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宋朝末年,有一个青年男子程万里,彭城人,父亲程文业,官拜尚书。十六岁时,父母双亡。十九岁以父荫补国子生员。
程万里长得身材魁伟,抱负非凡。生性喜欢读书,习练射箭骑马。听说元兵日盛,很是担忧。曾经向朝廷献上战、守、和三策,因为说话太直,触怒了当朝宰相,怕他治罪,便弃了童仆,只身一人偷偷地离开京都。又不敢回乡,打算前往江陵府投奔京湖制置使马光祖。可人还没有到汉口,就听人说元将兀良哈歹正统领精兵,长驱直入,势如破竹。
程万里得知这个消息,大吃一惊,便不敢前行。
正犹豫不决的时候,天色已晚。只见:片片晚霞迎落日,行行倦鸟盼归巢。
程万里想道:“先找一家旅店,打听一下实信,再作打算。”
这夜,只听见户外行人,奔走个不停,都是从上路逃难过来的老百姓,哭哭啼啼,让人耳不忍闻。
程万里知道元兵已经迫近,半夜就起身,跟大家一起逃走。
走到天明,才发觉自己把包裹忘在了旅店里。已经走了很远,不好回去取。身边又没有盘缠,肚子饥饿,没有办法,只得到村子里乞讨一点吃的,好有劲儿赶路。
约莫走了半里左右,忽然斜插里一阵兵直冲出来。
程万里见了,飞向侧边一个林子里躲避。
那支兵不是别人,是元朝元帅兀良哈歹部下的一个万户张猛的游兵。
前锋哨探,看见一个汉子,长得雄壮,又没有带随身包裹,躲到树林子里去了,估计是一个奸细。
追入林中,不管好歹,拿了一根绳子把他捆翻在地,押到张万户军营中。
程万里说自己是躲兵的老百姓,并非奸细。
张万户见他长得雄壮,便留了下来,让他做自己的家丁。
程万里事出无奈,只得跟随。
每天看到元兵经过的地方,残灭如秋风扫叶,程万里心中暗暗悲痛。正是: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
张万户是兴元府人,有千斤膂力,精通武艺。往年在乡里间豪横,守将知道他的名头,把他收在部下做偏将。后来元兵犯境,张万户便杀了守将,叛归元朝。元主因为他有献城的功劳,封为万户,拨在兀良哈歹部下担任前部向导,屡立战功。现在从军时间长了,心里想念家里,写了一封家书,把那一路上掳掠来的金银财宝,装了一车,又将那些抓到的男女人口,分了两处,派帐前的两个将校,押送回家。
可怜程万里远离乡土,随着众人,一路哭哭啼啼,一直来到兴元府。
到了张万户家,将校把家书金银,交割明白。又让那些男女,叩见了夫人。
那夫人贤慧,就拨给大家房子居住,每天派他们差事。
将校讨了回书,自向军前回覆去了。
程万里住在兴元府,不觉又过了一年多。
此时,宋、元两朝讲和,各自撤兵,将士回家。张万户也回到家里,和夫人相见过了,全家奴仆,都前来叩头,程万里也只得随班行礼。
又过了几天,张万户把掳来的男女,挑身材雄壮的留下了几个,其余的都转卖给了别人。
张万户把他们喊过来吩咐道:“你们不幸生在这乱世,遭遇涂炭,或有父母妻子,料必死于乱军之手。就是你们这些人,还有幸能遇到我,所以还能活着。若是遇到别人,也不知道已经死去多久了。现在呆在这里,虽然是异乡,既然是主仆,我们就应该如同亲人一般。今天晚上各配妻子给你们,可安心居住,不生异心。日后带到军前,立一些功绩,博一个出身,一样能富贵。若是有别的什么念头,犯了事,断然不饶的!”
家人都流泪叩头道:“若能如此,是老爹再生之恩,怎敢再生别的念头!”
当晚,张万户就把那些掳来的妇女,点了几名。
夫人又各赏了几件衣服。
张万户和夫人同出堂前,众妇女跟随在后。
堂中灯烛辉煌,众人都叉手侍立两旁。
张万户一一喊来指婚配合,众人一齐叩头谢恩,各自领了妻子回去。
程万里也配了一个女子,带到房中,关上门,夫妻叙礼。
程万里仔细一看那女子,年龄倒有十五六岁,长得十分美丽,不像一个下人。怎见得?有《西江月》为证:两道眉弯新月,一双眼注微波,青丝七尺挽盘螺,粉脸吹弹得破。望日嫦娥盼夜,秋宵织女停梭。画堂花烛听欢呼,兀自含羞怯步。
二
程万里得了一个美貌女子,心里特别高兴。
问道:“小娘子尊姓何名?可是从小在张府长大的么?”
