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风骨文学
一、建安风骨
“建安风骨”是建安文学的标志,刘疆对此做了很好的概括:“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文心雕龙·时序》)的确,那是个从几百年的安定统一转入战乱分裂的时代,这样的时代呼唤英雄并崇尚英雄,在文学上的反映便是这种慷慨多气的风貌。当时以曹氏父子为核心,凝聚着像建安七子、杨修、丁仪、吴质等一大批文士,他们共同塑造了建安风骨,书写了中国文学自觉之初的第一抹辉煌。
慷慨尚气是建安文学的共同特点,曹所谓“文以气为主” (《典论·论文》),其实说出了时代的心声。气,即气质、个性。尚气当然要提倡个性化的创作,这就促成了当时文坛异彩纷呈、百花齐放的局面。曹《典论·论文》论七子创作的特点说:
“王梁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幹之《玄猿》《漏厄》《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瑪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场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至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
当时文学创作个性化发展的同时,也出现了文学艺术化的倾向。诗文在骈偶对仗、使事用典、声韵协调、辞藻华丽等方面都有所发展,这是文学创作文人化的典型特征,是文学自觉的表现。不过,建安时期的文学文人化还没有发展到“为文造情”的地步,能够从社会现实和个人遭际出发,发出慷慨悲凉的吟唱,故而能够做到情辞相称、风骨相协,正如沈约所说的:“至于建安,曹氏基命,三祖陈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纬文,以文被质。”(《宋书·谢灵运传论》)

二、建安诗坛最高峰——曹植
曹植(192—232),字子建,曹丕之弟,是建安时期最负盛名的诗人。他的生活和创作可以220年曹操病逝为界,划分为两个时期。他“生乎乱,长乎军”,幼年是在跟随曹操的征战中度过的,目睹时艰,树立了“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与杨德祖书》)的壮志。曹植天资过人,才思敏捷,深得曹操喜爱,几乎被立为太子。但在与曹不争太子之位的斗争中,曹植因“任性而行,不自彤励”,终致败给其兄。曹即魏王位并称帝后,对曹植百般猜忌,曹植位为藩侯,实同囚徒,贬爵徙封接连不断,若非其母卞太后的回护,他恐怕早被杀害。曹微继位也没有改变他的处境,曹植最后忧愤以终。曹植前期志得意满,过着贵公子的生活。但他在战乱中看到了人民生活的悲惨,并对此寄予同情。《送应氏》其二描写了洛阳遭战争破坏后的破败荒凉景况,最后说:“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念我平生亲,气结不能言。”《泰山梁甫行》同样满怀同情地叙述了所见边海之民的凄惨处境①。与此相关的是,曹植常以“烈士”“壮士”自期,渴望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实现天下的安定统一。他高唱:“抚剑而雷音,猛气纵横浮。泛泊徒嗷嗷,谁知壮士忧。”(《鲍篇》)壮士之忧,就是要建立功业:愿 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藤露行》)《白马篇》中塑造的少年游侠形象, 代表了曹植的浪漫梦想:
“白马纬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色,扬声沙误垂。宿昔秉良弓,据失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推月支。仰手接飞猛,俯身数马蹄。段捷过程值,勇到若约墙,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横从北来,厉马登高堤。 长驱黯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壑赴国难,祝死忽如归。”
诗中的游侠是个武艺超群而又充满爱国心的少年英雄,是曹植想象中寄托理想的人物。
曹植的后半生是在遭受迫害和极度压抑的环境中度过的,反映自己的遭际和对骨肉相残的愤惠,便成为他的诗歌理所当然的题材。《野田黄雀行》就具有这样的象征意义: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鹤自投罗。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捐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处境的限制,使得曹植后期的愤憑之情不得不用较为隐晦的方式发泄出来。这首诗就是用寓言的形式,以郅、罗比迫害者,以雀象征受害者,解救黄雀的少年则代表正义之师,是曹植的幻想。他有名的《七步诗》也是使用了一个比喻。而在《赠白马王彪》中则因任城王曹彰的遇害,激发了积压心头的愤怒,愤而成篇,全诗七章,以护体前后勾连,悲愤之气绵贯全篇,抒情、叙事、写景融为一体,是文学史上有名的抒情巨制。
