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小发(Eva Lüdi Kong)的家乡比尔(Biel)毗邻的一座山上,我们徒步走向山顶的一家咖啡馆准备进行访谈。突然,林小发说,“你听到这鸟叫声没,那是一种黑鸟;我在杭州时特别想念的就是这声音。” 抵达山顶,望向波光粼粼的比尔湖,她又感叹道,“你有没有觉得,其实跟西湖还有点像?”
从山顶远眺比尔湖(摄:施庆华)
林小发在中国呆着的时间比瑞士还长。1990年,二十岁的她坐着火车“哐叽哐叽”地从瑞士来到了中国。在西湖边上,林小发完成了人生中大部分重要的事情:中国美院版画系本科学位,浙江大学古典文学硕士学位,与中国美院的版画家教授结婚生子,在中国美院的中德艺术研究生院担任讲师,以及,历时十余年,把《西游记》首次完整翻译成德文。2016年10月出版,迄今半年多就印了四版。2017年3月,林小发获莱比锡书展的翻译组图书奖——这是德语出版界对译者的最高肯定。
为了儿子的学业,最近,林小发把窝又挪回了家乡。五月初,她在比尔湖畔接受了笔者受《澎湃新闻》委托的专访。在访谈中,林小发全程使用中文,慷慨分享了她的心路历程:十四岁开始在小镇比尔学习中文的趣事,如何看待自己成“网红”,翻译《西游记》的心得体会,如何把握复杂的佛道隐喻,德国读者给她的反馈,为何最喜欢孙悟空,以及,《西游记》给了她什么样的人生“修行”的指南。
《西游记》德语译者林小发在家中书架前(摄:施庆华)
澎湃新闻:在赴苏黎世大学学汉学之前,您是何时与中国文化结缘的?
林小发:我在十四岁的时候就接触了汉字。当时在人们心目中,中国还相当遥远,一般也看不到汉字。我第一次与中文结缘,应该是在1983年。那时我们小城市很难得来了个广西的杂技团,我就被宣传小册子上的汉字吸引了。不久之后,我开始跟一个越南华侨学中文,用的教材就是他学德语的一本书,上面都繁体字,他念一句,我跟着念一句。我当时不知道的是,我跟他学的其实是一口广东腔的普通话。
大概两年之后,又是恰逢一次杂技团在我们小城市比尔演出。我遇到了一个南京人,是南京杂技团中演魔术的一位姓杨的先生。我用有限的几句中文跟他搭话,他不禁笑了起来,说你怎么这样说中文?我一下意识到他的普通话正确,当场记下,骑车回家的路上反复默念,几乎一天之内把我的口音改过来了。回头想想,真要感谢这位“一日之师”的魔术师。
澎湃新闻:听说1990年您来华求学时,是坐着火车从瑞士“哐叽哐叽”来的,当时什么情况?
林小发:那时我二十岁左右,在苏黎世大学汉学系就读两年后,有机会去中国留学。那时我没去过中国,虽然学中文已有六七年了,但一下意识到自己对这遥远的地方还是一无所知。所以我选择坐火车去,我觉得应该有一个过程,不能几个小时飞过去就一下子到。
当时我也没觉得路途有什么可担心的,初生牛犊不怕虎嘛,瑞士长大的孩子其实都很天真,就打算一个人就走。我妈妈知道拦不住我,但也不放心,就让我哥陪我走了这一趟。
坐西伯利亚火车要两个星期,途经莫斯科。到了北京下火车时,第一感觉是,哇,一下子大家都说“我的语言”!
德译本《西游记》精装本由德国雷克拉姆出版社出版,售价88欧,厚达1320页。
澎湃新闻:从1999年开始,您前后花了十七年翻译《西游记》。当初您是否下了很大的决心,想用愚公移山的精神填补德译本四大名著的这个空白?