那女子见问,沉吟未语,早落下两行珠泪。
程万里用袖子帮她擦拭了,问道:“娘子为什么掉眼泪?“
那女子道:“奴家本是重庆人氏,姓白,小字玉娘,父亲白忠,是统制。四川制置使余玠派他镇守嘉定府。没想到余制置战死,元将兀良哈歹乘虚进攻,食尽兵疲,力不能支。破城那天,父亲被擒,不肯屈服,结果被杀。兀良元帅因为我父守城抗拒很是恼火,抄戮了妾家。张万户可怜妾幼小,幸得免于一死。带回家中为婢,服侍夫人。没想到今日配给了君子。不知道你是哪儿的人,也被俘虏?”
程万里听说她也是羁囚,触动心思,不觉也流下泪来。便把自己的家乡姓名,被掳情由,细细地说给她听。
两个人凄惨一场,已经是二鼓时分。
夫妻解衣就枕,一夜恩情,十分美满。
第二天早上起身,梳洗过了,双双叩谢张万户后,玉娘回到里边去了。
程万里感激张万户的恩德,交给他办的公事,都加倍用心,很是得到他的欢心。
第三天晚上,程万里独坐房中,猛然想起自己如今功名未就,却流落异国,身为下贱,玷辱祖宗,可不忠孝两虚!想要找一个机会逃回去,却又没有方便。长叹一声,潸然泪下。
正在自悲自叹的时候,刚好玉娘从房间出来。
万里慌忙拭泪相迎,容颜惨淡,泪痕还存。
玉娘是一个聪明的女子,见貌辨色,便挑灯共坐,问他不开心的缘由。
万里是一个谨慎小心的人,仓促之间,岂肯倾心吐胆?自古道: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当下强作笑容,只答应了一句道:“没有什么事。”
玉娘心里知道他有难言之隐,也不去问他。
直到关门熄灯、解衣就寝后,方才低声开口,款款说道:“程郎,妾有一句话,白天想要奉劝,怕别人听到了没敢轻谈。刚才看见郎君不高兴,妾已猜到八九分,郎君用不着相瞒。”
万里道:“程某并无他意,娘子不必过于疑虑。”
玉娘道:“妾观郎君才能人品,一定不会久在人后。何不找一个机会逃回去,图一个显祖扬宗。却甘心在此,为人奴仆,岂能有一个出人头地的日子!”
程万里见妻子说出这般话,大为惊讶。
心中想道:“她是妇人女子,怎么有这等男子汉大丈夫见识,说中我的心事?况且,寻常人家,夫妻分别,总要留恋不舍。现在成亲才三天时间,恩爱才开始,岂有反劝我还乡的道理?只怕还是张万户让她来试探我!”
便道:“岂有此理!我被乱兵抓来,自认必死。侥幸被主人释放,留作家丁,又配给我妻子,这恩德天高地厚,还没有报答,怎能做这种背恩忘义的事。你不要再多说了!”
玉娘听说了,默然无语。
程万里更加怀疑是张万户在试探他。
第二天早上起身,程万里心里想:“张万户叫她过来试探我,我今天偏要当面说破,稳住了他,不加提防,今后好瞅准机会跑路。”
梳洗已过,请出张万户到堂屋里坐下,说道:“禀告老爹,昨天夜里妻子忽然劝小人逃走。小人想到当初被游兵捉住,蒙老爹救了性命,留作家丁。如今又配了妻子。这么大的恩德,还没有寸报。况且小人的父母已经故去,又无亲戚,只有这儿便是家了,还让小人逃到哪里去?小人昨夜已经把她埋怨了一番。怕她自己心虚,反过来造谣连累陷害了小人,故此特来禀知老爹。”
张万户听了,心中大怒,当即喊出玉娘,骂道:“你这贱婢!当初你父亲抗拒天兵,兀良元帅要把你全家杀光,我可怜你年龄幼小,饶了你的性命。又怕为乱军所杀,带回来恩养长大,配个丈夫。你不想着报效,反而叫你丈夫背叛我,要你何用!”
喝叫左右:“快取家法来,把贱婢吊起来,打一百皮鞭!”