曹植有不少托思妇、弃妇以言志的诗,也是采用一种委曲的抒情方式,如《浮萍篇》《七哀诗》《美女篇》《种葛篇》《弃妇篇》等。其中《七哀诗》可为代表: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馀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这类诗继来了屈原以夫扫喻君臣的笔法,缠绵惟恻,寓意深远,寄托了他为君所忌、怀才不遇的苦闷。曹不写游子思妇的诗完全是代他人作嫁衣裳,模拟汉乐府的痕迹较显著;而曹植不同,他从切身处境出发,抒发的是自己的哀怨之情。
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曹植甚至将理想幻托于仙界。曹植的游仙诗有十馀首。在他的现存诗歌中占有相当的分量。曹植本不信神仙之事,他写作这么多游仙诗,目的大概是表达对现实的不满、对自由的向往,所以将仙境描绘得绮丽、明净而逍遥,如:“桂之树,桂之树,桂生一何丽佳!扬朱华而翠叶,流芳布天涯。”(《桂之树行》)“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逍遥八结外,游目历遐荒。” (《五游咏》)
即使在遭受猜忌、迫害的时候,曹植仍不忘早年“戮力上国,流惠下民”的宏愿,不仅上表求用(《求自试表》),而且屡屡将此志发唱于诗歌。如《杂诗》
其五:
“仆夫早严驾,吾行将远游。远游欲何之?吴国为我仇。将骋万里途,东路安足由。江介多悲风,淮泗驰急流。愿欲一轻济,惜哉无方舟!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
同样是表达愿奔赴战场,为国家的统一效力,但此时已经与当年“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的义无反顾不同,而是被迫“闲居”“愿欲一轻济,惜哉无方舟”了。
曹植的诗歌代表着建安风骨的最高成就,以及此后五言诗的发展趋势。在当时及其身后,曹植的诗歌一直享有很高的声誉,锺嵘《诗品》誉之为“建安之杰”“五言之冠冕”,并评价说:“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备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嗟乎!陈思之于文章也,臂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糖默。”评价之高,莫过于此。“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备文质”几句,真正道出了曹植诗歌的特点。
首先,曹植的诗中倾注了他极为浓烈的情感,不论前期激昂奋发的壮怀,还是后期幽怨惟侧的哀吟,深厚浓烈的感情总是贯注于每一句、每个字中。他这种强烈的情感因素感染着古今所有的读者,以致每个人心目中的曹植都是一个英姿少年的形象,所以教器之《诗评》说:“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所谓“骨气奇高”,就是曹植这种精神气质在诗中的鲜明展现。不仅如此,曹植浓厚的思想情感还体现了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诗骚传统,所以说“情兼雅怨”。
其次,曹植在诗歌的艺术形式上也有极高的追求。他非常注意起句,沈德潜谓:“陈思极工起调,如‘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如‘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如“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皆高唱也。”(《说诗辟语》卷上)起句高唱之外,他的诗篇能够做到一气贯通,没有室碍,也没有赞语,紧凑洁净。他继承了《诗经》比兴的手法,寄托深远。他的诗对仗、辞藻、声色兼善,但又不失汉诗的质朴自然,如“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公宴》),可以说每个字都是经过锤炼的;而如“南杨栖双鸽,北柳有鸣鸠”(《芙蓉池》),则已暗合声律。沈德潜说:“子建诗五色相宣,八音朗畅,使才而不矜才,用博而不逞博。”(《古诗源》)用“词彩华茂”来评价,是一点也不为过的。
曹植是第一位大力创作五言诗的诗人,他真正实现了乐府民歌向文人五言诗的转变。他对后世诗坛影响深远,正如胡应麟所指出的:“《最里篇》,太冲《咏史》所自出也;《远游篇》,景纯《游仙》所自出也;《南国有佳人》等篇,副宗诸作之祖;《公子敬爱客》等篇,士衡群制之宗。诸子皆六朝巨擎,无能出其范围,陈思所以独擅八斗也。”(《诗数》内编卷二)其实六朝之后,虽时有不同的评价,但许之为“后世莫及”(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者,也是代不乏人。
曹植在诗歌之外,兼善各类文体。辞赋方面发扬汉末以来抒情小赋的传统,《洛神赋》为传世名篇,以人神之恋隐喻君臣之际,词彩清丽,音韵和协,具有浓郁的诗意。与其兄曹相比,曹植的文章更扬厉雄放,如他的《与杨德祖书》,评鹫天下文士,极言辞赋小道,欲立德立功,不“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这种发扬蹈厉、睥睨天下的姿态,当然与其才高气壮、自视甚高的个性有关。曹植的文章骈俪化倾向较强,如后期的《求通亲亲表》《求自试表》。但他的骈偶来得使人不觉,不像后来的四六文那样整饬,而是三、四、五、六言并用,且杂以散句,故整齐中不乏气势,字句间饱含情感,处处体现着他“骨气奇高,词彩华茂”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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