林小发:其实当初我并没有一开始就下定很大决心,说实话对自己也并没那么大把握。起先我只是为了潜心摸索作品的含义,初步试译了一些片段。许多年的翻译过程中,我对这项工作的成功与否其实并没有把握,有时甚至在想,很可能到时候没几个人会读,或许译稿甚至会留在电脑里面了。直到十年之后我才和出版社签约,那时我当然就特别高兴,感觉这一切都变真了,我不是做一件无意义的事。不过,我在那前景渺茫的阶段能坚持这么久也不奇怪,《西游记》的内容丰富深广,给了我无比宝贵的精神财富。
澎湃新闻:今年3月,您得到了莱比锡图书奖翻译组的大奖,这是对译者最大肯定!近来您在德国和瑞士各地巡回朗诵,读者有给您什么反馈?
林小发:得奖对我来说是个意外,但其实我觉得这不是最重要的,是顺便带的。给我最大肯定的还是一些读者的热情反应,他们能接收到《西游记》里的一些宝贵精神,这使我很高兴。我写的注解和《后记》,很多人读了觉得很有收获。我觉得,做翻译或者教学,最快乐的是能把一些对生活有意义、有帮助的思想传授给别人。
巡回朗诵我觉得很有趣,可以到处看看,读者的热情出乎我的意料。有人喜欢特别热闹的故事,打来打去的神仙世界和传说;有人喜欢更深层次的精神,以及修行方面的比喻。
可以说,《西游记》介于儿童书和“神仙之书”之间,一方面它含有渊源深广的寓意,而同时又是脍炙人口、适合读给小孩听的有趣的书。有一次朗诵会,一位瑞士读者带上了她七八岁的女儿,说她已经给小孩读了几十回了,孩子很喜欢。
澎湃新闻:在得奖之前,您已经先在微博火了一把,有人把您的德文回译成中文。您当时看了什么感受?
林小发:我当时就说:“回译中文有趣,能读原著是福”。回译的译林出版社编辑王蕾德语水平非常高,德文译成中文总会带来一定程度的陌生化,中文读者似乎能从另一个角度观看自己的文化产物,感到焕然一新。不过我最高兴的是看到有人留言说,“要重新拿原著读一读”。
现在读原著的人不多了。我教书的时候,有学生提起 “原版”《西游记》,意思其实是“86”电视版。也有学生提出很想重新接触自己的古代文化,我就说,你去细读《西游记》好了,里面的东西可多呢!
译林出版社编辑王蕾将德语版《西游记》回译成中文后,在微博上引发热议。
澎湃新闻:《西游记》之前已有两种德译本,您觉得这些译本有什么特点和缺憾?
林小发:一个版本是译自英文的。英文版出版于1942年,是由Arthur Waley翻译的一个节译本,题为Journey to the West。Waley是著名的汉学家,他当时的翻译宗旨是希望将西游故事的精彩部分介绍给英文读者,于是他选择了百回本《西游记》大致四分之一的叙事内容,在译文中重新组合,并编成总共20章节的书,页数总共250多页。在人物名称的翻译方面,Waley选择了一个简便的方式,将孙悟空通篇译成“Monkey”,猪八戒译成“Pigsy”,沙和尚译成“Sandy”。当英译版1947年翻译成德文时,译者沿用了这些名称,由此给中国的故事外加了一个不合理的“英国口味”。除此之外,它可读性也很强,但是他把开头的哲学铺垫、回目和诗词都去掉了,包括所有跟精神层面有关的内容。这在我看来非常遗憾,也成了我着手完整地翻译《西游记》的一个动机。
第二个译本是由一位原民主德国译者在1962年翻译出版的,依据的是中文原版和俄文译本,但译者采取了总结性的翻译方式,诸多的诗词、回目、对话等内容都被删除,同时字里行间还流露出明显的反宗教的精神,这一点跟中文原著显然不搭配。
澎湃新闻:您选择了清初《西游证道书》(1663),而非明代万历二十年(1592)所出的“世本”作为底本,出于哪些考虑?