那玉娘满眼垂泪,哑口无言。
众人连忙去取绳子家法,将玉娘捆翻在地。正是:分明指与平川路,反把忠言当恶言。
三
程万里站在旁边,见张万户发怒,要吊打妻子,心中懊悔道:“原来她是真心的,倒是我害她了!”又不好过来讨饶。
正在危急的时候,恰好夫人听到丈夫发火要打玉娘,急忙跑出来救护。
原来,玉娘自从来到他家,因为品性温柔,举止闲雅,而且在女工中最为聪明伶俐,夫人平时最喜欢她。名义上是婢女,待她却像亲生一般,打定主意要把她嫁一个好丈夫。因为程万里人才出众,以后一定有发迹的那一天,所以在前天晚上就配给他做妻子。今天听说要打她,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特地自己跑出来了解情况。
见家人正要动手,夫人连忙制止。
走上前道:“相公为什么要吊打玉娘?”
张万户把程万里说的事,告诉给夫人。
夫人把玉娘叫过来,说道:“我一向喜欢你幼小聪明,特意选了一个好丈夫配你,怎么反教丈夫背叛主人逃跑?本不该救你,姑且念你初犯,向老爹讨饶。再不能这样!”
玉娘并不回答,只是掉眼泪。
夫人对张万户说道:“相公,玉娘年纪还很小,不懂世事,一时说错了话,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姑且饶恕了她这一次吧!”
张万户道:“既然夫人讨饶,就饶恕了这贱婢!倘若再犯,两罪一起责罚!”
玉娘含泪叩谢离去。
张万户喊来程万里道:“你做人忠心,我自然会另眼看你!”
程万里满口称谢。
走到外边,心里又想道:“还是设下圈套来试探我。如果不是,怎么会这样大怒要打一百,夫人刚一开口求饶,一下子便不打了?况且夫人在里面,她怎么会晓得?这么快就出来护救?幸好昨天夜里没有说别的什么话。”
到了晚上,玉娘出来,见他虽然面带忧容,却没有一毫怨恨的意思。
程万里想道:“这更加是试探我了。”说话越发谨慎。
又过了三天,那晚玉娘看了丈夫,上下只管盯着,欲言又止。
如此三四次,最终还是忍耐不住,又道:“妾把真心话说给你听,你怎么反而告诉给主人,让我差点儿遭受鞭打!幸亏得到夫人帮助,才幸免惩罚。我仔细观察你的才貌,必成大器。为何还不早一点儿谋划离开的办法?若留恋这儿,始终是当人奴仆,又有什么指望?“
程万里见妻子又劝他逃走,心中更加怀疑道:“前天主人这么嗔责,她怎么不害怕?又来说起,一定是张万户再次让她试探我的念头是否坚决。”
也不回话,径自收拾入睡。
到了第二天早上,程万里又来禀告张万户。
张万户听了,暴跳如雷,连声喊道:“这贱婢如此可恨,快叫过来打死算了!”
左右不敢怠慢,立即跑进里面叫人。
夫人听见喊玉娘,估计又是有什么事,不肯放她出来。
张万户见夫人不肯放玉娘出来,变得更加焦躁。又碍着夫人的面子,不好十分催逼。
心里想道:“这贱婢已经有外心了,不如打发她走算了。倘若夫妻日久恩深,被这贱婢哄热,连这好人的心都要变了。”
便对程万里道:“这贱婢两次三番,挑拨你逃回去,她心里一定是有别的什么念头。估计不是为了你,日子久了一定会被她害了。等今晚过了,明天早上就让人带去卖了,另外再挑一个好的给你为妻。”
程万里听说要卖掉他的妻子,才明白玉娘果然是一片真心,懊悔失言。
便道:“老爹如今警戒了两次,下次谅她一定不敢。即使她再说,小人也断然不听。若是把她卖了,只怕世人会说小人薄情,成亲才六天,就出卖自己的妻子。”
张万户道:“我做主,看有谁敢说你!”
说完,径直朝里边走去。
夫人见丈夫进来,怒气未消,恐怕他还要责罚玉娘,连忙让玉娘闪过一边,起身相迎,并不问起这事。
张万户又怕夫人不舍得玉娘出去,也丝毫不提。
四
程万里见张万户铁了心要卖掉玉娘,心中不忍割舍,坐在房中暗自哭泣。
直到晚上,玉娘回来,对丈夫哭诉道:“妾把你当作自己的丈夫,所以诚心相告。没想到你反而怀疑妾有二心,几次禀告主人。主人脾气性格粗犷强横,必然怀恨在心,妾不知道自己将会死在什么地方!但是,妾死不足惜,而夫君仪表堂堂,竟甘为下贱,不谋划如何逃回去,这才是妾心头深深的遗憾!”
