”。
印度人视恒河为主宰自然的神明。信徒在河中沐浴、祈福、戏水。一下沒入水中,再冒上来,浑黄的河水从脸上头上流下,双手合十向恒河母亲致敬。
恒河边的长长台阶上,一群群身着艳丽橘红的老年乞丐在路边伸着手,真真假假的苦行僧在寻求通往彼世的救赎之道。一个六七岁的瘦小女孩扮成湿婆样,用脖子上盘着的假蛇吓唬不给钱的游客。
印度的传统医学体系阿育吠陀认为,宇宙中包括人体在内的万物都是由土、水、火、风和大气空间这“五行”组成。人从上天借来的身体死后一定要还给上天。圣城瓦拉纳西的恒河河畔,是解脱之地,是印度教徒最佳的死亡之地。火葬加水葬,将完美地回归所有五行。
恒河边的古城深处,原本民居混杂在印度教寺庙中。政府计划修一条通往恒河的大路,于是把这一片拆成了废墟。一个黄衣老头从废墟土路踯躅而来,停下脚步,望着那一片断壁,像是在回忆。一条艳绿色纱丽的影子从黑色破墙中闪出来,摸摸这摸摸那,那里是她曾经日日朝拜的寺庙吧?发展与守旧从来就是一对矛盾。
高大英武、表情坚毅的婆罗门祭司在恒河边进行夜祭。这恒河岸边日日上演的不是旅游景点的表演,而是信仰的真实仪式。“在路上”的全球化博弈第一局,以“脏乱差”著称的印度,显然比分落后,但是印度的历史居然还活着,饱满,蓬勃,活色生香!
(本文所有图片由作者于2019年11月摄于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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