林小发:我最初读的就是《西游证道书》。里面清代的评语帮助我理解西游记的一些精神内涵和隐喻。最初我还想把《西游证道书》中汪象旭的评语也纳入到译本中,后来编辑建议我放弃。对此我也不遗憾,因为还有更好的评语,比如清代高道刘一明的《西游原旨》。
另一方面,“世本”的诗词非常多,篇幅也很长,考虑到德国读者的接受程度,我还是决定用了《西游证道书》作为底本。
澎湃新闻:《西游记》中有大量佛道隐喻和名词,是翻译的难点,您如何把握其内涵?听说您有请教对《西游记》颇有研究的一位道长?
林小发:佛教的部分其实比较好办,本来在德语世界的接受就比较源远流长。我参考了中文和德文相关的大量文献,许多相关的德语概念已经有既定的翻译。
道教内丹方面的概念是一个难点,但也是理解《西游记》的一大关键。《西游记》受到道教思想影响很大,十几本道教的书有直接引用,其中《性命圭旨》和《悟真篇》与《西游记》的关系相当密切。
我看了很多当代学者对《西游记》的研究。对我理解《西游记》中的道教思想最有帮助的老师是中国道教学院的崔理明道长。我当时读了他一篇论文《<西游记>中的道教修炼观》,觉得写得非常有水平,于是萌生了登门求教的想法。后来在白云观我请教了他很多问题。崔道长的耐心解答对接下去的翻译工作帮助非常大,也让我很受启发,我一直心怀感激。
澎湃新闻:作为一名译者,是否觉得翻译西游完成了您人生最大心愿,有了这样的人生代表作?今后希望翻译什么新的作品,或者在文化交流上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林小发:这是我第一个作品,一个开头而已。人生大作只是一个说法,重点不在这方面。我作为一个人,有人生修养和修行的标准,这个路很长,我也才启动不久。
今后什么新的作品,一下子想不出来。最近有人找我翻译《金瓶梅》和元曲,我都拒绝了,我不感兴趣。
总的来说,我希望我做的事情,别人能有真正的收获,对他的生活有帮助。其它的事尽可能少折腾。不搞一些有名无实的形式,不追求头衔,务实为重。
澎湃新闻:您为何最喜欢孙悟空这个角色?
林小发:西游故事原本以唐僧为主角,而小说《西游记》则将主导角色让给了孙悟空,这并不是偶然的。孙悟空在《西游记》中被称为“心猿”,代表了人的心、人的精神。他走了这么一条分成两段的路:先从一个天地生成的石猴,走上寻访神仙的路,在须菩提祖师那儿学了道教的命功,后来滥用所得到的自由,自我无限膨胀,最后被定在两界山下。后来,他跟着唐僧上西天,才将自我奉献给更高的目标,最后到了西天拜佛求经,这个“心猿”也才走到了自己心中无所不包的佛性,才真正“悟空”。这是个比较完整的、释道合一的修行过程。
澎湃新闻:您反复提到《西游记》有关修行方面的精神层面,这本书是否为您也提供了人生“修行”的指南?
林小发:是的。佛教讲魔障。魔障就是我们一般遇到的各种烦恼,比如你心中烦闷、失落,或对人生气,对人生怀疑等等。《西游记》在讲一个热闹有趣的故事的同时,把修行路上的各种障碍演绎成比喻了。其实,遇到这些魔障都是正常的,而且是需要的。你看很多的妖怪甚至是从天上派下来的,让你在克服魔障的过程中得到进步。没有经过诸多的魔障,你也见不了佛。
遇到很难解决的问题时,孙悟空经常跑到观音菩萨那里去,也就是说,人可以从自己小的烦恼里跳出来,从更高的角度观察自己。观音客观公平地看这个世界,始终在外面。我们产生的大多数问题,也正是因为困扰在自己的世界里,跳不出来。
后来一些搞心理学的人跟我说,这是当今心理学常用的一个方法。就是让你在心中跳出来,从外面看一切,跟自己拉开距离,同时把自己心里的烦恼形象化,比如看成妖魔鬼怪之类。这样你跳脱出来就看得很清楚,你心中有什么气恼魔在作怪,这时你就已经和气恼拉开了距离,这是非常有帮助的。唐僧常沉浸在苦恼中,跳脱不出来,而比喻精神的孙悟空却懂得跳脱出来,与妖魔战斗,也懂得找慈悲救度的观音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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