程万里听玉娘这么一说,顿时泪如雨下,道:“贤妻用良言指点迷津,我恨自己一时错怪误解,怀疑主人让你试探,所以才去揭发你,没成想反而连累坑害了贤妻。”
玉娘道:“君若肯听妾的话,妾哪怕是死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程万里见妻子如此真情,又想到明天就要分离,更加痛苦。却又不好对她说知,含泪就寝。
一直哭到四更时分,玉娘见丈夫哭个不停,料想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问道:“你如此悲恸,一定是主人有害妾的意思,怎么不对我明说?”
程万里估计瞒不过去,才道:“我恨自己愚蠢,辜负了贤妻的美意。主人打算明天卖掉你,情势已不能挽回,因此悲痛。”
玉娘听说,痛哭不已。两个人搂在一起,哽哽咽咽,却又不敢放声。
天还没有亮,便起身梳洗。
玉娘将自己穿的一只绣鞋,跟丈夫换了一只旧鞋,道:“日后倘若有会见的日子,就以此鞋为证。万一永别,妾就带着它去死,有如和夫君同穴。”说完,又相拥痛哭,各自将鞋子收藏起来。
到了天明,张万户坐在堂中,叫人来喊。
程万里忍住眼泪,一齐来见。
张万户道:“你这贱婢!我自幼抚养你成人,有什么不好,屡次叫丈夫背叛主人!本该一剑斩杀了你算了,且看在夫人的面子上,姑且饶你一死,你就到一好地方受用去吧!”
叫来两个家人吩咐道:“带她到牙婆那儿去,不论身价,只要找一个下等人家,磨死这个不受人抬举的贱婢便了!”
玉娘要求去和夫人拜别,张万户不许。
玉娘向张万户拜了两拜,起来对着丈夫道声保重,含着眼泪,同两个家人去了。
程万里心如刀割,无可奈何,把玉娘送出大门返回。正是:世人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等到夫人发觉,玉娘已经出门去了。
夫人晓得张万户的性情,确实害怕他害了玉娘性命。今天能脱离虎口,倒也可以由他。
两个家人,带着玉娘来到牙婆家,恰好市上有一个经纪人家,要讨一名婢女。见玉娘生得端正,身价又低,连忙兑出银子,交给张万户家人,将玉娘领回家去。
程万里自从妻子离去后,又想念又后悔,每天晚上,一走进房门,便觉得凄惨伤痛。取出那两只鞋子,在灯前把玩一回,呜呜咽咽地痛哭一回。哭够多时,方才睡去。
此后,打听到买玉娘的人家,几次要去再见上一面,又怕被人瞧破,报告给张万户,反而坏了自己的大事,因此又不敢前去。
张万户见他不听妻子的话,信以为真,所有的事情都委托给他,毫不提防。
程万里假意殷勤,更加小心。
张万户好不喜欢,又要给他配一个妻子。
程万里不愿意,道:“先等等,先让我跟随老爷到边境上去,立些功绩回来,寻一个名门美眷,也替老爷争上一口气!”
光阴迅速,不觉又过了一年多。
此时,兀良哈歹在鄂州镇守,正值五十诞辰,张万户昔日是他麾下的裨将,便收拾了许多金珠宝玉,思量要派一个能干的人前去贺寿,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程万里打听到了这个消息,思量要趁此机会,脱身离去。
当即便来见张万户道:“听说老爷要送兀良爷寿礼,还没有安排好人手。我想大家都有各自要管的事情,不能脱身。小人一直呆在家里,没有什么事,情愿担任这个差事。”
张万户道:“你能去最好!只怕路上不习惯,吃不了这个苦。”
程万里道:“正因为在家自在惯了,怕日后随老爷出征,受不得辛苦,因此先要经历一些风霜劳碌,好跟老爹上阵。”
张万户见他说得有理,并不疑虑,就依允了。
写下问候书札,上寿礼帖,又取出一张路条,以防一路盘查。
凡事准备停当,就选了一个日子起身。
五
程万里打包好行李,把玉娘的绣鞋也藏好了。
到了出发的日子,张万户把所有的礼物都拿出来,交代明白,又安排家人张进,结伴同行,给了十两银子作盘缠。
程万里见有一人同去,心中烦恼。想要再次禀告,又怕张万户疑心,只能到时再随机应变。
于是拜别张万户,把东西装上牲口,离开了兴元,往鄂州而来。
一路上有馆驿支讨口粮,并无耽搁。
不一日,来到了鄂州,找了一间饭店住下。
第二天清早,二人拿了书札礼物,到帅府衙门挂号伺候。
兀良无帅是节镇重臣,因此各地派人前来贺寿的,不计其数,衙门前好不热闹!
三通画角,兀良元帅开门升帐,所有将官僚属,参见完毕,然后中军官带着各地差人进见,呈上书札礼物。
兀良元帅一一看了,把礼物查收,吩咐在外面等候回书。
程万里送完礼,考虑要就此逃走,怎奈张进同行同卧,难以脱身,心中无计可施。
也是他时运到了,因为一路上鞍马劳倦,又受了一些风寒,张进竟然在饭店里生起病来。
程万里心中高兴:“正合我意!”
想要就走,又想道:“大丈夫做事,一定要来去明白。”
从帅府候了回信后,回到寓所看看张进,人事不省,毫无知觉。
便马上写下一封书信,一起放入张进的包裹中收好。
先前的十两盘缠银子,张进要两个人分开使用,程万里想要稳住张进,总是放在他的包裹里面,等到了鄂州一起买人事送人。今天张进病倒了,程万里便取了这十两银子,连路条和随身行礼,打了一个包袱。
收拾好后,叫来主人家,吩咐道:“我们两个是兴元张万户老爹特地派过来给兀良元帅上寿的,还要到山东史丞相那儿公干。没想到同伴一路上辛苦,身子有一些不适,如今行动不得。若是等他病好,恐怕误了正事,只能先留在这儿调养几天。我先去山东公干,回来后再和他一起动身。”
当即取出五钱银子递给主人家,说道:“这一点点薄礼略表心意,劳烦主人家用心照顾,要是他的病体痊安,我回来后还有重谢。”
主人家不知是计,收了银子道:“早晚服侍,不消牵挂。但长官一定要尽快回来!”
程万里道:“这个自然。”
又讨了一些饭来填饱肚子,背上包裹,对主人家叫了一声暂别,大踏步离去。正是: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离开了鄂州,朝着建康而来。
一路上有了路条,不怕盘查,并无阻滞。
此时淮东已经全都归属了胡元,万里感伤不已。一直来到宋朝地面,取路直至临安。
朝廷中的大臣们,都换了一批人。
打听到现任枢密副使周翰,是父亲的门生,程万里就呆在他家里。
正值度宗收录先朝旧臣子孙,全亏周翰提携,程万里也得以补任为福建福清县尉。
找了一个家人,取名程惠,择日上任。
张进住在饭店里,病发数日,方才精神清楚。眼前不见了程万里,问主人家道:“怎么不见程长官?”
主人家道:“程长官十日前说还要前往山东史丞相那儿公干。因为长官身体有恙,他独自去了,回来跟长官一起回去。”
张进大惊道:“何尝又有山东公干?被这贼趁我有病逃了。”
主人家惊问道:“长官一同来的,他又怎么要逃走?”
张进便把当初俘掳他的情由细说了,主人懊悔不迭。
张进担心连他的衣服也被拿去,连忙让主人家打开包裹看看,里面留下一封书信,和兀良元帅的回书一封,路引、盘缠,全都拿去了,其余的衣服,一件不丢。
张进道:“这贼狼子野心!老爹待他这么好,他却一心恋着南边,难怪连妻子也不要!”
又将息了几天,方才走得动路。便去向兀良元帅汇报,兀良元帅另外打发了盘缠、路引,并行文抓获程万里。
六
张进回到店里结算了饭钱,作别起身,星夜赶回家参见张万户,把兀良元帅的回书呈上,又将程万里逃回南方的事禀知。
张万户将他留下的书信拆了,上面写道:“门下贱役程万里,奉书恩主老爷台下:万里向蒙不杀之恩,收为厮养,委以腹心,人非草木,岂不知感!但闻越鸟南栖,狐死首丘。万里亲戚坟墓,俱在南朝,朝思暮想,食不甘味。意欲禀知恩相,乞假归省,诚恐不许,以此斗胆辄行。在恩相幕从如云,岂少一走卒?放某还乡,如放一鸽耳。大恩未报,刻刻于怀。衔环结草,生死不负。”
张万户看后,跺脚道:“我被这贼用计瞒了过去,让他逃走了。有一天把他抓住了,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
后来,张万户因为过于贪婪,被人弹劾,结果全家抄没,夫妻双双气死。
程万里自从到任以来,日夜想念玉娘的恩义,不肯再娶。但南北纷争,始终没有机会去寻找她。
时光迅速,岁月如流,不知不觉二十多年过去了。
程万里因为做官清正廉能,已经做到了闽中安抚使一职。
此时,元世祖直捣江南,如入无人之境,逼得宋末帝奔入广东崖山海岛中驻跸。宋朝气数已尽,只有八闽全省,未经兵火。然而,这些弹丸之地,料难抵敌。行省官不忍心老百姓罹于涂炭,商议将图籍版舆,上表交归元主。
元主将全省的官员晋升三级,程万里升为陕西行省参知政事。
程万里赴任后,想兴元如今已是自己管辖的属地,便派遣家人程惠,拿了先前玉娘赠送的绣鞋,连同自己的这一只,前去访问妻子的消息。
当初娶玉娘的那个人,是街上开酒店的顾大郎,家里很有一些钱。夫妻两口,年纪将近四十,并无儿女。妻子和氏,总是劝丈夫再讨一个丫头服侍,好生育儿女。
顾大郎起初怕再娶后家庭不和闹心,心里不肯,倒是妻子一直叮嘱牙婆帮助物色。
听说张万户家逐出了一个女子,便极力撺掇,讨了回来。
妻子见玉娘人长得漂亮,性格温存,心里喜欢,就在房间侧边搭了一个铺子。
到了晚上又准备了一些饭食,摆在房中。
玉娘明白她的意思,却仍然装作不知,坐在厨房里。
和氏从家里走了过来,道:“晚饭已经搁在房间里了,你怎么坐在这儿?”
玉娘道:“大娘自请,婢子就在厨房里面吃。”
和氏道:“我们是小户人家,不像大户人家有那么多规矩。只要你肯勤俭做事,平日里我们俩人只以姊妹相称便可以了。”
玉娘道:“婢子是下人,倘有不到的地方,大娘能够免予嗔责就够了!怎敢跟大娘平起平坐!”
和氏道:“不要疑虑!我不是那妒嫉的人。就是娶你回来,也是我的意思。只因为官人中年无子,因此劝他娶一个偏房。若能生下一儿半女,就如同我一般。你别害羞,可以过来和我们同坐,喝一杯合欢酒。”
玉娘道:“婢子蒙大娘抬举,并非不感激!但我生来命薄,被丈夫抛弃,誓不再嫁。倘若被人污辱,惟有一死而已!”
和氏见玉娘这么一说,心中不高兴,道:“你既然自己情愿为婢,只怕吃不得这样的苦哩!”
玉娘道:“只凭大娘差遣,若不中意,任凭责罚!”
和氏道:“既然如此,你可以到房间里服侍。”
玉娘跟随她来到房中。
夫妻两个面对面坐着饮酒,玉娘在旁边筛酒,和氏故意为难她。
一直喝到半夜,顾大郎喝得酩酊大醉,衣服也不脱,就倒在床上睡了。
玉娘收拾完家伙什,到厨房里吃了一些晚饭,自己到铺子上和衣而睡。
第二天早上起来,和氏限她纺绩一天。
玉娘头也不抬,还没到晚上便都做完了,交给和氏,和氏暗暗称奇,便又限她夜间要再赶多少多少。
玉娘也不推辞,一直纺到早上,一连几天都如此,毫无厌倦的意思。
顾大郎见她不肯向前,日夜纺绩,只以为是妻子妒忌,心中不乐,又不好说出来。几次背着妻子调戏玉娘,玉娘每次都严声厉色拒绝。
顾大郎怕妻子知道后笑话他,不敢吱声。
过了几天,忍耐不过,对浑家道:“既然承蒙你的美意,娶了这婢子给我,为什么又让她日夜纺绩,不让她接近我?”
和氏道:“不是我的错。只因她第一夜,如此装模作样,这么推阻,所以我才要难为她一番,好让她转过弯儿来,你怎么不知好歹!”
顾大郎不相信,道:“你今夜就不要她纺绩了,让她早一点儿睡,看看到时是什么情况。”
和氏道:“这有什么难的!”
七
到了晚上,玉娘完成了和氏规定的任务。
和氏道:“你一连做了这些天,今天晚上就先休息一下,明天再做吧!”
玉娘十多夜没有睡觉,觉得非常疲劳,正合心意。
吃过晚饭,收拾停当,大家回到房中各自睡下。
玉娘是久困的人,倒头便睡着了。
顾大郎悄悄地上了她的铺子,轻轻地掀开被子,挨进身子,把玉娘身上一摸,却是和衣而卧。
顾大郎便帮她脱衣裳,可那衣带打的都是死结,如何扯拽得开!
顾大郎性急,把玉娘身上的衣服一通乱扯,才扯断了一条带子。
玉娘从睡梦中猛地惊醒,连忙跳了起来,却被顾大郎双手抱住,哪里肯放手!
玉娘大喊杀人。
顾大郎道:“既然在我家,你喊也没用!不怕你不从我!”
和氏睡在床上,假装睡着了,不吭声。
玉娘甩不脱他,心生一计,道:“官人,你若是今夜辱没了婢子,婢子明天就去寻一条死路!张万户夫人平日里最喜欢我,一旦晓得我死了,估计她决不肯和你罢休!只怕到那时破家荡产,连性命也难保,后悔也晚了!”
顾大郎一听,果然害怕,只得放手,回到自己的床上睡了。
玉娘眼也不合,一直坐到天亮。
和氏见她立志如此,估计不能强迫,反过来认她做义女,玉娘方才放心。
夜里依然和衣而卧,日夜辛勤纺织。
大约有一年时间了,玉娘估计自己积累下来的布匹,比起自己的身价已经有两倍了,拿过来交给顾大郎夫妻,请求去当尼姑。
和氏见她非常诚恳,便不强留。把她纺织的布匹,全部作为她出家的费用。又准备了一些素礼,夫妻二人,一同送到城南昙花庵出家。
玉娘本性聪明,不到三个月,就把那些经典讽诵得烂熟。
只是心里记挂着丈夫,不知道他能不能脱身逃走。
玉娘将那两只鞋子,做了一个布囊盛了,贴肉藏着。老尼姑一出庵,就取出来看,对着它流眼泪。
此后,玉娘央求老尼打听丈夫的消息,知道丈夫趁机逃走了,心中欢喜,早晚诵经祈求佛祖保佑丈夫平安。
又感激顾大郎夫妻俩的恩德,也在佛前为他们祈福。
后来,玉娘听说张万户全家被抄没,夫妻都死了。玉娘想念夫人幼年的养育之恩,大哭一场,礼忏追荐。诗云:数载难忘养育恩,看经礼忏荐夫人。为人若肯存忠厚,虽不关亲也是亲。
程惠奉了主人的命令,星夜赶到兴元城中,找了一家客店住下,第二天前往街市上,访到顾大郎家里。
此时,顾大郎夫妻俩年近七旬,须发全白,店也关了,在家里持斋念佛,人们都称他为顾道人。
程惠走到门前,看见老人家正在那里扫地。
程惠走上前作揖道:“太公,借问一下。”
顾老还了礼,见不是本地口音,便道:“客官是要问路么?”
程惠道:“不是。要问昔年从张万户家出来的程娘子,可在你家?”
顾老道:“客官,你是从哪里来的?问她做什么?”
程惠道:“我是她的亲戚,幼年离乱时失散,如今特来寻访。”
顾老道:“不要说这事!当初,我因为没有儿子,要娶她做一个通房。没想到自从来到家里后,从来不曾解衣睡觉。我几次捉弄她,她都坚决不从。见她立性贞烈,不敢冒犯,就认她做了义女,和老妻两个就如同嫡亲母子一般。而且,玉娘勤俭纺织,有时一直劳作到天亮。不到一年,拿织好的布匹来抵偿自己的身价,要去出家。我老夫妻不好强留,就将这些布匹,送给她作为出家的费用。又备了一些素礼,送她到南城昙花庵当尼姑。如今二十多年了,脚从不出那庵门。我老夫妻两个倒是时常过去看看她,也当作亲人一般。又听老尼说,她至今不曾解衣睡觉,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几天因为年纪大了又生病,我们就没能去看她。客官,既然是你的令亲,你直接到那里去跟她会面就行了,路也不太远。见面的时候,替老夫捎一句问候的话。”
程惠得了实信,道别了顾老,往昙花庵而来。
不多久就到了,看那庵也不怎么大。
程惠走进庵门,转过左边,便是三间佛堂。只见堂中坐着一个尼姑正在诵经,年纪虽然已是中年,人长得倒还很整齐。
程惠想道:“一定是她了。”
也不进去问她,就在门槛上坐着,从袖子里取出两只鞋来细玩,自言自语道:“这两只好鞋,可惜不全!”
八
那诵经的尼姑,正是玉娘!
玉娘正一心诵经,忽然听见有人说话,方才抬起头来。
只见有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手中摆弄着两只鞋子,看起来跟自己收藏的那两只一模一样,而那个人却又不是丈夫,心中好不诧异!
玉娘连忙收拾好经卷,站起身走上前来问讯。
程惠把鞋子放在门槛上,急忙还礼。
尼姑问道:“檀越,把鞋子借给我看一看。”
程惠捡起那两只鞋子递给玉娘。
尼姑看了,道:“檀越,这鞋子是从哪里得来的?”
程惠道:“是主人派我前来寻找一位娘子。”
尼姑道:“你主人姓什么?哪儿的人?”
程惠道:“主人姓程,名万里,彭城人,现任陕西参政。”
尼姑听说,便从身边布囊中取出那两只鞋来,恰好是两对。尼姑眼中泪流不止。
程惠见了,倒身下拜道:“相公特地派遣小人前来寻找主母。刚才问了顾太公,指引到了这儿,运气好,终于找到了主母。”
尼姑道:“你相公怎么做了这么大的官?”
程惠便把任职闽中,并归附元朝,升官来到了这儿,说了一遍。
又道:“相公吩咐,如果找到了主母,就迎到任所相会。望主母收拾行装,小人好去雇请车马。”
尼姑道:“我今生已经不指望鞋子复合,现在有幸能合上了,我的心愿已经实现了,怎么还能有别的奢念?你将这两只鞋子拿回去见相公和夫人,替我致意,一定要做一名好官,不要辜负朝廷,不要残害百姓。我出家二十多年了,无心尘世已经很久了,从此以后再不必挂念!”
程惠道:“相公因为念着夫人的大恩,誓不再娶,夫人就不要再推辞了!”
尼姑不听,自己回到里边去了。
程惠央求老尼再三苦告,玉娘始终不肯出来。
程惠不敢苦逼,拿了两双鞋子,回到客店,取了行李,连夜回到陕西衙门。
见过主人,将鞋子呈上,详细叙述了顾老的话和玉娘认鞋却不肯同来的事。
程参政听了,很是伤感,把鞋子收了,当即行文本省。
那名省官和程参政昔年一同在闽中为官,有同僚好友的情谊。看了来文,认为此事确实是奇事一桩,便行檄仰仗兴元府的官吏,备礼迎请玉娘。
兴元府官员不敢怠慢,准备好衣服礼物,香车细辇,笙箫鼓乐,又安排了两个丫鬟服侍,带着僚属,亲自来到昙花庵,以礼迎请玉娘。
此时,满城家喻户晓,把此事当成一件新闻,扶老携幼,争相观看。
太守跟僚属来到了庵前下马,喝退从人,径直走进庵中。
老尼姑出来迎接。
太守对老尼姑说明来意,要请程夫人上车。
老尼姑进去报知玉娘。
玉娘见太守和众官员们前来相请,料难推托,只得出来相见。
太守道:“本省上司奉陕西程参政的命令,特派下官等具礼迎请夫人上车,前往陕西相会。车马已经备好,望夫人易换袍服,马上上车。”
叫丫鬟将礼物服饰呈上。
玉娘不敢太推辞,让老尼收下了。
玉娘谢过众位官员,当即将一半的礼物送给老尼作为终老的费用,其余的一半嘱托地方官员将张万户夫妻依礼改葬,以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又起了七昼夜的道场,追荐白氏一家老小。
这些事情办完后,丫鬟将袍服呈上。
玉娘更衣,来到佛前拜了四拜,又同老尼道别,出了庵门上车,府县官员全都在后面跟随。
玉娘又吩咐,还要到街上去拜别一下顾老夫妻。
一路上鼓乐喧阗,来到顾家门口下车。
顾老夫妇出来,相迎庆喜。
玉娘来到里边拜别。
又拿出礼物赠给顾老夫妇,答谢他们的昔年之恩。
老夫妻流泪收下,送到门前,不忍分别,玉娘也感觉凄惨,含泪上车。
众官员一直送到十里长亭道别。
太守又委派僚属李克复率领三百步兵防护车驾。
一路经过的地方官员获知后,纷纷前来迎送赠礼。
一直来到陕西省城,那些文武僚属,准备了金鼓旗幡,在离城十里的地方迎接。
程参政也亲自出城远远迎接玉娘。
一路上金鼓喧天,笙箫震地,百姓们满街结彩、香花灯烛相迎,一直来到衙门后堂的私衙门口下车。
程参政吩咐僚属第二天相见,把门关上,回到私衙。
夫妻相见,拜了四双八拜,起来相抱痛哭!
各把离别后的事情,细说一遍,说完,又痛哭了一场!
然后,奴仆们都前来叩见,安排庆喜酒筵,一直喝到二更时分,方才就寝。
可怜玉娘和丈夫成亲仅只短短六天,分离到现在已是二十多年,这一夜再合,恍如一梦!
第二天,程参政升堂,僚属们都来送礼庆贺。
程参政设席款待,大吹大擂,一连开宴三天。
各地的属下获悉后,都派人前来道贺。
白夫人治家有方,上下钦敬佩服。因为自己年纪大了,估计很难生育,便为丈夫娶了很多妾。
程参政连得了两个儿子,又仕途顺利,加衔为平章,封为唐国公,白氏封为一品夫人,两个儿子也是显官。后人有诗为证:六日夫妻廿载别,刚肠一样坚如铁。分鞋今日再成双,留与千秋作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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